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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舒马赫

2021-09-05韩一嘉

山西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雅丽姑父表弟

表弟不叫舒马赫,他叫舒鸿飞。

舒马赫是德国一级方程式赛车手,舒鸿飞上到小学五年级,还不会做二元一次方程。二〇一三年,舒马赫在法国阿尔卑斯山区滑雪,脑袋撞到岩石上,昏迷了两年,全世界为之震动。也就是这一年,表弟参加校运会,打破了校级记录,得了长跑冠军。按理说一个学校的运动会没多少人看,但那一次恰逢建校五十周年。学校颇为重视,在操场两侧拉了两道遮阳棚,彩旗横幅飘荡如龙。一货车的矿泉水运到操场的当天,吸引了无数老头老太太来捡瓶子。焦红色的跑道一侧,五颜六色的连成一排,场面蔚为壮观,嘈杂而拥挤的人群,稀疏但稠密的雨水,赛场上的呐喊以及运动员的凝重,一下子还找到点儿国际比赛的感觉。还记得表弟冲过终点线后,一脚没刹住,在地上滚了一圈,顺势趴在地上亲吻跑道,掩饰尴尬。事后,很多人说,那是表弟在感谢观众,给大家磕头呢。这么几个简单的事情在我所生活的小镇重叠在一起,好像背后隐藏着某种复杂联系。比如那天的蒙蒙细雨,让很多人的矿泉水只喝了一半。比如那些喝了一半的矿泉水都倒进了操场,表弟就跪在如镜般的水洼里朝观众磕头。比如舒鸿飞的磕头让人们想起了脑袋撞山的舒马赫。对了,人们并不认识舒马赫,人们也不认识舒鸿飞,人们谁也不认识,人们也不需要认识谁。

我认识的舒鸿飞,生于一九九五年。出生那天,他的爸爸(也就是我姑父)在单位加班,因为中午食堂不做饭,想熬到下午回家再吃,谁知道肚子一阵咕噜,自己就用温水热了两个茶叶蛋,一口咬掉半个,挺咸。咽下去的时候,没掌握好节奏,一连打了二十个浅嗝。奶奶在楼下打牌,对家是隔壁屋的吴奶奶,三言两语,机锋算尽,这里面埋藏着老邻居间无伤大雅的明枪暗箭。爷爷在厨房熬米汤,澄黄的小米四盅,蜡红的花生二十颗,青翠的绿豆刚覆盖了掌窝,一齐下锅,这是他退休后钻研的新事业。而那阵子,我妈忙着开麻将馆,刚有起色,就被人举报,成天到派出所跑关系,忙得焦头烂额。所以,没有人特别在意我姑即将产下的这个小生命。更因为比预产期早了一周,所有人都还没准备好这个新生命的降临。等护士抱着包裹在里三层外三层的麻片破布里的表弟,提溜着给我姑父看时,我姑父激动地迎了上去而不慎崴了右脚,表弟第一次与家人的拥抱就献给了奶奶,因为这事儿,我姑骂了我姑父小半辈子。

奶奶当即扒开那些碎布片,像剥开一颗卷心菜,看着表弟的小鸡鸡就乐开了花,狠狠地亲着他的屁股蛋。我妈跟我说,你奶这人就是封建,刚怀上的时候摸着肚子比较尖,以为是个女孩,成天绷着个脸,看到生下个有把儿的,才觉得在亲家站稳了脚跟。我问我妈,我出生的时候,我奶也这样?我妈放下毛衣针,认真回想说,你奶那会儿可积极,提前一天去庙里求平安,回来的时候大雾封路,绕远道耽擱了两天。我说,然后呢?我妈说,然后,就没亲到你那个热乎的屁股蛋呗!

表弟的名字是他爷爷取的,据说寄托着一只鸟越飞越高的理想。名字大气,但长得小气,单眼皮,凸眼珠,脑门往里凹,还有点儿兜齿。我姑一提起她儿子,就涌上一副悔不当初的表情。表弟出生的时候,我刚上小学。不知怎么的,看着肉乎乎粉嫩嫩的表弟,总想上去咬一口。那时节,我姑换了车间,当了一名电工。因为力气小,个子矮,修不了电路,就安排在控电室接电话,开合电闸。电话不常有,毛衣毛裤是打了一件又一件,家里人全都穿得花花绿绿,连我都有一双蓝灰色相间的毛线袜。打到后来,给电视机织了一个罩子,给电风扇织了一个帘布,后来又说要给我姑父的玻璃杯织一个套子。我姑父说,我那杯子冬天可暖手了,你织个套子我还咋暖。我姑一拍大腿,说,对了,我给你织一副手套。手套很快织好了,连指的,里面还衬了一层绒。我姑父说,这是干啥。我姑说,加个绒,抗风。我姑父说,我汗手,戴久了不透气。我姑说,汗手就不要抱孩子。我姑父说,嘿嘿,我戴着手套抱。我姑父因为孩子出生当天还在加班而升了职,从电焊车间的组长一步步升为主任。想当初我姑父追我姑的时候,我爷爷心里是不同意的,一来姑父学历低,过去没什么上进心,二来姑父性格蔫儿,看不出多大的出息。当了小领导后,一改我爷爷对他的看法。从此全家吃香喝辣,不在话下。

我姑奶水不够,表弟又体弱多病,一喝奶粉胳膊上就起疹子,一挠一大片,像刮了鳞的鱼肚皮。医生说,这是对奶粉过敏。我姑问,那可咋办。医生说,喝外国奶粉。自此,走亲访友,为的是让他们托关系从美国邮点儿奶粉回来。第一袋奶粉还是从派出所领回来的,那时节,不兴代购,但凡从国外来的不明物品,都要过派出所一道手。问明来源用途之后,签字画押,算是给表弟续上了奶。这美国来的奶粉一袋喝下去,果然不再起疹子。我爷爷拿着包装袋,瞅着上面的英文字母说,这帝国主义的东西,果然厉害,怪不得苏联被他们整垮了。爷爷并没去过苏联,这么说,只是因为他曾经毕业于一个军事院校。那时候入学头一年,上午学理论,下午军体拳。理论学的就是列宁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薄薄一册,学足一年。列宁在我爷爷的记忆里就是刻苦学习的典范,每当我思想松动想东想西不想学习时,我爷爷就会说,你看看人家列宁,美国都没去过,就写出一本《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这得多努力啊!我和表弟经常问爷爷,苏联没被搞垮的时候什么样?还有呢?还有?没有了。

