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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时期的杭州影像
——论 《陶庵梦忆》中杭州文化的审美书写

2017-03-27李青唐吴超颖

创意城市学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陶庵梦市井张岱

◎ 李青唐 吴超颖

“绝代散文家”张岱的代表作 《陶庵梦忆》,可谓晚明小品的扛鼎之作。该书作于明亡后,记录了作者个人的经历和晚明江南繁华的生活图景,涉及山川风物、亭台楼阁、民俗节庆、市井交游等内容。夏咸淳评价该作: “其事碎,其人杂,其篇散,而神气未尝不完聚,全书字里行间洋溢着一种鲜活的人文气息,闪耀着新兴市民文化色彩。”晚明商品经济发达,社会财富急剧增长,催生了文化的空前繁荣。可以说在 《陶庵梦忆》一书中,张岱向我们展示了晚明时期以南京、苏州、绍兴、杭州为代表的绚丽多彩的江南市井文化。无论是匠心独运的园林山水、热闹喧嚣的民情风俗,还是独具个性的市井人物,都是江南地区市井文化的生动展现。当时社会风气放逸,文人雅士深入市井,体味民间百态。杭州作为江南地区的重要城市,自古就是文人雅士的聚集地。文人的风雅渗透到市井民俗之中。在 《陶庵梦忆》中,有对西湖、不系园、岣嵝山房、昭庆寺、湘湖等的生动描绘。这种士风与市风高度融合的审美书写,显露出由雅趋俗的创作风格。雅文化与俗文化在热闹的表象下相互渗透交融,达到了世俗人情本真的回归。

一 精细内敛的园林山水

张雨谦在 《西湖梦寻序》中说:“张陶庵盘礴西湖四十余年,水尾山头,无处不到。湖中典故,真有世居西湖之人所不能识者,而陶庵识之独详;湖中景物,真有日在西湖而不能道者,而陶庵道之独悉。”张岱走遍大江南北,对杭州西湖一带的园林山水最为熟悉、情有独钟。汤显祖说他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这是汤显祖毕生的遗憾。而张岱的痴绝处,亦可说是 “不得释怀处”,笔者认为是西湖。他对西湖之美有独到的见解。在 《明圣二湖》中,张岱认为西湖秋冬季节里的 “雪巘古梅”之姿、“夜月高空”之景,丝毫不逊色于春夏时节 “烟堤高柳” “朝花绰约”的繁盛景象。所谓 “深情领略,是在解人”,西湖的性情,西湖的风味,在他看来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轻易地领略和品评的。这种对山水园林的一往深情,使他的游历和文学创作紧密联系在一起,写出了 《湖心亭看雪》《岣嵝山房》《奔云石》等许多令人心驰神往的名篇佳作。

这种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在园林艺术的巧思上,则体现出 “埋盆作小池,便有江湖适”的意境,大自然的景观浓缩于咫尺之地。如张岱在 《陶庵梦忆·岣嵝山房》云:

岣嵝山房,逼山、逼溪、逼韬光路,故无径不梁,无屋不阁。门外苍松傲睨,蓊以杂木,冷绿万顷,人面俱失。石桥低磴可坐十人。寺僧刳竹引泉,桥下交交牙牙,皆为竹节。天启甲子,余键户其中者七阅月,耳饱溪声,目饱清樾。

三个 “逼”字,写出了这种迫近之势和 “傲睨”的姿态,“万顷”绿荫浓密以致人面俱失。张岱身处其中,“耳饱溪声,目饱清樾”,使其怡情养性以自娱自乐。两个 “饱”字表明他调动耳目,沉溺于山房的清幽环境中,感受到自然生命的流动,与自然融为一体。后文又写道: “邻人以山房为市,蓏果、羽族日致之,而独无鱼。乃潴溪为壑,系巨鱼数十头。有客至,辄取鱼给鲜。”山房经过人工的改造,买卖瓜果、禽类,养鱼待客,成为一个富有生活气息的小市集。由此可见,人们处于岣嵝山房中,染上山林气的同时,也为其注入了活泼的市井之气, “无径不梁,无屋不阁”,“刳竹引泉”,“潴溪为壑”,生活品位更加精细化,自然人化的特征显露无遗。

