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马可·波罗行纪》中的“Va-giu”不是“吴州”

2021-06-17北塔

博览群书 2021年6期
关键词:江州波罗马可

北塔

《马可·波罗行纪》(The travels of Marco Polo)一般被翻译为《马可·波罗游纪》。我以为,用“行”翻译原文“travels”更加准确,因为马可·波罗前往各地主要不是旅游——游山玩水,而是旅行——或做生意或出公差;可惜,除了著名史学家冯承钧先生1935年的译本用“行纪”之外,诸多中文译本都用的是“游记”;可能是因为游记书更受大众读者青睐更有市场吧。

书中有一段话引起我的特别注意和兴趣。19世纪威廉·马司顿(W. Marsden,1754-1836)的英文译本《威尼斯人马可·波罗行记》(The travels of Marco Polo : the Venetian)被公认为是最优秀的译本之一,剪裁简约而得当,措辞准确而丰瞻,风格典雅而端严。200年来,经过不同的人修订或编辑,由多家出版商出版过不同的版本。由于作者和译者都早就过了版权期,这些修订者、编辑者和出版商都特别注重强调自己的版权,弄得好像此书是由他们写的或他们译的,其实他们做的最多的是改变全书的编次,如此而已。

大名鼎鼎的英国人人丛书中所收的是Thomas Wright修订的马司顿译本。其第63章的标题是:“Of the Cities of Sin-gui and Va-giu”。马可·波罗对“Va-giu”的介绍极为简短,主要内容是:“Leaving Sin-gui,we shall now speak of another city,distant from it only a days journey,named Vagiu,where,likewise,there is a vast abundance of raw silk,and where there are many merchants as well as artificers. Silks of the finest quality are woven here,and are afterwards carried to every part of the province.”

福建科学技术出版社1981年推出解放后第一个《马可·波罗游记》译本,由陈开俊、戴树英、刘贞琼和键等合译。全书前前后后没有英文版的译者署名,倒是署了编者的名字Manuel Komroff。从此书扉页上所提供的更多英文版出版的信息(比如出版方的名字是美国纽约的Boni &Liveright)来看,尤其是从中文与威廉·马司顿(W. Marsden)的英文对比来看,我认为这个中文译本是威廉·马司顿的英文译本的转译。后来我查到,果然Boni & Liveright出版公司在上世纪20年代中后期曾经多次印制威廉·马司顿(W. Marsden)的英文译本,正是由美国人科姆诺夫编辑并撰写引言的。只不过Liveright版和人人丛书版在编次上有点小差别,比如人人丛书版的第63章被改为第75章,但标题和正文是一样的。

陈开俊等人的译文的标题是“关于苏州和吴州城”。上面所引这段话则被翻译为:“离开苏州后,我们要介绍离这里只有一天路程的另一座城市吴州(Va-giu即吴江州),这里也同样出产大量的生丝,并有许多商人与手工艺人。这地方出产的绸缎质量最优良,行销全省各地。”紧接着这段话,就是该书中文译本第76章,题为“雄伟壮丽的京师(杭州市)”,开头说的是“离开了吴州城……到了第三天的晚上,便到达雄伟壮丽的杭州市( Kin—sai)。”

“即吴江州”云云英文版中是没有的,是译者添加的。他们的译文“吴州”和添加的内容“吴江州”不是源于他们自己的研究成果,而是因袭之前的译法和说法。他们在译后记中坦诚:“翻译过程中,参考了张星烺、冯承钧、李季的译本及一些专家的研究成果。”

早在1935年,冯承钧先生译的《马可·波罗行纪》就出版了。他所根据的原文是长期在中国工作的法国人沙海昂(Charignon A.J)的集注本。其中法文词“Vouguy”被译为“吴州”,此处有一条比较长的注解,最关键的是这两句:

据T.W.Kingsmill之说,跟苏州一日程之地,仅有今吴江县治可以当之,此城宋以来即名吴江,元代为一州,则此吴州得为吴江州之省称也。

陈开俊等人参考并吸收的就是冯译本的成果,许多译者和学者都沿袭了他们这个的说法。1998年,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翻印了威廉·马司顿的英文译本。权威元史专家杨志玖先生写了长序,肯定地说,马可·波罗“离开苏州,经过吴州(Va-giu,他书作Vugiu,Wuju,今江苏吴江市)”。即,他直接把Vagiu翻译为吴州,且等同于吴江。

把Va-giu翻译为吴州,且等同于吳江(吴江州);可以列举的理由很多,有的似乎还很充分。比如,1.吴江位于苏杭之间,自古乡民们爱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中间是吴江”。2.吴江县城所在的松陵镇离苏州老城为二三十公里,比较近,无论采取何种交通方式,一日都能到达;同时,松陵镇离杭州则有一百余里,相对远得多,所以要三日才能到达。3.吴江的丝绸文化悠久深厚璨烂,早在唐朝“吴绫”就成为贡品,时至今日,吴江所属的盛泽镇更是被誉为“中国绸都”,是全世界纺织品生产和交易中心之一。4.也许是最重要的是:据明代莫旦编著的《吴江志》记载,元朝成宗元贞二年(1296年)吴江县由朝廷改为吴江州(后来吴江的县志如清乾隆年间编撰的《吴江县志》等都因袭此说)。这一称谓一直持续到元朝的最后。朱元璋登基后当年,即明洪武元年(1369年),吴江洲才被复改为吴江县。

正是因为吴江被升为了州,所以才能由原先苏州的辖区变成与苏州平起平坐的城市,从而符合马可·波罗标题中的逻辑:苏州和吴州这两个城市是并列或平级关系,而不是上下级所属关系。为了彻底消除读者的误解,请允许我在这里额外说明一下其间的复杂关系。吴江自古以来是苏州(作为省和县之间的地级市)的下属行政区域,两者不是并级关系。我以为,我们需要历史地辩证地看待吴江州的级别问题和隶属问题。元朝的地方政权管理体制大致是:行省、路、县、社。元朝还有州或“散州”的设置。吴江州实际上就是“散州”。有不少学者认为,“散州”的行政级别比县高但仍比路低,相当于现在“县级市”。朱江琳《元代“散州”名实考》一文认为,“散州”是州的泛称,“或直隶省部、行省,或隶属于路、散府”。吴江由县变成州之后,就跟苏州城区(当时叫作“长洲”)平级,并列属于平江路(相当于现在的作为地级市的苏州)。重要的是要区分开作为城区的苏州和作为地区的苏州。其实,马可·波罗的本意并没有那么复杂,即在他的意识里,或许并没有这些行政级别的概念。他只是在描述苏州和吴州这两个城市。要知道,吴江哪怕没有升格为州,只是一个县,其县城也是城啊。他说的苏州,也只是指这个城区,而不是地区。余前帆译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9年版)将此处标题译为“苏州城和吴江州城”,可谓细致周到,能避免误解。

那么,“Va-giu”真的就是吴州,就是“吴江州之省称”吗?

答案是否。因为马可·波罗访问江南的时候,还没有吴江州这个称谓。吴江由县改州是在元朝成宗元贞二年,即1296年。而那时马可·波罗已经在威尼斯了。他于一年前即1295年就回到了威尼斯,離开中国的时间则更早(1292年由泉州港出境)。也就是说,马可·波罗在中国期间,吴江还是县,还不是吴江州,没有被简称为“吴州”的可能。况且,在正式文献记载中,我尚未发现有把吴江州简化为吴州的,即吴江从未曾被称为吴州。

Va-giu不是指任何一个吴州

Va-giu不是吴江州之省称,那么可能是指某个吴州吗?要知道,在中国历史上,有不少城市被称为吴州呢。

在我们列举辨别这些吴州之前,先通过马可·波罗的有关描述,总结一下“Va-giu”的几个特点。从上述引文中,我们可以知道“Va-giu”有以下几个特点:

1.与苏州更可能是并列关系,而非所属关系;

