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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猴王砚

2011-11-19

作品 2011年10期
关键词:同盟会

我和二弟白鹤、三弟青牛正躺在凉丝丝的酸枝木四抽大画案上睡觉,突然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惊醒。我们醒过来后,就看见穿着旗袍的何夫人,领着一个同样穿着旗袍的女人走进了书房。她们的旗袍开叉很高,白皙的大腿忽隐忽现。我们睡意顿消,眼都瞪直了。平时,何夫人是很少穿旗袍的,除非家里来了重要的客人。估计,那个女人,与何夫人关系非同一般。要不,何夫人也不会领着她进到何老爷生前轻易不让客人进来的书房。

月月妹妹,璧玉那个妹丁长得有你这个当妈的一样高了吧?何夫人拉着那个女人的手亲热地问。月月点点头。为什么璧玉这次不跟你返来看看我这个契妈呢?月月搂住何夫人的脖子说,她知道我要返番禺,就吵着要返来看契妈了,只是她爸说读书要紧,不让。何夫人连忙说,是读书要紧,况且从南洋返番禺,穿洋过海的,也辛苦,知道妹丁有我这个契妈的心就行了。月月说,璧玉经常念叨你这个契妈,她说世界上最疼她的人就是她契妈,有时候,我这个亲妈听了都有点呷醋呢。何夫人心满意足地笑了,又问,妹丁现在读的是洋校还是中文学校?读的是当地最好的女校,她爸还请了国文老师教她中文呢!她的中文好得不得了,还经常在中文报纸上发表文章呢。何夫人激动地说,是吗,妹丁长大了,会写文章了,有出息了,我这个当契妈的,该拿点什么出来奖励一下她呢!何夫人环顾书房,目光在我们躺着的那张大画案上停了下来。何夫人走了过来,伸出一只柔软光滑的手掌,轻轻地在我的身上抚摸着。一股舒服的感觉涌过,何夫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抚摸让我情不自禁地眯缝起双眼,那种飘升起来的感觉又如期而至。二弟和三弟看见了,眼红得不得了。就把这个送给妹丁吧,一来留个念想,二来也方便她磨墨写文章。

就这样,那个叫月月的女人把我从番禺带到了南洋,专门陪伴他们家的小女儿璧玉读书写字。

月月的丈夫姓陈,人称“陈百万”。陈百万年轻时身无分文。他新婚第三天就带着妻子到了南洋投靠亲戚,在亲戚的橡胶园割胶,有了一些积蓄,就做起了橡胶买卖,生意越做越大。这些都是我到了南洋陈家之后,听陈家的佣人背后议论他们的主人时断断续续听到的。

陈百万常常对亲戚朋友说,你留最多的钱财给你的子女都是没有用的,如果他们没有文化,最后都会把你留给他们的那些钱财败掉。陈家的子女都上当地最好的学校,另外还用重金聘请了一位据说很有学问的老先生来教中文。

老先生只要说起他的得意门生陈璧玉,总是喜形于色。这丫头,不但字写得好,而且文章也写得好。老先生唯一对这位女学生感到不满意的就是,总是风风火火的,整天跟着一帮思想激进的男男女女东奔西跑,一刻也闲不住。

老先生哪里知道,陈璧玉之所以这么忙,是因为加入了当地的同盟会。这完全是因为她爱上了一个男子。同盟会的机关报《中兴日报》在陈璧玉的学校里秘密散发,陈璧玉只看过一次,就迷上了这份报纸。是因为每期报纸的头版显著位置,都有一个署名“精卫”的作者的专栏。这个专栏的文章,宣传革命主张,抨击清政府和改良派,见解独到、文笔犀利,陈璧玉读了佩服得不得了。陈璧玉非常崇拜这个名叫精卫的作者。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陈璧玉在心里偷偷地想过一千遍一万遍。为了他,她开始与同盟会的人越走越近,最终加入了这个秘密组织。陈璧玉当然不敢把自己加入了同盟会的事告诉父母了,她只是悄悄地跟我说过。那是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陈家的人都睡了,陈璧玉在书房里,正用我磨的墨,给她那个叫精卫的心上人写信。她一边写一边自言自语:精卫呀精卫,你写的《民族的国民》、《论革命之趋势》、《驳革命可以瓜分说》这几篇文章我都仔细看了,有些观点我觉得值得商榷……她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才把这封信写完。写完信的那一刻,我感觉到她的心跳突然加速。少女的羞涩,让她把那封信撕了。她把撕碎的信笺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叹息过后,她幽幽地对我说,金猴呀金猴,你又怎么会知道,我是有信无处寄呢!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疯掉。为了不让自己疯掉,她坚定地对我说,我不但要把信寄给他,而且还要想方设法见上他一面。就这样,陈璧玉成了同盟会的会员。

月月夫人见女儿整天跟一帮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忙忙碌碌的,学习成绩也骤然下降了,就有点坐不住了。她到老先生那里去打听,老先生就如实地把陈璧玉的情况跟她说了。老先生说,这丫头,补习国文时,经常迟到早退,都有好一段时间了。月月夫人担心女儿与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会学坏,就单独找女儿谈了一次。