自然景观里有了人的活动,变成一幅活生生的动态图。人们以内心去感悟自然,外在的物像与个人心绪交融后,在脑中形成的画面以及描述的文字,则被赋予个人的情感、理想和审美趣味,是主观化了的表象。如 《陶庵梦忆·湘湖》:

盖西湖止一湖心亭为眼中黑子,湘湖皆小阜、小墩、小山乱插水面,四围山趾,棱棱砺砺,濡足入水,尤为奇峭。余谓西湖如名妓,人人得而媟亵之;鉴湖如闺秀,可钦而不可狎;湘湖如处子,眡娗羞涩,犹及见其未嫁时也。此是定评,确不可易。

湘湖在张岱的眼中犹如处子般未经雕琢,“山趾”“濡足”是其人化的表征,尽显少女的活泼娇憨之态。与西湖、鉴湖不同,湘湖不是 “烟视媚行”的曲中名妓,也不是清高自守的大家闺秀,而是普通市民人家的儿女。没有太多的媚态或束缚,有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美,有小儿女的可爱情态,充满了市井生活气息,真性情展露无遗。这也是张岱的真性情,他对自然极具个性的审美,与晚明那个个性张扬的时代相呼应,同时也表现在他的游赏行为中。如 《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该文描写了大雪覆盖下清冷幽寂的情景,作者选择在此时独往看雪,令人不觉产生 “独有岁寒好,偏宜夜半游”之感。湖中景色 “上下一白”有留白的效果,“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更像水墨画于隐约处随意点染的笔法。张岱用如此简洁的语言描摹出西湖雪后的景色,从阔大的视角去笼罩整个天地,刻画出雪后西湖洗净铅华、空灵晶莹的真态。“两三粒”渺小的人与宏大宇宙形成对比,可谓言简意深的绝妙文字。整个西湖在张岱的笔下铺展,作者借亭中人之口道出自己得遇知音的欣喜之情。彼此都是 “痴”人,都有真性情,洋溢着鲜活的世俗气息,避免了士人过分的孤傲和偏执。张岱与金陵人 “强饮三大白而别”,是对市井生活的热烈欢迎和积极认同。这一系列的活动都发生在西湖的宏大环境里,士人的孤高情怀与市民铺毡豪饮的生活图景相映成趣,一冷一热相互交织,文人情致与市民俗趣转化为脉脉温情,表现为士人阶层与市民阶层审美情趣的双向互动。

二 丰富多彩的民俗风情

周作人在 《陶庵梦忆》的序言中写道:“张宗子是个都会文人,他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过是他所写的生活的背景。”陈平原也说:“在 《陶庵梦忆》里,谈得最多的,是戏剧,是节庆,自然风景反倒退居其次,不再是独立的日月山川,风景只是作为人物活动的背景。”魏晋以来,山水意识与文学创作相伴而行,对作为文明象征的都市日常生活却不太重视,没有给予足够的欣赏。张岱受晚明启蒙新思潮的影响,他肯定人们追求物质文化的需求,并且自己也深入到市井生活中去,用极大的热情去关注和介入那个时代的世俗生活,表现出对晚明时期鲜活蓬勃、富有人文气息的繁华生活的深深追慕。而从 《陶庵梦忆》记载的篇目 《西湖七月半》《西湖香市》来看,这种追求繁华靡丽的生活态度并非只存于社会中上层人士之中,而是广泛地存在于社会各个阶层。据张岱 《琅嬛文集·夜航船序》记载:

余因想吾越,惟余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及二十无成,然后习为手艺。故凡百工贱业,其 《性理》《纲鉴》,皆全部烂熟。偶问及一事,则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举之未尝少错。学问之富,真是两脚书橱。

