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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湖心亭看雪》中的痴

2015-06-03刘晖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5年6期
关键词:俗人湖心亭张岱

李明哲先生在2013年11月的《语文学习》上发表了《一片痴心在雪湖——重读〈湖心亭看雪〉》一文(以下简称李文)。文中提出“作者‘借人而写意,意在衬托:以金陵客的‘似痴,衬托自己的‘固痴;以金陵客的‘形痴,衬托自己的‘意痴。”意思是说张岱写在湖心亭遇到的两个金陵人是为了反衬自己。

理由有以下几点:

一是李先生认为,张岱选择在湖中人鸟声俱绝的更定时分独往湖心亭看雪,是因为张岱没有一个和他一样有心看雪的志趣相投的朋友。“他不想被俗人扰了雅兴。他想独品一湖雪。”

二是张岱来到湖心亭后发现“金陵客约了朋友,烧炉煮酒,把个湖心亭搞得热气腾腾地”。李先生认为这一幕大煞风景,张岱苦心经营的独品一湖雪的氛围被破坏了。

三是在张岱与金陵客的交往中,李先生认为他们“在语言和行动上都是不对称的,并不和谐”。“见余”,金陵客大喜,发出“湖中焉得更有此人”“主人口吻似”的感叹。“这多少会让张岱在不期而遇金陵客的惊奇之余产生一点点失落感”。张岱不发一语是因为不想说,也无惊喜可言。金陵客“拉余同饮”,张岱“并不是很情愿,只是碍于情面才应付陪饮的”。“而 别”喝完就走,看来张岱“似有些敷衍之意”。从“而别”的“而”和“及下船”的“及”两个字,“也可以看出张岱好像已经有些不耐烦的意味了”。

四是李先生认为“张岱骨子里和金陵客根本就是不同性格气质的人。只可与雅者言难为俗人道也”。金陵客“只不过是找个清净的地方喝酒而已,并不是真正在欣赏雪湖”。

李先生基于以上四点理由得出了张岱用金陵客的俗反衬自己的雅,反衬自己对西湖的一片痴心的结论。对于这一结论,我认为还有必要再斟酌一番。下面,让我们循着李文的思路加以考辨。

一、张岱独往湖心亭看雪是因为他没有一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吗?

李先生认为张岱独往湖心亭看雪是因为他没有一个志趣相投的朋友。只要读过张岱其他的作品,就不难发现这不是事实。《陶庵梦忆》中有《陈章侯》一文,文中就回忆了张岱与画家陈章侯月夜泛舟西湖的往事。可见张岱是有志趣相投的朋友的。那么张岱为什么选择在湖中人鸟声俱绝的更定时分独往湖心亭看雪呢?我想这与张岱的西湖情结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他曾说:“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西湖之于张岱,既是他往昔衣锦繁华的象征,又是他今日国破家亡的见证,更是梦中的理想乐园。”“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无论春夏、秋冬、阴晴、雨雪、昼夜,在张岱眼中,西湖都是美的。晚明嘉兴人汪珂玉有“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之说。也许是因为西湖的雪景毕竟是不常见的。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的雪景就更罕见了。更定时分,在夜色的衬托下,西湖的雪景又有别于白天。痴于山水的张岱怎么可能放过这样好的领略西湖别样风韵的机会呢?所以他当然会选择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刻去西湖。无论有没有朋友陪伴,都丝毫不能影响他的欣赏西湖雪景的兴致。他独往湖心亭看雪或许是那夜一时兴起,兴之所至,所以欣然独往。

二、金陵客烧炉煮酒破坏了张岱苦心经营的独品一湖雪的氛围吗?

《湖心亭看雪》选自张岱的散文集《陶庵梦忆》。在《陶庵梦忆》中有《龙山雪》一文。记叙的是张岱雪夜游龙山,酒曲佐兴的情景。文中写道:天启六年十二月,大雪深三尺许。晚霁,余登龙山,坐上城隍庙山门”,“坐久清冽,苍头送酒至,余勉强举大觥敌寒,酒气冉冉,积雪欱之,竟不得醉。”可见,在这样的天气,夜晚欣赏雪景是非常寒冷的,是很有必要喝酒御寒的。如果在这样的时候,能喝上一杯热腾腾的酒无疑是令人愉快的。所以,我认为金陵客在湖心亭烧炉煮酒,并没有破坏张岱赏雪的心情。既然张岱并不是想独自欣赏西湖的雪景,那么当金陵客盛情邀请他喝酒时,想必他会欣然接受。张岱并没有苦心经营“独品一湖雪的氛围”,金陵客烧炉煮酒当然也不会破坏这一氛围。

三、在张岱与金陵客的交往中,他们的语言和行动不和谐吗?

