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样是月明

2021-09-05于俊萍

山西文学 2021年8期

1

李塘小镇位于嘉陵江腰部,湍急的江水到这里打个转再继续往下淌。这里可以寻觅到上游遗落的许多东西,木材、船只、活人、死人。白天江猪在水中时隐时现,夜晚江面回旋着呜咽,有人以为是孤魂野灵,其实是山间的风、奔流的水,加上江猪的叫声。李塘因此而出名。

我在一个二月去李塘。三个小时的盘山公路,有时看见山崖上殷红的桃花,有时看到山脚下白白的江水。经历了整月的阴雨,湿冷的空气仿佛沁到人的骨头里,毛衣不抵寒,当地人又少有穿棉袄的习惯。我缩在越野车后座上,听工程科长和小朱小白高谈阔论,从国际高铁聊到李塘起源。五月底我将回学校。实习以来,在办公室看报纸的时间太多了,仪器放在测绘车的后备厢里,很少打开。终于山里有路要动工,虽然是条二级路,还是感到很振奋。

颠簸中,听到小白一声唿哨:“到了。”

车停在一幢楼旁,斑驳的木牌上写着镇名。空地上两个人迎过来。年纪稍长的是主任,慈眉善目,握着工程科长的手,寒暄的话说个不停,浓浓的川北口音,有唱歌的韵律。另一个男子,是镇长,稳稳地站在我们面前。科长介绍我们,朱工程师,白工程师,交大实习生小凌,大家握手。看到我,他们有惊讶的表情一闪而过,我熟悉这种表情,做路桥这一行,女的太少了。镇长和我握手,他的肩膀宽宽的,伸手过来让人感到一阵暖意。明思远,奇特的名和姓。他的目光明朗柔和,对视的刹那,让我想起家乡的晴天,思乡之情突如其来涌上心头,我呆怔地站着,直到小朱把一卷图纸递给我,这才看到办公楼里已经有人出来搬东西了。紧接着接风洗尘,小镇用淳厚的方式欢迎我们。早春的寒意,似乎消失了。莫非山里真的比山外暖和一些?

这是一条设计中近百公里的道路,连接四个乡镇,其中两个乡镇目前一条基本的行车道也没有。最初的踏勘中,每当抬头看到有人在峭壁间负篓行走,就觉得心悸。我们住在一所民居里。

民居三层,倚山而建,由灰白色岩石堆砌而成,碉堡一般矗立在山脚。不远处是江滩,遍布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白雾笼罩着宽阔的江,荒凉又寂静。楼房很新,装着铝合金门窗,大门边临时用白石灰刷底,红油漆写着省道指挥部的字样。进门是一大间堂屋,半边堆着木料,半边是饭桌和木凳。堂屋边有个厨房,居然有一个老土灶,挂着乌黑的腊肉和一串串红辣椒。后墙楼梯很逼仄,上去后却豁然开朗,几个大开间,全部窗明几净,北边还有一个阳台,向着山,满山青翠的松树,从阳台上似乎一抬脚,便可以跨过去。我们的办公室在二楼,宿舍在三楼。

工作第五天,科长带着驾驶员回了市里,工作第二周,小白请假,镇里的车把他送到公路旁,让他搭车回。留下小朱和我,与镇上工作人员一起,带着开机动三轮的师傅,继续测量。好在我们只是复勘设计院留下的图纸,一个月内把资料做好上报,这条路便可以如期开工。每天我都会看到明思远。有时是清晨,有时是傍晚。他来勘测现场看一会儿,发发烟,聊几句,便回头。随着时间的推移,每天的路程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险峻,有时就在荒山野岭,机动三轮无法通行,镇上增派了搬抬仪器的人手。设计路线中,还有几个山民不愿搬走,他们在做最后的动员工作。

一天早晨,我们在一个山坡休息。我坐在经纬仪的箱子上,小朱和那个被称为刘技术的工作人员坐在石头上抽烟,民工师傅们散在旁边。阴阴的天,山区特有的红泥又湿又黏,糊满球鞋。我解开鞋带,把脚放到石头上透气。对面山很高,白云泊在山腰上。民工师傅告诉我们,那座山上有个观音庙,香火很盛。有些山民,把一生的积蓄都捐给了它,期盼来世的福泽。有当地人背着水桶从面前走过,是从山下背水上山的。有些地方,吃水还很困难,自来水管线要等到公路完成后才能铺设。看着隐在云深处的山,我们久久无语。在李塘这么多天,目睹生存的艰难,忽然对旧日生活充满迷惑。在物质无限丰富的都市里,为什么我们还是没有幸福的感觉。那些莫名的不安与忧愁源于何方?

山谷间回荡着清脆的凿石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极目望去,壁上悬着一些身影,那是用铁钎凿炮眼的人。山脚下有一些采石场,炸下的石块被敲成碎石,靠人肩扛背驮,送到码头,再由船运出去。低沉的歌声响起,那是挑夫们抬石头的号子歌。刘技术侧耳听了听,帮我翻译。“蟠龙山长,长无边,蟠龙山人,苦到天,山长能越千峰险,苦水难渡几重天……”歌声中间杂着“嗨哟嗨哟”声,我的心脏被敲打着,一阵阵收缩。俯身穿鞋,来到经纬仪前,深重的贫穷与闭塞让人震撼,有时真想闭目不见,只恨自己没有神仙的力量,刹那改变这一切。

“小凌工程师,你能来这里,已经很不容易。”我听到明思远的声音。他怎么看出我的心思?我和他虽然素昧平生,却仿佛相识多年。我把经纬仪镜头转来转去四处观望,他安静地站在一旁。

傍晚时分下起大雨,我们在一棵黄桷树下躲雨,所幸没有打雷。天黑后,石门乡政府的人冒雨接应我们。所有的人都回不去了,勘测的位置到了李塘最边缘,和石门乡交界。在食堂吃了滚烫的地瓜粥、烤玉米和回锅肉,便住进他们的招待所。

这是山洼中一个没有围墙的院落,四五间砖房一字排开,门前空地上,盖着一口井。我一人住一小间。半夜听到哗哗的雨声停了,很快出了月亮。木制的窗棂没有窗帘,糊着报纸,最上面的报纸耸拉下一角,泄下一缕亮亮的月光。虽然累,但床上散发着霉味,怎么也睡不着。悄悄把门开一条缝,月光如水,夜的气息混杂着草木清香扑面而至,我的心莫名地愉悅起来。远远看见院中央站着一个人,背对着我,负手望天。明思远。我童心顿起,蹑手蹑脚走过去,伸手想捂住他的眼睛,想想又停在他后面。

“嗨,你是陆游,还是辛弃疾?”

他缓缓转头,望着我,若有所思。我冲他摆摆手,他恍然从梦中归来:“噢,小凌,你怎么没有睡?”

“你不是也没睡!”我走到他身边:“睡不着。没澡洗,全身发痒,想对月高歌。”我挠挠头发,里面仿佛要长出草。

他笑了,洁白的牙齿一闪。周围是深色的山影,金色的月亮将圆而未圆,无数水洼映出月光,世上所有的光明仿佛都落在了小院里。夜风吹过竹林,沙沙沙,沙沙沙,是梦神温柔的絮语。不远处潺潺的水声传来,大雨过后,山溪涨满了水。白天所有的喧嚣都退去了,天地间一派宁静。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他轻声念词。我看他的侧影,宽阔的前额下,鼻子是一道挺拔的弧线,嘴巴阔阔的,下巴微微扬起。

过了会儿,我接着往下念:“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他转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笑笑:“这阕词恰是我喜欢的。”

“小凌,你今年多大?”他问。

“二十四。你呢?”

“我今年三十六,刚好大你十二岁,我们是一个属相。”他看着我,乌黑的眉毛下,眼神很温柔:“你比我女儿,也大了十二岁。”

十二年,漫长的时间。我的十二年,姑苏小城,小桥流水,初中时病逝的母亲,清明一束花,父亲很快再娶,一直住校,高考志愿填最远的地方,刻苦的大学,大三一场恋爱,同乡男孩面临实习时的徘徊,我坚决的离开。这一切,如何向别人倾诉?他的十二年呢,有多少不为人知晓的事?

我们安静地看月。这个时候,其实说什么都是多余。

没过多久,他说:“夜凉了,不能久站。快回去休息吧。”

“你呢?”我问他。

“我过会儿走。你先走吧!”

进门前再转头,他仍站在月亮地里。我轻轻把门关上,心变得无比安定,倒头便是一大觉。

早饭后上路,发现除了原本的人外,多了石门乡政府的老杨,还有两个派出所的人。小朱疑惑的目光透过镜片投向我,我摇摇头。明思远仍是那样从容。他说,今天测量要特别小心,首先路比较险峻,其次这里因征地出过人命,今年怕再有闹事者,要抓紧时间勘测,争取尽快通过。

这一段路果然困难。路线从山洼绕过山脚爬坡,再从半山腰的悬崖口延伸而下。雨后的路很湿滑,从山脚往上走时全是大块岩石,落脚的地方难找,仪器也难架平,风景却异常秀美。群山如黛,虽然仍没有阳光,但天空很蓝,大朵大朵的云沉甸甸的,随着凉风缓缓飘移。灌木丛中生长着色彩娇艳的花,不时有赶着猪羊的村民从身边过。他们看我们的表情,有新奇,有热情,也有漠然。我忙着读仪器、画草图,明思远带人跟随左右,表情凝重,我觉得有点好笑。

路实在太险了,上午只测了三个点。中午在山垭口的村庄吃午饭,明思远佯作轻松与人聊天,但我觉出他的心思更重了。他看我拿药搽脚上水泡,几次欲言又止。我背起背包,做个V字手形。他无奈地摇摇头,紧随其后。

在山腰,刚架好仪器,忽然看到扶标尺的民工师傅身后围过来十几个人,有拿着木棍的,还有拿着钢管之类的铁器。我们大吃一惊。老杨喊叫起来,他叫着对方某个人的名字,大声用方言说着告诫的话,但有人已经抢了标尺扔到崖下了。明思远也在讲话,激烈的语调,派出所的同志上前,对方的人围了过来。一个人过来了,非常年轻的大男孩,满脸蛮横的表情,他的手粗鲁地一推,水准仪立刻倒了下去,我蹲身想拎回脚架,一只穿着解放鞋的脚踩在我手上,仪器带着脚架翻滚着下了崖,我心疼地大叫,徒劳地想用拳头去打那条腿,另一只脚眼睁睁又朝我脸上踢了过来。这时听到明思远的声音,他大喝一声把我拖开,一条木棍过来,他抱紧我一偏,木棍砸在他身上,一声钝响。我抬头看,他正好低头,眼睛里充满愤怒,他匆匆用脸靠了下我的额头,哑着嗓子说:“别怕!”