母女俩的交谈是在书房进行的,当时我也在场。月月夫人:璧玉,老先生说你这段时间上国文课时不是迟到就是早退的,在忙些什么呢?陈璧玉吱吱唔唔:也没忙些什么……月月夫人:你学校的老师也说你最近的学习成绩下降得很厉害,是不是跟社会上的一些人混在一起啦,他们都是些什么人?陈璧玉深深地把头埋下去。月月夫人:你年纪也不小了,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以做,你心里应该有个谱。陈璧玉蓦地抬起头来,大声地对她的母亲说:他们都是好人,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都是些坏人!月月夫人:他们不是坏人,那你说他们都是些什么人?陈璧玉:同盟会的人!同盟会的人——!月月夫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月月夫人决定先了解一下同盟会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组织,再决定下一步应该怎样做。月月夫人这样对我说,也是这样做的。月月夫人就通过丈夫生意上的朋友,与同盟会的吴会长见了一面。他们同样是在陈家的书房秘密见的面。喝过佣人沏的香茗,吴会长就向月月夫人详细地介绍了同盟会在东南亚一带开展活动的情况,还讲了一大通的革命道理。吴会长把月月夫人说得不迭点头。事后,月月夫人对我说,璧玉说得也不无道理,这里毕竟是南洋,大清也管不到的地方,如果同盟会里的人都不是坏人,璧玉跟他们在一起,参加一些社会活动,对她的成长也未必就是坏事。结果,月月夫人不但不再反对女儿加入同盟会,就连她自己,也加入了同盟会。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如果说璧玉小姐加入同盟会是因为喜欢上那个会写文章的男子,那么,月月夫人加入同盟会呢,难道是因为受了吴会长巧舌如簧的蛊惑?后来我仔细想一想,觉得如果说月月夫人加入同盟会是因为受了吴会长巧舌如簧的蛊惑,倒不如说她之所以加入同盟会,是为了更加方便自己可以时刻了解女儿在同盟会的一举一动更加贴切。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吴会长布置完募捐的事情后,同盟会负责筹募革命经费的会员就按照分工分头行事了。大家陆陆续续散去,吴会长却把陈璧玉留了下来。吴会长兴奋地对陈璧玉说,王兆名到南洋来了,你不是说要见他吗?

陈璧玉一头雾水:王——兆——名?

吴会长强抑住心头的兴奋,说:就是那个用精卫的笔名在我们机关报上写专栏的王兆名!

陈璧玉一下子抓住了吴会长的胳膊,迫不及待地问:那他……现在……在哪里?陈璧玉突然间觉得吴会长就像她生命中的一根救命稻草。

吴会长的胳膊让陈璧玉抓得生痛,他皱着眉头拿开那双紧紧地抓住他胳膊的手,说:王兆名就住在我家里,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

在吴会长的家里,陈璧玉见到了自己慕名已久的心上人。握手的那一瞬间,陈璧玉激动得喘气都有些困难。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才子,竟然还是个英俊的美男子。眼前这个高大魁梧,相貌堂堂的男子,身穿白色的西服,打着一条鲜红的领带,英俊潇洒得让陈璧玉的心为之一动。这个让陈璧玉的心为之一动的美男子,有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握手的时候,王兆名由始至终都默默地注视着陈璧玉。目不转睛的注视,还有握手时感觉到他的手掌是那么的厚那么的绵那么的温暖,陈璧玉的芳心不由怦怦地跳个不停。

陈璧玉对王兆名一见钟情的这些细节,是她受不了单思之苦,又找不到倾诉对象的时候,一个人在书房里胡思乱想时悄悄跟我唠叨的。暗恋一个人真的好苦,明明是借口向他讨教写文章的技巧而接近他,却故意装出不是那么回事的样子,明明是因为想他而无事也跑去同盟会的支部看能不能碰上他,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以为可以骗过所有的人,却骗不了自己。爱一个人而他不爱你故然难受,但最痛苦的,莫过于你爱他却没勇气告诉他……与其说陈璧玉是对我倾诉她的单思之苦,倒不如说她是自个对自个的喋喋不休。我真担心陈璧玉这样子下去真的会疯掉,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幸好,没过多久,陈璧玉终于鼓起了勇气,用我磨的墨,给王兆名写了一封求爱信。陈璧玉怀揣着那封信,忐忑不安地来到吴会长的家,趁人不注意,把那封情意绵绵的求爱信从门缝里塞进了王兆名住的房间。陈璧玉对我说,只要王兆名看完那封信,肯定会来找我。

