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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礁人纪十

2011-11-19

作品 2011年10期
关键词:龙虎

有好些年没有见到纪十了。自从他去南沙群岛守礁,就很少有他的消息。他每次回广州休假,也就十天半月,偶尔能见上一面。久而久之,大家也都淡了,彼此便有些生分。人就是这样,相隔天涯海角,倒还牵挂着见面的日子,住在同一座城市,或许会一辈子都无缘相见。

这些年,有好几次相约见面,临了或各有事,或阴差阳错,都擦肩而过。那天,在购书中心,偶见有几位作家签名售书,为四川地震义卖。最靠边的签字台前,只有几个中年人和老人围在那儿,很仔细地翻着并不急于请作者签名,而是在那里和作者交谈,谈得颇为热烈,反正作者也闲着。那儿倒像开着一个小型讨论会。这情形颇奇特,我信步走了过去。那是一本叫《海之魂》的报告文学,作者署名纪十。

真是百感交集。我翻着书页,确认作者就是朋友纪十没错。我买了十几本,绕到签书台那儿,左看右看不见纪十。签书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这不可能是纪十,怎么会是纪十呢?

纪十还不到50岁吧!十几年前,还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呢!他真的是纪十。原来椭圆的面孔,变得瘦削,棕褐色、温润的眼睛有些浅灰。眼睛周围布满皱纹。原来丰厚的嘴唇依旧,只是有些发紫。本来小巧精致的鼻子,现在显得很粗糙而且有些红肿……实在不忍细细比较前后截然不同的纪十。

纪十很忙,忙着和那几位闲来无事的退休或下岗人士讨论中国的海权,有人主张把侵占南海诸岛的国外势力打回去。他并不理会其他签字台前人群的骚动。我站到纪十他们旁边,听着他们愤青一般激烈的谈论,一边翻阅着这本书。

应该说纪十的文字并没有多大的长进,但是他已经完全脱胎换骨了。那个充满着小资气息的纪十,冒险激进冲动的纪十不见了。他写出了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生活。没有充足的淡水、没有蔬菜,一日三餐都是罐头食品。终年40度以上的酷热。没有电视、没有电话,在一条长不足30米的机船上,每一次守礁,要度过70个日日夜夜,才得以回大陆休整。生病了基本没药可治。往返南沙与最近的大陆,海南岛的三亚市,最少也要四、五天时间。而且基本没有这个可能。

最要命的可能还是精神问题,孤单寂寞,思念亲人。十几个船员,所有的话都已说完,到了后期,无话可说。如果遇上台风,那就九死一生。

我粗粗地浏览着书页,书中描述已足够冷静,这本不是纪十以往的风格。是什么使纪十变得如此平淡呢?

还有头发?强烈的紫外线和高盐高湿的日照与环境,会使人的头发早白早衰。而频频染发又会致癌。

我把书递给纪十,却把手按在封面上不动。纪十抬起头来,我们对视着。我有一种极致的酸楚。

“我是谁?”

“你是谁?”

我们不约而同地握住对方的手,在四目相视的那一瞬间,我们都认出了对方。他站起来,隔着桌子,我们弓起身体拥抱,两个男人的身体,搭成了一个金字塔。

在这里见面,真的很意外。纪十说:“我们之间还要签名吗?”

“当然,给我的学生们学习,学习你们的革命精神,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我很快乐地说。

“调侃吗?”纪十不无得意的说。我发觉纪十真的变了。沉稳老练。

“不敢,真的很佩服。”我真诚地说。

人群有些骚动。我连忙闪出人群,对纪十说,我在那边等你,你先工作吧!

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开始逐字逐句认真阅读纪十的书。

纪十的南沙群岛,纪十的美济礁,纪十的海之魂,纪十的青年时代,都与那一片占中国版图三分之一大的海洋相关。三百九十多万平方公里海域。最南的地方仅离赤道四公里,那儿叫曾母暗沙。十多年来,纪十走遍了这三百九十多万平方公里的海域,那是真正意义的乌水。他每年至少守礁二到三次,有一半时间在美济礁上,活动在几十平方米的轮船上,那就是他的国土。

这是一个文学完全没有接触关注过的领域。纪十可能是第一个。

河涌里的水也永远退潮了。

童年时,我就常常在梦里见到河涌。不是因为河涌,而是因为我的所有生活,包括幼年的所有朋友,所有消失或者残留,顽强不肯离去的记忆,都与河涌有关。都发生在河涌周围。河涌成为了我童年梦境挥之不去的背景,这个背景也是梦中理想实现时的境地。多少年过去,我的思绪总飘荡于与河涌这个字眼有关的物事。河涌成为我心中最痛的朋友。

