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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政治思想解读:基于“位”“功”的视角*

2014-01-23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年6期
关键词:阮元注疏中庸

王 学 伟

“中庸”的具体含义,学界一直争论不断。笔者认为仍有空间探讨“中庸”的深广内涵,并认同这样的判断:《中庸》的核心概念是“君子”“政”“诚”①杜维明:《中庸:论儒学的宗教性》,北京:三联书店,2013年,英文初版序,第5页。。《中庸》与《论语》《大学》一样,有“务于治”的一面,这个层面探讨的重点是“治道”。宋儒以性理研究之,自是别开生面,但最后泥入空疏,恐怕是重其性理、轻其治道的结果。孔子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言“民”,应是从治道而言的。何晏疏云:“世乱,先王之道废,民鲜能行此道久矣。”②[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论语注疏》卷6《雍也》,[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479页下。废弃“先王之道”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时的君王以及诸侯国的国君。周室衰微,“礼乐征伐自诸侯出”③[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论语注疏》卷16《季氏》,[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521页中。,时日已久。基于以上认识,对《中庸》进行论析,以就教于方家。

一、位:“中”的另一含义

中庸的“中”,学界有诸多解释,如中和、中正、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折中、恰到好处,等等。这些认识影响深远,甚至已经融入中国传统文化的血脉,成为文化品格的一个要素。不过,笔者认为,“中”还有一个层面的含义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即“中”的“位”义,即地位、权位。宋代学者黎立武有云:“中者,在中之义,正位居体之名也。”④[宋]黎立武:《中庸指归》,[清]永瑢、纪昀等:《四库全书》第200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715页上。不过他所说的“位”是从“性”之“位”而言,并非权位之义。“中”具有权位的意义,应该在尧、舜、禹时期就已具雏形,后经周朝强化,越来越明确。孔子“宪章文武”、屡梦周公,“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可见周朝文化对其影响之大。“中庸”思想是其创立的儒学中的核心思想之一,对周朝强化过的“中”的含义应有特别的重视。

“中”的观念,至少在尧统治的时代就已经相当发达。《论语·尧曰》载:“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论语注疏》卷20《尧曰》,[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535页上。这是尧禅位于舜时说的一番话,后来舜禅位给禹,也把这番话说了一遍。可见这番话极为重要。“天之历数在尔躬”、“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说得十分明白,而“允执其中”却略显晦涩。审读尧对舜说的话,可知“天之历数”与天下的盛衰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与执政者的“天禄”也息息相关。这个如此重要的关键,仅仅是中道、中正、中和、时中、适中等思想观念或者处事原则?这实在有点让人困惑。君王实行中正之道的确非常重要,不过这种情怀应是比较晚起的。尧、舜、禹的时代,对“天”有着宗教般的情怀,这种情怀在禅位时叮咛语“允执其中”里难道没有丝毫寄寓?古文字学和考古学关于“中”字的研究,可以为我们提供另一种更接近“中”之原义的释读视角。

唐兰认为,“中”的原形应该是旗、旐等徽帜一类的东西。徽帜一类的东西和“中”有什么关系呢?他说:

中者,最初为氏族社会中之徽帜,《周礼·司常》所谓:“皆画其象焉,官府各象其事,州里各象其名,家各象其号”,显为皇古图腾制度之孑遗。此其徽帜,古时用以集众,《周礼·大司马》“教大阅,建旗以致民,民至,仆之,诛后至者”,亦古之遗制也。盖古者有大事,聚众于旷地,先建中焉,群众望见中而趋附,群众来自四方,则建中之地为中央矣。列众为阵,建中之酋长或贵族,恒居中央,而群众左之右之望见中之所在,即知为中央矣。然则中本徽帜,而其所立之地,恒为中央,遂引申为中央之义,因更引申为一切之中。后人既习用中央等引申之义,而中之本义晦。*唐兰:《殷虚文字记》,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53—54页。