尽管我爷爷对帝国主义的认识深深地打着时代的烙印,但他的生活观念却超越了所有时代,竟然给我表弟请了一个保姆。我对“保姆”有一个全息的印象,还是从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开始的。那里面的保姆形象好吃懒做,户主被保姆欺压得毫无还手之力。所以,保姆一进家门,我就充满了敌意,处处与她为难,直到她架着我表弟帮他撒尿,我表弟噗地一声把屎喷了她一脚,我才对她有了些许同情。后来这个保姆没做多久,就回老家结婚去了。我奶奶又托人从乡下找了一个,还没待两天,又走了。我奶奶深刻反思,发现两个保姆都是小姑娘,“丫头片子,会个啥!”于是,找了一个远方亲戚,算是我奶奶堂妹的小姨子。毕竟是亲戚,没啥可见外的,也毕竟远房亲戚,见外也没啥的。

我们这一辈儿人都叫她小萍姐姐。小萍姐姐瘦高白皙,胳膊像黏在肩头的白飘带,腿像浸过消毒水的一次性筷子。她留着浓密的蘑菇头,蘑菇下面的脸像一个倒着放的栗子,看起来就是踏实肯干的那种姑娘。小萍姐姐的日常工作就是给表弟喂奶,架着表弟拉屎撒尿,如果小萍姐姐没有及时领会表弟拉屎撒尿的意愿,唯一的后果就是臭气弥漫于整个屋子。那时候,我奶奶总会大声叫:小萍,你看看飞飞是不是造孽啦!我爷爷坐在闷热的厨房以为是叫他,大声回应:知道啦,米汤刚熬开,小萍,你先去把碗准备好。小萍姐姐就这样手忙脚乱地在我爷爷家一待就是一年。十多年后,小萍姐姐来我们家玩儿,我奶奶揪着表弟的脖子笑嘻嘻说,飞飞,还记得小时候你最爱学放屁声了吗?那时,表弟已经考上就近读了一个最好的三本学校。我奶这句话,把表弟气得够呛,他摇摇头,并不回答。我奶说,小时候呀,小萍阿姨架着你拉屎,你的嘴里就噗噗噗地学放屁,小萍阿姨问你,谁放屁呀,你就说奶奶,后来都不用小萍阿姨问,自己噗自己问,谁放屁呀,奶奶。说完我奶和小萍阿姨一起笑了起来。两个人笑完,神色便又茫然起来,呆呆地坐着,嘴角还留着刚才的笑意,直至隐去。我有时候会想,我奶和小萍阿姨在想什么呢?不知道。可云影一样的眼神,把过去的生活一下子照亮,而隐去的笑意是褪色后的黯淡。表弟当然察觉不出,他也没有义务为两个人的回忆作注,他只觉得这笑声令他感到淡淡的羞怯,并长久地伴随着他,在每一个我奶想要照亮生活的时刻。

小萍阿姨第三次来我家时,爷爷已经去世,奶奶还精神矍铄。按着我爷爷的遗嘱,谁给我奶奶养老送终,谁就拿这房产的百分之七十。可是奶奶恋旧,谁家也不愿意去。我爸和我姑商量了一下,轮流照顾我奶。每到周末,我和表弟就去我奶家打扫卫生。我奶就在厨房做饭,炒菜还好,一直在翻炒勺,就怕熬米汤,容易想起我爷爷。一愣神,米汤就熬得稠了。我表弟端着碗,一口咸菜一口馒头,使劲嚼着。我奶说,慢点吃,老家的馒头硬实。表弟说,姥,咸菜吃着不过瘾。我奶就站起身,迈着碎步,走到楼下的熟肉铺切二两猪头肉。拌上现成的蒜泥和醋,一口下去,表弟吃得更使劲了。我奶看着就笑,说,慢点吃,猪头肉吃多了胃寒。我奶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逢到不认识的字,便喜欢让我俩给她念。我长大后,便全是表弟,我奶说,看我太忙。那时候,我奶总是翻出以前的相册,指着照片背后的字问表弟写的什么。表弟念一句,我奶应一声,好像在回忆照片里的情景,好像在和照片里的人说话。

不过小孩子哪记得这些,就算记得,也不会留下怎样的印象。表弟最反感的,是我奶动不动就让他出来表演。“飞飞,来让客人看看你。”这时,表弟嘟着小嘴,拿着玩具,耷拉着脑袋,像只瘟鸡,一挪一挪向我奶移去。客人说:哟,飞飞这么大啦?我奶说,怎么不跟阿姨打招呼呢?表弟一鞠躬说阿姨好。阿姨说,真乖,幼儿园的阿姨最近教你什么啦?表弟说,小鸡上学的舞蹈。我奶眼前一亮,说,快,给阿姨跳一个!表弟站在原地没有动,阿姨有些尴尬,说要不算了吧,孩子挺害羞的。我奶摇摇手说,平时可不这样,来,奶奶给你拍手打节奏。表弟拗不过,眼眶里就快溢满了眼泪,但还是忍辱负重地完成了第一个八拍。阿姨看着我表弟实在不忍心,便搜肠刮肚说,跳得真棒,哪儿是小鸡上学,简直是闻鸡起舞!我奶一听,说对啊,怎么能没有鸡叫呢,边叫边跳,才是小鸡上学嘛!话音刚落,就亲自示范起母鸡的叫声,“咯咯哒,咯咯哒”,想逗我表弟一起叫。表弟突然扔下手里的玩具,说,小鸡上学没有鸡叫。我奶笑嘻嘻地说,哟,我们家小鸡生气了。大人们这么说,自然是不会把孩子的情绪当真,而随口一句玩笑,也想不到会在心里留下多么深的伤痕。不知道是谁把这件事传了出去,从此我表弟就有了一个绰号——小雞。