后来去海南岛当知青,是坐着叔公撑渡的小花艇,从越秀南一直驶到西壕口的河涌,从那儿去天字码头登轮的。

没有一座城市,有如此多的河涌。它像无数蓝色的血管,穿梭串连起这座城市的神经。卖馄饨的老人,挑货郎担的年轻人,还有推着“萝卜牛杂”小车,沿街穿巷,给每一个幽静的角落带去浓浓的、奇特的香味的牛杂摊,他们共同地走在沿着河涌修建的马路上。即便是炎热的七、八月间。广州城里也并不太热,皆因为河涌清亮的水和河边巨大的榕树。河涌里的水是奔涌着的,乌篷船从珠江一直开到每一条河涌里去。常常见到从番禺、南海乡下运蔬菜、香蕉、竹器的乌篷船,船老板从河涌的小码头上,直接把菜蔬搬到码头边的小市场上贩卖。河涌带来了珠江的凉风,乌蓬船也捎来了东江、西江、北江的清新空气与物产。河涌的流水与遮天蔽日的大古榕,让这座城市尽揽古老的风习与绿色。有人在河上唱着最古老的咸水谣。

河涌边上有骑搂,骑楼枕河而建,有点像湘西的吊脚楼。成年之后,我到贵州、湘西一带去摄影,才明白广州的河涌,河涌上枕河的吊脚楼,比起那些地方的建筑不知要先进文明实用上几多倍,也许是向他们学习的结果也未可知,但是广州的河涌是世界上最清雅也最富有人间烟火味的。它埋藏了太多人情世故的温暖。

我记不清城中有多少条河涌?这是任谁也无法记得清楚的事情。这么多年来,又被湮灭了多少条河涌?河涌就是河,是珠江温情温雅的儿女,人们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因而把它当作水沟,排水沟,把污物和垃圾无情地投掷到它的怀抱中。城市的老住户都很明白河涌对他们生存的意义,从来就没往河涌里投掷污物的习惯。更早时候,河涌里的水是可以饮用的,人们知道在哪个码头可以取水饮用,哪个码头应该是洗衣的地方,哪个地方是驳船和钓鱼的去处。那时河涌的水是清澈透明的,河面上浮漂着偶尔从珠江潮水漂来的海生藻类,那时的河涌就是大海,就是珠江。它实在使人有无尽的梦想。因为它一直通到世界各地。

那天,我到黄埔古港去找纪十。纪十的渔政局就在古港边的一座楼里。城中的许多河涌,最终都在这里贯通而入黄埔港湾。所谓古港,已经成了一个四周让民居封闭而成的水塘。四周搭起了许多吊脚的棚屋食肆。有几处地方,人们还在把建筑废料堆进水里,像是要在水中建楼。我四处寻找着河涌通珠江的出口,没有,起码水面让建筑物覆盖了。古港成为一个臭水塘。

我努力想唤起童年一些关于河涌的印象,那些清晰的印象里,有太多亲情与温暖,这些亲情与温暖在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发臭的河水,不动的污物和污积的淤泥,你只想迅速离它而去,毫无留恋,更无梦想。你有一种逃离这座城市的欲望。

所以纪十想回到南沙群岛。这次他回来宣传这本《海之魂》,有较长的时间可以休息,局长亲自给他批长假并有意让他留在机关工作。他很感激,却又坚决要回南沙。

我想他的坚持,是否与他签名售书受到的冷寂有关?他不置可否。原来灰白焦枯的头发已经染黑,这与我那天见到的纪十便恍若两人。虽然显出年轻,却有点怪怪的。他的疲惫和落寞之色依然写在脸上。他大约看出了我的疑惑,便说:“明知染发不好,我已多年不染发了。但是,没办法,要见人嘛,总不能太老相。”

我明白纪十的意思。

那天我在购书中心站不到一会儿,纪十就出来了。他邀我到相邻的维多利广场去喝茶。我诧异他这么快就出来,千万别是因为我的缘故,耽误了签名售书。

他苦笑也自嘲着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没有人想读的书,不写也罢!”

“你后悔啦?”我一不小心,就会露出犀利的本性。纪十自然明白我的刻薄,我从来就不忘调侃他伟大的文学志向。

“没什么可悔的。只是有些自不量力,什么人做什么事,地瓜就是地瓜,没什么好说的。但是,总算为几十位守礁兄弟出了口气!”

我一时无言。心想这些坚强的守礁兄弟,心灵其实是很脆弱的。他们长期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朋友就是大海,陆地却成了陌生人。在陆地上,没有时间去交朋友。这是一种常人永远无法走近的生活。

“走得开吗?”我调转话题。希望轻松一些。

“没人需要签名,书也很难卖得出去,也许明天就会撤柜。”

“刚才不是还有些人买吗?”我宽慰地说。

我倒抽了一口气。“是我不对。”我不想辩解。

“当年的青年文学研究会,还是你鼓捣出来的呢,把那么多无知青年骗进来,自己功成名就,别人却成了垫背的。”纪十淡淡地说。看不出他的表情,原来表情很生动很丰富的纪十,现在已经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

我只好苦笑,一个劲地检讨,以求得南沙英雄的谅解。我明白现时的纪十,需要的不仅仅是对英雄主义和无私奉献的人生观的再度肯定,同时还要尽可能的将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文学精神大力弘扬。任何有亵渎这种精神的嫌疑,都会伤害这位坚强的革命者内心的脆弱部分。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纪十,干吗要去维多利广场呢,那里的茶啊、酒啊、菜啊,都很高级,特贵的,何必呢?”