他的脸又干又热,一瞬间我仿佛被电流击中,不得动弹。一个派出所的同志掏出警棍站到我们旁边,两个拿棍的村民没有离开,仇视地看着我们。仓皇间,我看到十几米外倒在水洼中的经纬仪,还有小朱被踩碎的眼镜,老杨捂着前额,血从手指间流出,他虚弱地说着什么,但没人听他讲话。人们叫嚣着,带着离奇的愤怒。远远的山坡下,几十个村民在围观,指指点点,却并不靠前。暴力与血腥,发生得那么突然。这是怎么回事?

明思远站得笔直,脸色铁青。僵持一阵,他握住我冰凉的手,往老杨那边走去。他把一个民工师傅拉来守着我,然后扶着老杨,向前跨出一步,大声说了句什么,人群安静下来,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走到前面,明思远讲几句,汉子吼一句,有时老杨也说几句,汉子点头,或摇头,汉子身边几个人总在争论不休,但汉子一挥手,便没人再讲话。这样的谈话进行了十来分钟,汉子又说句什么,我看到老杨的脸一下子白了,派出所的人大声呵斥起来。明思远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汉子从腰间拔出匕首,明思远顺手接过,别人还没来得及眨眼睛,他把匕首一下子插在自己的大腿上,顿时殷红的血涌了出来,我一阵晕眩。汉子看着他,竖了下大拇指,一声唿哨,带着人往山下撤走,片刻间跑得干干净净。

明思远的血染红了裤管,他倚到石头边,看着我微笑一下,似乎要我安心。我咬着嘴唇,全身发抖。明思远咬牙拔匕首,一个派出所的同志手脚麻利地撕下自己的衣服,帮他包扎,血渗透了绑带。匕首被他们用衣服包起来收走,村民三三两两地上来了,老年人叫年轻人抬来藤椅,把明思远抬走,派出所增援的人也终于赶到。半卧在藤椅上的明思远面色苍白,被带去镇上的医院。老杨身上挨了几下棍棒,也受了伤。我们在村民的围观中,收拾着一地的狼藉,经纬仪坏了,水准仪被推下了崖,设计图纸被撕成几份,踩在烂泥里。最让人心疼的是,我们的数据记录本,还有现场横纵断面图册,这么多天的心血,只剩下一半,还有一半被扔到崖下。我的手很痛,心里更痛。

傍晚时分工程科长、小白都赶到石门乡,再晚些,又来了些负责人,食堂成了临时的会议室。我和小朱都很沉默,他的眼镜碎了,人很焦躁,我的心煎熬着,想着明思远,又想着遗失了的数据。夜里十点,人们找到了图本,漂在涧水里,碳素筆的字迹还在,但仪器彻底报废了。这起伤人事件起因还在这条路上。

两年前设计院规划路线时,在山垭口遭遇挫折。山垭口这边是李塘镇陈家庄,拐过来便是石门乡杨树村。两个村庄不知在哪代积下怨仇,势同水火。陈家庄的人在山脚走,杨树庄的人从坡上扔石块,杨树庄的人拾柴过了界,也必定招致陈家庄人的穷追猛打。早些年陈家庄一个人做了石门乡镇长,恰好公路规划到杨树村,路线经过杨树村大姓杨氏族人的祖坟,镇长下了强制拆迁令。设计院勘测时遭遇杨树村村民围堵,好说歹说,匆忙而过。再次勘测后,那个镇长可能心急了,雇佣了一支外地施工队,一夜之间铲平所有的土坟,第二天两村发生械斗,死的死,伤的伤,还有人冲进镇政府,砸坏所有的玻璃和桌子,镇长因外出幸免于难,副镇长却被堵在办公室殴打致残。后来为首闹事的人被判了刑,镇长也调走了。

我不知道明思远和老杨答应了他们什么,才让那帮近乎疯狂的人停止袭击。有关最后一刀,后来才弄明白,是村民需要起誓的人身上流血,才肯相信。但这一刀存在许多争议,有人觉得明思远勇敢,有人觉得他鲁莽,还有人认为他是个人英雄主义,因为派出所增援的人很快就到,再坚持几分钟,问题便能化解。

过了杨树村,勘测进度加快。最艰难的一段过去了,人手增加,配备了新仪器,工作非常顺手。一周后,我们全线测完,在最后一个乡镇,路的终点,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我是那么盼望回到李塘。

2

回到李塘后,一直在办公室整理资料。工程开工典礼上,我终于见到明思远。那天罕见地出了太阳,温煦的阳光,赶走多日的阴郁,正好碰上山里赶场,到处都是人。局长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发言。洋槐开花了,一朵白色的小花被喇叭里的音响震落,在半空中打着转,飘在红毯上。明思远混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但我还是一眼看到他。大家鼓掌时,我一只手打着石膏,只能傻傻地站着。他对我眨眨眼睛,笑了。我知道他在医院住了几天,回来就受到处分。

半下午,人群陆续散去。这是周五,同事们也跟车回了市里。我一人坐在二楼临窗的桌边,面前摊着图纸,掏出抽屉里的口琴,断续地吹着,空气中弥漫着江水的气息,清润中有寂寥。太阳一点一点地下沉,忽然我看到明思远。他从路的尽头出现,一瘸一拐,到楼下时他抬头,我们目光相碰,他把手里的东西冲我扬一扬。原来邮递员把报纸和信函都送去了他的办公室,今天公勤员请假,他就帮我们把东西带来。他落在后面上楼,不让我再看他瘸腿的模样。

等他艰难地爬上楼,我已将茶泡好,本地大红袍,一片一片绽放在杯中,他手握茶杯,坐在对面,让我把打了石膏的手伸给他看,又看我翻报纸和信件。一个白信封出现在面前,有别于那些厚重的公务函,信封上印着轻盈的河水,一枚苏州园林的邮票,规规整整地贴着,上面是熟悉的行书,我把信扔进抽屉。再抬头,明思远望着我,“是家里的信吧,你该打开看看。”

我把信拿出,撕开口。爸爸的信,照例说些家中情形,又说他和阿姨都想念我,希望我有时间回去。信很快看完,我茫然坐着。屋里的光线暗下来,对面的人,仿佛在遥远的地方,信中的话却在耳边紊绕不去。这是实习以来父亲的第五封信,地址是他从学校找来的,我只回过一封,告诉他不回去过年。明思远递过一块手帕,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我的眼里充满泪水。我没接手帕,他也没再追问。

他指指桌上的口琴,我拿给他。他用虎口擦擦琴边,凝神想了下,吹了起来。整个房间响起《绿岛小夜曲》的旋律。他吹得非常好,音律平稳,流畅而舒缓,仿佛是丝丝缕缕的和风,吹进人的心里。第一次发现他的睫毛黑而长,吹琴时柔软地垂着,让人想起安静的树林。一曲终了,他拿过面巾纸,在上面拍着琴身。窗外暮色渐浓,他问,你晚上吃什么?我的心思还沉浸在起伏的琴声中,半天才回过神。吃什么呢?记得哪个抽屉有方便面。明思远看我恍惚的神情,说:“今天我来烧饭。请你尝尝我的手艺。”

在厨房,明思远找到围裙,在屋角东翻翻,西看看,不一会儿淘了米,生起火,煮上粥。他切泡菜,切腊肉,切土豆,仿佛做着世上最精密的工作。我在灶前添柴,大土灶其貌不扬,却非常好用。菜炒好,明思远把生红薯埋进炭灰,不时亮起的火星映着他的脸。

我们喝粥。粗瓷碗中的泡菜有十来种,萝卜切成小三角,嫩姜切成长方块,豇豆是长条,白菜切成丝,还有黄瓜和笋丁,以及其他我叫不出名的蔬菜。在四川,万物皆可泡,經过灵魂之坛,每种植物的原味变得更加纯粹,真是神奇。腊肉片也很美味。我夸他:“手艺很棒!”

他谦逊起来,“这只是基本的生存本领。”

我冲他吐吐舌头,用勺子舀粥喝。他帮我夹菜。

“希望你的手快点好,右手,要写字做事的,这样多不方便。”

我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口齿不清地说:“要感谢暴徒,使我练就左手书法,写得比右手还要好。”

他细心地把一块腊肉去皮,放在我碗里,顺手刮了下我的鼻子:“你就吹牛吧。”

我忽然想起那天山崖上的零距离接触,不禁面孔发热,被他刮过的鼻子也变得异样起来。他掉过头去翻红薯,并没注意到我。

他说:“其实,他们不是暴徒,有几个还是在校学生,被族人叫回来的。有人的父亲几年前在械斗中丧生,还有一个人的哥哥去年闹事被判了刑。仇恨使他们愚昧而冲动,但不能简单把过错都推到他们身上。我已经请求派出所放学生回去上课。村庄的矛盾一直存在,地方上没有正面处理,才造成事态扩大。”他看看我,“让你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没什么。让我多了见识,是好事。我一直好奇,那天你到底答应了什么事,需要流血起誓?”