表弟上小学的时候,我在全市二流中学里最好的班读初三,没什么朋友,女孩也都没什么姿色。无聊时,便承担起接表弟回家的任务。人人看到表弟的样子,就知道他在学校肯定是被欺负的那一类人,但怎么也想不到,他并不以为意。偶尔在校门口遇到,我会大喝一声,把那些鬼崽子遣散。直到有一次,我走在去接表弟的路上,远远看到几个鬼崽子们围着表弟叫嚷着“小鸡鸡!小鸡鸡!”。表弟想甩开他们向我跑来,谁知道书包被三个女孩子拉扯着,像被人拿住了壳的乌龟。我走过去,扬起胳膊抡倒一个。表弟见机抱住我,委屈地叫了一声“哥”便哭起来了。鬼崽子们看着我,说你谁呀!我说小王八蛋,我一脚踢死你!小王八蛋们边跑边做着鬼脸说,你踢呀!“大鸡鸡和小鸡鸡,两只鸡鸡流鼻涕!”我急火攻心,扯下表弟的书包,抡圆了胳膊朝一个最健壮的小王八蛋扔过去。只见他“咚”的一声扑倒在地,还没趴稳,又像只蛤蟆侧弓起大腿向前跑去。我拍拍手说,你看你哥这个实心球是不是没白练。表弟汪着眼睛说,哥,书包里有钢笔和墨水。

回来的路上,我对表弟说,你被男孩欺负就算了,毕竟体格上差太多,但你怎么还被女孩子欺负呢?表弟有些扭捏,说她们三个人。我说,意思是一个你就不被欺负了?表弟低着头,没有答话。原来表弟因为个子太矮,便被安排在第一排。好几个同学进进出出不方便,时有摩擦。有一次,班上一个颇为强势的女孩从他桌子旁边过,卷子被蹭到了地上。按表弟的性格,不会跟她理论,自己捡起来便是。但那天不知道怎么了,下意识地跟那个女孩说,你能把卷子帮我捡起来吗?女孩回过头来,盯着他,带着“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的神情,说那么多人都把你的东西蹭掉,为什么叫我捡起来!表弟一下就怂了,说,不捡……就不捡吧。女孩来劲了,说什么叫“不捡就不捡”?说着一脚踏在卷子上。表弟眼里顿时充溢了泪水,一把推开她,说你干嘛!那女孩剑眉上挑,说你推我干嘛!说着上来抓住我表弟头发,使劲儿往下摁。但是往下摁又不解气,便提起来,左右开弓打了两个耳光。我听到这儿,惊讶于这等校园霸凌的大事竟然没有跟家里讲。老师没有管吗?老师夸我,夸我懂得谦让。我心里想,这他妈的还成了鼓励教育了。但我没有说出来,我问表弟,你讨厌她吗?谁?那个女孩。不讨厌。不讨厌就好。我恨她。我愣了一下说,光恨有什么用呢?你要锻炼自己,让谁也不敢欺负。表弟说,哥,你小时候也被人欺负吗?我低下头,思忖着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他见我不说话,又接着说,哥,我可以不读书了吗?当时他才八岁。

学校不是表弟想不去就可以不去的,是否会被人欺负也由不得他。随着年龄的长大,孩子们不再打闹,取而代之的是冷嘲、白眼和诋毁,表弟也更加阴郁。我尝试着跟我姑说这个事,我姑却觉得是自家孩子不争气,揪着表弟的衣服骂来骂去。表弟恨恨地看着我,仿佛是我把他在家里最后一块遮羞布给扯掉了。表弟的童年就在同学的欺负,老师的忽视和我姑的蔑视中过去了,直到六年级,还是会能看到他在校门口与同学扯皮。那时他的兜齿已初露锋芒,我姑看着表弟越来越突出的下牙总是撇嘴。最后还是在我表弟强力拒绝的情况下做了牙床矫正。从医院回来那天,表弟已有一口银灿灿的牙,全家围在一起看。疼不疼啊,舒不舒服啊。可能是箍得太紧,表弟连话也不会说了。哇的一声哭出来,把我姑吓了一跳,忙问他没得事吧,让大家看看嘛,委屈成这个样子,一点儿也不大气。表弟咬合着牙齿说,你的嘴里塞满铁丝,疼到牙根儿了,你说有事没事。我姑一巴掌拍到他屁股上,说跟我凶,男子汉大丈夫跟妈妈凶算什么,外边被人欺负怎么不凶!全家人赶忙出来劝我姑消消气。趁这个间隙,表弟跑回自己屋里,趴在床上,嗡嗡地哭起来。没有开灯,哭得可谓天昏地暗,隔着门板,都能听到撕心裂肺的电钻般的声音。我知道那泪水不是因为委屈,不是因为被人欺负,而是这些伤疤被一遍又一遍的揭开,被人观赏。

不论是在家,还是在学校,表弟都有种上天无门,下地无缝的感觉,在学校是不想说话,在家是不愿说话。整日笼罩在压抑的黑暗当中,脸上日渐少了表情,连招呼也都懒得打一个,好像所有语言都会带着刺伤他的情绪。

终于有一天,我在睡午觉,就听见我姑突然大骂道,飞飞,你的牙箍呢!

拔了。

谁给你拔的?

我自己。

用什么拔的?

叉子。

哎呀我的天哪,你个王八蛋是不知道全家人为你好啊,长了一张地包天的嘴将来吃风喝雨没人心疼,还不是让爹妈心疼!我姑一边拍着床沿,一边捏住表弟的下颏,希冀着牙床已经恢复,隐隐看到牙缝里还留着血迹,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拉着表弟的手,想起过去把他养大的辛酸,哭哭啼啼了起来。哭一会儿说一会儿,说一会儿哭一会儿。我表弟面色肃穆,仿佛一切都和他无关。几番下来,我姑止住了悲伤,回过头来又捏开表弟的牙床,轻声地问,疼吗?