李先生认为“见余”,金陵客大喜,发出了“湖中焉得更有此人”“主人口吻似”的感叹。这一感叹真的有“主人口吻”吗?在大雪三日后湖中人鸟声俱绝的夜晚,金陵客大概没想到能遇到和他们一样冒着严寒来欣赏西湖雪景的人。所以金陵客见到张岱大喜,认为是遇到了志趣相投的知音。因而发出了“湖中焉得更有此人”的感叹。从金陵客的这句感叹中,只能听出他把张岱引为知音的喜悦,听不出金陵客视自己为西湖主人之意。想来张岱听到这句话时,也不会有失落之感。

李先生认为金陵客“拉余同饮”,张岱“并不是很情愿,只是碍于情面才应付陪饮的”。这也是说不通的。金陵客与张岱素不相识,这从下文的张岱“问其姓氏”可以看出。既然他们素不相识,张岱就没有必要碍于情面应付陪饮。即使盛情难却,那最多喝一杯也就罢了。怎么会“强饮三大白”?李先生把这句话中的“强”理解为勉强,即不愿意喝酒,但碍于情面勉强喝酒。其实,这种理解是不准确的。“强”在这里确实可以理解为“勉强”。《说文解字》中说“勉,强也”。可见,“强”有“勉”之意。《汉语源流字典》中“勉”的其中一种含义,就是“力量不够或不情愿还尽力去做”的意思。也就是说,“勉强”这个词其实有两种意思,一种是力量不够还尽力去做,另一种是不情愿还尽力去做。在《湖心亭看雪》中,“强”解释为“不情愿还尽力去做”于情于理不合。那么是否可以解释为“力量不够还尽力去做”呢?从张岱的《龙山雪》一文“坐久清冽,苍头送酒至,余勉强举大觥敌寒,酒气冉冉,积雪欱之,竟不得醉”中,可以看出张岱的酒量并不大,他本以为用大杯喝酒是会醉的,但是因为天气太冷,“积雪欱之,竟不得醉”。在湖心亭,素不相识的金陵客拉他同饮,他虽酒量不够大,但还是“强饮三大白”。张岱的这一举动说明他也是把金陵客视为知音的。在这里,把“强”解释为“力量不够还尽力去做”,是完全说得通的。endprint

李先生认为从“而别”的“而”和“及下船”的“及”两个字,“也可以看出张岱好像已经有些不耐烦的意味了”。“而”在这里可以理解为“然后”。“余强饮三大白而别”是说“我尽力喝了三大杯然后才告辞”。“及”在这里是“到……的时候”的意思。“及下船”是说“到下船的时候”。从这两句话中并不能读出张岱有丝毫不耐烦的意味。

由此可见,在张岱与金陵客的交往中,他们的语言和行动是和谐的。

四、金陵客是俗人吗?

李先生认为“张岱骨子里和金陵客根本就是不同性格气质的人。只可与雅者言难为俗人道也”。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金陵客“只不过是找个清净的地方喝酒而已,并不是真正在欣赏雪湖”。金陵客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来到湖心亭只是为了找个清静的地方喝酒吗?我以为不然。大雪三日后的夜晚有多寒冷,从张岱“拥毳衣炉火”的举动就可以感受得到。如果金陵客仅仅是为了找个清静的地方喝酒,他们何必自讨苦吃,跑到这样一个寒冷的地方受冻?找个温暖而又安静的地方喝酒,不是更惬意吗?这样的地方在杭州应该容易找到吧!所以,金陵客在那个夜晚来到湖心亭应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欣赏西湖雪后的奇景。在这一点上,金陵客与张岱是完全一致的。如果说张岱是“雅者”,那么金陵客就绝不是“俗人”。

李先生认为张岱用金陵客的俗反衬自己的雅,反衬自己对西湖的一片痴心。对于这一结论,我不敢苟同。因为金陵客并不俗,所以张岱并没有用金陵客的俗反衬自己的雅的意思。我们设想一下,当张岱兴致勃勃地独往湖心亭看雪时,遇见了俗不可耐的金陵客,本不想喝酒的他被迫喝了三大杯酒,那是多么令人扫兴的事啊!张岱偶遇金陵客发生在明亡以前,《湖心亭看雪》写于明亡以后。在阔别西湖多年以后,张岱说“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记忆中的西湖,对于张岱来说,是“梦中的理想乐园”。如果遇见金陵客是那么令人扫兴,张岱有什么必要在多年以后还特地写一篇文章记叙这件往事呢?又有什么必要把它收入《陶庵梦忆》这部散文集中呢?想必那一夜的奇景,那一夜的奇遇对于张岱来说都是美好的回忆,所以在时隔多年以后,张岱对那一夜的情景还会记得如此清晰。从《湖心亭看雪》中,我们确实能读出张岱的“痴”。但是,别忘了,同样“痴”的还有金陵客。

参考文献:

李明哲《一片痴心在雪湖——重读〈湖心亭看雪〉》,2013年11月《语文学习》,第56、57页。

张岱《西湖梦寻》第7页,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

胡益民《张岱评传》第290、291页,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

张岱著 林邦钧注评《陶庵梦忆注评》第20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

刘晖,语文教师,现居湖北武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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