没想到,陈璧玉却遭到了王兆名的婉言拒绝。王兆名在给陈璧玉的回信中说,他在老家,已由兄长王兆农作主,与广州一位姓刘的女子订了婚。陈璧玉看完王兆名的回信,号啕大哭。哭过之后,陈璧玉还是不死心,就去找吴会长打听王兆名是否真的在老家与人订了婚。吴会长听了,就对陈璧玉说,王兆名在老家确实是订过婚,不过,后来王兆名参加了同盟会,在《民报》上撰写了大量反对清政府、鼓吹革命的文章,两广总督就派兵到他家里去抓捕他。王兆名不想连累家里人,就写信给他哥王兆农,不但声明了要与家人断绝关系,而且还解除了与那个姓刘的女子的婚约。陈璧玉听了吴会长的一番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陈璧玉从吴会长家里出来,心情好得不得了,看什么都顺眼。蜷缩在吴家门口的一条老黄狗,朝陈璧玉“汪汪汪”地狂吠。往日的恐慌与厌烦,早就抛到了脑后,陈璧玉竟然朝吴家的那条可恶的老黄狗咧嘴笑了一笑。陈璧玉想,只要王兆名还没有结婚,她就还有机会的,这不,连老黄狗都在鼓励她,分明在朝她喊王兆名的姓。

陈璧玉决定通过帮助王兆名筹募革命经费这些实际行动,来表明她对心上人的爱意与支持。陈璧玉不但说服父母捐出巨款,还动员那些与她父亲有生意往来的亲戚朋友捐款。王兆名到南洋的时间不长,但他募捐到的革命经费却是最多的。一时间,王兆名在南洋华侨界名声大噪。陈璧玉还通过父亲陈百万的影响力,要求华侨俱乐部每隔一段时间就邀请王兆名去演讲一次。王兆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演讲当然会顺带讲一下革命的道理。演讲结束,总是群情汹涌,掌声雷动。当然了,手掌拍得最热烈的肯定是陈璧玉。王兆名的精彩演说,不但赢得了大家的掌声,而且赢得了大家的踊跃捐款。王兆名的演讲一场接着一场,陈璧玉则场场不落,由头到尾亲手操办。

王兆名又一次成功的演讲和募捐活动之后,陈璧玉含情脉脉地走到心上人的身边,与他紧紧握手,表示祝贺。陈璧玉握着王兆名的手不愿意松开,她摇着那只又厚又绵又暖的手说:兆名哥,我爸那个朋友答应给我们捐款了,而且数目不小,明天你陪我去他那里把那笔捐款取回来好吗?

王兆名:我明天就要去日本了。

陈璧玉感到突然: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王兆名:我也是刚刚接到的通知,组织上要我到日本去,秘密复刊发行《民报》。

陈璧玉不禁泪流满面:我也要去日本。

王兆名:璧玉,你是同盟会的老会员了,不可以再耍小姐脾气。他回住处去收拾行李。

陈璧玉紧跟着王兆名,动情地对他说:兆名哥,可不可以为了我,不去日本?王兆名收拾行李的动作,丝毫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迹象。

陈璧玉悲伤地转身,飞奔回家。陈璧玉跌跌撞撞地跑回家,直奔书房,然后火烧火燎地把我带给了王兆名。

陈璧玉:兆名哥,你把这方端砚带上吧!你到日本办报,经常要磨墨写文章,用得着的,况且,日本人看见你用的砚台是端砚,也不敢小瞧你,日本人对砚台最看重的了。

京城琉璃厂大街两旁,青砖灰瓦的铺面店堂古色古香。王兆名告诉陈璧玉,以前来京城参加科举考试的举人都住在这附近,所以这条大街上都是些做笔墨纸砚和书籍生意的店铺,也有些做古玩字画买卖的。王兆名与陈璧玉假扮成夫妻,在玻璃厂大街马神庙胡同内租了一个门面,卖文房四宝之余,还兼营照相。王兆名在广东三水长大,小时候有一个姓梁的同班同学是一江之隔的端州人,那里出产四大名砚之首的端砚,货源就是通过那个姓梁的同学直接从产地采购过来的,既省事又有利可图。客人进到店铺,总是第一眼就可以看见我。我整天躺在店铺的显著位置,身边竖着一个“千金猴王砚,端溪老坑大西洞,非卖品”的纸牌。王兆名要把我摆到柜台上,陈璧玉原本是不同意的,她说这么贵重的端砚摆出去肯定会引人注意。王兆名说,我就是故意要让来的人知道,我们这里是有好东西的,我们是规规矩矩做生意的,这样才不会有人怀疑我们。

王兆名之所以到日本去,是因为同盟会在国内的起义接二连三地失败。组织派他到日本去,是想通过复刊发行《明报》,筹集更多的革命经费,为日后的东山再起作准备。陈璧玉为了王兆名,已经到了可以付出自己生命的程度。与心上人相隔千山万水,她实在忍受不了。不可救药的陈璧玉软硬兼施,很快就得到父母的同意,到日本留学。到了日本,陈璧玉通过同盟会,找到了王兆名。还是像在南洋那样,陈璧玉与王兆名形影不离。