从文字学看,这种诠释的具体细节或仍可商榷,但的确为我们理解“中”提供了新视角。“中”的原形如果是徽帜,那么在尧的时代,应已经演变为权力、权位的象征。这样解读“允执其中”似乎更加贴切。不过,用这个观点解读“允执其中”还有不甚圆融的地方。如果是旗表一类的徽帜,可能在祭祀礼仪和战事中用到的更多,与“天之历数”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文考古界的学者对“中”的研究成果似乎更能较好地解读“允执其中”。萧良琼认为,“中”的原形应是一种天文仪器,即圭表。他研究了甲骨卜辞出现的“中”和“立中”,考察了“中”的概念从具体到抽象的演进过程,认为“中”是古代的天文仪器——圭表。“允执其中”的含义是,通过正确地掌握“中”(即圭表)这个天文仪器,治历明时,认识天地运转的道理。他认为:“中”后来变为哲学术语的“中庸之道”,正如“规矩”“权柄”也变成了伦理学名词一样,最初它们都是某种度量客观物质现象的工具,后来变成了专门的政治和哲学术语,人们便渐渐忘却了它的原义*萧良琼:《卜辞中的“立中”与商代的圭表测景》,《科技史文集》第10辑,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3年,第43页。。这个论断颇有见地,却鲜有哲学研究者关注。不过,尧传给舜的那个“中”(圭表)更多是象征意味,代表交通天人的权力、权位。这个释读应是比“旗表”一类的徽帜更深入了一层。

以上两种释义,还可以从清华大学所藏战国竹简的《保训》篇找到依据。李学勤认为《保训》是周文王的遗书*李学勤:《周文王遗言》,《光明日报》2009年4月13日,第12版《国学》。。值得重视的是,短短两百多字的遗文,“中”字竟然出现了四次,引起学界极大关注。为了方便讨论,全文引述如下:

惟王五十年,不瘳,王念日之多历,恐坠宝训。戊子,自靧。己丑,昧[爽]……[王]若曰:“发,朕疾适甚,恐不汝及训。昔前代(?)传宝,必受之以詷。今朕疾允病,恐弗念终,女以书受之。钦哉,勿轻!昔舜旧作小人,亲耕于历丘,恐求中,自稽厥志,不违于庶万姓之多欲。厥有施于上下远迩,迺易位迩稽,测阴阳之物,咸顺不扰。舜既得中,言不易实变名,身滋备惟允,翼翼不懈,用作三降之德。帝尧嘉之,用受厥绪。呜呼!发,祗之哉!昔微假中于河,以复有易,有易服厥罪。微无害,迺归中于河。微志弗忘,传贻子孙,至于成唐,祗备不懈,用受大命。呜呼!发,敬哉!朕闻兹不旧,命未有所延。今汝祗备毋懈,其有所由矣。不及尔身受大命,敬哉,勿轻!日不足,惟宿不详。”*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保训〉释文》,《文物》2009年第6期,第73—75页。

文王罹患重病,自觉来日不多,于是面授遗嘱于姬发,讲了舜“求中”“得中”和微“假中”“归中”两个故事,可见“中”是文王言说的核心。李学勤认为这四个“中”可能与中道有一定关系*李学勤:《论清华简〈保训〉的几个问题》,《文物》2009年第6期,第76—78页。;李均明认为后两个“中”是指法律类的判决书*李均明:《周文王遗嘱之中道观》,《光明日报》2009年4月20日,第12版《国学》。;姜广辉则理解成“处理事情时要把握分寸,要将事情处理得恰到好处”*姜广辉:《〈保训〉十疑》,《光明日报》2009年5月4日,第12版《国学》。;李零认为“中”可折中于“表”,即用于观测日影的圭表,观风向、测风力的旗表*李零:《说清华楚简〈保训〉篇的“中”字》,《中国文物报》2009年5月20日,第7版《考古》。;廖名春认为其内涵就是“和”*廖名春:《清华简〈保训〉篇“中”字释义及其他》,《孔子研究》2011年第2期,第33页。;还有学者认为和婚事有关系,等等,不一而足。