不疼。话音还没落,表弟抱着我姑嗡嗡地哭起来。母子俩人哭得钻心痛。我姑父在沙发上看小说,早就心不耐烦。把书折好一角,往桌上一扔,骂了句“败鸟”,便往阳台走去。我姑一听,先是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说,你也不看看你那个地包天的嘴全都遗传给儿子了,现在他不想箍牙你还不管一下,就知道骂骂咧咧,教育孩子就我一个人的事?我姑父隔着阳台吼道,你再大声点儿,我把门给你打开,你让全楼道的人都听听,我儿子将来不当鸡不做鸭,长那么好看干什么?我这地包天不也照样当主任?两个人你来我往不断升级,好像无限放大的矛盾都是因为表弟那一口兜齿。

我姑父也不是性情大变的人,有时候看着电视上又蹦又跳的小孩子,也会心下动容,搂着表弟说,飞飞,想不想当小明星呀。我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白了一眼,说当明星也得好好学习不是?我表弟眼睛一转,说当明星就可以不用学习啦。我奶听了哈哈大笑,脸上的皱纹像泡了水的枯树皮,也搂着表弟说,飞飞,你看你那个地包天的嘴,人家不要的。我想,在这个家里,谁也没有能力可以让奶奶改变说话的方式方法。话一说出,再也收不回来了。表弟从此不再跟我们谈任何有关他理想的事情,仿佛他从来没有过理想一样。不过,这不重要。奶奶还是会在各大公开场合谈起这件往事,说飞飞,给奶奶唱首歌好不好。表弟黑着脸说,我地包天,唱不了。我奶奶哈哈笑,说屁大点儿的小孩子还记仇,那会儿地包天,你自己不也还想唱。表弟已经没了脾气,谁让这是他姥姥。从此,我表弟无心理想,也无心学习,心灰意冷的他渐渐少了同龄人应该有的色彩,好像怎么调整姿势都无法让大家满意。偶尔成绩有起色,我姑父还甩下一句: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以前根本就是不想学。

中考后,表弟的成绩只比联招线高一分。全家人都很担心上不了一个好高中,也意味着家里不给他“活动活动”就要打入“社会底层”去了。我姑父不动声色,说不论是修汽车还是当厨子,我都没意见。我姑坐不住了,心里说造孽啊,就算崩盘的股票也不能就这么放弃了。于是我姑牵头,我妈参与,怂恿我爷爷出来“活动活动”。但是我爷爷已经退休多年,一点儿实权没有,更何况事关教育,一点儿话也插不上。事情搁置了一个月,没想到我表弟最后还是补录进了一个高中。传言这个高中别名叫“职业技术偷拐抢骗学校”,凡是从里面毕业的学生,大部分都透露着一股“江湖”气。从小被人欺负的表弟进了这样的学校,我真担心有一天他被小流氓骟掉,还不敢跟家里说。

表弟第一次走投无路陷于困境的时候,我已经大三。所在大学挺立二流,专业则入不了流。像所有大三的人一样,一手着急考研,一手着急考公务员,一手着急找对象。人生三急,搞好了是连升三级,搞不好人生只剩三集。那一阵子跟一个南方来的舍友闹掰,索性搬到外面,跟人合租,这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世界的辽阔跟宇宙的伟岸。舍友是重庆人——一个半社会的青年,一来准备二战考研,二来在街头巷尾打打零工。我们白天各自为政,互不干涉,一到晚上,他便带着我出入于各种酒吧网吧台球厅。我本来不抽烟,也不喜欢抽烟,但一进那红尘滚滚的场合,便不由自主地吞云吐雾,仿佛我们都是靠这一口烟来纳投名状。我能记起来的,是他指着一个妞,说你看那屁股,像不像切开的苹果。我说,牛逼牛逼。有时候他也会伏在台球案子上,每进一次白球就说怎么样。我说,牛逼牛逼。有时候我回来早了,还碰到过他跟不同的姑娘躺在床上,我有些尴尬,他则用手遮着眼睛懒洋洋地跟姑娘说,莫慌,都是自己人。我心里說,牛逼牛逼。后来我和女朋友开房,完事儿搂着她的时候,总能想起这一幕,嘴角不由自主的向上挑。手情不自禁放在额头,眼睛一被遮住,就更加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女朋友问我笑什么。我鬼使神差地说想起跟舍友开房的样子。为此我们还吵了一架,问题的核心围绕先开的房还是先成为舍友展开。最后她坐在床上哭了起来,说什么一点儿也不了解我的过去。我笑嘻嘻地说宾馆已经够潮湿了,再哭被子都要长毛了。她听了一愣,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谁知道鼻腔的气流太猛,一个鼻涕吹成了泡,啪一声又破掉。刚才的问题没法儿再讨论下去,剩下的就是怎么止住我们俩的笑。现在想起来,那破掉的鼻涕泡以及笑声,似乎预告着我对待生活的态度已不再严肃。

毕业后,我去了一家广告公司,没五没六地投身在改来改去的文案当中。鸡零狗碎的工作一干就是半年,突然想起来我也是个有爹有妈的人,便问我妈家里最近怎么样。这句话一说出来,仿佛我真的在外面忙事业。我妈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突然来了一句,你晓得飞飞现在成啥了。我说成啥了?我妈顿了一下,可能觉得刚才的表述不足以让我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说你奶奶觉得他这样下去要进监狱的!我说飞飞干啥了。我妈说,飞飞染了一头栗子色。我说,什么颜色?我妈说,炒栗子那种颜色。我说,就这?我妈显然对我的态度不满意,接着说,你是没见他那个头发有多长,都留到翅膀股了。说完觉得我体会不到翅膀股在哪儿,好像要把手伸过来给我比划一下。我说,肩胛骨嘛,人家九五后都是这样,有的还打耳洞呢。我妈说,对对对,飞飞也打了,但不戴耳环,插着个黑不溜秋的茶叶棍。炒栗子的头发,翅膀股的长度,茶叶棍的耳钉,感觉全世界的叛逆少年都被我妈的描述给击败了。