王兆名越来越觉得陈璧玉这个女人很烦,总是糖黐豆一样黐住自己。你不要整天跟屁虫一样跟着我好不好——!王兆名突然有一天口气很重地对陈璧玉发起了脾气。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陈璧玉哪受过这样的委屈,眼泪夺眶而出。我一直都是这样说话的啦!王兆名是存心气陈璧玉的,这段时间,他与几个志同道合的同盟会会员,正秘密谋划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不成功,便成仁:秘密回国暗杀光绪皇帝的胞弟,宣统皇帝的父亲——摄政王载沣,制造一起举国轰动的特大新闻,鼓舞因为数次起事失败的革命党人士气。王兆名不想陈璧玉参与这件事,他怕她一个女的,碍手碍脚的,最终坏了大事。

看着陈璧玉被王兆名气得哭哭啼啼地跑了,我心里也不好受,毕竟她是何夫人的契女。何夫人待我们兄弟仨可好了,何老爷何蓬洲去世后,何家的日子尽管日见窘迫,但何夫人还是没有把我们卖掉。何夫人说,何老爷临终前曾千叮万嘱她,要把我们当作何家的镇宅之宝,一代一代往下传。既然何夫人把我给了陈璧玉,可见她们的感情有多深。可是我又想,既然陈璧玉又把我给了王兆名,可见她对他的感情又有多深。以陈璧玉对王兆名的那份感情,也不是王兆名的一两句气话就可以把她气跑的。果然,没过几天,陈璧玉又出现在王兆名的身边了。她从一个叫黄复生的同盟会会员那里了解到,其实王兆名是故意气她的,就是怕她也跟着他们回国去参与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也要参加你们的行动。

你这不是帮倒忙吗?你一个弱质女子,能做些什么!

我可以将我的首饰变卖掉,全力资助你们。

这不是钱的问题。

你带上我,我们可以假扮成夫妻,这样的话,就不会被人注意和怀疑……

陈璧玉不经意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王兆名。假扮成夫妻,确实是个好主意。

当陈璧玉亲昵地挽着王兆名的手,走在京城的琉璃厂大街上时,心里是甜丝丝的。就这样一辈子挽着王兆名的手过日子,多好。可是陈璧玉心里非常明白,倘若这次暗杀行动失败,自己这么多年来为身边这个男人的付出也就只能付之东流。陈璧玉默默地在心里祈祷,希望上天可怜可怜她这个痴情女子,保佑他们这次暗杀行动一举成功。

王兆名与黄复生出去置办炸药,陈璧玉守候在店里,心却揪了起来。

一切都准备妥当,明天晚上,他们就要到什刹海东端的银锭桥去埋放炸药。晚饭的时候,王兆名与黄复生他们破例喝了点酒,陈璧玉知道他们是为了给自己壮胆。晚饭后,大家陆陆续续散去,早早睡了。王兆名却没有要休息的意思,他又打开一瓶酒,要陈璧玉再陪他喝一点。陈璧玉一边给王兆名斟酒,一边含泪说,兆名,明晚,你可要给我完完整整地平安回来呀!王兆名一昂膀子,“咕噜”一声喝尽手中满满的一杯酒,怆然地说,此次你我,或许是永别了,日后你要保重呀!说完,转身就要回房间睡觉。陈璧玉一手扯住他的衣角,哀伤地看着他,满眼的惜别与凄凉。王兆名回头看着陈璧玉,看着依依不舍的她眼眶里那隐隐的泪花,一朵朵地在里面绽放,想到这个痴情的女子,一路从国外到国内的追随与不离不弃,不禁一把执起她的手,再也不忍心放下。

他的手掌还是那么的厚那么的绵那么的温暖,莫名的情愫从心底涌起,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眼前这个人了?陈璧玉眯着迷离的双眼,对王兆名说,我没有别的可以送给你了,要不,今晚,我就把我的身子给了你……

王兆名猛地把陈璧玉揽进怀里。

银锭桥是什刹海连接后海的必经之路,按祖例,凌晨的时候,摄政王载沣要到后海的那座寺庙去祭拜。夜幕下的什刹海就像一条静静地呆在水里的鱼。湖边的小径上,脚印稀稀拉拉地躺在上面,在王兆名他们的脚下躲躲闪闪。远处草木凄凄的西山,此刻只能看见蓝幽幽的轮廓。王兆名他们肩扛着炸药,手拿着工具,借着夜色的掩护,正脚步凌乱地走向银锭桥。每个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怕出意外;炸药、雷管、电池和爆破仪都严格按照书上说的分开来携带,这是出发前再三检查和叮嘱过的。