从其内容来看,周文王要传“中”给姬发,这个“中”应当是象征国家权力的“宝物”。解读为法律类文书还有一定道理,但解读为中道、中和等思想观念,就有点不太融通。释为“法律类文书”,也有可商榷的地方。如果是法律文书,还需要“假”“归”吗?法律条令是颁布天下,需要人人遵守的。若是属于不同国家,也不会被认可。微“假中”是为了“复有易”,即找“有易”复仇的,从河伯那里借来法律文书用以复仇,于情于理都很难讲通。笔者认为,李零的释读较为贴近文意,即《保训》的四个“中”,是指旗表、圭表,象征至高无上的权位和权力。这还可以从《周书》中找到一个旁证。根据《大诰》的记载,武王驾崩之后,管叔、蔡叔等发动叛乱,周公辅助年幼的成王予以讨伐,大诰天下云:“宁王遗我大宝龟,绍天明即命。”孔安国传:“安天下之王,谓文王也。遗我大宝龟,疑则卜之,以继天明,就其命而言之,言卜不可违。”*[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卷13《大诰》,[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98页上。这里所谓“大宝龟”是从文王传下来的,是象征权力的宝物之一。这从一个侧面可以证明,《保训》里的“中”应该是象征权力、权位的宝物,而不是中正、中和一类的思想观念。当然,“中”这个宝物,可寓以中正、中和之义。

微从河伯那里借的“中”,是调动军队的徽帜。微从河伯处借来军队,兴师问罪于有易,有易不敌,于是服罪。徽帜用于指挥军队,在《周礼·春官·司常》中有记载,其云:“凡军事,建旌旗。”*[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卷27《春官·司常》,[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827页上。《孙子兵法·军争》引《军政》云:“言不相闻,故为金鼓;视不相见,故为旌旗。”*[周]孙武撰、[魏]曹操等注、杨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孙子校理》卷中《军争篇》,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46页。可见,旌旗是军队的徽帜。前文已论及,“中”有徽帜义。微为复仇,从河伯那里借来军队,兴师问罪于有易,有易迫于压力,于是降服。完成复仇之后,微把借来的军队归还给河伯。这样解读,比较融通。

圭表之“中”代表治历明时的权威,旗表之“中”代表号令军队的权威,它们都是权力、权位的象征物,因此,可传,可求,可得,可借,可还。

武王、周公之际,“中”的观念又进一步强化。周公把“中”的观念落实到更为具体的地理意义上,即测“土中”(即地势正中、国土正中),营建新都城于洛邑(今河南洛阳一带)。在周文王初为西伯,其侯国属地并不在五岳之中,属于殷朝的西部。因此,武王克纣之后,陷入深深的忧虑,担心上天不会护佑他的统治,也担心没有天命的护佑,故殷民众不服从他的统治,因为“未定天保”而夜不能寐。周公因此于“土中”洛阳营建新都城*[汉]司马迁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28—129页。。建成后,“告于天曰:‘余其宅兹中或(国),自之辥民’”*陕西宝鸡出土《何尊铭文》,辥,典籍多训为“治”。转引自于省吾:《释中国》,胡晓明、傅杰编:《释中国》第3册,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516页。。可见,武王对“中”极为重视。姬周先祖虽然始自舜统治时代的后稷(即“弃”),但一直未曾“王天下”,即对于上天来说,姬周还是一个“新面孔”,所以要“告天”,获得上天的允许。当然,在今天看来,这可能有些荒唐,但在当时却是犹如宗教信仰一般,是非常严肃的国家大事。成周洛邑,武王之时的营建比较匆忙,后来在成王时又继续营建,前后耗时十多年。这是出于“绍上帝”和国家稳定的双重考虑。这在《周书》《逸周书》等书中有详细记载,兹不赘引。另外,据于省吾研究,“中国”之名起源于武王时期*于省吾:《释中国》,胡晓明、傅杰编:《释中国》第3册,第1524页。。辨别东西南北方位以统治天下,这种做法在尧的时候就已开始。周武王的时候,把这一观念强化为“土中”,于国土正中“绍上帝”统治天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卷13《小雅·谷风之什·北山》,[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63页中,以“土中”为“四方之极”*“四方之极”,语出《诗经·商颂·殷武》。见[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28页中。殷商虽有居疆土之“中”统治天下的观念,但屡次迁都,并非居天下之中(即国土正中)统治天下。《尚书·盘庚中》亦有尊“中”的表述,云:“汝分猷念以相从,各设中于乃心。”见[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卷9《盘庚中》,[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71页中。,从而确立其在疆土上的绝对权威。