后来,我尝试着给表弟打电话,号码刚拨出去我又挂了,估摸着两个男人聊什么不行,非得说些教育与被教育的话。这电话一挂,就过了小半年。表弟再次出现在我眼里的时候,并没有长发,也没有栗子色。我很好奇,便主动问你头发呢?表弟还是一样的害羞,挠着头说总有姑娘问我头发在哪儿染的,我就把它给剪了。我说剪了好剪了好,看起来精神。表弟说,刚剪那会儿,唱歌还不太习惯。我说,什么唱歌?表弟说,哈,你还不知道,我组了个乐队,本来叫铁皮鼓乐队,后来一直找不到鼓手,不是个事儿,就换成铁吉他乐队了。我突然来了精神,本能地说了句久违的话:牛逼牛逼。愣了几秒,我还是恢复长辈的样子,小声说,高中搞乐队,阻力很大吧?我表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我都大一了!接下来的对话,我们围绕乐队的名字而展开,我跟他说,铁吉他太土了,感觉跟振兴东三省一个味道,还不如叫铁贝斯。我表弟说,铁贝斯?没听懂还以为是铁贝勒,故宫博物院组的乐队。说着,他甩给我两张票,说这周末有晚会。我点点头,说是VIP不?表弟说,啥VIP,到时候去早点儿,还能站前面。

后来的晚会我也没去,只是到排练厅去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排练厅一看就是仓库改建的,表弟穿着一件红色的篮球衫和蓝色的阿迪短裤,带着两个人在台上又蹦又跳。惊奇的是,舞台后方有一个长发男孩在敲架子鼓。台下三个姑娘和一个男生,不论表弟怎么唱,都像是在听舞台上的演讲。但我还是听到一个女生说这个主唱还蛮有感觉的。我仔细看了看那个女孩,浓眉毛,大眼睛,尖下巴,心里默默说,当年欺负你的和如今喜欢你的,都是一拨儿人。三曲结束后,表弟搂着队员向台下鞠躬,看到我来了,还朝这边挥了挥手。表弟抓起话筒,身子前倾,激动地说,我们,曾经叫铁皮鼓乐队,是为了纪念伟大的德国作家格拉斯,后来一直没找到的鼓手,便更名为铁吉他乐队,如今,鼓手找到了,我们,今天,正式更名为,铁× ×乐队!台下的女生显然对突入的生殖器感到不适,场面陷入尴尬。我也对表弟乐队的审美追求表示疑惑,但总归是亲戚,便拿出手机拍照,这是我想到能缓解尴尬的唯一办法。咔嚓,一道闪光,这提醒了表弟。他搂着话筒说,来来来,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来合影,见证一个伟大的乐队的诞生。

虽然不是正式演出,但我看出来了,他适合舞台,舞台上的他才能从阴郁中破茧而出。那一年表弟十八岁,正在迎接属于他的黄金时代。我看得出来,他渴望呐喊,渴望爱,渴望在一瞬间把所有人都吓倒,但又不存在恶意。我仔细打量表弟,发现照片里的他高而结实,下巴也尖峭有力,整张脸像插进土里的黑色大理石,阳光一照,有种墓碑般的厚重和活力。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我爸和姑父从鱼塘里钓来的鲤鱼。我满怀期待地以为表弟会跟我们分享乐队的事情,但从头至尾没有说过一个字。饭桌上,姑父问表弟,好吃吗?表弟说,有股土腥气。姑父说,你懂啥,野生的才这味道。之后,表弟一言不发。我知道,从小就是话题中心的他已经厌倦了在亲情面前表露一丝一毫的想法。羞怯成了他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

后来我问他,怎么想起来搞乐队了?

他说,有一次看大张伟访谈,说摇滚就需要两样东西,愤怒和姑娘。我一拍大腿,这说的不正是我吗?因为姑娘都不喜欢我,所以我很愤怒啊。顺着这条道,我发现所有摇滚在我耳朵里都成了一首歌,那就是Fuck!Fuck!Fuck!

我说,你先等会儿Fuck,你妈知道不?

不知道,我偷偷告诉你,我在腋下还文了个身。说完他撸起袖子,因为在腋下,他把胳膊举起来才能让我看到。我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发现文着一个倒着的“ROCK”(摇滚)。

我说,你让我想起来一个人。

表弟说,谁?

我说,鲁迅。

表弟说,因为他也愤怒吗?

我说,不,他只是在桌上偷偷刻了一个“早”字。

其实摇滚和我表弟有点儿格格不入。在我眼里,他还真适合唱那种流浪诗人写的歌,在他过去命里缺财运里缺爱的人生道路上,满是岁月留下的沉静和哀伤。他就应该留个长头发,穿条牛仔裤,兜里揣根口琴,背一把破吉他,一路从南走到北。人往往就是这么自负,总觉得生活有什么必然,应该有什么方向,可谁知道,一个又一个偶然才是必然生活的过程。小时候我跟表弟一起去游泳,最好的游泳馆在市政府里面,进去还需要办一张健康证。那会儿都是我们买好票后排着队,由一个穿着红裤衩的大叔把健康证收起来,喊一个名字放进去一个。我的健康证上写着自己的名字,表弟的健康证上写着“舒克”。每次一听人喊“舒克”,他脸上就洋溢着止不住的笑。那时的理想很简单,就限制在動画片呈现的世界里。

据说那次晚会铁××乐队的表演很成功,唯一的遗憾是按照节目组要求,主持人报幕时,未经表弟同意,擅自把铁××乐队改成了铁奇葩乐队。表弟很沮丧,感觉全世界都喜欢在他前进的路上掉链子。这一年,表弟带着三千块钱,在北京漂了半个月。回来后,我们两个只身赴过京的人有过一次交流。我说,你这个不是北漂,你这是北涮。表弟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漂不在久,去过就行。

据说他在一个酒吧里遇到了几个正在喝酒聊天的国内摇滚鼻祖,为什么用“据说”呢?因为灯红酒绿的没看清楚。“我跟你讲,人真的是个仙儿,坐那儿,白T恤,大裤衩,红塔山,都不用说自己是搞摇滚的,坐那儿就是摇滚。我们偷偷儿听人聊天儿,跟偷师学艺一个劲头儿!”