在忽明忽暗的小径上,王兆名踩着自己瘦长的影子急步走在前面,寂静的夜晚让他感到迫不及待,凉爽的风挟着浓浓的水气从湖面上吹过来,他似乎闻到了空气中焚烧纸钱的焦味。焚烧了纸钱,寺庙里的祭拜仪式很快就会结束。祭拜仪式一结束,摄政王载沣休息一会,就会从寺庙里出来,走下长长的台阶,然后沿着湖边一直走过来,走过银锭桥。在桥头的位置,他们熟练地挖了一个土坑。往土坑里填埋炸药和雷管时,大家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按照事前多次试验的那样,轻填轻送,怕挤压药包;雷管与导火索的连接轻轻用胶布粘牢,也没有触动雷汞部位。将引线引出,盖上原来的泥土与石砾,大家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大汗淋漓,衣服冰冷地贴在脊背上,王兆名摸黑站起来,拉着引线,一脚高,一脚低地往远处的草丛摸过去。虫鸣唧唧,夜鸟凄怆的鸣叫,突然令王兆名手中拉着的那条引线犹豫了起来。由远而近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像夜幕下肆虐的风声。子弹和利箭突然呼啸而至,纷纷从王兆名的身边擦过,有人被击中,惨叫一声倒在血泊之中。卧倒!王兆名大声喊,接着一个侧滚翻,躲进了草丛里的一块大石头后面……

监狱里的气氛阴森恐怖,墙壁上挂满刑具,闪着残酷的冷光。不时有犯人的惨嗥从隔壁传来。陈璧玉跟着那个瘦小的狱卒一直往里走,突然走进一个明亮的房间。看见有人进来,本来半躺半卧在墙角的王兆名在一阵叮叮当当的铁链声中站了起来。

兆名!

璧玉!

两人喊过对方的名字之后,先是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然后是久久的相拥……

狱卒故意的大声咳嗽,才使他们极不情愿地分开。

狱卒催促陈璧玉:是时候离开了!

走在牢房窄长而昏暗的走廊上,狱卒忽然对陈璧玉说:算他命大!

陈璧玉惊喜地小声问:难道有什么消息了吗?

狱卒:按大清律例,他犯的可是斩首的大罪。

陈璧玉焦急地看着狱卒的嘴巴。

狱卒:想不到昨天上面有文书下来说,要改成终身监禁。

陈璧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接踵而来的,就更加令陈璧玉放下心头大石了。肃亲王善耆曾经看过两广总督收缴并报送朝廷的《明报》,当他得知银锭桥上埋炸药暗杀摄政王的王兆名,就是那个在报纸上开辟专栏写反动文章的“精卫”时,非常惊诧。肃亲王想,这样的一个有胆识有才华的人,倘若能为朝廷所用,在同盟会里暗中为朝廷出力的话,那么剿灭乱党就有利多了。肃亲王查阅卷宗,知道王兆名是在琉璃厂大街上卖文房四宝、古玩字画的,就进宫去晋见隆裕皇太后,对隆裕皇太后大讲特讲了一通当以怀柔政策剿灭乱党的道理。隆裕皇太后觉得肃亲王讲得也有点道理,就说,只怕他顽固不化。肃亲王说,只要我们拿出诚意,赏他一些宫中珍藏的古玩字画,他这样的读书人,肯定会倍感皇恩浩荡,最终为清廷效力的。隆裕皇太后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肃亲王在得到隆裕皇太后的首肯后,先是将王兆名的斩立决改为终身监禁,然后就是暗中召见他,赐给他一些古玩字画以及一方贡品端砚。那是一方有过面碎冻珍贵石品的端砚,我管他叫“杂碎”。

杂碎与我同出端溪老坑,说起来还有点沾亲带故。两广总督张之洞,为平息争讼,解除了端溪老坑的封禁,核准石匠开采砚石,制作贡砚,并修改工匠采石章程,明令各级官吏不得敲诈勒索,私受一砚一钱。那年,我们家老爷何蓬洲,受张总督之命负责组织开坑挖石制贡砚。我和二弟白鹤、三弟青牛,还有杂碎,都是同一天被石匠驮出洞口的,那天,何蓬洲老爷刚好在洞口,看见我们身上绚丽的石品花纹,真是高兴死了,就连夜将我们送到黄岗白石村专门制作贡砚的郭家,请当时最有名的制砚名家郭兰祥为我们“光身”(围砚璞)。郭兰祥把我们交还何老爷的时候,羡慕地对何老爷说,这几方端砚,石质细腻,石品丰富,实在罕见,真是可遇不可求,我做了一辈子砚,还是第一次见到。郭兰祥接过何老爷赏给他多出好几倍的工钱,喜滋滋地走了。郭兰祥走了后,何老爷飞快地关上门,摸一下我,又摸一下白鹤,摸一下青牛,又摸一下杂碎,越摸越爱不释手。大家都说何老爷是个担屎都不偷吃的老实人,只是他太喜欢我们了,就冒着被砍头的危险,把我们兄弟三人留在了身边,只把杂碎交给了张总督上贡朝廷。

杂碎!你是杂碎!杂碎被送进宫中好多年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毕竟同根同源。

杂碎静静地躺在书桌上,佯装睡觉,对我不理不睬。我清楚地看见,我喊他的时候,他本来眯成一条细线的眼睛,还弹跳了两下。

我继续大声喊:杂碎!