圭表之“中”是时间上的权威,“土中”代表空间上的权威。周公把这种时间和空间上的的权威,作为治国安邦的根本制度写入了《周礼》。具体的表述为:“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卷1《天官》,[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39页。《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都是以这五句话为开篇。“以为民极”,郑玄云:“极,中也。令天下之人各得其中,不失其所。”贾公彦疏云:“极,中也。言设官分职者以治民,令民得其中正,使不失其所。”这里的“以为民极”,应该与《洪范》所谓“皇极”同义。《洪范》所说的九畴,“次五曰:建用皇极”。孔安国传云:“皇,大。极,中也。凡立事,当用大中之道。”*[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卷12《洪范》,[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88页上。

“中”是时间意义上的权威的极致,是空间意义上的权威的极致,更是政治意义上的权威的极致。《诗经·商颂·殷武》云:“商邑翼翼,四方之极。”郑玄笺云:“极,中也。商邑之礼俗翼翼然可则效,乃四方之中正也。”*[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28页中。商朝的都邑是“四方之极”,位于天下之中。扬雄《太玄·玄莹》云:“天圆地方,极殖中央。”*[汉]扬雄撰、[宋]司马光集注、刘韶军点校:《太玄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189页。《广雅·释言》云:“极,中也。”*[清]王念孙著、钟宇讯点校:《广雅疏证》卷4《释诂》,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5页。苏轼《论好德锡之福》云:圣人“为之大中之教曰:‘贤者无所过,愚者无所不及。’是之谓皇极。极之于人也,犹方之有矩也,犹圆之有规也,皆有以绳乎物者也。圣人安焉而入乎其中,贤者俯而就之,愚者跂而及之”*[宋]苏轼著,傅成、穆俦标点:《苏轼全集》中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688页。。王夫之《说文广义》云:“极,栋也。栋下属地,上至屋脊,为群材所宗主,故借为‘极至’、‘建极’字。以其居至高而无出其上者,故通为甚也。”*[清]王夫之著:《说文广义》卷3,见《船山全书》第9册,长沙:岳麓书社,1989年,第339页。清代学者吴善述《说文广义校订》云:“栋在屋之正中,故栋与极并有中义,因之凡在中者名极,君之中道曰皇极,天之中枢曰北极、南极、赤极、黄极。又因之有正义,正犹中也。”*转引自丁福保编纂:《说文解字诂林》第19册,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6886页下。“极”是天下之“中”,是天下效法的惟一准则。

总结前文,“中”从最初的圭表逐渐演变为权力、权位的象征。传“中”,是尧、舜、禹以降的政治传统。周朝的武、成之际,把地理意义上的权威揉进象征时令权威的“中”里,使“中”的权威、权位色彩更加浓厚和牢固。《管子》所谓“天子中而处”*[清]黎凤翔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卷18《度地第五十七》,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051页。,《荀子》所谓“王者必居天下之中”*[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卷19《大略篇》,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485页。,《韩非子》所谓“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清]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卷2《扬权》,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44页。,《吕氏春秋》所谓“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许维遹撰、梁运华整理:《吕氏春秋集释》卷17《慎势》,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60页。,以及董仲舒论“王道通三”*凌曙解“王道通三”引《说文通论》云:“王者,则天之明,因地之义,通人之情,一以贯之,故于文贯三为王。王者,居中也,皇极之道也。”见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卷11《王道通三》,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328—329页。,扬雄论“中于天地者,为中国”*[汉]扬雄著、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卷6《问道》,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19页。,等等,都是对“中”的思想继承和发展。中和、中正、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折中、恰到好处,等等,这些含义应是权威、权位之“中”的后起之义。

二、功:“庸”的另一含义

君王居天下之“中”,集时间和空间上的权威于一身,是不是就可以保证永远统治天下了呢?“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卷18《大雅·周颂·荡》,[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554页上。,夏亡、殷灭的教训证明,仅有政治上的权位还是不够的。武王、周公营建成周而居天下之中,他们同时也深知,这还不是政权永续的坚实保障。惟有建立有利于天下民众的功绩,才是真正的长久之道。