“你以为是你请我?”

“不是吗?当然是。还有别的意思吗?”

经两天二十次对不同温度范围的实验,由我们小组自制温度计与市面上某品牌电子温度计进行对比,发现两者平均温度相差在0.02℃-0.07℃之间,x牌温度计于35℃-40℃测量较准确,而我们的电子温度计在38℃-44℃测量较准确。温度对比打8分。

“是我请你。我们是一天当两天过。”

“这是什么话?”

“在船上,每天还补贴一百多块啊!”

“现在不是在陆地了吗?”我以为纪十在调侃。

“我始终没有在陆地,今天更是。我们只能回到海上去,我们的魂在南沙。如果有可能,我想娶个老婆,一起住在礁盘里。但是,有这样的女人吗?”纪十自言自语。

“我不敢说有,也不能说没有。有纪十这样的男人,怎么就不会有配纪十的女人呢?从品质上来说,这是一个无须讨论的问题,但是南沙群岛,那里是人住的地方吗?有家庭的落脚之地吗?我不知道。”

“除非和风结婚。那里的风倒是应有尽有,很大,很猛,也很多情,恨不得把你裹起来吹走。”这是纪十最经典的话了,不,可以成为经典的纪十语录。

“和风结婚?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我说:“纪十,你还是典型的乌托帮嘛!不,是异托帮。”

纪十有些愕然,我也不多说,拉起他就走:“走,去臭水沟那儿!”

“什么臭水沟?”

“你忘了?过去有个叫清水吧、河边吧的茶馆,我们青年文学研究会经常在那里开会。老板叫水西伊人。一个热衷摇滚的现代派。”

“那不是天河涌吗?怎么叫臭水沟啦?”

“你是外星人,还是外省人啊?清水吧,河边吧,那是文人的梦想,文学的童年追忆。现在哪有清水?哪里是河啊!一条排水沟,污水沟,一条沟!不是河,不是河涌。懂吗?没有沙田水秀,没有杨柳、桑基、蕉林。懂吗?”我悲从中来,活像一个愤世嫉俗的世界绿色和平组织的董事长。

纪十面对我一阵壮怀激烈,有点摸不着头脑,变得唯唯诺诺。“干嘛那么激动?去臭水沟就去臭水沟好了。”

臭水沟湮灭了天河涌的所有记忆。不久前,那儿有一个追讨欠薪的女人,企图跳涌自杀,在一处积水的地方,跳下去,让淤泥的臭气给熏上岸来,引得围观的人们,转泣而笑。

我跟纪十说起这个故事时,纪十一脸茫然。他的迷惑不解里,有太多南沙群岛大海的清澈。

从购书中心到臭水沟,穿过小巷就到。

对面有一家傍河的低矮建筑,有一家专做平民菜的潮州餐馆。潮州民间小吃应有尽有,价钱也还适中。人们并不忌讳臭水沟时时泛起的恶臭,只要无风就好,便宜实惠就好,不至于让恶臭败坏胃口就好。其它诸如河涌美景,蕉林桑基小河流水等等,人们已不敢奢望,留待夜里见不着河涌,而让妖冶的灯火欺骗一回吧!谁都知道那不过是黑夜的欺骗,可谁都乐意接受这种无端的强奸与绑架。

“记得我们偷了叔公的小艇,从越秀南一路划过来,那时河水很大,遇到珠江涨潮,河水就更凶猛。我们经过天河涌时,差点翻了船。记得吗?”我沉浸在一种讨伐与愤怒的情绪中,儿时美丽风情的记忆,并没有给我留下太多的美丽风情,相反,那一切不会再来。

“当然记得,我喝了半肚子水,居然没有事。那时真好,河涌两岸是广州军区的农场,杨基村的菜地、鱼塘。河虾一个有半两重,还有硕大的田螺、山坑螺……”这是纪十最欢喜的话题,“再过去就是天河机场。”

“天河机场的巡逻兵,还以为我们是美蒋特务,吓得我们丢了小艇,躲到芭蕉林里。”

“洪宇更好笑,一头栽到芦苇里,撅着个屁股,让当兵的拎了出来,就他一个人被抓了!”

“唉,洪宇现在干嘛呢?”纪十突然问起洪宇。

“你还记得他呀?现在可不得了!流氓大亨。事情多着呢。以后才细细告诉你。”说起洪宇,岂止是百感交集,简直是五味杂陈。

河边吧已经搬到暨南花园那边去了。原来是河边吧的地方,现在成了一家做粤西菜的餐馆。

那天我和纪十在潮州菜馆,从中午一直泡到晚上餐馆打烊。期间给好几个旧日朋友打电话,大多是当年青年文学研究会的愤青。有的在外地出差,有的下岗退休原单位寻找无人,有的已经故去,有一个患病住在医院。洪宇的电话是空号。他的电话号码又改了。这个电话还是两年前他给我的。频频改电话的人,不是情人太多就是敌人太多。

我劝纪十还是接受局长招安,这样体恤下属的局长大人不多。“哪天他退休了,你怕是没有机会再回到机关。年纪也不轻,虽然无家无狗,但守着父母留下的一幢破屋,找不到理想的本地城市妹,就在城里随便找个外来妹。四川的、湖南的,既纯朴又多情。认得几个字,能粗通读懂你的《海之魂》,夜里有人暖被,有人听你说说南沙群岛,也就可以了。人生苦短,还祈求什么伟大理想呢?”