大呼小叫的,真没教养!杂碎终于冷冷地开口了。嘲弄的语气,充斥着狭窄的房间。

我差点被气晕了,就嗤之以鼻地扯扯嘴角回敬了他一句:我们这些流落民间的,哪有你们这些皇宫中的贡品那样有教养。

杂碎睁开眼,淡漠地瞥我一眼,嘟囔一句,这话我可没有说。

我决定从此不再搭理杂碎。

我与杂碎闹别扭的时候,王兆名已经住进了肃亲王为他安排的单间独户,尽管这个单间独户仍然有清兵把守,但比起在大牢里可强多了。

武昌起义的枪声划过长空,一时间中华大地狂澜骤起,革命浪潮席卷全国。清廷为了挽回颓势,急忙宣布开放党禁,释放政治犯,就这样王兆名带着我和杂碎,到了上海。

黄浦江畔的码头上,等候多时的陈璧玉看见王兆名步上码头,飞奔过去,投入爱人的怀抱,再也不愿意分开。

木棉花还没有开的时候,枝丫上缀满硕大的花苞,我和杂碎透过书房的窗户,就能感受得到那种含苞待放的力量。木棉花一开,王兆名与陈璧玉的婚期就到了。他们的婚礼准备在广州举行。

这都是我带来的好运气。杂碎总是不厌其烦地炫耀自己好脚头,说自己从宫中带来了好运气,这些好运气让王兆名得到了自由,这些好运气让陈璧玉交上了桃花运。要我说,这些关他杂碎鸟事,他带来什么好运气,他带来的可是霉气。要不是他带来霉气,婚后的陈璧玉也不会像变了一个人一样,骄狂、任性,对权力的欲望也越来越膨胀。要不是他带来霉气,王兆名也不会走上仕途,王兆名不走上仕途,陈璧玉也不会成为他仕途上的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要不是他带来霉气,王兆名后来也不会成为卖国汉奸,最终客死异乡,陈璧玉也不会坐牢,最后病死在监牢。要不是这些一连串的变故,我也不会有多年的颠沛流离。

突然有一天,我和杂碎,以及王家收藏的那些古玩字画,全部被装入一些木箱和皮箱。王兆名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穷书生了,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你看一看那些木箱和皮箱装些什么你就大概知道他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了。木箱里既有明代祝允明、董其昌等书画名家的册页,又有清代扬州八怪、吴昌硕的花鸟手卷,还有四尺整纸的徐悲鸿奔马图、张大千的仿石涛山水画,数都数不过来。皮箱里则有明清的官窑瓷器,甚至还有一两件元青花瓷器孤品。日本军政大员送给他的明代端砚,宋代歙砚,日本著名画家村上华岳、小川竽钱、川端龙子等所画的精品,都一一装箱。陈璧玉的金银首饰和古玩玉器也装了两大箱。尽管我非常不愿意跟杂碎呆在同一个箱子,但是陈璧玉对王兆名说了一句,还是分门别类好一点,就因为这句话,我最终还是跟杂碎呆在了同一个箱子。在去往独乐寺的路上,我和杂碎虽然呆在同一个箱子里,但我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过话。杂碎那样高傲,我也懒得搭理他。

蓟县县城不大,城里的独乐寺却非同凡响。寺顶五条脊,四面坡,檐角如翼似飞,庄重而高昂,严嵩题写的楷书“独乐寺”匾额,刚劲浑厚。

抵达独乐寺的时候,我看见山门的台阶上,站着一个身穿黄色袈裟,慈眉善目的和尚。和尚看见打扮成香客的陈璧玉,迎了上来,双掌合什说,施主,一路辛苦了。陈璧玉合掌还礼,客气地说,有劳愚山大师。

是木箱子的一个虫蛀的小孔,让我看到了蓟县的景物,也看到了独乐寺的牌匾、瓦脊。我只模糊地记得愚山大师的样子,就被送进了寺后的一间黑暗的密室。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装着我的那只箱子满布灰尘。灰尘越积越厚,差点把那个虫蛀的小孔也堵住了。幸好,这时存枢房搬进来一副簇新的棺材。听焚香点蜡烧纸钱的说,里面躺着的是个枉死鬼。也许这个枉死的死不瞑目,阴魂不散,一阵阴风蓦地从那口棺材底下刮起来,向我这边刮了过来,一下子就刮走了堵在那个虫蛀小孔上面的灰尘。

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王兆名有个堂姐叫王兆嫦,王兆名与陈璧玉结婚的时候,她就从乡下出来帮他们家料理家务事。王兆嫦经常去羊皮巷的观音堂烧香拜佛,去的次数多了,捐的香油钱就多,就与那里的老尼姑熟悉了。每次从观音堂回来,她都会向陈璧玉介绍说,羊皮巷的观音大士可灵了。陈璧玉开始也没放在心上,后来,她想到我们栖身的那些箱子,想到日本人大势已去,将来老蒋的军队一来,肯定会抄她的家,就想到了王兆嫦经常挂在嘴边的观音堂。陈璧玉跟王兆嫦去过一次观音堂,里里外外察看了一遍之后,发现观音堂后面有个存枢房,就停了下来。存柩房阴森恐怖,蛛网密布,一具具棺材,横七竖八地摆放在里面。老尼姑说,当地有个风俗,死后由于各种原因不宜入土的,只能把棺材寄放在她们观音堂的存枢房。