徐复观说“中庸”连为一词的重点在“庸”不在“中”,但在别处却说在“中”不在“庸”*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版,第98页;徐复观:《学术与政治之间》新版,台北:学生书局,1985年,第399页。。其实,“中”与“庸”同等重要,连为一词,是把二者融为一体,变成一个新理念。

中庸之“庸”,一般解释为“用”“常”“不易”“平常”等。释“用”,则“中庸”是“中和之用”之义;释为“常”或“平常”,“中庸”则是“中和可常行”之义;释为“不易”,“中庸”的意思就是,中正之道为天下正道,恒久而不息,不可更易。这几种释义都比较抽象,应该是后起的,其原初的意义应当更为具体。比如,“道”的观念起源于“道路”的“道”,逐渐引申为规律、道理等比较抽象的含义。再比如前文论证的“中”,也是从圭表、旗表等具体事物引申出中心、中正、中和等抽象含义的。在中国思想史上,还可以举出很多这样的例子。

从资于治道这个角度着眼,可能会发现一些有意思的问题。“中”是天下大本,“和”是天下达道。居天下之“中”,掌握住了这个根本,天下就自然而然地“和”了吗?恐怕并没有这么简单。中为大本、和为达道这两句后面,还有至关重要的一句话:“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天地位、万物育是“致中和”的结果,或者说是效果、境界。这里的关键点,应在于“致中和”。那么,如何“致”呢?《中庸》后半部分似乎解决了这个问题,即“反身而诚”,其云:“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1页。君王居天下之“中”治国理政,要诚敬天道,要忠信笃敬。但仅仅这样,就可以“致中和”吗?

宋代浙东学派叶适有个论述值得引起重视。其《进卷·总述》说:“道不可见,而在唐、虞、三代之世者,上之治谓之皇极,下之教谓之大学,行之天下谓之中庸。”*[宋]叶适著、刘公纯等点校:《叶适集·水心别集》卷7,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726页。“上之治”是说君王居大中之位,上承天道以治天下。所谓“皇极”,即是《洪范》九畴的核心。“下之教”,是指用天道教化民众。“行之天下”,即以皇极、大学治国理政,教化民众。这才是中庸之道。用天道教化民众,这是一种事功。从事功的角度来阐说儒家思想,这是以吕祖谦、陈亮、叶适为代表的浙东学派对以二程、朱熹为代表的注重“心性涵养”的理学派的一种反动。吕祖谦认为:“孔门诸弟子,若论趋向,固非管仲可比,使他见用,却恐未必有仲事业。学者看古人,要须看得至此。”*[宋]吕祖谦:《吕东莱文集》第7册卷20《杂说》,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长沙: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448页。陈亮批评性理之学“德泽有余而事功不足”*[宋]陈亮著、邓广铭点校:《陈亮集》卷15《问皇帝王霸之道》,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72页。,主张“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宋]陈傅良:《止斋文集》卷36《答陈同父三》,[清]永瑢、纪昀等:《四库全书》第1150册,第782页上。。从事功角度与朱熹性理学说论战,可谓打中了性理派的重性理轻事功的软肋。惜未能援引先秦典籍中“庸”的“功”义,进行有力论证。在先秦文献中,“庸”有事功的含义,且数量相当可观,整理如下:

《尚书·舜典》载:“敷奏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孔安国传云:“诸侯四朝,各使陈进治礼之言。明试其言,以要其功,功成则赐车服以表显其能用。”孔颖达正义云:“其朝之时,各使自陈进其所以治化之言。天子明试其言,以考其功,功成有验,则赐之车服,以表显其有功,能用事。”*[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卷3,[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27页下,第130页中。于民有功的人,要特别表彰。《舜典》又云:“舜曰:‘咨!四岳,有能奋庸熙帝之载,使宅百揆,亮采惠畴?’”孔安国传云:“庸,功。”⑤[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卷3,[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27页下,第130页中。舜建议“四岳”举荐能够建功立业的人才。《益稷》也有这样的表述:“惟帝时举,敷纳以言,明庶以功,车服以庸。”*[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卷5,[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43页上。