他掉转头:“没什么,我只是解释了一些谣言。还有,跟杨树村的人承诺择址重建祖坟,并把补偿金增加一倍。”

“你做得到吗?”我想到他的处分,有点担心。

他决断地说:“当然做得到!坏人有法律惩处。我们的职责,是解决问题。”

我吃饱喝足,看他忙碌,洗锅洗碗,却帮不上手。灶台上壁橱里有个报纸包,我取出打开,里面是乌黑豆荚状的东西。

“这是什么呀?”我嗅嗅。

“皂角,洗东西的。洗头最好了。”

他一说洗头,我的头皮立刻痒了起来,头发有两周没洗,快结成饼状。这里没有自来水,洗澡非常不便,手受伤后,更是没办法洗头。

“我,好想洗头啊,头发要发臭了。”我喃喃道。

明思远把最后一只碗用抹布擦干净,凝神看了我一会儿,下定决心般,说:“我帮你洗。”

我跳起来:“不要,脏死了,太丢人了,不要不要!”

他温和地看着我,不容置疑地微笑着,手中已将皂角用纱布包好,他又到屋角,找到几根草药状的东西,放在锅里。又烧起火,锅里冒出白汽,蒸腾出一种奇特的香味。他让我从宿舍拿来毛巾和脸盆,将公勤员的躺椅放下来。

“你躺下,我不能站着弯腰,只有坐着给你洗。”

头发飘在芬芳的水里,开始时心剧烈地跳着,慢慢变得安宁。头发浸在温暖的水里,木梳一下一下梳过来。明思远的声音,隔着遥远的云和雾。

“小时候,我常给姐姐洗头。”

“你还有姐姐啊?”我好奇地问。

他停了一会儿,双手在泡沫中轻轻地抓挠,舒服极了。过了好久,才又听到他的声音。

“我家住蟠龙深处。爸妈在姐姐十岁时生下我,那时村里都上不起学。姐姐从小把我背大,带着我做家务,下地干活。姐姐头发很长,我喜欢帮她洗头。她十八岁那年上山挖了一夏天的草药,又卖了自己的头发,才在开学前一天把我带到山外的学校。我寄住在老师家,她每星期来看我一次,走二十多里的山路,给我送一周的菜和玉米面。”

头发洗完第一遍,他给我擦干、换水,我看他在水缸和灶台之间缓慢移动。第二遍的头发洗到一半,我问他:“你姐姐现在在哪里?”

“我高二那年寒假,姐姐难产,死在去医院的路上。姐夫推的独轮车,不能过去的坡坡坎坎,都是我抱着,背着她,可是后来,还是没有赶上。”他的手停住了,水汽蒸腾,我感到眼酸鼻热。

一滴温热的水珠掉在我脸上,我睁开眼睛。我们靠得那么近,他的眼睛湿润着,目光中满是忧伤。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握住他停在我头上的手。

他把手缩回去,羞涩地笑笑:“对不起。过去十多年的事了,今天忽然想起。”

他拿起毛巾继续帮我洗头。又换了一遍水。

头发洗得清清爽爽。看到他满头大汗,我心中很愧疚,也很感激。

临走时天黑透了。他没有忘记把灶灰里焐着的红薯扒出来,用两张干枯的荷叶包好,一人一块。我手里热乎乎地捧着荷叶包,看他打着电筒走在泥泞的路上。许久以后,对山有人用电筒画圈,便知道他到了地方。红薯放在枕边,一夜甜香相伴。这一夜,没有听到后山坡夜风的盘旋呼叫,没有听到江猪的低沉呜咽,没有人声,没有犬吠,似乎有人在温柔地抚着我的头发,哼一首优美的小夜曲。

第二天是周六。一早有电信局的人来装电话,镇上来了个工作人员陪同,两人楼上楼下地跑,你一句,我一句,唠得很热闹,我不时看看窗口。到中午电话装好,又来几个办事的,拿图纸的,送仪器的,又都走了。公勤员在楼下烧饭。我坐在桌前,知道自己心有所待。

昨晚洗过的头发很顺滑,我照了几次镜子,开始嫌自己眼睛不够大,皮肤也不够白。昨晚洗头时,不知明思遠有没有注意到我脸上过浓的汗毛?一直到吃饭,我仍沉浸在一种忽喜忽悲的情绪中。下午读了一遍家中来信,决定回信。半下午工程队来人咨询数据,忙到傍晚时感到疲累。外面变了天,阴阴的,仿佛又要下雨。明思远一直没有来。

周日中午同事们终于回来了。科长,小朱,小白,又带来一车人和一车家具。一楼新设监理部,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打闹着,指挥民工搬木料。

科长说:“小凌,这下你可有伴儿了。这几个人中,有你的师哥师姐,都是重庆交大毕业的。”

年轻人呼啦啦地围上来,我和他们打招呼。至此工程正式开工,整栋楼疯狂地热闹起来。每天各种各样的人进进出出,技术员、建筑商、材料商、闲逛的村民、各类办事的。忙碌之余,常想到明思远,那天近距离的一次凝视,反复浮现。他的头发剪得很短,皮肤洁净,手指坚实有力。洗头时我感到他右手指节上的那块老茧,我也有,同是写字过多留下的印迹。衬衣领子是淡蓝色的,下巴刮得很干净,胡须的青色一直蔓延到喉结上方。一点点细节的东西,在记忆中变得深刻而清晰。

一天,我刚接完一个漫长的电话,直起腰来看向窗外时,忽然愣住了。路上走着两个人。一个是明思远。我在前一天已经发过誓,如果他再出现在我面前,决不朝他多看一眼。另一个人,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竟然是我爸爸。我迅速下楼,迎接他们。爸爸穿着一身西服,这是他多年的习惯,脸上掩饰不住旅途的劳顿。

明思远招手,“小凌,你父亲来了!”他明朗地笑着,手中拎着行李箱。

爸爸赶了几天火车,再从市里赶车到李塘,再找到这里来。他不放心我,看过我,似乎更不放心了。从他断续的话中,我知道他和阿姨过得很好,只是我在外,他们心中始终不安定。

午饭前我带他去江边走走,很久我们相互不说话。江风吹着我们的头发,也吹回从前的回忆。

爸妈的关系一直不好,两个高级知识分子,将一个家经营得冷冷清清。爸爸埋首于他的工作,不停地加班和出差,漠视我们母女的喜怒哀乐。妈妈最后走时,他还在外。那时我刚读初中,老师带我从学校赶到病房,妈妈拉着我的手。

“囡囡,姆妈要走了,走了才轻松,姆妈的心苦了一辈子,就是放心不下你……”

她的手渐渐冰凉,我在恐惧中瑟瑟发抖,心一块一块破碎。仇恨,无法弥补的仇恨。尤其在不到一年的时间,爸爸迅速再婚,找了个其貌不扬的普通女工。我带着妈妈的照片住校,再也不肯回家。

“囡囡,”爸爸开口了,“回去吧。不要留在这个地方,这么偏远,又这么艰苦,你还受了伤,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我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向前走。脚下的鹅卵石又圆又硬,一脚一脚踩上去,硌脚又不稳。

“囡囡!”他喊着,追着我,有点踉跄,我情不自禁扶他一把。一年多不见,他的头发白了一大半,已经是个老头了。岁月把一个昔日冷漠的人改造得如此温情脆弱,让人不由得感慨。

“我知道你恨我,我对你们不好。对不起!我跟你妈妈性格不合,两人心里都很痛苦,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病了,我找了最好的医生,她却不肯治疗。我很害怕。我和李阿姨那么快结婚,是想有个正常的家,谁知道你离我这么远。”他在我身边絮絮地说。

愤怒和悲伤交织成巨大的波浪,向我席卷,我对着他大叫大嚷:“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妈妈死了,是你逼死的,我走了,也是被你逼走的。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我沿着江边,深一脚浅一脚,哭着跑远了。

父亲陪着我在办公室上班。他和科长聊聊,和别的同事聊聊。外人眼里,他始终是个充满书卷气的工程师。中午大家为他办了一桌丰盛的欢迎宴,下午他休息了一会儿,醒来后精神好多了。

第三天两人一起吃晚饭时,他告诉我,他该走了。一块土豆含在我嘴里,半天忘了咀嚼。我后悔那天在江边讲的话,却也无法收回。他变戏法般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手机。2005年,不要说在这偏远的山区,就是在老家城里,手机也是少数人才用得上的贵重东西。他有点远视,手机拿得远远的,手把手教我怎么用,怎么充电。两个手机号码只相差了最后一位数,他说这样才好记。

“囡囡,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讯号不好没关系,总有讯号好的地方,你要记得天天把电充满。”

我低着头答应了一声。

一大早,明思远开着镇上的车过来,他去市里开会,顺路送我爸,还带着我和小朱去校准仪器。三小时的车程,我和爸爸没有多说话。他在颠簸中睡着了,头在一侧的玻璃上碰来碰去。我轻轻把他的头扳过来,放在我肩上。明思远在后视镜中看我,我们默默对视一下。半个月不见,他瘦了许多。腿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走路基本正常。但似乎有很重的心事。我们没有机会单独说话。

下午办完所有的事,和小朱在约定的地点等明思远。他应该半下午就散会了,赶到时却比约定的时间晚许多。小朱自告奋勇开车,他答应了。倒在后座上,很快响起沉沉的鼾声。

小朱开着车,悄悄问我:“你知道明思远有个女儿吗?”