这种情况肯定不止出现在余姚,像经济发达的苏州、杭州等地,普通市民阶层文化教育的普及程度也相当高。他们在追求物质生活享受的同时,也开始附庸风雅,对文化艺术消费产生了需求。缙绅士大夫因其身份地位,在追求雅致享乐生活的过程中,潜移默化地引领着潮流。如 《包涵所》中张岱祖父的好友包涵所建三艘西湖楼船,分别载着歌筵、书画与美人,声势浩大,奢侈至极,形成了 “观者相逐,问其所止”的喧闹场面,表现了市井平民对风雅之事的趋附和热衷。由此可见,他们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深深地影响着普通的市民,也主导着民俗风尚。

杭州人在中元鬼节游览西湖,欣赏月色,这是一种地方风俗。按理说,赏月本是风雅之事,袁宏道就曾在 《晚游六桥待月记》中说:西湖 “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文人雅士举杯邀月、诗酒悠游,欣赏美妙的月景,是他们聚会咸集的常态,不足为奇。但在张岱的 《西湖七月半》中却出现了“人声鼓吹,如沸如撼”的盛况,七月半成了杭州人群聚欢闹的节日。张岱自出手眼地直接道出:“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在这里他关注的始终是 “人事”,而非西湖七月半的风景。赏月的风雅之举被各个阶层所效仿和延伸,表现为文化层级间的流动,但不同的阶层受这种雅文化影响后又表现出不同的风貌。因此,张岱描绘了五种人看月的神貌心态:

其一,楼船萧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这段文字不写西湖,也不写月色,却独写在西湖边看月的人。第一种是在楼船萧鼓中与灯火优伶相伴的炫耀富贵者;第二种是 “左右盼望”好奇欣赏外面世界的“名娃闺秀”;第三种是 “浅斟低唱”“欲人看其看月”的名妓闲僧,有卖弄风情的味道;第四种是装醉卖傻,什么都看,却什么都没看到的市井闲汉;第五种是不愿与凡夫俗子为伍,“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的文人雅士。这些人构成了一幅士农工商、雅俗共赏的民俗画卷。张岱用世俗的眼光去观照七月半的人,不管是达官闺秀、名妓闲僧还是市井闲汉,“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尽写看月人的俗态。但他的语言心境却是雅致到了极点,“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本是绮靡的声色管弦,却别有一番俗趣。这种狂欢娱乐的世俗审美,是长久以来崇尚儒家文化的中国传统社会所欠缺的。即使有魏晋名士的狷狂传统,但也只局限于士人阶层,并没有普及民间市井。像晚明市井这种 “如魇如呓,如聋如哑”的喧嚣与骚动,可以说是一种异象。而这样的节日狂欢,满足了各个阶层追求文化娱乐的心理需求。人们挣脱了传统理性的束缚,自由地宣泄内心真实的情感。

这样的文化娱乐活动,文人雅士参与,平民百姓也参与,原本泾渭分明的雅俗文化的界限逐渐模糊,对文化艺术的审美追求不再局限于某一特殊阶层。张岱在这里热烈地描写了晚明杭州市井的众生相,却在结尾处写道:

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

人群散尽后,张岱与韵友、名妓赏月饮酒,足以表明他对市井生活的开放姿态。和这些人互通声气,觥筹交错间达到一种审美品位的灵犀互动。而 “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则一笔带过,又显露出些许士人情调,在赏月的世俗风情中又不失高雅的名士风度。

这种节日的狂欢,或者说市民的游赏狂欢,既是士人阶层的审美与雅趣对市民阶层的文化渗透,同时,在这个过程中,市民阶层的俗趣与风习也影响了文人雅士们的思想观念。他们游走于市井里巷,不知不觉便浸染上民间烟火气。张岱正是如此,他在 《西湖香市》中写道:

西湖香市,起于花朝,尽于端午。山东进香普陀者日至,嘉湖进香天竺者日至,至则与湖之人市焉,故曰香市。然进香之人市于三天竺,市于岳王坟,市于湖心亭,市于陆宣公祠,无不市,而独凑集于昭庆寺。昭庆寺两廊故无日不市者,三代八朝之骨董,蛮夷闽貊之珍异,皆集焉。

香市的时间,从花朝节到端午节有三月之久,前来进香的人可以在这宽裕的三个月中尽览西湖美景。“有屋则摊,无屋则厂,厂外又棚,棚外又摊,节节寸寸”,“岸无留船,寓无留客,肆无留酿”,更是写出了西湖香市的盛况。“则”“又”“无留”等词的重复使用,把 “香客杂来”的热闹场面形象地描绘出来。在 《西湖梦寻·昭庆寺》中也写道:“春时有香市,与南海、天竺、山东香客及乡村妇女儿童,往来交易,人声嘈杂,舌敝耳聋,抵夏方止。”昭庆寺为香市摆摊售卖的最密集处,“舌敝耳聋”、人声鼎沸的喧嚣场景如在目前。但除了对西湖香市的热情书写,更多的是对市井生活的认同和激赏。如:

士女闲都,不胜其村妆野妇之乔画;芳兰芗泽,不胜其合香芫荽之薰蒸;丝竹管弦,不胜其摇鼓欱笙之聒帐;鼎彝光怪,不胜其泥人竹马之行情;宋元名画,不胜其湖景佛图之纸贵。

在张岱看来,市井中贩夫走卒、杂音叫卖的朴实生活,比所谓高雅的上层繁华生活更值得称道。“村妆野妇之乔画”,“泥人竹马之行情”,才是真正美的事物。只有深入市井,亲身体验过这种生活的张岱才明白,民间的大俗即大雅。

值得注意的是,张岱的 《陶庵梦忆》完成于明亡后,经历甲申之变的作者,眼前所见和心中所思的当然不可能只有世俗的繁华景象。《西湖香市》的末尾写道:

崇祯庚辰三月,昭庆寺火。是岁及辛巳、壬午洊饥,民强半饿死。壬午虏鲠山东,香客断绝,无有至者,市遂废。辛巳夏,余在西湖,但见城中饿殍舁出,扛挽相属。

这才是西湖香市的现状,民生疾苦,香客断绝,香市随之荒废,与之前的 “香客杂来”的盛况形成鲜明对比。张岱曾言,“南宋张择端作 《清明上河图》,追摹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而余目盱盱,能无梦想”。他书写晚明城市生活的繁盛景象与张择端作 《清明上河图》的初衷相类,都是为了存续那种逝去的历史文化。张岱的翰墨篇章不是心血来潮的随意涂抹,从中透露出来的文化心态,不仅是对晚明市井生活的追怀,还有文化传承的意味和对时代变迁的思考。如开篇 《钟山》,表面上是叙写明太祖择陵之事,实则隐含了张岱对明亡的反思。他认为即便是明太祖选定的风水宝地,也不能保佑朱氏王朝万古长存。他貌似跳出了迷信的窠臼,但又将明亡之祸归因于崇祯十五年伐明陵枯树一事。这种 “伤地脉,泄王气”的论调,则体现了他传统的士人心态。而在 《三世藏书》中,张氏家族三代的藏书一夜尽失,张岱不可谓不痛心。但他痛心的不单是书籍文化的遗失,更是整个明王朝的覆灭。此类种种,都是张岱对晚明历史文化执着坚守的生动展现。

三 真挚情深的市井交游

张岱在 《西湖梦寻·放生池》一文的末尾说道: “但恨鱼牢幽闭,涨腻不流,刿鬈缺鳞,头大尾瘠。鱼若能言,其苦万状。以理揆之,孰若纵壑开樊,听其游泳,则物性自遂,深恨俗僧难与解释耳。”他提出 “物性自遂”的个性主张,希望人们能够挣脱传统的束缚,追求自由和真性情,同时这也是张岱的人生旨归与诉求。因此,张岱在 《陶庵梦忆》中也描写了许多个性独特、富有真性情的市井交游。他打破了等级间的隔阂,积极主动地去关注和交往市民阶层中的各种俗人。正如他自己所说,“天下何物不足以贵人,特人自贱之耳”(《诸工》),并用饱含深情的语言将他们的独特魅力记录下来。