盘庚迁殷之后,勉励僚臣云:“无总于货宝,生生自庸,式敷民德,永肩一心。”孔安国传云:“无总货宝以求位,当进进皆自用功德。用布示民,必以德义,长任一心以事君。”孔颖达正义云:“无得总于货宝以求官位,当进进自用功德,不当用富也。用此布示于民,必以德义长任一心以事君,不得怀二意。”*[汉]孔安国传、[唐]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卷9《盘庚下》,[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72页中、下。僚臣要恪于职守,以“民功”获得仕进和晋升。

《诗·大雅·崧高》云:“王命申伯,式是南邦,因是谢人,以作尔庸。”郑玄笺云:“庸,功也。召公既定申伯之居,王乃亲命之,使为法度于南邦。今因是故谢邑之人而为国,以起女之功劳,言尤章显也。”*[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卷18,[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566页下。

《周礼·天官·大宰》云:“以八统诏王驭万民……五曰保庸。”贾公彦疏云:“保庸者,保安也。庸,功也。有功者,上下俱赏之以禄,使心安也。”*[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卷2,[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46页下—647页上。君王有功于民,则可以安其位,百姓可以安居乐业。

《周礼·地官·大司徒》云:“以庸制禄,则民兴功。”郑玄注:“庸,功也。爵以显贤,禄以赏功。”贾疏引《司士》云:“以功诏禄。”并解释说:“庸即功,其理同也。”*[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卷10,[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703页上、中。

《周礼·司勋》云:“民功曰庸。”郑玄注云:“法施于民,若后稷。”贾公彦疏云:“庸,亦功也,以法施于民有功。”*[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卷30,[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841页中。郑玄所谓后稷,即姬周先祖“弃”,舜时为稷官,因功勋卓著,尊为后稷。

《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载:“为政事、庸力、行务,以从四时。”杜预注云:“在君为政,在臣为事,民功曰庸,治功曰力,行其德教,务其时要,礼之本也。”*[周]左丘明传、[晋]杜预注、[唐]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卷51,[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108页下。

《国语》卷2《周语中》载周定王之言曰:“服物昭庸,采饰显明,文章比象,周旋序顺,容貌有崇,威仪有则。”韦昭注:“庸,功也。冕服旗章,所以昭其功,五采之饰,所以显明德也。”*[周]左丘明传、[吴]韦昭注、明洁辑评、金良年导读、梁谷整理:《国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0,207,223,305页。这里的“服物昭庸,采饰显明”与前引《舜典》《益稷》所谓“车服以庸”同义。

《国语》卷13《晋语七》载韩献子之言曰:“臣闻之曰:无功庸者,不敢居高位。”韦昭注:“国功曰功,民功曰庸。”②[周]左丘明传、[吴]韦昭注、明洁辑评、金良年导读、梁谷整理:《国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0,207,223,305页。于民无功,不敢任高位。

《国语》卷14《晋语八》载叔向之言曰:“夫爵以建事,禄以食爵,德以赋之,功庸以称之。”韦昭注:“言无功庸,虽富不得服尊服过于朝。”③[周]左丘明传、[吴]韦昭注、明洁辑评、金良年导读、梁谷整理:《国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0,207,223,305页。于民有功,才更尊贵。

《国语》卷21《越语下》载范蠡之言曰:“臣闻之,圣人之功,时为之庸。”韦昭注:“庸,用也,因天时以功用也。”④[周]左丘明传、[吴]韦昭注、明洁辑评、金良年导读、梁谷整理:《国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0,207,223,305页。

《礼记·学记》云:“善学者,师逸而功倍,又从而庸之。”郑玄注:“从,随也。庸,功也。功之,受其道,有功于己。”*[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卷39,[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524页中。

《孟子·尽心上》云:“利之而不庸。”赵岐注:“庸,功也。利之使趋时而农,六畜繁息,无冻馁之老,而民不知犹是王者之功。”*[清]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卷26,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894页。

《荀子·大略》:“亲亲、故故、庸庸、劳劳,仁之杀也。”杨倞注云:“庸庸、劳劳,谓称其功劳,以报有功劳者。”*[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卷19,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491页。