我在副驾驶座上瞪他一眼。

“听说,他女儿有病,很多年了,最近好像病重了。”

我的心一颤,嘴里却说:“朱工,没想到你这么八卦。”

小朱闭了嘴,乖乖地开车,明思远还在后面呼呼地睡着。我心中一会儿想到爸爸,一会儿想到明思远的女儿,百味杂陈,凌乱不堪。当我朦胧睡去时,感觉到明思远和小朱换着开车,又听到他说,要抓紧开,盘山公路一起雾,就难开了,连停的地方都没有。半夜终于到了李塘,大家都已疲惫不堪。

第二天镇上医生到办公室给我换药,除了皮外伤需要再敷草药,手腕不再需要夹板,就等骨头慢慢养好了。老中医一层层裹着纱布,同我们讲镇上的趣事。一个老婆婆重感冒,自己爬到棺材里,别人拉也拉不出来,只好天天把药煎好送去给她喝,后来她病好自己爬出来了。大家听得哈哈大笑。忽然讲到明思远的女儿。

“造孽啊。”老医生用标准的川北腔感叹。我现在基本能听懂他们的语言。原来明思远的女儿一出生便有唐氏综合症,一直由外婆外公带着,住在市里一个专门的护理机构里,最近病加重,可能快不行了。

“什么是唐氏綜合症?”我傻乎乎地问。

“小凌你傻不傻,连这个都不知道!”科长大大咧咧靠在椅背上,嘲笑我:“就是先天痴呆啊,治都治不好。不过反正这种小孩都活不长。”

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月光下,那个男人温柔地说:“你比我女儿也大了十二岁。”这里面有多少伤痛和无奈?

明思远一大早又搭车走了,他这次跟镇里请了长假,不知哪天回来。

“明思远不上班了吗?小孩的妈妈呢?”我听见自己在问。

老医生最后把纱布固定好,收拾好橡皮膏。他推推滑到鼻梁上的眼镜,看着我叹气:“你这个瓜娃儿啊,不晓得这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那个女子家是重庆的,画家哩,人长得天仙一样,谁也不知道原来是蛇蝎心肠。当年小孩没断奶就丢下不管,自己跑国外去了,听说一直没回来。”

老医生走了,大家各忙各事。再沉重的事,到别人嘴里,不过是一时的谈资。

一周后的傍晚,忽然接到明思远的电话。外面工程队的喧闹刚刚停下,楼下开饭了,饭菜香气与人的笑语声蒸腾上来。这是四月的傍晚,天气越来越暖和,思念如路边蓬勃的野草,无边无际。电话响起的一瞬,仿佛有心电感应,我的心怦怦跳起来。

“小凌吗?”明思远的声音有点哑。

“是的。”

“我是明思远。”他停了一下,接着说,“你最近工作顺利吗?”

“很顺利。”只说了一句,有什么堵在喉咙,再也说不出话来。心里忽然充满莫名的委屈,话筒中,仿佛听到彼此的心跳。

“小凌。”他的声音传来,很温和:“这么长时间没有联系你,对不起!我家里发生了点事情。你的手有没有好点?”

“好多了,不上夹板了。知道你女儿生病。现在怎么样?”

他沉默着,半天才回答:“不怎么好。不过别担心!”

小朱端着一个餐盘上来。他做了一个夸张的献礼动作,把饭菜放到我桌上,走了,我勉强挤出个微笑,看着他离开。

“天热了,山里蚊虫多,跟公勤员讲一下,早点把蚊帐挂起来。”

“嗯,你在哪?”

“我在医院,我女儿在重症监护室,已经一周了。我。”他停住说不下去了。

他的声音有紧张和惶惑。成熟稳健的明思远,把刀插到腿上眉毛也不皱一下的明思远,我的心感到疼痛。“明思远,你自己更要注意身体。真的,有你撑着,孩子才能好起来!”我劝慰着,但感到语言的苍白无力。

挂上电话,饭菜在面前散着热气,我一口也吃不下去。

一夜无眠。天没亮,我给科长留了假条,背着包,走了几里外搭车。先是客货两用车,然后是中巴,这种在大城市早已绝迹的中巴,咣里咣啷行驶在山路上,车厢除了塞满人,还有几只鸡,一只狗,一个老奶奶竹篮里装着猫崽,每当汽车刹不住一般急转弯,车上的人猫狗鸡便一齐吵闹。我在车上接了科长两个电话,惹来一阵侧目,因为突然请假,他们许多东西找不到。颠颠簸簸,终于到站。我在路边,跺跺发麻的腿,发了一会愣。掏出手机,拨下昨天记下的号码。

这是重庆最大的一所医院。人只有到了这里,才真实体验到生和死。重症监护室占了单独一层,光线很暗,几排长椅上,零落地坐着表情呆滞的病人家属。又是一眼看到明思远,他坐在最里面的座位上,低着头,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沉思。我轻轻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他仿佛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很长时间,他不能置信地看着我。他的头发长而乱,鬓角多了许多白发,胡子有几天没刮了,很憔悴,只有一双眼睛,黑黑亮亮地看着我,慢慢地,里面有了雾气。我坐到他身边。

到了探视时间,一次只许一人进去。我跟着护士走了进去。换鞋子,戴帽子,全身消毒。一个女孩子躺在病床上,淡蓝色的病号服,戴着呼吸机,苍白的一张小脸。已经十二岁了,却还是那么小。从她脸上,依稀找到明思远清秀的轮廓,只是额头有点宽,两只大大的眼睛,分得很开,一眨不眨看着我。老家的弄堂口,曾经有这么一个病孩,白白净净的,总是坐在那里看着我们上学放学,他的姆妈很疼他,不时为他擦擦口水。

“念瑶。”我走近病床,轻轻喊着她。

“你是谁呀?”她开口了,声音软软的,娇嫩的童声,让人心中顿生怜爱。

我思忖着怎样回答她。她看着我,慢慢笑了,一丝晶亮的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我把被角的毛巾拉过来,帮她擦干净。

“我知道你是谁!”她开心地看着我,说:“我看过你照片,你是我妈妈。”她从床单下伸出一只手,用指尖稚气地点着我,我握住她的手,坐到床边。

她说了几句话,仿佛累了,急促地呼吸,眼睛闭上了,手却把我抓得紧紧的。旁边的护士看看她床头的监护器,对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就呆呆地坐着。

“妈妈。”她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我,又叫了一声,我仓皇地点点头。“你怎么到现在才来看我呀,阿婆上次就说你要来看我了,可你老不来,我好想你啊。”她软软的话语中有几分埋怨,目光中却满是幸福。

“念瑶,现在妈妈不走了,天天陪你。”

她笑了,又有口水流出,我帮她擦拭。护士过来,查看身下的尿垫,她温顺地移动着,眼睛始终恋恋地看着我。没有几分钟,她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忽然又很不放心地睁开:“妈妈。”她甜甜地叫着:“我有点困,睡一会就起来,你千万别走啊。”

我点点头,她这才放心地睡去。

我把她的手放进被子。还剩一小段探视时间,我要换明思远进来。

宝宝一出生,便被医生判了死刑。唐氏综合症,心脏畸形。医生说能活过儿童期便是奇迹。心高气傲的费诗瑶接受不了残酷的现实。宝宝五个月,在又一次惊天动地的医院抢救后,她留下一张纸条只身去了法国。费家阿婆阿公却极疼爱这个外孙女,从小到大呵护得像一块宝。费家家大业大,却人丁稀落,唯一的女儿在国外迟迟不归,念瑶,念瑶,这可是几代人的想念?

走廊的灯始终昏暗,唯有门边红白两色的抢救灯,不知疲倦地转动着。明思远从病房里出来,又增加了几分疲惫。

“情况怎么样?”我问他。

他摇摇头,眼神灰暗:“今天一直不好,心律非常不齐。她的心脏,承受不了现在的年龄。”

他又说:“医生说,就这两天了。”

我的心咯噔一声,仿佛堕入寒冷的河里,水中有冰,尖利地刺痛心脏。“就这两天了。”多么熟悉的话。多少年前,医生对着一个悲痛欲绝的女孩也说过同样的话。我多想伸出手来,温暖他,也温暖回忆中的自己。很长时间,我们相顾无言。

“小凌,谢谢你!刚才念瑶醒,说看到妈妈了。我不知道你对她讲了什么,总之,她好快乐。”他诚心诚意地谢着我。

忽然他站起身来,大步走向前。走廊一头,过来两个老人,是念瑶的阿公阿婆。他们手中拎着许多东西。明思远接过保温桶,接过水果,又朝我的方向,大声和老人说着什么。老人望望我,慈眉善目地笑了。老人要等两小时后的下一趟探视,他们显然适应了等待,阿公靠着椅背端坐,很快打起瞌睡。阿婆却没有那么安然,她招呼着我吃东西,又逼着明思远喝汤,反反复复问诗诗哪天回来。明思远告诉她,可能明天,也可能后天。我知道他们说的诗诗就是念瑶热切盼望的妈妈,我也希望她快回来安慰所有的人。

半下午明思远送我走。出了医院,外面一派热腾腾的气息。通往朝天门码头的青石阶梯由高而低,仿佛一直迤逦到江心。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小商小贩们卖着甘蔗,吆喝着凉粉,帮人提货的棒棒们抄着手,晃来晃去找生意。明思远带我下台阶,码头上有直达车站的电车。

我问他:“念瑶妈妈明天到吗?”