在张岱笔下,这些市井细民无不富有独特的个性。如其友人陈章侯卧船上独饮、嚎嚣,自由随性,更在遇到女客后欣然同饮,不设男女之大防,是其真性情之展露。《麋公》中张岱祖父的好友陈眉公,携一角鹿往来于 “西湖六桥、三竺间”,人人称该鹿为 “谪仙”。眉公慕其风韵,便自号 “麋公”,以鹿喻己,不羁中透着一丝可爱。六岁时,祖父在带张岱去武林的途中遇见跨鹿游钱塘的陈继儒,陈眉公听说张岱善对对子,于是有意考他一考。陈眉公指着屏上的 《李白骑鲸图》出了上联:“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张岱马上应联:“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陈眉公马上大笑起来,跃然起身说:“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可见张岱不仅年少聪慧,而且打趣眉公,颇得市井俗趣。

张岱突破了传统文学的藩篱,书写民俗,多叙俗人。正如胡益民先生所言,张岱 “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第一个自觉致力于用散文表现普通人的生活,表现其对‘人’的尊重和现实生活的真挚喜爱之情的作家”。张岱能够突出那些人物平凡甚至丑陋外表下不平凡的特质,如 《奔云石》中写道:

先生面黧黑,多髭须,毛颊,河目海口,眉棱鼻梁,张口多笑。交际酬酢,八面应之。耳聆客言,目睹来牍,手书回札,口嘱傒奴,杂沓于前,未尝少错。客至,无贵贱,便肉、便饭食之,夜即与同榻。余一书记往,颇秽恶,先生寝食之不异也,余深服之。

黄寓庸先生虽面貌丑陋,但 “交际酬酢,八面应之”,从来没出过差错,可见其生活交际能力之强。而真正可贵的是,他对待客人没有贵贱之分,都热情招待,甚至是生活邋遢之人也毫不嫌恶,与之同榻。这样豁达、不拘小节的心性,让张岱都深深折服。他从先生身上发现的是与传统文人清高矜傲截然不同的品质,改变了他对一般文人的看法。透过黄寓庸先生的不俗行为,体味到世俗生活的真情。晚明社会,重视情感、尚真尚俗的主张成为时代思潮,而这种思潮对张岱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汤显祖在戏曲领域发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真情绝唱,而与张岱唱和频繁的好友王思任,也有 “天下无可以真,而惟情可以真。天下无有当错,而惟文章不可不错”的言论。于是,张岱便形成了 “一往深情”的审美思想,而这种审美思想也体现在他个人的交游中。他将自己的一腔“深情”倾注于对市井俗人的描写中,表现出这些普通人不俗的一面。《陶庵梦忆·不系园》最为集中地描写了各具特色却志同道合的市井中人:

章侯携缣素为纯卿画古佛,波臣为纯卿写照,杨与民弹三弦子,罗三唱曲,陆九吹箫。与民复出寸许界尺,据小梧,用北调说 《金瓶梅》一剧,使人绝倒。是夜彭天锡与罗三、与民串本腔戏,妙绝;与楚生、素芝串调腔戏,又复妙绝。章侯唱村落小歌,余取琴和之,牙牙如语。