根据以上梳理可知,“庸”具有“功”义,且在当时是相当流行的。这是让人振奋的。若以此释读“中庸”,就是君王居天下之“中”,致力于“功”,即于民有功。这个解释是与儒家民本思想是一致的。可见,以“功”释“庸”是相当贴切和通畅的。

如果以上的分析没有问题,那么,“致中和”的“致”,并不纯是“反身而诚”的意思,还应有建立民功之义。前引叶适的那段话,其所谓“大学之教”,可算是“功”的一种。那么,中庸就是指君王居天下之“中”,用天道教化民众,上下协同,致力于国家的和平与繁盛。也只有把天道播传到民众那里,才能实现五谷丰登,才算是于民有功。这个解释要比“用”“常”“不易”“平常”等抽象的解释贴切很多。

三、以位求功,以功保位

孔子“宪章文武”,屡梦周公,“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对周文化的推崇可见一斑。孔子叙述尧舜禹传“中”的故事,又言“中庸”为“至德”,又言“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论语注疏》卷2《为政》,[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461页下。,称赞舜有“至德”,赞文王尽善尽美,推崇“中行”之道,等等。这些都说明孔子受周文化“中”思想的影响巨大。

根据前面关于“中”“庸”的含义考察,结合“中”的中正、中和之义,以及“庸”的用、常之义,初步得出如下认识:所谓“中庸”,从政治层面而言,即执政的君子居天下之“中”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位和权威,心怀诚敬,交通天人,调和上下,选贤任能,以“建立民功”为最重要的“德”,从而实现政通人和,政统长永。

《周易·系辞下》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韩康伯注云:“有用而弘道者,莫大乎位。”孔颖达正义云:“位是有用之地。”*[魏]王弼、[晋]韩康伯注,[唐]孔颖达疏:《周易正义》卷8,[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86页中。君王的“大宝”是中位,在此中位上,建立民功,可谓功德。孔子提出的“中庸”,把“德”揉进时间权威、空间权威合而为一的“中”,形成新思想。这样,“中庸”即是指“时”“位”“德”合而为一。“时”是天之道,“位”(国土正中)是地之道,“德”是人之道,天、地、人三才集于“中庸”。这样的“中庸”,恐怕才是孔子所说的“至德”。

君王通过“中”位建立“民功”,“民功”反过来又为“中”位提供坚实的保障。“君”与“民”是地位上的分殊,相对于天、地而言,都是“人”。只有君民同心同德,才能成为相对于天、地的完整意义上的“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以参赞天地之化育。在这个意义上,“人”才能与天、地并称为“三才”,亦即《中庸》所谓“与天地参”*[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2,20,24页。。

以这样的路径来解读《中庸》,可以读出许多新意。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君王居天下之“中”,致力于民功以求政通人和,这样就像天、地安于其位而育生万物一样。君王居天下之中,效法天、地,实现位育,即安其位而有功于民。

“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②[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2,20,24页。这段话一般解读为执过、不及两端,施用中正之道、中和之道于民,简称“执两用中”。这段话说舜“用其中于民”,有“民”字在,当是指为政之道而言。那么,这应跟尧所说的“允执其中”有着紧密联系。宋代学者谭惟寅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他说:“执两端,即‘允执厥中’之谓也……执两端,乃圣人权轻重之微意,乃所以用其中于民也。”*[宋]卫湜撰、杨少涵校理:《中庸集说》卷3引“高要谭氏”,桂林:漓江出版社,2011年,第72页。谭氏以“允执其中”来释读“执其两端”,颇有见地。不过其“两端”之意仍不甚明晰。以过、不及解读两端,似乎也并无不妥。“两端”的“端”应该解释为“事”或事情的一方面*《广雅·释诂四》云:“端,业也。”见[清]王念孙著:《广雅疏证》,第109页。《礼记·曲礼上》:“君子问更端,则起而对。”郑玄注云:“离席对,敬异事也。”孔颖达疏:“更端,别事也。谓向语已毕,更问他事。”见[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卷2,[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240页中。。所谓“两端”,应是指“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两事。卫湜《中庸集说》引“吴兴沈氏”云:“好问则不徇己也,察言则不徇人,隐恶则刚亦不吐,柔亦不茹也,扬善则人之有善,若己之有也。凡是二端,皆天下所难能也。”*[宋]卫湜撰、杨少涵校理:《中庸集说》卷3引“高要谭氏”,第73页。根据《舜典》及《史记》的记载,这两件事,与舜的行事风格一致。孔子说舜有“至德”、孟子赞舜为“大孝”,应是跟他这种行事风格有重要关系。孔子主张“择善而从”、“乐道人之善”、“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大学》主张“止于至善”;《中庸》主张“择善固执”、“得一善拳拳服膺”、“明善诚身”;听闻好善的乐正子为政,孟子“喜而不寐”,等等,说明儒家对“善”是极为看重的。君王执此两事,“用其中于民”,运用最高权力,谋民众之福祉。所以,舜是拥有大智慧的圣人。关于“执两用中”,可另作专文,暂作以上讨论。