陈璧玉在存枢房外站了一会,就对老尼姑说,这观音堂年久失修,破破烂烂的,要不这样吧,我出点钱,帮你们修一下。老尼姑听了,当然高兴了,一连说了好几遍的善哉善哉,阿弥陀佛。修葺观音堂的工程很快动工了,陈璧玉另外派一些人,进去存柩房里面砌了一道暗墙,然后夜里将装着我们的那些箱子搬了过来,放进暗墙的夹缝里。所有的箱子都放进暗墙夹缝,就剩下我和杂碎呆着的那个箱子没办法再放进去。没有位置了,也许是负责丈量的,一时粗心大意把尺寸弄错了。只好把我们呆的那只箱子藏在棺材后面的墙角。陈璧玉出资给老尼姑修葺观音堂的时候,只说在存柩房里面顺便砌一道暗墙存放一些重要的古旧书籍。

抗战胜利之后,天下变成了老蒋的天下。这是老尼姑来存柩房上香时自语自言说的,老尼姑还说,陈璧玉被国民党关押了。

陈璧玉出事后,王兆嫦频繁地来观音堂找老尼姑。她找老尼姑也没有什么事,只是闲聊,其实是想试探一下老尼姑的口风,看王家夫妇出事后,他们藏在存柩房暗墙里的那些东西安不安全。这就坏事了,王兆嫦这些反常的举动,引起了国民党“敌伪产业处理局”一个接收大员的疑心。这个接收大员就暗中跟踪她。接收大员发现王兆嫦每次来观音堂,都会到后面的存柩房去看看,就产生了怀疑。一天,接收大员跟着王兆嫦来到存柩房,看见她只是敷衍地上了香烧了纸钱,便钻过那些密布棺材之间的蛛网,一直走到里面那几具棺材的后面,也就是墙角的位置,在东张西望,像在找着什么东西一样。接收大员也没有惊动王兆嫦,只是等她离开后,就跑回局里,叫来了几个荷枪实弹的同事,破门而入,闯进了观音堂。老尼姑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只吓得浑身颤抖。慌猝猝的脚步,吵醒了我。我透过那个虫蛀的小孔,看见老尼姑跌跌撞撞地领着几个人跑进了存柩房。

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接收大员与陈璧玉面对面坐着,我隔在他们的中间。我被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与上次见面相比,陈璧玉更憔悴了。

接收大员问陈璧玉,你家还有没有其他什么值钱的东西?陈璧玉说,我家值钱的东西多了,可都让你们这些接收大员没收了。接收大员说,听说肃亲王曾经拿宫中珍藏的名画名砚收买过你们。陈璧玉轻轻地哼了一声,说,谣传,根本就是谣传,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事情。接收大员一拍桌子,大吼一声,你不要再隐瞒了!我被巨大的力量震离桌面,随即又迅速地跌回桌面。我没有隐瞒。陈璧玉只是咧嘴一笑,轻轻地说。我把观音堂掘地三尺,看你还嘴硬不嘴硬。接收大员又使劲一拍桌子,又把我跌得生痛。陈璧玉平静地坐在那里,还是不紧不慢地说,随便你——

老尼姑不像陈璧玉,她一听接收大员要把观音堂掘地三尺,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什么都说了。接收大员叫人把那道暗墙打开,看见了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箱子,笑着骂了一句他奶奶的。

后来,那个接收大员为上升迁,把我送给了他的上司,他的上司,为了讨好他的上司,又把我送给了他的上司……许多年以后,在京城琉璃厂大街的一家古玩店,我与何蓬洲老爷最疼爱的小儿子不期而遇。

何公子弯下腰,摘下眼镜,隔着柜台的玻璃与我对望,久久地对望。虽然我们没有语言上的交流,但是,彼此还是能感受得到对方心里那种久别重逢的喜悦的。何公子的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喜悦,他极力地克制住自己,平静地与老板讨价还价,最后把身上的钱全掏了出来,堆在柜台上,推给老板,说,我身上就这么多了,你能卖就卖吧,不能卖就算了。就这样,何公子把我带回了番禺。年迈的何老夫人突然看见我出现在她的脸前,激动得老泪纵横。

有一年,何家生意上出了点问题,何老夫人又得了重病,孝顺的何公子急得团团转,没办法,只好决定把我变卖,等以后有了钱,再把我赎回来。不知道何公子脸皮薄,不好意思亲自出面,还是不忍心亲手把我卖给别人,就叫他老婆也就是何夫人把我带到广州文德路的一家古玩店,找那家古玩店姓陈的老板,看能不能给个好价钱。

我就是在那家古玩店遇到商教授的。

何夫人带上我,还有一尊白玉佛像、一张黎二樵绢本山水《夏山欲雨图》来到陈老板的古玩店。陈老板仔细地看过何夫人带来的东西之后,就对她说,这尊玉佛和这张山水画我要了,但这个砚台,我就不要了。何夫人再三恳求陈老板。陈老板把我拿起来,看了又看,最后还是把我放回柜台上,面露难色地对何夫人说,这个砚台,你还是带回去吧!