说到这些,纪十总是无言,于是只好换了话题。

“难道不想女人,难道还是处男?”我有意调拨他的情感迷津。

他沉吟片刻:“当然想,当然有过。又不是性无能。”

“自慰,还是‘看图识字’?还是……”我想逗他开心,纪十太沉郁了。这不是年青时的纪十:如风如火,虽然很单纯,单纯得过火。

“那次在海上遇风暴,船差点沉了。发动机全废了。必死无疑。在海上漂了三天三夜,等死而已。那时还有一点积蓄。我把百元大钞,一张一张地往海里扔,一出手,就被风暴卷得无影无踪。扔了一半,我不甘心,心想万一获救呢?那不亏死了。那时和同船的一个小水手约定,如果能活着上岸,上码头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夜总会,桑拿,一夜把钱花掉。然后再也不上船,宁可在陆地上当苦力、讨饭,也绝不再回海上。”

“后来,在桂山岛上,把剩下的一万多元,一夜花光。怎么花的?你就不用问啦,想象就行了,怎么想象都不过分。那时,我真的还是个处男。一夜终成男人了。”

我很感动,这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我把这个意思告诉纪十。纪十很淡然:“谁都会这样做的,不这样做,那是脑子有问题。你没有经过末日,你不知道什么叫末日。我于心不甘,你知道吗,活了30年,连女人都没碰过。那一夜,我真的是疯了。你怎么想都不为过。我和伙伴小万宁一起,从傍晚一起鬼混到凌晨。死了三天。”

和纪十在一起,读他的《海之魂》,倒觉得纪十是幸运的。他的心和南沙群岛的海一样澄明。他看不见河涌,也忘却了童年的河涌。一个人,背离他时代时尚的风习,自愿沉入生活的底层,穿行在自己的隧道,这究竟是好呢,还是不好?也许我对纪十的评价本身就是错误的。他所过的生活,也许是人们还没能意识到而恰恰是将来人们理想的生活?只不过他的方式不是所有人的方式而已。

我很想续写纪十的故事,可是纪十现在的故事,起点却在这座城市的另外一端,那一端结连着许多人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

那时的城市,在无边的田野和山林中间。她优雅、安静,无轨电车拖着两根长长的电辫子,从东山口往中山八路,慢腾腾的开行。每到一个车站,电车售票员都用悦耳的白话报站,偶尔也会用夹生的普通话。对外省人总是很尊敬。那时没有民工,来本城的外省人一般都是公干的干部或大军。

马路上,三轮车、板车和自行车,是民间最便利的交通工具,它们和电车相安无事的行走在马路中间。早晨的马路总是湿漉漉的,那是郊区的农民起早把青菜鱼肉,用板车送往市场。从板车上滴下来的水,洒湿了马路。人走在湿湿的马路上,有一种安适的感觉,这种感觉与宁静与休闲的家庭生活有关。我会想起母亲篮中的菜蔬、美味的鱼肉和冬天热气腾腾的火锅,心中便没有了慌张与饥饿的惶惑。

中山一路的起点杨基村,顾名思义,是城市边缘的村庄,而近在咫尺的石牌,已是远在天河之外的郊区了。从石牌往东几公里,便是城市的远郊,那里有山地、有竹林、有无垠的橄榄树和满山的荔枝树。

从石牌出发去北京路,叫做进城,去广州。从城中去石牌,叫做出广州,去郊区。每小时有一班公交车经过那儿,最远到了黄埔。那时的城市范围很小,但城市却很大,每条马路都像步行街。人不多,车很少,人在城市中也很大,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很悠闲的行走,无须左顾右盼。

从马路走进小街,有河涌和小桥,古老同时风情。桥头有巨大的古榕树,遮天蔽日,城市便躲在阴凉之中。于是有唱戏的、讲古的,卖三味橄榄和凉粉馄饨的,冷的热的香的辣的听的看的,每个人都说得出来历,每件事都有历史,每个瞬间都有源头,每个人,都和别人构成着亲缘。一个个各自独立的民间街坊,就这样静悄悄、很温暖的躲在城市的角落里。

年青人总想突围。纪十就是。

没有革命的时候,孩子们想着去远足。最远便是去白云山、西樵山,到黄埔去看海,所谓黄埔的海,其实只是珠江更阔大的江面而已,但已足够大。

到革命降临时,城市一下子就变得很小了。革命大串连,城市住满了南来北往的红卫兵,到处是革命大字报、大标语,原来空荡荡的骑楼里外,全让大字报、标语给占领了。骑楼的廊柱之间,也搭上绳索,挂上大字报大标语。马路上,汽车没有增加多少,但终日是川流不息的战斗队、造反队、锣鼓队和游街队,高音喇叭声响彻全城,从清晨到清晨,永远没有止息。