简言之,所谓“中庸”是一种“中和位育”的思想,即以位求功、以功保位的思想。推而言之,人人都有职任之位、人伦之位等,“位”是人立足的根本,只有在自己的“位”上追求“功”,即勤勉诚敬地立人、达人,才能实现己立、己达,才能使自己有德名于身后。

因此,每个人都要效法居天下之“中”的君王,要“思不出其位”,“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论语注疏》卷14《宪问》,第2512页下。,基本的原则是“素其位而行”,即如《中庸》所说:

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⑦[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2,20,24页。

人人都有这样的自觉,是维持社会和谐发展的最基本动力。“素其位而行”,并不是要社会等级固化,而是指每个人都要根据自己的“位”去追求合适的生活和未来,量“位”而行,不越“位”。“正己”,即是要弄清自己的“位”,做到“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上不怨天,下不尤人”,使自己内心平和而无怨怼。这是最基本的处世安己之道。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上,恪守本分,恪尽职守,社会这个庞大的机器才能有条不紊地运转。“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不是天子就不能改动国家礼仪,不制定国家法度,不能考订文字规范。“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中庸》写作的时代,车舆的轴宽是一样的,文字是一样的,伦理关系是一样的,根本不需要变来变去。“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6,36,25—26页。即使有“位”,如果没有良好的德行和民众膺服的功德,也不能制礼作乐。即使有众望所归的德行,如果无“位”,也不能制礼作乐。不过,这种理想的秩序,在孔子的时代就已经被破坏了。《中庸》云:“子曰:‘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②[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6,36,25—26页。礼崩乐坏的局面,是因为诸侯们不安其“位”造成的。

孔子对管仲在“位”谋“功”的做法是相当肯定的。孔子说:“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论语·宪问》)*[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论语注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511页下、2512页上。但这并不意味着孔子对管子的“霸”道也表示肯定。孔子说:“管仲之器小哉!”因为他铺张浪费,还僭越礼制(《八佾》)*《论语·八佾》载:“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见[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论语注疏》卷3,[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468页中。。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是主张“王道”的,即“为政以德”,“道之以德”*[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论语注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461页下,第2507页中。,以德服人,推行仁政。孔子说:“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子路》)⑥[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论语注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461页下,第2507页中。孟子曰:“以德行仁者王。”“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公孙丑上》)*[清]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第221,483页。又云:“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离娄上》)⑧[清]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第221,483页。《荀子》云:“用国者,义立而王。”(《王霸》)*[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202,291页。又云:“人君者隆礼尊贤而王。”(《强国》)⑩[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第202,291页。儒家的“王道”强调德、位、功合而为一。

最后,以《中庸》第17章结束本文:

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诗》曰:‘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6,36,25—26页。

“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恐怕是孔子政治思想的最高境界。“大德”之人得到权位,得到相应的福禄和名望,并能因此而不朽。所谓“寿”,并不是单指长命百岁,更是指德位合一的声名能够名垂青史。君王的德性修为和致诚的工夫,所追求的不仅仅是德性境界的超卓,更是建立民功的自觉和执著。正是这种自觉和执著,才是国家昌盛、民族繁衍以及政权长永的惟一保障。孔子用德、位、功合而为一的中庸理想讽喻当时有位的君主、诸侯以及民众,冀望以此匡正礼崩乐坏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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