不系园是一艘泛于西湖之上的画舫,为汪汝谦所办画舫中最著名的一艘。史载他 “制画舫于西湖。曰不系园,曰随喜庵”。这里向来是文人雅集的场所,张岱与不期而至的友人在不系园聚会,有文人侠士、戏曲名家,更有画师、优伶等,三教九流相聚在一起描画、弹唱、串戏,风雅之余又蓬发世俗气。张岱向来 “好梨园,好鼓吹”,深情于戏,他 “绝倒”于 《金瓶梅》的说剧中,称赞彭天锡、朱楚生的戏 “妙绝”,表达了对他们技艺的由衷欣赏和赞叹。然而,张岱并不是以一个欣赏者自居,没有高人一等,而是在 “章侯唱村落小歌”的时候,“取琴和之”,把自己当作他们中的一员,融入集体中。村落小歌唱的是俗语,和的是俗声,向来为传统士大夫所不齿,张岱却欣然和之,可见他对世俗文化的认同和激赏。

张岱以一种平等的姿态与这些市井人物交往,用自己的 “一往深情”去观照这些市井中的普通人。与此同时,他对技艺高超、有不俗之才的市井细民也评价极高,“妙绝”之词可见一斑。如写女艺人朱楚生 “有本腔不能得十分之一”的艺术造诣,“性命于戏,下全力为之”的执着艺术追求。这既是对戏的深情,又是她个人身上“一往情深”品质的充分展现,更写出了楚生对真挚情感的渴望,虽身份卑微,却是性情中人。张岱在朱楚生的身上看到了 “一往深情”,同时他也用深情的眼光去观照楚生,叹服她的风韵与技艺,也为她 “劳心忡忡,终以情死”而伤怀与惋惜。寥寥数语,透露出张岱的钦佩之情。张岱正是用这些民间艺人的身份卑微、样貌丑陋、行为怪异与技艺高超、品格高洁的对比,突出他们的个性。所谓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既表现出张岱对俗世情怀的追求,也是其人情本真的回归,同时也反映了他对独立人格和自由精神的追求。

如 《彭天锡串戏》中写道:“天锡多扮丑净,千古之奸雄佞幸,经天锡之心肝而愈狠,借天锡之面目而愈刁,出天锡之口角而愈险,设身处地,恐纣之恶不如是之甚也。”彭天锡的串戏技巧出神入化,扮演丑角净角惟妙惟肖,将千古奸雄的“狠、刁、险”充分表现出来。但张岱并没有对此做具体的描绘,而是说:“盖天锡一肚皮书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机械,一肚皮磥砢不平之气,无地发泄,特于是发泄之耳。”

比起学识、阅历以及技巧,张岱更看重的是 “不平之气”。这一说法源自 《梁溪漫志》。有一天,苏东坡吃饱饭后揉着肚子问身边的婢女,自己肚子里是什么东西。第一个婢女说都是文章,第二个说满腹都是机械,苏东坡听后不以为然。直到他的侍妾朝云说 “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他才捧腹大笑。“一肚皮不合时宜”“一肚皮不平之气”,都是 “不平则鸣”。张岱看到了彭天锡胸中的不平之气,反观己身,认为写文章一样要有这种不平的情怀。这样才不流于平庸,充满个性,有自身的特点,洋溢着鲜活的人文气息。

这种不平之气无疑也是张岱身上独特的气质。 “少为纨绔子弟”的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注入了他的个性色彩,活脱脱的市井之气。同时,张岱也是个痴人。如美国学者史景迁所说,张岱是个 “挖掘者”,经历了明朝的覆灭,成为遗民,前半生的繁华靡丽一瞬间化为梦幻。为了守住内心最后一片净土,他很愿意来做一个记录者,搜肠刮肚地记录往昔的富丽繁华。他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去留住那个时代的影像,留住那个时代的文化精神,“存道”“存明”的思想跃然纸上。

张岱:《陶庵梦忆》,中华书局,2007。

张岱:《琅嬛文集》,岳麓出版社,2016。

袁宏道:《袁宏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汤显祖:《汤显祖集全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黄裳:《银鱼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周作人:《药味集·再谈俳文》,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陈平原:《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

史景迁:《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胡益民:《张岱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佘德余:《都市文人——张岱传》,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

张则桐:《“一往深情”:张岱散文情感底蕴论》,《浙江社会科学》1999年第3期。

夏咸淳:《论张岱及其 〈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天府新论》200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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