2.位于苏州和杭州(元朝之前南宋的京师)之间,即在苏州之南、杭州之北;

3.离苏州比离杭州更近,前者是旅行一日的距离,后者是三日;

4.盛产丝绸产品,且品质最好;

5.元朝时叫吴州,或者是当时的官方名称,也有可能以前叫过吴州,虽然官方已经不用,但人们在笔头或口头还沿用。类似于我们今天有时还把北京称为北平,把苏州称为姑苏,把西安称为长安等。

在古代中国,曾经有过6个地方叫吴州:江苏苏州、江西鄱阳县、江苏扬州、浙江绍兴、江苏泰州和陕西吴堡县。

首先可以排除的是苏州,虽然在中国的大多数历史时期,苏州都是吴文化的中心,而且曾经多达三次被称为吴州(南朝梁、南朝陈和隋朝时期);但是,《马可·波罗行纪》这章的标题很明确告诉我们:吴州是跟苏州并列的另一个城,假如吴州指苏州,等于说苏州和苏州,或苏州是苏州,在逻辑上是荒唐的。其次可以排除的是鄱阳县(南朝梁、南朝陈时期曾被称为“吴州”),因为此地离苏杭比较远,不在苏杭之间。再次可以排除的是扬州、泰州和绍兴,这三个虽然都在江浙,离苏杭不远,但扬州、泰州在苏州以北,绍兴则在杭州以南,也都不在苏杭之间。

以上五个地方在元朝时的称呼都早已不是“吴州”。元朝叫吴州的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吴堡县,而且吴堡县被称为吴州的时间恰好是马可·波罗在中国的时期(即元朝至元年间,1291-1295年);但是,它离苏杭有千里之遥,也很容易排除。

据上所述,我们有足够的理由认定,以上六个吴州都不是马可·波罗所说的Va-giu。

Va-giu应该是指“湖州”,在吴方言中“湖州”与“吴州”完全同音

Va-giu尤其是Vugiu被音译为“吴州”是可以的,但不一定符合中国历史地理的事实;因为还有别的州名的发音也是Vugiu,比如梧州。当然实际上不可能指这个远在广西的城市。

马可·波罗所写的这个城市的拉丁语系名字,应该是由蒙古语音译而来(他精通蒙古语),而蒙古语的发音则由吴方言音译而来。经过至少两度音变之后,马可·波罗书中的发音和原先吴方言中的发音可能走了不小的样。比如“Vu”被念做了“Va”。在我们吴方言中,“吴”与“湖”同音,都念作Vu。因此,我推断,这里的Vugiu指的不是吴州,而是湖州。

人人丛书(Everymans library)中的《威尼斯人马可·波罗行记》(The travels of Marco Polo : the Venetian)有大量注解。可惜,外研社在翻印时把学术版弄成了普及版,去掉了所有的注释。从而导致为之做序的杨志玖先生失去了深究的机会。其中关于“Va-giu”的注释是:“The city of Va-giu,of which no mention is made in the other versions,must be either Ho-cheu,situated on the side of Lake Tai,opposite to that on which Su-cheu stands, or else (and more probably) the city called Kia-hing in modern times,and formerly Siu-cheu,which is in the direct line of the canal,and midway between Sucheu and Hang-cheu. Both of them are celebrated for the richness of their commerce.”大概意思是:在其他版本中,没有提到这个城市。它可能指与苏州隔太湖而望的湖州;更可能指嘉兴,因为嘉兴原名秀州,位于大运河的直线上,而且在苏杭之间的正中间。两者都以发达的商业而闻名。”

的确,湖州和嘉兴作为两个江南地区与苏州并列的地级市,都在运河边上,都有发达的丝绸业,符合前面我们所说的“吴州”的那些特点。那么,哪个更能胜任Va-giu的准确译文呢?