再后来,文攻武卫了。街巷堆起沙包,造反派战斗队主义兵各自画地为牢,各自为真理而战,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相互攻讦,大打出手。

河涌不再是宁静的温暖的乡居天堂,而成了护城河,成为两军对垒或三军对峙的城池。河涌的哭泣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更早时候,可以追溯到广州起义,黄花岗的战斗。作为一条河,它并不理会它周围人们的争斗,它沉吟于任何与风、与雨、与雷、与电与阳光与空气相异相悖的举动。它能够承担暴虐却无法逃避人类的胡作非为,在人类面前,他只有静静反抗同时哭泣。

纪十的突围就是从河涌开始的。母亲严守着这个家庭三代以来惟一的男丁,他的所有行动都逃不脱母亲鹰隼一般的眼睛。他从小就习惯于这种没有任何暴力的压迫。可是革命降临这座城市时,一切就又有所不同。父亲已经进了牛栏,因为在滇缅抗战那段日子,有许多无法证明无法说清的问题,戴着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一逢政治运动就立马收监。纪十既当不了红卫兵却一心想逃走,最好的借口就是去串连。母亲严守他的理由就是不准他去串连。可这又是一个不可公开的理由。

屋子的后窗出去就是河涌。这条叫竹坑涌的河涌在城南绕了几个弯,就从二沙头那里出了珠江。

革命归革命,河涌里的乌蓬船依然来来往往。革命丝毫也不影响珠江三角洲乡下农民的生计。他们以集体所有制的名义,偷偷摸摸地做着城市与乡村的运输,做着你有关门法我有跳墙计的营生。

纪十在母亲沉沉睡去的夜晚,悄悄跳出窗外,落在一艘乌蓬船的甲板上。他沿着河涌走了一段很长的河道,终于在越秀南的火车站找到了正准备北上串连的同学。他什么也没有,也就什么也没有带,于是他负责在队前扛着红旗。当旗手真的很累,他跟着同学徒步走到英德,已经是十天后的事了。其实,他一开始就后悔了。这十天里,每到一地,不管是县城还是村镇,战斗队一经住下,就四处寻找批斗对象,找不到对象,有时便对接待他们的“红卫兵联络站”下手,把负责人揪出来乱批一气。批谁斗谁并不重要,更要的是,批斗这件事是每天的功课。

纪十最怕的就是批斗人,他最不能面对的就是那些跪在地上,或被强迫作飞机状的批斗对象,他们惊惶惊恐的目光。他常常会由此而想起自己的父亲,想得自己也惊惶惊恐心跳不已。

在英德,纪十当了逃兵。

当他又沿着河涌,重新跳进后窗回到家里时,母亲原来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已经变得黯淡无光没有丝毫的威慑。还不到40岁女人的眼睛,会是那样的衰老不堪。

母亲倚在床上,病怏怏的情态,无言地告知了他,这十天的心情。他不是一个冥顽的孩子,他也不是一个轻易表达情感的孩子,母与子就这样怔怔地对视了一会。母亲有气无力地说:“你回来了……”目光从他的脚踝扫描到发梢,好像审视一个陌生的孩子。

这就是纪十的第一次也是最后的突围。此后他再没有离开过母亲一步,直到母亲在他25岁时去世。他开始害怕外面的世界,害怕人多的地方,害怕与人争执与争论。那一年,他刚刚考上大学。大学四年,他几乎没有结识太多的朋友,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青年文学研究会去白云山活动,讨论“社会主义时期的悲剧问题”。纪十和我们同在一辆公交车上,他不知受到什么吸引,在白云山站跟着我们下车。他成为了研究会的一员。

记得那次会上,纪十坐在一边旁听。青年文学研究会每次会议都有新面孔出现:往往都是文学爱好者,大学师生,所以人们并不在意。可是纪十的发言,却令大家非常吃惊。

他要求发言,却离题万里,用了不少时间,他先谈了他的父亲母亲,人生命运的悲剧,旧式婚姻与爱情的悲剧,还小心翼翼地谈到社会制度缺失造成的社会悲剧,还有道德评价不同所形成的悲剧。虽然逻辑有点乱,但是直率,尖锐,毫不回避,倒也别开生面,引发席间窃窃私语,是为另类。我以为他是学文艺理论的。谈论虽然青涩,但却也一语中的。

“我是学财务的,师大经济系。但我不喜欢财经,喜欢文学。说得不对,请批评指正。在此拜在座的为师。”他怯生生的结束发言,然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九十度角的大礼。

大家报以掌声。不知是为着过分认真的行礼,还是他发言的内容,从此纪十成了青研会的积极分子。他自认青研会的后勤工作是他的本分。他总是在统计数字时,忘了把自己给统计进去,因此他自己常常成为一个等外品,常常少买一个盒饭。

我从不知道纪十热爱文学。童年的纪十也没特别表现出他的文学天分,倒是对钓虾钓鱼颇有兴趣,功夫也很了得。我们看小人书,他去天河涌钓虾。我们看完小人书,在河涌里游泳,玩倦了回家,纪十已经钓了好多大头虾。现在人工饲养叫罗氏虾,很贵。那时河涌里到处都是,很贱。春天的大头虾,一肚子粉红色的虾子,很肥美,我们把虾放在瓦片上烤熟了吃,香极了。