他摇摇头。伸出一只胳膊,替我挡住涌动的行人,又帮我把受伤的胳膊上卷着的袖子放下来。

我再问:“她怎么还不回来?”

明思远惨然一笑:“她有画展,回不来。别怪她,她不是狠心的人,只是怕面对现实。其实她比念瑶还要脆弱。”

我看着他,这个温和的人,心中有着宽恕,眼角眉梢却有藏不住的伤痛。我停下脚步。

“明思远,我不走了。”

他愕然看着我。

“我答应过念瑶要陪她。”

“别犯傻,快回去上班。”

“我不!”我摇头,大踏步跨台阶。他挡在我面前。

“让我留下来。”我低头哽咽着:“我不能就这么离开,让我陪着她。”

念瑶是第三天凌晨走的。头天晚上,她的精神异样地好,医生开恩,让我们一直待在病房。她摇搖小绒熊,我就给她唱儿歌,她拍拍粉红猪,明思远就趴在枕边,给她讲故事。最后她抱着小熊,让我抓着她的一只手,甜甜地睡着了。后半夜出现险情,医生一番手忙脚乱,念瑶还是停止了呼吸。明思远呆立着,看着医生将她推走,我背过身,收拾她琐碎的东西,泪水零零落落滴在小发卡上、外套上、小熊小猪上。虽然早有准备,我们仍被悲伤冲击得不能言语。

阿公阿婆赶过来时,明思远恢复了些许平静,用冷水冲洗过的面颊苍白消瘦,眼睛里布满血丝。他温言安慰老人,办着各种手续。天快亮时,我们再次出医院,他送我赶车回李塘。

江风微寒,江面上雾气蒙蒙,偶尔听见汽笛声,却看不到行驶的船只。明思远脱下夹克披在我身上。几天没睡,我意志昏沉,下台阶时如在梦境行走,额头触到他的下巴,粗糙而刺痛。转过身,我们又一次近距离地凝视。

“小凌。”我仿佛听到他喃喃呼唤,这一瞬,涌起相拥的渴望。然而,他只是叹了口气,一个人向前走去。

头班车还有一会儿才能到,码头上人很少,角落里一处早饭摊,热气腾腾的大锅旁,卖抄手和豆腐脑的老婆婆像是传说中的神仙。我们吃早饭。明思远难得地说了一些话,他告诉我,多年来念瑶是她阿公阿婆的精神支柱,她这一走,两位老人不知多久才能恢复。他又说,李塘工程是他的心愿,人世悲欢离合,个人能改变的少之又少,但如果有种微小的坚持,总归不枉此生。

电车来了,不知从哪里钻出许多人,挤挤挨挨上车。我把夹克还给他,向他挥挥手。

电车哗啦啦开走,他一个人站在那儿,有种说不出的孤单。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身影,我想起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

3

嘉陵江水仍在山脚缓缓流淌,江面经久不散的白雾,仿佛心头不绝的思绪。明思远很快回到单位,指挥部、工地上、会议中,时常见到他,安静而勤奋。

一天下午,陪监理部的人去镇政府拿材料,等人的空当,我百无聊赖地站在二楼围栏旁。微雨的天气,小楼外是葱郁的青山,仿佛静止的水彩画。一株泡桐长得跟楼一般高,满树紫色的花朵,几根枝丫伸到围栏里,空气中满是芬芳。我伸出手去,摘了串泡桐花。旁边的办公室开着门,青砖地,窗明几净,一件灰色的夹克安静地挂在椅背上,没有人。忽然间有种感觉,这就是明思远的办公室,我认得他的衣裳,室内仿佛有他的气息。一刹那,我想迅速离开,却又像被磁石吸住脚步,动弹不得。

很快,听到杂沓的脚步声,几个人从楼下上来,在楼梯口分开,明思远走了过来,他穿了件白衬衣,全身上下满是泥浆。看到我,他的眼睛一亮。我有点窘迫地站着,等他走近。

“小凌,你怎么来了?”他问。

“我陪人拿资料。”我朝那端档案室指指,手中的泡桐落下几片花瓣。

“到我办公室来坐坐吧。”他把我让进屋里。

坐在竹椅上,棕色的草垫柔韧有弹性,椅背沁凉沁凉,心一下子静下来。明思远泡来茶,在桌前对坐。自重庆回来,我们一直没有单独说话。案头有盆滴水观音,一滴水珠凝在肥厚的叶梢,将坠而未坠,晶莹剔透。

“要回学校了吧?”

我点点头。实习鉴定书已经盖好了章,还有几天就动身返校。

明思远双手交握,放在桌上:“你们重庆交大是个好学校。工作单位有没有联系好?”

“没有,”我摇摇头。“拿不定主意。”面临毕业,不知哪条路才是正确的,留在这边,让自己学以致用,还是回苏州,不再让老父殷殷期待?

我故作轻松地说:“先把毕业答辩这一关过掉,工作单位顺其自然吧,反正平庸的人,到哪儿都一样。”

“你很优秀。”明思远认真地说:“我们这边,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桌上有支笔,我顺手拿起:“要不要看看我的左手书法?”我把话题岔开。

“要。”他点头,递过一叠纸。

我刷刷刷写下一行大字:“从前,有个明思远。”看他一眼,假装思索一番,划上一串省略号,“这个省略号,是前途无量的意思。”我一边写,一边胡说八道。

他探头过来,夸道:“字写得真不错!签个名吧。”

我飞速签下“凌星桐”三个大字。看着他,忽然觉得不好意思,哗地撕下来,揉成一团,准备扔掉。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别扔,送给我,做个纪念。”他的手很用力,目光中满是忧伤。

心底有个声音在说,给我一个理由,留下,或者离开。然而他迅速把手松掉,纸团到了他的手里。

我问:“你刚才到哪去的,怎么身上全是泥?”

他的笑容褪去了。“镇上出了事。有个村非法采石,三死三伤。我们刚从现场回来。”他的声音低沉。

我的眼前浮现出石崖间悬着的黑影。三死三伤,是怎样的惨烈?

外面有人叫我,明思远把我送出门,走了很远,仍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此后几天,没有再见到他。听说采石事故影响很大,村民把死者抬到镇政府闹事。又听说一场暴雨过后,李塘小学走失了一个山里的小学生,镇上组织人力四处搜救。他们的工作,永远无止无休。

一个傍晚,我核对完一座桥梁的验收数据,签上意见和名字,实习就此结束。我把资料和钥匙交到科长手里,他敲敲桌子,大声宣布:“我们指挥部的美女要走了。今晚饯行,一个也不许少!”低头又柔声对我说,“小凌,明早老罗送你回重庆,已经安排好了。山里一些土特产,带去给你的老师和同学。”

我刚想开口,他用力地摆手:“不许推辞!毕业后,你如果愿意过来,我们十二分的欢迎,这边太需要人才了!”

晚饭设在李塘最大的一处饭店,前面饭厅,后面歌厅,大门口楠木匾额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李塘月”,被松烟熏得乌黑,敞亮的厅堂里笑语喧哗,服务员穿梭不停。本来两桌人,不断有人赶到,临时又加一桌。小白挨个收份子钱,说科长关照了,绝不公款吃喝。大家嘻嘻哈哈,很是热闹。明思远是最后到的,还带着一个人。他们出现的刹那,所有人安静下来。

他的身边是一个女人,白衬衫外松松地披着件绿毛衣,黑长裙,长发瀑布般垂在腰间,肌肤如玉,一顶棕色的宽边软帽,遮不住精致的五官。她倚著明思远,稍稍抬着尖尖的小下巴,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睛,带点好奇,带点迷惑,安静地看着我们。

“明镇长,呵,明镇长。”有人叫着明思远,没有了刚才的粗豪。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这个女人身上。她清丽脱俗,又那么柔弱,让人禁不住心生怜惜。明思远频频跟大家打着招呼,半下午他跟同事一起将搜救到的小学生在医院安顿好。听到饯行的消息后,临时接到家人电话,赶去接车,所以来晚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对大家拱手,将面前倒得满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这是我爱人。”他腼腆地扶着身边女人的肩膀,同大家介绍,我的心在微微颤抖,这就是他的诗诗,充满才气、美丽的诗诗,千呼万唤流连在异国的诗诗,终于回来了。我不明白自己心中的感觉,五味杂陈,有喜爱,有羡慕,也有一种说不清的酸涩。

傻傻坐着,小朱碰碰我:“小凌。”

我答应一声。

“你有没有觉得,明思远老婆跟你长得有点像?”他问。

“胡说九道,哪里像,人家那么美,我这么丑。你的眼镜是不是又该换了?”

小白也凑过来,点点头:“是有点像,只不过。”他咂着嘴,贼兮兮地又看看那桌,然后下了个结论。“只不过味道不同。一个是清蒸,一个是红烧。一个白玫瑰,一个红玫瑰。”

“好啊,你敢笑我黑!”我一拳打到小白肩膀,一杯酒被碰翻,全部倒到他身上。

他跳着脚站起来:“科长救命啊,小凌在山里待久了,现在兽性大发!”

整张桌哄然大笑。一起工作这么久,很少开玩笑。临别之际,有种说不出的亲情在彼此间弥漫,大家都有些忘形。

明思远带着诗诗过来敬酒。她应该三十多岁,可一点点也看不出来,皮肤细嫩,真正吹弹可破,脚下一双帆布鞋,居然没穿袜子,长裙下的脚踝晶莹可爱,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像只安静的小猫。她手腕细细,十指纤纤,端着一杯白开水。

“诗诗不能喝酒,我代她喝。”明思远端着一杯酒,酒气熏红了他的脸。

“换大杯,换大杯!”小白他们起哄,有人找来一只干净的大杯,斟满白酒。

明思远端起来,酒杯向我舉起:“小凌工程师,祝你鹏程万里!”他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诗诗专注地看着我,长睫毛一丝一丝投影在洁净的脸上,乌黑的眼眸像浸在水里,又仿佛游走于梦幻之中。她的声音柔软而富有磁性,标准的重庆腔:“小凌工程师,你长得好乖,好年轻噢!”