注释者说,Va-giu可能性更大的是秀州,而不是湖州;其理由是秀州在苏杭之间的正中间。但是如果要遵循字面逻辑的话,秀州在苏杭之间的正中间,这一点正好可以拿来否定秀州说。马可·波罗明确地说,Vagiu离苏州仅一日的路程,而离杭州是三日的路程。更重要的是:秀州的发音只是有点相似于Vugiu,相差很明显,在普通话中如此,在吴方言中更是如此。况且,在元朝时嘉兴的正式名称已经改为嘉兴(路),而不是秀州;哪怕马可·波罗所记的不是湖州,而是嘉兴,他也不太可能称之为秀州。而湖州就叫湖州(路)。

冯承钧译本的那条长注里还有一句饶有意味的话:“又据Muller本,苏州至杭州须程五日夜。此中间之城市既非松江嘉兴,则只能为邻近太湖之城矣。”可见,沙海昂是否认嘉兴说的,而苏州以南的邻近太湖之城只有吴江和湖州两个。我们既然否定了吴江,湖州就成了真正唯一的选项。

湖州也符合上面所列举的Va-giu的其他特点。比如,湖州位于苏杭之间。再如,自古至今,湖州与苏州基本上都是平级,在元朝,更是如此,湖州路与平江路同属江浙行省。还如,湖州丝绸历史悠久,距今已有4700多年历史。1958年,在湖州南郊的钱山漾出土了一批丝线、丝带和没有碳化的绢片。经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测定,这些丝织品的制作年代为距今4700多年前,这是目前世界上发现并已确定的最早的丝绸织物成品。至唐朝,湖州丝绸业进入鼎盛时期,被列为朝廷贡品。宋元时期,桑树嫁接在湖州已经十分流行,湖桑叶质肥美,成为最优良的桑树品种。这种先进的育桑技术使湖州的丝茧产量和质量大为提高。湖州丝绸在元朝已发展到极高的水平,因此,得到马可·波罗的盛赞:“这地方出产的绸缎质量最优良。”

那么,如何理解T.W.Kingsmill所说“跟苏州一日程之地,仅有今吴江县治可以当之”呢?即马可·波罗一行离开苏州后走一天能否抵达湖州?或许有人认为不可能。这涉及交通路线和方式问题。吴江县城松陵镇离苏州城区只有二三十公里,因此任何交通方式——哪怕步行都能在一天之内到达。如果乘船,而且走大运河;那么,由于元朝时只有帆船和手摇船,时速只有3-5公里,也确实只能抵达吴江县城。靠这两种方式,一天之内确实无法从苏州走到湖州(两地相距的大运河航程大约为90公里)。但是,如果采取另外的路线或方式,是完全可以走到的。1,正是因为湖州与苏州隔太湖而望,所以人们从苏州到湖州,不是非得走大运河——沿途经过松陵镇和平望镇等,实际是绕远了。人们可以直接借道太湖,即穿过南太湖的一角,从苏州吴中区的胥口到湖州白雀乡的小梅口,中间约45公里;这条轮渡客运航线自古就有,直到上世纪90年代末才停掉。走这条线,尽管乘船可能要费时约10小时,但终归是能够在一日之内从苏州到达湖州的。如果骑马,则一天走100公里,是稀松平常的。威廉·马司顿译本和冯承钧译本在此处都没有说具体的交通方式,而冯承钧译本在接下来说“从强安城发足,骑行三日”,可见,马可·波罗他们当年在江南水乡旅行,也不是全都乘船,也有骑马的时候——這可能是跟蒙古人学的,他们到哪都更喜欢骑马。综上所述,马可·波罗笔下的Va-giu不是吴州(吴江),更不是秀州(嘉兴),而是湖州。这个词通行的中文译名即“吴州”也应该改过来。

(作者系学者,已出版各类著译约30种。)

猜你喜欢

江州波罗马可
An incredible journey难以置信的旅程
麦恩是条多情的狗
最好的选择
崇左市江州区特殊教育学校开展“送教上门”活动
男孩,男孩
小熊波罗不想睡觉(二)
小熊波罗不想睡觉(一)
浅谈古代江州以“樊篱”为城垣的可能性
马可·波罗是否来过中国?
贼人刘洪为何能玩转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