现在看来,这些童年往事好像并无特别提起的必要,本是孩子的天然,但对纪十而言,却似有着特别的意义。与后来纪十分配去南海渔政局工作,又突然决定去南沙群岛守礁,最后写出《海之魂》这些事情有关。也许这是他的命定。有一种远在我们之上的力量,在主宰着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做还是不做?前行还是后退?从而决定着此后遥远时空里生存的环节。

纪十生于1951年3月20日,双鱼座,这是方舒算出来的。是双鱼座的最末一天,紧邻白羊座,所以应该具有这两种星座一些结合部的特点,是优点多些还是缺点多些,就得看方舒的具体分析与测算了。

也许是有点混血的缘故,他父亲早年曾经在滇军中担任文化教员,会画上几笔,抗战时曾在中缅战场作战,后来在印度住了几年,娶了一个中印混血,就是纪十的母亲。父亲解放后成了美术学院的教授。

纪十有着双鱼座浓密的棕色头发,椭圆形的面孔,弧形、优美还算宽广的额头,大而温润的眼睛也是棕褐色的。小巧的鼻子,丰满的双颊,下巴略显尖细,慢慢向颈部收紧。嘴唇有些丰厚,很性感,颈部有优美的弧线。他拥有四分之一的印巴血统,四分之三的中国西南边地的少数民族血统,可能是傣族,也可能是景颇族。他自己也说不清,解释比较多样。他是一个很受欢迎又很容易被人忽略的人物。

照占星学中的说法,纪十的性格属于那种温柔浪漫,富于直觉和艺术气质的人,有自我牺牲精神,但性格多变,容易判断错误,孩子气,充满冒险和狂妄的梦想,既冲动又激进,有时缺乏面对现实的勇气,浪漫得过了头。这是女巫方舒对纪十的评价。对此纪十不置可否。

纪十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南海渔政管理局,在机关里当了个宣传干事。他学的是会计,却喜欢文学。原本分配到财务室当记账会计,他花了整整两年时间,千辛万苦才如愿以偿,跳到了宣传处。可他又不务正业,对公文和新闻写作毫无兴趣,热衷于写诗,幻想成为一个诗人。宣传处长已多次警告他,再不忠于职守,坚守岗位,就调回财务处去。他不敢和处长顶牛,又厌弃宣传工作,只想成为一个诗人和作家。一有机会,就往文坛里钻,却总是在边缘磨来蹭去。写不出像样的作品。

当洪宇把自己的文学事迹,添油加醋的推广给纪十听时,纪十简直把洪宇当成一个海明威般的伟大作家。

“你坐过牢吗?你离过婚吗?你行过乌水吗?你辞过职吗?你和领导拍过桌子吗?你在枪林弹雨里冲杀过吗?你敢把喜欢的女孩就地正法吗?你会做白日梦吗?你敢把烈酒一口吞下,把大块肉一把撕吃吗?……你敢做响马吗?敢深夜去偷公安局长家吗?不敢是吗?不敢?当什么诗人作家?”

直说得纪十哑口无言,洪宇所说的一切,纪十没有一件做过,暂时也还没胆去做。虽然洪宇说的很离谱。这些事,没有一件是正常人能做的。除了喝酒吃肉这事可以商量,可以尝试以外,没有一件有尝试的意义。纪十虽然并不服气也不认同。但细细一想,这些事没有一件不是写在洪宇的经历上。他连在老革命的追悼会上,都敢于自然而然地说出“一派胡言”的话,为此把工作也给丢掉了。他没有反驳洪宇,却在内心种下了一种想往:起码像当年去串连一样,强迫自己去经风雨、见世面,补上没当过知青,没当过兵的一课。还得去经历一场认真的恋爱,那种一定以失败告终成为悲剧的恋爱。这么多年,他还没真正恋爱过。

纪十对于洪宇的神迷,达到了痴狂的程度,这不是一个已过30岁青年的心态。

“我太想坐一次牢。”他突然对我说。我并不在意。

“我真的想坐一次牢。”我依然不为所动,以为他在念谁写的诗句。他近日常常会莫名其妙的说话。

“哪儿有机会坐牢呢?”这回他好像不是对我说,自言自语,似乎说给自己听,对自己发问。

谁也没有在意他反常的举动。

“洪宇说,你坐过牢?”他的话终于引起方舒的注意。

“纪十,你干嘛?你说什么呢?”方舒瞪着纪十的眼睛,她的目光在纪十脸上搜巡。

“我必须去坐一次牢!”纪十的眼睛变得很空洞,他望着窗外的天空。并不理会方舒的诧异。

“这家伙是不是灵魂出窍,神经有问题啊?”方舒大大咧咧地说,顺势推了纪十的肩膀。纪十猛一打醒:“干嘛?我在干嘛?”