在她清亮的眼波里,我看到自己的粗糙和卑微。她和我碰杯,大大地喝了口白开水,而我只呆呆地看着她,沉迷于她的举手与投足。

那晚接下来的事情,只有模糊的影子。明思远敬酒后不久便提前告退。

“诗瑶有点不大舒服,我们先走一步了。”他真心诚意地和大家打招呼。

诗瑶确实嘴唇发白,她站在那边,仿佛一阵风可以将她刮倒。她一定赶了许久的飞机和汽车。看着他们离开,我心里酸酸的。

后来,我又喝了小朱小白敬的酒,科长那晚也变得有些感伤,不愿筵席散去。晚饭后一齐去后面歌厅唱歌,人挤了满满一屋子。记得歌厅的音响时大时小震撼人心,记得科长反反复复唱“愿时光匆匆流逝我只在乎你”,记得有人点了首《野百合也有春天》,歌声清洌地回响在嘈杂的屋子中,却填不满心中的孤寂。第二天在老罗的车里我埋头昏睡,只记得一路山花如火似荼,漫山遍野。

李塘,被远远地留在身后。

4

毕业答辩的日子过得很快。一天在图书馆看书,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个人。白T恤,牛仔裤,高高个子,头发理得很时尚。近一年不见,沈越还是帅气、阳光。他俯下身,背在后面的手伸了出来,是一支粉色的玫瑰。“欢迎你返校,小凌!”他说的是久违了的苏州话。

我们最终回了姑苏小城。

沈越进了路政部门,单位闲暇很多,而我在设计院总有接不完的项目和赶不完的图纸,跟他的闲适生活有点合不上拍。好在他性情随和,并不在意。

又到一年春天。绵延的春雨中,城河边的垂柳泛出绿色,桃枝上也有了星点的花苞,沈越一直叫嚷着要踏青。这天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有几个人在加班,沈越推门进来,嘻嘻哈哈跟大家打招呼,把我电脑旁玻璃瓶中有些枯萎的花扔到纸篓里,换上一束新的。粉玫瑰衬着黄玫瑰,花瓣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娇艳无比。

我皱皱鼻子,“啊,好香。”

“当然香啦。”他拖把椅子坐到我旁边:“冒雨买的,沈氏速递。”

我对他笑笑,心中充满暖意。马上要订婚了,他看上去还是一个单纯的大男孩。我继续手头的CAD图:“等下啊,快好了。”

他答应着,掏出手机,安心地玩游戏。过了会儿,把头凑过来,下巴抵在我肩膀上,呼出的热气弄得我脖子痒痒的。

“别闹,那么多人。”我低声说。

“小凌,西江桥那边新开一家私房菜馆,我们今晚去那儿吃饭,听人说,他家的西湖醋鱼和醉田螺正宗得很。”

我点点头,手上麻利地画着,还有几根线条就可以完成。

过了会儿,他又说:“小凌,今天帮你订了一部最新款手机,那部诺基亚祖宗,又烂又破,早该换了。”

“我才不换呢!”我干脆地说,“用惯了。”

仿佛为了验证我的话,手机在抽屉里隆隆震动,铃声大作:“看看,我的手机多灵验。肯定是爸爸和阿姨又煮了什么好吃的,要我们回家。”我随手拿起手机,一个陌生的号码。很奇怪,很少有外人打我的电话。

电话接通,听到话筒那边的呼吸声,我的心刹那间停止了跳动。恍惚之间,听见嘉陵江边的号子,云雾缭绕的青山,山洼间一轮明月,月亮下明朗而柔和的眼神。

“小凌,我是明思远。”

有时候,一刹那便是永恒。你以为遗忘了、消失了的东西,只是静静地守候在那里。没有声音,没有气息。而当蓦然回首,才发现它仍然存在,并且完好无缺。

“你在哪里?”许多话堵在喉咙间,我只问出这三个字。

“我在苏州,过来办事。”

“你在哪里?”我又问。

他报了个地名。

我迅速拉起椅背上的外套:“沈越,对不起,今晚不能一起吃饭了。一个朋友打来电话,我要去看他!”来不及面对他惊讶的表情,我一下子冲出办公室。

明思远站在街头。这是苏州著名的七里山塘步行街,隔得老远,在熙攘的人群中我仍一眼就看到他。灰夹克、白衬衫,依旧很整洁,只是皮肤黑了许多。天上下着毛毛细雨,他没有打伞,也没躲在屋檐下,就那样安然地站在雨中。出租车还没停稳,我就一把拉开车门,提着长裙跑了出去。明思远看着我,微笑起来,白牙一闪,那种熟稔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许久许久,我们说不出一句话。

我离开李塘没多久,明思远也被调离了。他去了一处更偏远的乡镇。这次来苏州,是为了给卫生院采购一批医疗设备。为了省钱,也为了质量,他特地带人来实地查看,他们昨天到的,今天事情刚办好,明天凌晨回程的火车。

我们沿着山塘街的青石板路,在丝绸、香扇与檀木梳的店铺间穿行。游人如织,这边吴侬软语唱着评弹,清脆悦耳,字字珠玑,那边热烘烘的糖糕出炉,惹来一阵游客的喧哗。渐沉的暮色中,山塘街如国画长卷般徐徐展开。我们从喧闹的店铺来到半塘桥,因为穿着高跟鞋,上台阶时明思远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掌心温热,到桥上他又轻轻放开。靠着石栏,桥下波光潋滟,岸边垂柳依依,远处是塔山矮矮的剪影。雨停了,天际泛出纯净的青灰色。

明思远说:“小凌,你的故乡真美,繁华又安宁。”

“这一年来,你过得怎么样?”他问。

“蛮好的。”我回答,“我考到助工证了,工作安稳,还有爸爸和阿姨,他们很健康。”

“那时在李塘,希望你留下又怕你留下。还是回来好。”

“你呢,还有诗瑶,你们好吗?”过了会儿,我听见自己幽幽地问。

“诗瑶在法国。她在绘画上很有成就,应该过得很好。”

“你怎么又让她走?你们?”我疑惑地问。热闹的李塘月下,神仙眷属,两情相依,原来世事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样美好。

他看着我,眼里有掩饰不住的阴影很快掠过。“小凌,你现在还不懂这些。我们曾经非常相爱,只是造化弄人。”他摇摇头,“这些事不再提。这次我回去,可能又要被调动了。”

“为什么?”

“山里人苦,你知道的。可不管在哪儿,总有各种各样的人。这次为购进二十几万的医疗设备,我又影响到一些人的利益。”他淡淡地说着。

我看着他的侧影,从前额到下巴,一条优美而坚毅的线条。晚风吹来,带着早春的寒意,他的脊背很直。这是一个心中有梦想的人,果敢而无所畏惧,却那么寂寥。“诗诗,你怎么丢下这么一个男人,怎么舍得,怎么忍心?”我闭上眼睛,在心中低呼。

河面上有画舫开来,伴着叮叮咚咚的扬琴声,仙乐一般。大画舫灯火通明,雕梁画栋,成排的红灯笼挂在檐下,非常华美。船在桥下停下,一群游客上船。有人在甲板上迎客,热络地同我们打招呼:“先生,小姐,上船用餐吧。自助晚餐,很实惠的,五十块钱一个人,顺带白相风景!”

我说:“我们去体验一下吧,让我请你吃顿家乡饭!”

他点头。我们下桥,上船,

他带着孩子般的表情张望。舱里很宽敞,绕过梨木屏风,自助餐桌排了几大排,红红绿绿的菜肴煞是好看。游客们走动取食,明思远皱皱鼻子,笑着说:“好香!我真饿了。”

那晚的菜肴很可口,小点心也做得异常精美,仿佛为了向远方的客人呈现最好的模样,几乎汇集苏州所有的特色美食。明思远细心地把一块西湖醋鱼剔除鱼刺,放入我的小碟中。看到醋鱼,沈越的影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刹那间,我有些走神。

“有什么心思吗,小凌?”

我咬咬嘴唇:“明思远,我快要订婚了。”

明思远呆了一会儿,很快,故作轻松地说:“恭喜你,小凌!”他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失落。

有痛楚在心中弥漫开来。沉默的当口,船家推来酒水车,自制的黄酒,浑圆的杨梅在玻璃坛中闪着琥珀般诱人的光。

“喝点吧。不另外收钱的。“服务小姐笑吟吟地劝酒。她为我们每人倒了大半杯。握着温热的杯子,轻轻碰一碰,一年前的碰杯历历在目,没有什么不一样,碰杯之后仍是别离。今夕复何夕。我仰起头,将心底的叹息一同咽下。

沿河面漂游一圈,回到半塘桥。画舫泊在水边,伴着《春江花月夜》的乐曲,游客们谈笑着下船。近十点了,弯月如眉,夜空水洗过一般明净。

李塘的路,刚刚竣工。他现在的乡镇,在大山深处,每年夏季都发洪水,淹死人,公路和水利都是头等工程。他们建了学校,让那些终日放猪放羊的孩子们上学,支教的老师难找,也很难留下。镇上的医疗设备老旧,这次终于有了更新的机会。

他似乎醉了,眼里有泪光。江南的黄酒有以柔克刚的力量,我也醺醺然。我们走完整条山塘街,公交车哐哐地开来。

“我送你一段。”我任他拖着我的手,不由分说上了车。

我们并肩坐着。窗外的灯光明明灭灭,静默中,听得到彼此的心跳。

“小凌。”他轻轻喊一声,我“嗯”了一下。再喊一声,我又答应一下。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车很快到站,我下车。

“这是末班车,马上掉头开,你别忘了到第五站下车,那是山塘的街头,你们住的地方。”

他点点头,从敞开的车窗看着我。

我又大喊一声:“别坐过了站!”