我说,看来这次北京之行对你影响很大。

表弟很认真地点点头,说我也说不清这次北京之行将对我的摇滚生涯产生多么久远的影响。

我说,已经产生了,儿化音明显变多了。

玩摇滚之后,表弟在外漂泊的时间明显多了。我姑天天跟我妈视频,说也不知道飞飞飞哪儿去了。我妈转述给我,我跑去微信问飞飞。飞飞说他明天有演出,要不要来看。我说怎么没看到你发朋友圈。飞飞说,哈哈,我把家人屏蔽了。

我上学的时候也听音乐,甚至都带着点儿精神饥渴,凡是能找到的歌都听四五个小时。后来,我们在电脑上看了一场实验话剧,里面找到了一个河南邓州的农民,他用秸秆折断后发出的声响做成音乐,嘁嘁喳喳了二十分钟。我和那个重庆籍舍友为之惊奇,讨论至半夜,仿佛那折断的植物纤维里蕴藏着人生的秘密。临了他大吼一句:诗在民间啊!正是基于这样的音乐素养,我企图对表弟施加正向的影响。

我对他说,你看,摇滚可以不需要愤怒和姑娘。

表弟点点头。

我继续说,所谓姑娘,就是荷尔蒙,你这个年龄段最不缺的就是荷尔蒙,就算老了也没关系,每天泡一杯枸杞,保证荷尔蒙猛的。至于这个愤怒,要看你怎么理解,环境污染了,失业下岗了,身体残疾了,失恋阳痿了,都有可能是愤怒的来源。

表弟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我说,你看,理论归纳的能力不够了吧。这个环境污染的愤怒来自对社会的愤怒,失业下岗针对的是体制,身体残疾是抗争命运的不公,失恋阳痿激发了你原始野性的爆发。

表弟皱着眉头,说阳痿不应该是身体不行了吗?

我摆摆手,说你还小还不信,其实是心理因素。

表弟狐疑地说,哥,你怎么知道?

我说,言归正传,我们继续说音乐。这个音乐,和金庸的武侠小说一样,分流派,每个流派之间,又有高低之分。你比如,弹钢琴的最高,依次是摇滚,民谣,嘻哈。你现在玩摇滚,距离武学正宗只差一步,成佛成妖,就看自己了!

这次谈话最直接的后果,是表弟找了一个弹钢琴的姑娘。毕竟是武学正宗,他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女孩讲给家里听。我表弟还没酝酿好怎么把这个女孩讲给大家听,就被我姑刨根问底扒了个干净。其实也不怨我姑,表弟从小就没有和家里交流的习惯,但凡他要讲什么事情,必定是在学校犯了错,老师要找家长谈话。所以,表弟说要跟大家讲个事情时,我姑神色紧张,就怕故事讲到最后突然当奶奶,索性像审犯人一样刨了根问了底。这个女孩来自湖北十堰,叫白雅丽,比我表弟低一届,但是在音乐学院,父亲是个小官僚,母亲是家庭主妇。事后我姑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飞飞你还是要小心。表弟撇撇嘴,说咱家什么时候开始地域歧视了。我姑说,这是歧视?这是怕你吃亏。

饭后,表弟还是偷偷跟我说,有时候挺怕白雅丽的,她很像小学时候一个同学。我说谁啊?表弟说,你还记得抢我书包那一个吗?我说,抢你书包的太多了,我哪儿记得住。表弟郑重其事地问,哥,你说这该不会是心理阴影吧。我说,阴影?能有你妈每天怼你留下的阴影大?再说,能被你拿下的女孩,坏不到哪儿去。表弟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也不算谁拿下谁,那会她经常来看演出,看她第一眼我就有点儿怕。有一次她跟我要微信,不知道哪儿来的胆量,就对她说想当我女朋友就直说。她说,你们玩儿摇滚的都这么粗野吗?我说,粗不粗不知道,反正不野唱不了摇滚。听完她就一直笑,后来我们一块出去玩儿了。我说,我记得上一次看演出的时候,有个长得很高的姑娘,感觉对你有意思,怎么没下手啊?我表弟说,啊,已经分手很久了。从我表弟眼角流露出来的漫不经心,我意识到,时间过得可真快。

这一年,我姑父的厂被德国一家公司收购,普通工人要么买断,要么重新签合同。我姑父那会儿已是中层领导,面临着是坚持过去,当守墓人,还是合资企业的剪彩者,他毅然决然迈向历史的方向。用我爷爷的话说,我姑父终于成了一名资本主义买办。“买办”这个词,上一次出现还是在高考。爷爷在家里,像一本慢速行走的中学历史课本,总能在集体记忆里打捞起那些久已失去光彩的概念,让它们在二十一世纪起死回生。当了买办的姑父很辛苦,往日的应酬一样不少,打卡上班让他焦头烂额。逢年过节喝点儿小酒,眯缝起眼就爱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的往事。比如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进国企多么不容易,当然,在这之前要先解释国企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之高,接着要说明自己退伍回来后不顺遂的境况,两相对照,忆苦思甜。姑父说,“那岁数混进国企,可比现在考个大学还难”。我搞不清楚是岁数相当于读本科,还是进国企相当于读本科。可见,学历在我姑父心里是一个结,尽管我姑父后来函授了一个本科学历,但在我爷爷面前还是抬不起头。每每家庭聚会,我爷爷都会说,你看我们家的孩子,个个都是大学生。话不走心,“我们家”就把姑父和表弟革除在外。后来有一次,我姑父悄悄問我,你说买一个研究生学历要多少钱?