“你没事吧?”我手指在纪十眼前晃动,检测纪十是否清醒。

“刚才我在做梦?做白日梦!”他苦笑了一下,晃了晃脑袋:“我真的看见鬼魂了。”

纪十在去南沙群岛之前,曾经交给我一封信,让我把信转交给方舒。为了慎重起见,我特意把信放在我的皮包夹层里,拉上拉链。我没有看那封信,纪十也没告诉我信的内容,看他神秘兮兮的样子,我随口说:“是不是情书啊?”

纪十脸一红,慌忙辩解:“哪里?拜托她办个事而已,也不急的。”纪十就是这样。

我许多次见过方舒,每次我都会提起这事,有时皮包不在身边,有时皮包就放在旁边桌子上,可一时腾不出手,事后就又忘了。加上方舒并不着急,每次她都笑说:“这个小毛孩!有什么话不明说,天天见面的,写什么信?”她也很不为意,根本就没往情书上想。

我想也是,这个纪十,若有要紧的事,早就说了。这事,后来大家都忘了。后来我在整理旧物时,发现了那封信,想给方舒。方舒说,算了吧!你拆开看看,要不就还回给纪十罢。我满心愧疚,心想怎样向纪十交代呢?一直想找一个机会,向纪十说清,了却一件憾事。

如今在臭水沟,我突然想起这件事。

多少年了。淡忘了纪十,也淡忘了这件事。我和纪十约好,明天还在这儿,不,就到河边吧去。河涌不清,就到河边吧去怀念童年的清清河涌,而河边吧是最适宜做这种怀想的。

第二天夜里,我们如约到了河边吧。

河边吧如今不单是酒吧,老板别出心裁,腾出十几平方米的地方,做成小舞台。每晚都上演一、二出文明戏。小剧场票价20元,附送一杯啤酒。来酒吧的大多是文艺界、演艺界的人,也有文艺青年和大学生。演戏的全是大学艺术团或文工团的。演技并不入流,但剧情荒诞,表演夸张,而且台词乖张,含沙射影、针砭时弊。题材大多取自民国戏,再点染些许不古不今的民情风习,很诙谐,也很滑稽。

在无聊之时,大热天喝一杯冻啤酒,消磨一点时间,聊补一下空虚的心境,也就不外如此。

有一段时间,我时常到这儿来,和老板是熟人。来得多了,也不想太热闹,有时便寻个僻静的角落,要两杯啤酒,独自想着心事。那些荒诞剧,那些匆忙出错和捉襟见肘的舞台艺术,太像坎坷与艰辛的日常生活,有时比看一部好莱坞大片还令人快乐与惆怅。

小剧场里烟雾缭绕,说是禁烟,若太当真,就当真没有人愿意光临。来者何人?大多是日里忙昏了头,或睡过了头的幻想中的男女,发情的男女。没有香烟的侵扰,生活就没有了味蕾和兴奋剂。

纪十精神焕发,也许一回到广州,他就有了活气。光是夜里街上的色彩,就足以令他的疲惫为之一振。

南沙群岛的夜是怎样的呢?

我明白今夜的使命,早已把那封陈年旧信压在手底,随时准备忏悔。

纪十面对旧信,像对一个旧日的朋友。他将发黄但很熨帖的信封细细的端祥,苦笑。“你真行。能把这破玩意保存十几年。你真没看过?”

“没有,我对天发誓。这种修养,在我没有问题。只是,真的很对不起。是情书吗?”

“是情书。现在说已经不怕你笑话了。”

“即便在当时,也不是什么笑话啊?你为什么这么想?”

“那时,方舒是多魅人的女孩啊!”纪十依然很动情的感叹。

“现在也是,想不想见见?”我试探地问。

“见见也无妨。每次从南沙回来,都想去找找她,怕人家不理会,不好意思啊。不过,大家都老了,也没什么意思。”纪十有些沮丧。

“你们从来没约会过?”我好奇怪。

“没有。我一直以为她对我的信毫无兴趣,要不怎么没有任何回音呢?既然这样,总不能太无赖吧?”纪十坦诚地说。

这话像一把刀,插在我心里,我羞愧难当。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在纪十看来,我太不把他当回事了,包括方舒。

纪十见我有些惶惑,便笑笑:“都过去了,我也不是因为方舒才独身的。在南沙呆得太久了,对女人越来越没有感觉了。真的,这种感觉连自己都害怕。”

我连忙劝他别这么想:“要不,我们现在去桑拿、按摩?让小姐动一动,看有没有感觉。如何?”顿时,我觉得纪十有些可怜,我罪孽深重。如果那时我及时把信给方舒,也许他们会有一场你死我活、如火如荼的爱情也未可知。

然而,青春已逝。虽然方舒纪十现在都还是单身。但方舒已今非昔比,他们恐怕无缘。

“小姐又不是灵丹妙药。我自己知道,幸好当时你没把信给方舒。要不,让她拒绝又让她耻笑,我更无脸见人。”纪十有些灰暗地说。

“如果相反呢?女人心海底针,你能看透?”我努力想让纪十有些自信,他太沮丧了。“你们见见面如何?”我明知于事无补,但总觉得,我对纪十应该有些补偿。他和方舒,成与不成都没关系。方舒是个不错的女人,只是过于悍野,恐怕纪十顶不住。但是男女间事,是脚与鞋的关系,只有自己知道。谁说得清楚呢?