我正感到无地自容的时候,一个穿长袍、戴眼镜的清瘦男人走了过来,他把我拿到手里,仔细地看了一遍,再仔细地摸了一遍,然后对何夫人说,这个砚台,我要了,你开个价吧。

这个清瘦的男人,付给了何夫人160万元钱,成了我的新主人。我的新主人就是商教授。当然了,商教授付给何夫人的,是当时的旧币,不是后来的人民币。可是160万元旧币在当时也不是个小数目了。陈老板与商教授像是熟人,等何夫人走了,就问他,这砚台好吗?你用那么高的价钱买下来!商教授就对陈老板说,你打一盘水来吧,我让你开开眼界。陈老板连忙到后面的厨房打来一盆清水交给商教授。商教授把我沉到水里,对探头过来察看的陈老板说,看到了吧,砚堂这片白色的鱼脑冻,像不像一只蹲着的猴子,眼、耳、口、鼻,还有前面的两只脚……商教授一一指点给陈老板看。陈老板看过后,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商教授后来对他的朋友说,他其实很早就在一些史料中读到过有关张之洞与何蓬洲开采端溪砚石的记载。一些古籍中,也有记载说何蓬洲是番禺人,藏有三方好端砚,分别命名为“猴王砚”、“松鹤砚”、“青牛砚”,并请李文田题了《猴鹤砚斋》横额,高高地挂在书房。李文田是晚清探花,官至礼部侍郎,当时著名的书法家。我听了商教授对他朋友说的这番话,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不到他对我们兄弟仨的身世这么了如指掌。

都是商教授书房的一些老面孔,突然一个个出现在我们兄弟俩的周围。我们就问他们,你们怎么也来了。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年迈的商教授作出一个重要的决定,把自己珍藏多年的文物古玩,全部无偿捐给了省博物馆。

蓊蓊郁郁,碧绿繁茂的玉兰树叶总是探头探脑地往书房的窗户偷窥。这个时候,商教授会一如既往地站在书桌前那张大书桌前坚持练习书法。商教授练习书法,总是喜欢写“独乐莫如众乐”这几个字。淡淡的玉兰花香从窗外飘进来,混合着室内浓浓的墨香。每次想起这些花香与墨香,想起商教授和他喜欢用正楷写的那几个字,我也总会想起蓟县的独乐寺。想起独乐寺,我也就总会想起我那些颠沛流离的经历。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商教授其实就是窗外的那棵玉兰树。

和着清脆流畅、优美欢快的广东音乐《走马灯》,中央空调滋滋送出的凉风,一出送风口便在偌大的展厅里舞蹈起来。省博物馆的馆长领着一个老人走进展厅,先是走马观花地看了所有的展品,接着来到我的跟前站住了。

馆长用食指点着玻璃对老人说,秋伯,这就是千金猴王砚,我们省的三大名砚之一,砚右侧的铭文刻着“光绪壬辰禺山何氏闲叟珍藏”,左侧刻着“郭兰祥作砚,项信南刻字”。你仔细看一看,你叔公项信南刻的字,刀法凝练,金石味十足啊!老人惊诧地看了一眼年青的馆长,说,想不到馆长是个行家。馆长连忙说,哪里,我们搞文博的,什么都要知道一些罢了。老人说,以前我只看过祖传的千金猴王砚拓片,小时候跟父亲学刻字的时候,父亲曾经要我临摹上面的砚铭,还说这是叔公刻得最好的字,是为番禺一个叫何蓬洲的人刻的。

馆长拍拍老人的肩膀,激动地说,看来秋伯是学到你们家的祖传技艺了。老人不好意思地说,同上一辈比,差天共地(天地之差的意思)啦!

一晃半年过去,也是在这个展厅,我又见到了秋伯,还有郭兰祥的后人。馆里正在举办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展览,来参观的人很多。十多位民间艺人在展厅里正动作娴熟地表演着自己的绝活,大家争相观看。秋伯的表演摊位就在我的前面,很多人围着他看他操刀刻章。刀进石退,石进刀退,冲刀切刀,忽左忽右,尘屑崩飞,看得人眼花缭飞。紧挨着秋伯摊位的,是个黑黑实实的中年男人,他正在现场展示端砚的手工制作技艺,同样吸引了一大帮人。木锤有节奏地击打着钢凿,噼噼啪啪,石屑纷飞。转眼到了下午,参观的人渐渐散去时,馆长把那个黑黑实实的中年男人拉到秋伯的跟前,介绍他们认识。

馆长给秋伯介绍那个黑黑实实的中年男人说,秋伯,这位就是郭兰祥的孙子郭汉斌。馆长一边说,一边指着我对他们说,没有你们的上一辈,就不可能有我们这方镇馆之宝——千金猴王砚!

同样骨节粗大,厚实有力的两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在不停地晃动的手影之中,我恍惚突然跌进了时光隧道,一下子回到了从前。

往事像走马灯上的画面一样,一幕幕在我的眼前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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