车一下子开走了。

宿舍在单位办公楼后面。我摸出钥匙,黑暗的楼梯上忽然站起一个身影,楼道灯亮了。

“你回来啦,小凌!”一片光明中,沈越的脸上满是喜悦与欣慰。

我点点头:“你一直在这里?怎么不去跟别的朋友玩?”

“我不放心。你出去的时候神情不对,打你电话你也不接。我回家吃过饭就来等你了。”他说。

疲惫潮水般袭来,我轻轻地说:“我今天累了。你快回家吧,明天再见!”

“我不。”他把身体堵在我关了一半的门里。

“我要住在这里。”他转转眼珠,“你一定要答应,因为今晚我等了你那么长时间。我还没有在这里住过呢!”他把头再往门里挤挤,一副无赖的模样。

我被气得笑了起来,把他推出去。“快走快走,同宿舍小张要是回来,不把你打走才怪。”

他故作委屈作抱头状。下楼梯时恋恋地看看我,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第二天是周五,一天的工作我都心不在焉。不断凭窗远眺,想着明思远该上了火车,已经出了江苏境内,他跨越千山万岭,向那遥远的地方而去。而我竟然没有跟他要联系方式,也不知道他在哪个乡镇,我们又一次失散。这是否是天意?

下午沈越早早来办公室接我下班,电脑旁的玫瑰开得香艳无比,他这次带来几盒风味迥异的蛋挞,办公室的人纷纷尝鲜。

“小凌,明天去春游吧,你有空的话,我就约朋友。”

我点点头。

过了会儿,他又说:“我今晚要住你那儿,这回你怎么赶我也不走。我知道小张出差了,一周都不回来。”他亲亲热热把头靠过来,我避开,却点了点头。

灵岩山,馆娃宫,游人如织,天气分外晴朗,分不清是花香、草香還是泥土的味道,在空气中发酵成醇厚的春意。一行人累了,在溪水边草地坐下,铺了毡毯。我从背包里取出保温壶,茶叶,玻璃杯。

沈越递过一杯可乐:“小凌,别搞得老气横秋的。”

我微笑:“这可是今年的新茶,清新极了,适合今天的春游!”

沈越吐吐舌头,然后咧开嘴巴大笑起来。他长得很秀气,更应该说是帅气,皮肤白,笑起来甚至还有两个大酒窝,有种让人抗拒不了的真诚。碧绿的茶叶在玻璃杯中缓缓浮起来,又慢慢沉下去,有人过来端起一杯,哇哇叫着放下来,“烫死了,沈越,你女朋友泡的茶中看不中喝!”

沈越整个脸上亮堂堂。他把一只耳机塞到我耳朵,我们背靠背听歌。

昨夜,沈越一直很小心,可到最后还是弄痛了我。摸到我一脸泪水,他温柔地抱着我,说了许多话。我明白他的深情。大学里,我和他同级不同系,一堆女孩围绕着他,家世好,脾气好,长得也好,莺莺燕燕不绝身边。大三那年他突然别无他顾,追起了我。他买通了看宿舍楼的阿姨,常出没于女生宿舍区,在我每一处到达的地方都会出现他的笑脸,获得“玫瑰王子”“圣诞老人”“哨兵”等无数称号,唯独在面临实习和就业时他踌躇了。

“小凌,回苏州吧。我们力量很薄弱,那些穷地方不会因为我们留下而发生改变。再说沈家几代单传,父母为我们安排了工作单位,我实在不想伤他们的心……”

正是他这一席话,使我决然离去。然而我还是回来了,一切安安稳稳,衣食无忧。

“怎么叹气了?”沈越转过头来,问我。

“没有呀。”我有点茫然。

“小凌,我们不订婚了,直接结婚好不好?”他说,眼睛纯净得像溪流,满是热情。“爸妈已经把房子装修好了。等我们选完家具,直接就把婚事办了吧。”

我摇摇头。

他急了:“小凌,你总是这样淡淡的,淡淡的,我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着什么。”

到底我心里在想着什么呢?自己也无法回答。抬头看天,天空清淡,一丝云彩也没有,我的心已失落,不知飘向了何方。

5

在沈越的婚礼上我喝了新郎新娘敬的酒,有些昏昏然。新娘嬌美如花,新郎伟岸挺拔,非常登对。沈越敬完酒后直直地瞪着我,不顾旁边有人。

他问:“小凌,我有哪儿不好,你不要我?”

他肯定喝多了,我强笑着,周围的目光使我如芒在背,这应该属于人生的尴尬情景之一吧。同时在心底悄悄吁出一口气:“还好,沈越,我没有耽误你太多的光阴。”

沈越婚礼后,电脑旁不再有玫瑰的痕迹。寻找明思远,不是太难的事。当我辗转得到他的手机号码时,却没有勇气按下那十一位数字。我一直没有换过手机和号码,他却没有再来找我。我在他的心中,也许不过是回忆中一个模糊的影子吧,也许连一个影子,都没有留下。

不觉便到两年后的夏天。

“凌工,有人找你!”

我放下手上的工作,推开会客室的玻璃门,窗边一个淡绿的人影,正在凝视盛开的紫藤萝。

听到门响,她缓缓转过身。我一下子愣住了。费诗瑶。仍是记忆中那张美丽的脸,只是瘦削、苍白,长发剪短了,露出修长光洁的脖子。一袭淡绿的长裙,让人神思恍惚,想起“凌波仙子”之类的词语。

“凌星桐。”她微笑着,齿如编贝,唇边两个小小的梨涡缓缓漾起,她的笑容让人觉得温暖,不由得想起明思远。“我三年前见过你一面。你还记得吗?”普通话里带着糯糯的重庆口音。

“当然记得。”我点头。没有谁会将拥有这样一张脸的人忘记,更何况是她。

茶在面前冒着热气,一只帆布包放在她腿上,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弄着带子,良久,她轻叹一口气,对我说:“小凌,不要怪我冒昧,我只想在最后走之前,见你一面。”

我一凛:“走哪里?”

她安静地看着我:“一年前我查出乳腺癌,已到晚期。我从法国回来,准备叶落归根。几个月前,我在明思远的书桌里发现这些东西。所以,来看你。”

我震惊得来不及说什么。

她从包里小心地掏出一些东西,放在我面前。一张纸片,明显是从大纸上撕下的,被揉皱过,又被抚平。“从前,有个明思远……”下面是龙飞凤舞的签名:“凌星桐”。几本书,都是几年来发表过我论文的不同刊物,翻开一本,书页间夹着一串干枯了的泡桐花,这一页的空白处,有一行墨迹很深的小字:“小凌,泡桐又开花了,何时再见?”明思远的笔迹。这个人,把多少东西深埋在心底?

诗瑶把一只手,轻轻盖在我的手上。她的手虽然冷,却光滑而细腻,声音里满是热忱:“小凌,明思远是个很好的人,现在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念瑶四岁时我委托律师和他办了离婚手续,可他一直没有再娶,也没将离婚的事情告诉第三个人。”

我望着她,头脑里一片凌乱,我尽力让自己振作一下,大声说:“别怕,诗诗。”

“现在医疗水平高,乳腺癌并非不治之症,动手术,或者用药物,总之有很多可试的方法,你不能轻易放弃!”

她的唇边浮起一丝苦涩,望着我:“小凌,你很善良,遇到你真好!”她摇摇头。“我放弃了手术和化疗,因为不能接受生命中的任何不完美。明思远不知道我生病,我不要破坏在他心中的形象。前些日子我请他帮忙处理事情,他在重庆陪了我三天。有这三天,我足够了!”

她眼帘低垂,沉湎在甜蜜的回忆中。过了会儿,又低低地说:“从前是我不好,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这些年,明思远过得很苦。小凌,以后你有机会,帮我告诉他,念瑶的身体,是费家基因有问题,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从前我不肯相信,去年在法国作了染色体排查,才知道。”

她抬起头,已是泪眼盈盈。“在这世上,彼此相爱相惜,是多么美好的事!可我们却错过那么多时光。小凌,人生苦短,爱上了,就好好相爱吧!不要把时间白白地浪费在等待和猜测上。”

她热切地说完,有点气喘,嘴唇更加苍白了。歇了一下,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用力地握握我的手,然后理理裙子,站起身,准备离开。她仍然那么雅致和美丽。

临出门,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纸卷。打开来,满幅深深浅浅的紫,绵延的山岭,泡桐花开得如梦如幻。

“小凌,这是专门给你画的,希望你喜欢!”她再一次微笑。

太多离奇的事情发生,我的大脑冻结了一般,木木的。送诗瑶到大门口,一辆挂着重庆牌照的车在等她,车边候着一个健壮的女子,急急地给她戴上帽子,扶到车里。车开动时,她仍凝望着我,帽檐下美丽的脸庞转瞬消逝。在这明丽的世界,却有着不可抵御的生离死别,我泪如雨下。

三个月后在木渎镇开设计成果研讨会,地址设在灵岩山下。会议结束得早,我沿着小径慢慢向山上走,有人踩着落叶跟在身后。转头一看,原来是沈越。整整两年没有见到他,我有些诧异,直到他走上前来,拍拍我的肩膀:“小凌!”

“你,怎么也来了?”