我姑父说他刚工作那会儿,每天跨着二八凤凰自行车往来于家和厂区。一个人骑二十多公里,很少公路,全是土路,骑在上面像打摆子。没半年,痔疮就犯了,拉屎出血,每次蹲下都担心把肠子拉出来。每天都要把早饭装在饭盒里,到单位再吃,春夏还好,一到冬天,馒头就冻成了铁疙瘩,舌头舔上去有股丝丝透心凉的甜味儿。咸白菜也冻得脆烈,牙根咬一口,能吃出凉拌海蜇的感觉。胃病就是那会儿落下的,后来没办法,只能倒一杯开水泡着吃,白水泡咸菜,开水泡馒头。那会儿年轻,所有的苦尝起来都甜,都新鲜。生产线一天待下来,连牙床里都塞着焊铁的碎屑。休息的时候,老工人隔三差五便发支烟,起初不抽,后来说是解乏,一根儿接一根儿吸上了瘾,说是解身体的乏,其实是解生活的乏。一有空当便聚在一起,一根烟的工夫,满口黄牙,说点荤话。日子也就一天赶似一天过去了。

如果我姑父在讲这些流金岁月的时候不掺杂一丝想要教育我们的企图,我会觉得他满身上下都洋溢着温情脉脉的光辉。可我姑父总是抑制不住中年人“好为人师”的冲动,我表弟从小领教够了,便安静坐在一旁玩游戏。姑父看着我,希望我能给他一些反馈。我说,姑父,你看我都工作了,道理都明白。我姑父说,道理明白做起来难,想当年……

后来让我爷爷对姑父改变看法的,是我姑父从按月领工资变成了按年领工资。其实也不是结算方式的改变,而是他们一家三口在郊区按揭了一套两百平米的大房子。因此产生的连锁反应,便是我姑辞去了每天开关电闸的工作,专心在家打毛衣,打了两个月,想着换一种打法,于是叫了三个人一起围着桌子打,三六九饼,二四六条,顺风逆水,日子就在接头暗号般的对话中过得飞快。

也是这一年,表弟跟家里借了五千块钱,说是跟朋友合伙做生意。我姑父心下安慰,觉得孩子已经长大,知道自己挣钱了,也没多问,便由他去。半年后,我姑父突然想起此事,便问他生意做得怎么样了。表弟挠着头说,早就没做,赔了。我姑父说,第一次创业嘛,难免有波折,就当交学费啦。其实,这学费并不便宜。原来表弟在他学校对面租了一间民房,请了工人把房子改成了隔间式的日租或钟点旅社,起名为“浪漫满屋”。入股的三个人轮流值班,想着为校园里的少男少女偷吃禁果提供方便。不成想开张一周就被人举报到学校,说他们聚众淫乱,涉嫌卖淫嫖娼。经学校查实,卖淫嫖娼不至于,但保不齐给卖淫嫖娼的人客观上提供了场所,一纸令下,勒令关门。租房预付押金一万五,简单装修一万五,购置物品五千,鸡零狗碎五六千,前后五万块钱打了水漂。关门后,表弟想着房子空着也是浪费,和白雅丽一商量,直接搬了进去。里面什么也没有,就是床多。表弟费了很大劲把床折旧卖了一千块钱,三人一分,每人三百三。没有创业失败的难过,反而有一种翻捡旧衣服时在口袋里发现钱的欣喜。一合计,叫上白雅丽请大家吃了顿火锅。白雅丽问,这是创业挣的钱?表弟一愣,不知道这三百三该如何归类,便说,算是吧。从经营旅社到倒卖物资,表弟自己都不知道角色是如何过渡的。

也就是搬到一起住的半年后,表弟把白雅丽接到家里,正式介绍给所有人认识。那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孩,下巴很尖,看得出来做事非常果断。虽然算不上特别好看,但眉宇间有一股英气。我心下暗说,表弟怕是一辈子要被这个女人拿住了。三言两语,就看得出表弟对白雅丽言听计从。这一点让我姑很反感,她嚣张了一辈子,怎么能容得下自己养的儿子被别的女人使唤。

我姑父倒是蛮随和,想必觉得我表弟能找下一个女朋友就已经不易。饭桌上,笑呵呵地问小白呀,你看这个家装潢的还不错吧,我亲自看着工人刷了两遍墙的哟。

白雅丽说,叔叔,这一看就是花了工夫的,这地板和墙的颜色很搭,要是再有几盆花就好啦。

我姑父说,家里没人,哪儿有时间捯饬花花草草。

表弟说,我妈不是在家吗?

我姑父说,你妈?你妈每天打麻将比上班还勤,都找不到人。

我姑听了给我姑父夹了一筷子菜,说别听他胡说,我要是找不到,谁给你们做这一大桌子菜。

我姑父说,对对对,飞飞他妈是这个家里的后勤保障。

我姑转头问白雅丽,说小白呀,你爸妈在家干什么呢?

白雅丽放下筷子,看着我姑说,阿姨,我爸以前在县里的文化馆工作,现在退休了,我妈早几年下岗了。

我姑父说,哟,和我们家家庭成分一样。

我姑说,哪儿就一样了,人家是迫于政策自愿下岗,觉悟比我高。

我姑父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对着白雅丽说,你爸以前在文化馆工作,那也是文化人了,怪不得你学艺术,家庭熏陶还是很重要的,你们俩以后正好互相帮助。

我姑白了他一眼说,将来打算怎么安排呀?

白雅丽说,叔叔太客气了,我爸他也算不上文化人,退休前只是个副馆长。我打算将来稳定了,接他们一起过来。

我姑父说,对对,年轻人要先稳定,飞飞这个孩子就是太贪玩,从小就是,没个定性。

白雅丽说,没有没有,飞飞对我很好,我很知足啦,谁还不是在慢慢进步。

我姑瞪了我姑父一眼,说,吃饭吃饭,只顾聊天,菜都凉了,不够吃自己去厨房舀大米,在这就不要客气了。

这顿饭之后,我不知道表弟和白雅丽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再也没见白雅丽出现过。此后有一天,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我姑不同意飞飞和小白谈恋爱。我问为什么。我妈说,你姑还是厉害,一顿饭就看出来那个姑娘和飞飞不合适。我说,这合不合适的,一顿饭就看出来了?我妈说,你姑天天打麻将,会的就是察言观色,别人抠抠鼻子就知道要出什么牌,一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有啥看不出来的。我说,我姑是不是觉得小白家太穷了。我妈说,听你这个意思,也觉得不用参考我的意见了呗?

刚挂了我妈电话,我表弟跟着打了进来,说是让我想想办法。我说,你们已经分手了吗?

表弟说现在是小白要跟我分手。还不是因为我妈,那脸色太难看了,都让人家看出来了。

我说,小白有没有可能激将法呢?

表弟说,不管什么法,我就只爱小白。

我很严肃地说,就算你俩的感情不被祝福,你也能接受吗?

表弟说,我俩的感情又不是大家众筹出来的,为什么非要得到大家的祝福?

显而易见,这种青春期爆发出来的感情冲动,我是没办法用“我是为你好”来绑架他的。其实,他和白雅丽的感情,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身在感情中的男孩,就像追逐猎物的狼狗,捕捉老鼠的猫。当我把这个想法跟女朋友分享时,她皱着眉说,也就你们男人会把女人当成猎物和老鼠。我看着表弟的瞳孔,阳光下折射出棕色的光泽,一些细碎的头发与睫毛掺杂在一起,眼睛下面的鼻子上还有一颗虽然被挤破但还没有痊愈的青春痘,暗红的血痂边缘似乎还有新鲜的血迹。我看着他镇定而且从容的眼睛,发现了他小时候的倔强,那种跳舞就是跳舞,绝不学鸡叫的倔强。这时,日光斜斜地照射下来,他的轮廓开始变得模糊,透明的灿烂在他身上缓缓流动。

大学毕业后,表弟先是找了一家保险公司实习。实习不到一周,便又转去一家证券公司。没两天,表弟又回了家。我问他实习结束了?他说,没有,但做不下去了。我问原因。表弟说,保险公司是个女领导,他不喜欢,证券公司每天都要拉客户,太累。我问他,你想干什么。表弟说,想创业。我说,想好怎么创业了吗?表弟一下来劲了,说,早就想好了,我打算卖滑板。我说,你市场调查过了吗?咱们这小城市有市场吗?表弟撇撇嘴说,不需要调查,你看体育馆附近都没专业卖滑板的,我就打算开一家专卖滑板的店。我说,咱们这北方小城,主干道也就两条,公园只有一个,广场有俩,一个在郊外,一個满是鹅卵石路,你让人们去哪儿滑?表弟说,人们要是想,到哪儿不能滑?

最后,滑板店还是没有开起来,不是因为没市场,也不是因为没有钱,而是被我姑父否决了,所谓人固有创业,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而泰山者,就是实业。所以,不论你是卖滑板,还是卖羽毛球拍,在我姑父看来,和街边卖烧饼,酒店保洁没什么差别。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表弟被抓进了派出所。电话那头并没有多说,只是说表弟在网上参与了一个外汇倒卖的组织,让我姑父过去领人。这个非法组织的牌照来自法国,基站设在英国,代理是一个印度人,所有文件都得不到国内承认,所以组织一直逍遥法外,但成员是抓了一批又一批。也不知道表弟怎么想的,注册的时候用的自己读大学时候的IP、电脑和身份证,网警通过校园网瞬间定位,还没作案就已落网。幸好所长和我姑父是老相识,批评教育了几句就给领回家了。我姑父问他,你小子是不是活腻歪了,不知道这是违法的吗?表弟说,知道啊,但我就是上去看看,又没倒卖,否则我也出不来啊。我姑父气得够呛,我姑上去就是一巴掌。盯着表弟说,你要是被抓进去,判个十年八年,我和你爸都不活了。

很多年后,我还记得表弟跟我说过一句话:这人换工作,就跟女人流产是一样的,流产次数多了,容易习惯性流产,这人换工作多了,就容易习惯性辞职。那阵子,表弟先是去了一家基因公司,给研究人员做测距和填涂表格。之后给我一个远房舅舅开的4S店打工,每天看人家买豪车,心里不舒服,便辞了职。之后那个远房舅舅过意不去,介绍他去卖车险,又回到了与客户交流的老路。最后,我姑父一狠心,把他送进县里的一个农村信用社,不当信贷员,不用跑业务,坐在柜台前呆看着点钞机在那里轰鸣。我姑父说,等过两年再把他调回市里。那阵子,我见了他都会习惯性地问一句:最近换单位了吗?

一个人失意落寞时,我们总会说:上帝关上一扇门的同时,总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可是,门和窗毕竟不一样,门是进出生活的必然,而窗只是给人一个虚无的希望。有一天,表弟独自坐在柜台里面,黄昏临照在大街之上,白雅丽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白雅丽认出了他,说,舒鸿飞,我就说看着像你,认不出我来了?表弟说,你变化太大了,没敢认。真的是不敢认,白雅丽太不一样了,时间仿佛仁慈,只在脸颊贴补了些许丰腴,一件黑色风衣不减她当年的凌厉,舒鸿飞望过去,白雅丽像高耸在柜台外面的黑塔,兀自不需要任何人的欣赏。表弟穿着信用社统一的黑色西服,本来与白雅丽不相上下,但两个绿色的袖套让坐在柜台里面的他显得拘谨和乖张。

白雅丽说,你结婚了吗?

表弟说,在婚介所报了名,打算相亲了。

白雅丽说,你可别被人家骗了。

表弟说,不……不会的。

白雅丽环视一圈,叹了口气说,这工作都把你熬成呆子了。

表弟看着她,说,没……没有吧。

白雅丽坐在了柜台外面的转椅上,打望了一圈舒鸿飞的工作环境,然后盯着他说,这么多年没见,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白雅丽的这一句话,把他拉回到过去,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涌进喉咙,涌到嘴边,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想说的有很多,但为什么要跟白雅丽说呢?无数个念头像无数张纸币从点钞机里面刷过,巨大的轰鸣声让他感到紧张。这时,他最害怕的是出现一张假币,随着“滴”的一声,一切过去都戛然而止。

表弟调整了一下姿势,自行了断了过去,说,要不……你在我这儿开个户吧。

【作者简介】韩一嘉,生于1989年,山西长治人。太原师范学院毕业,后考入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硕士研究生。曾发表诗歌论文散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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