“我知道你在这里,专门来看你。”他说。结了婚的男人,似乎有了许多改变,不再是那个毫无心机的大男孩。我忽然有些紧张。

“小凌,昨天听陈院长说,你的工程师证已经考到了。你在申请援川?”

“是的。”

“为什么要过去?”他问,紧紧地盯着我。

秋阳透过树枝迎面照下,我感到灼热。在心中低呼:“不要问我,不要问我。”可是嘴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挡在我面前。手伸出,碰碰我的脸。

“你的皮肤,还是这么好。为什么穿得这样死气沉沉,还把头发剪短,戴上眼鏡,弄得这么陌生?小凌,你太狠心,短信不回,电话不接。两年都不见我,我不许你走!”他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嘴唇却在颤抖。

我掉转头,望向远处的山路。登山途中,我同他讲起明思远,七拼八凑,琐琐碎碎,仿佛梦的片断。这是我第一次同别人说起他。就这些,够吗?我自己也迷惘起来。沈越专注地听着,半天不语。

良久,他对我说,“小凌,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是当初没有陪你留川,现在后悔也晚了。我不懂你心中向往的东西。正如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费力。

“沈越,你已经当爸爸了,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他凝视着我:“不要走,好不好?”

我摇摇头。

他双手抓住我的肩膀,眼里燃烧起两簇愤怒的小火苗,很快小火苗熄灭,他的目光黯淡下来。

“我不想你去受苦,真的不想你走。”他低低叫着,声音里透着悲伤

那天我们没有走到馆娃宫,就下了山。几年前春游的回忆,当时的美好,再来触动便是伤痛。沈越问我,知道吴王夫差是怎么死的吗?我说,是被越王杀死的。他说,不对,他是伤心而死。他用手指着自己心脏的部位。吴王深爱西施,愿为她做任何事,却始终没有得到她的心。他淡淡地说着,充满无奈。

或许人世间的事,本就这样难遂心意。秋风从山林间刮过,树木摇摆,如同叹息。

6

助工小赵把一叠图纸放在我桌边,又手脚麻利地用最后的热水为我泡上一杯茶,我道声“谢谢”,用手按按发胀的太阳穴,看看窗外。

这是距李塘三百里的另一个乡镇。越过几座云遮雾绕的山头,便是著名康定情歌的起源地。常常听见远方飘缈的歌声,有时是真的有人在唱山歌,更多时候,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当远离人群,面对真实的天与地时,灵魂深处常会盘旋起或宁静或激越的颂歌。

小朱已成市里工程处的技术负责人。轻薄的树脂镜片,取代了早先厚厚的玻璃眼镜。他皮肤粗黑,稍稍有点发胖,却显得更加壮实。同昔日的工程科长相比,他更多一些沉稳的气质。这条大山深处的新路即将开工,他摩拳擦掌,充满斗志。最初和我所在的设计院进行图纸交接的那几天,我们常常闲聊。

“凌工,谁也没有想到你会回来。”他笑嘻嘻地看着我。“当初你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大家都喜欢你。现在可不同了!”

“现在怎么样?”我故意板着脸。“是不是又老又丑又凶悍?”

他大笑:“哪里呀,你越来越漂亮了,不过现在你是凌大设计师,一般人可不敢喜欢你。”

我只有笑,小朱是一片好意,同甘共苦中建立起来的感情不同于寻常友谊。然而,心底,还是悄然掠过一丝苍凉。

暴雨连着下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晨终于止住。临时办公室设在半山坡,房子里四处用盆盆罐罐接着雨。我把睡觉时身上裹的塑料布拿掉,封好最后一箱图纸,等着工程处的车把我们接走。已经被雨耽误了两天,办公桌下长了一丛蘑菇,小赵几人研究半天它的品种,最终还是没敢吃它。

“干脆面再不好吃,还是安全的。这丛菌,就留着观赏吧!”小赵悻悻地说。

没有电,电话线也断了,手机信号时有时无,最后一格电,正在慢慢消失,渐渐有了日暮途穷的感觉。半下午,望眼欲穿的等待中,终于有辆大越野车飞溅着水和泥巴开过来,群情振奋。车到坡下停住,出来的是小朱。

“弟兄们,撤!”他一挥胳膊,豪迈无比。

山体滑坡,堵了近百米的路。早上接我们的两辆车原路返回,养护队从早上一直清障到下午,路才勉强可以通行,小朱拿到越野车,直接就来接我们。他聚精会神地开车,在狭窄的路面上避让着大块泥石和水洼,越野车轰鸣着,像强悍的野兽,勇猛地前行。转过一个山脚,老远看到路边站着一个老婆婆。她挎着竹篮,一身黑衣黑裤。

“停车,停车!”我们从她激烈的手势里,得知她的意思。

车停了,小朱率先下车。老婆婆那么老,佝偻的背,仿佛要弯到地上,小朱几乎要把嘴巴要贴到她耳朵上,她才听得清话。他们交谈几句,小朱回头冲我们拼命招手,一车人哗啦啦全都下来了。原来是给我们喝醪糟蛋花汤。她只有一只碗,竹篮放在石头上,用竹筒从陶罐里提出一筒,倒在碗里给一个人喝,喝完了再提一筒,给下一个人喝。

她笑眯眯看着大家,每道皱纹都在绽放笑意。小朱风卷残云,一口喝下去,用手背擦嘴,啧啧有声。老刘也一下子喝完了。到了我,我犹豫一下,也喝了下去,热热的,有鸡蛋的醇香,也有米酒的甘甜。这个老婆婆,不知站在这荒僻的路边等候了多久?她为什么要给我们喝醪糟?轮到小赵,他接过碗,从口袋掏出一块湿巾,小朱一下把湿巾抢走扔到地上。

“快喝,快喝,喝完抓紧开路!”

小赵用虎口擦擦碗边,小心地喝完了。

继续赶路。我回头看,后窗里,老婆婆很快变成一个小黑点。小朱给我们讲,两年前发大水,这辆越野车救了村里许多人,其中有老婆婆全家,包括她刚出生的曾孙。老婆婆认得这辆车,中午车从这边过的时候,被她看见了,她后来就一直在这里等。故事讲完,很久没人说话。越是这样闭塞的山区,越有这样淳朴的人。他们并不懂高深的道理,却懂得用真心来回报善待他们的人。

安静了一会儿,小朱忽然说:“凌工,忘了告诉你,这辆车是明思远的,就是六年前李塘的那个镇长。你记不记得他?”

耳边轰然作响,那个在脑海中悄然徘徊的名字,突然被人提出来。我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小朱又说:“你是不是沒印象了?那个敢把刀插在自己腿上的人。人家可记得你呢。今早他来局里检查工作,我提到你,他一下子就呆住了,愣在那里好长时间,肯定是没想到你又回来了。”

老刘的声音。“这个明思远,我听过他的传闻,几起几落,了不得!就为这辆车,三年前他在龙源镇和一把手争款子,花六十多万强行买下这辆越野,专给进山的人开。后来又被人想法把他调开,他竟然自己掏钱把车买下,带车走人。”

“他怎么这么有钱?”听到小赵在问。

又是老刘的声音。“他是明思远,不是旁人,人家老婆是名画家,丈人家也大大地有家底。这个人哪,有胆识,能折腾,倒是今年被重用,管交通。不知道他这次能当多久,会不会再被挤下来。”

车里放着卡本特的《昨日重现》,明思远,明思远,我把头扭向窗外,多少记忆拂面而来。我们会再相见吗?

天快黑了,玻璃窗映出忧郁的侧影。我仿佛听见时钟滴答滴答,在分秒不息的流逝中,我们垂垂老矣。姑苏城里,那个美得诗一般的女人跋山涉水而来,只为了和我说,人生苦短,爱上了,就好好相爱吧。而我们竟然眼睁睁看着那么多岁月,从面前哗哗溜走。

窗外重峦叠嶂。“一样是月明,一样是隔山灯火,满天的星,只有人不见,梦似的挂起。你向黑夜要回,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着,有那回音。”等手机有了电,我要鼓足勇气,按下那个号码。我要听到他的声音,并且坚定地和他说,人生苦短,爱上了,就好好相爱吧。

天完全黑下来后,我们才到李塘。这个项目的建设指挥部仍设在李塘,第二天,设计院与工程处将进行全程图纸交接。李塘小镇繁华了许多,橙色的路灯沿着公路延伸到很远的地方,群山缄默地守护着小镇,店铺楼房,鳞次栉比,行人车辆络绎不绝。很多地方,寻找不到往日的风貌。小镇既亲切又陌生,不变的只有山脚下白白的嘉陵江水,日夜不歇,从容流淌。

小朱把车开得很慢,他似乎也在寻找往日的记忆。镇政府仍是那幢古朴的青砖小楼,只是旁边多了几排密集的房子,泡桐树仍在,看上去更加繁茂了。

前面的空地上,站着几个人。该是迎接我们的人吧,等了这么久,一定不耐烦了,待会儿我们要好好跟人家解释一下。一轮金黄的圆月,沉甸甸地挂在天空。我忽然看清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他身材中等,有些清瘦,头发短短的,洁净而挺拔。他抬头看着月亮,目光柔和,神态安然。这么多年,还是这样习惯的神情,竟然一点也没有变。

记忆中一个女孩清脆的声音:“嗨,你是陆游,还是辛弃疾?”

待他朝这边看时,我们已推开车门出来。只听得办公室主任愉快的声音:“朱工,凌工,终于见面了,我们等你们很久了!”

【作者简介】于俊萍,笔名淡水,1976年出生,毕业于南京交通学校路桥专业。钟情文学。江苏省散文学会会员。2012年起陆续发表作品。出版有小说集《船歌》《七月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