“纪十,你不必太轻看自己,你好歹也是事业有成。《海之魂》虽然卖得不怎么样,但一定给你带来名声。至少在你们单位,局长很看重你,把你当回事呢。”我说的是实情。

纪十的书,是关于南沙群岛的第一部报告文学,它没有理由不受到重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纪十,你真的不相信这个道理?”我半玩笑半认真地说,希望能调动起纪十的热情。

纪十很怪异的笑笑,他抓起啤酒,一饮而尽:“你不要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你以为现在是80年代,一夜成名啊?你看现在写书的是什么人啊?九岁的孩子都出书呢?热销的流行的都是那些80后、90后的作品。就他妈的写几篇日记,也能出书卖钱。我那破玩意算什么书啊?”

我本有足够的理据跟纪十雄辩一番,但觉得无趣,讨论80后、90后的创作,不是简简单单、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纪十的偏执是可以理解的。那天在购书中心签名售书,对他打击太大了。这可是他在南沙群岛写作的日日夜夜始料不及的。文学是他当初去南沙群岛的动机与动力,结果却如此残酷无情。我在心底有点怪纪十的脆弱与短视,但是,纪十就是纪十,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中写作的纪十,不是保尔·柯察金,不是把一切献给党的吴运铎,他站在南沙守礁人的立场,无法承受人们的冷漠。他太需要社会对他们的肯定。何况他经常流露出他的报告文学的真实性。他以为那才是真实的,有价值甚至是无私奉献的生活。这种奉献的神圣与崇高,至今无人理会,无人喝彩。这是他的心痛之处。

我承认纪十是对的。他的立场和想法并无大错,但有大碍。文学不是一种强迫的思想。你说神圣就神圣?你说崇高就崇高?你说真实就真实?也许会有充足的理由。但是,读者有权选择自己的喜好,也有权排斥自己的不喜好。我跟纪十说了这个意思,纪十无法接受。

他一会儿很义愤,一会儿又很落寞。情绪很不稳定。

长期封闭和寂寞的环境,对人的心理影响,的确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

我和纪十所在单位的领导也有过接触,局长是个文化人,他对这个问题也很担忧。一时也还想不出办法。南沙群岛必须有人去守礁,而礁盘的环境与条件,暂时无法改变。所以,每年大年初一,他必定先到驳岸的守礁船上,与船员们共度佳节,唱唱卡拉OK,喝喝酒,聊补一下一年的缺憾,表示一下慰问而已,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有一年,我和老K、洪宇,还有方舒应邀光临初一的守礁船。那是一条三百吨的铁壳船,由海军军舰退役后改装而成。空间很是狭窄,小小的餐厅不足20平米。几十号人挤在一起,许多人只能站到走廊里,从打开的窗口和里面的人交流,喝喝酒、唱唱歌,隔着窗户卡拉OK,倒是别开生面。

方舒兴奋无比,她说这比当年在缅共蹲猫耳洞好多了。起码是安全的,而且有酒喝,能唱歌。

她到处走,从甲板到轮机舱。见了船员的房间,也不敲门就往里钻。到处穿行,犹如在缅甸的原始丛林里。

她问船员认不认识纪十。那年纪十恰在南沙群岛轮值。否则,这对纪十是个机会。方舒对纪十这个漂亮男孩,还是有印象的。只是可能她从没往这方面想。

我不清楚方舒经历过的爱情细节。我从来不问,她也从来不说。在我印象中,她好像什么都说,只是爱情问题、婚姻问题,她讳莫如深。这就更增添了这个女人的神秘与吊诡。一个女人,不谈爱情,不说婚姻,一定有什么隐曲。

她在丛林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一定发生过不同凡响的爱情。这个泼辣大胆,又美丽飘逸的女人,不可能没有遭遇爱情。

河涌,和枕河而建的有骑楼的街道,是城市最古老的风景。街道沿着河涌的走势,笔走龙蛇般蜿蜒着前行。分头而去的前街和后巷,绕行了一个大弯,又撞到了一起,有时就靠一座高高的却短短的石拱桥相连,桥边照例有几丛芭蕉,几棵无花果,一株硕大无比、枝繁叶茂的榕树,人称小鸟天堂。于是拱桥四周也就自然而然的形成市井的繁华。

河涌两边辐射而去的街巷,条条都是有古旧历史的街坊:状元坊、进士坊、龙虎墙等等。遍布坊间的是些砖木结构的三层板楼,走在楼板上,有咚咚的回声,很温暖。纪十的家,就是一座这样的小洋楼。他祖父留给八个儿子的小洋楼,有半边就枕在河涌上。

小时候,我和纪十在临河的窗口钓鱼,钓虾,那时,有时可以钓到几斤重的鲤鱼,用煮得半生熟的地瓜钓,十拿九稳。珠江水涨的时候,有时在夜间,用手电筒照见半斤重的河蟹,偶尔还有海蜇漂浮而来,大半已经死了,白白的,像一朵朵凋谢多日的大莲花。

那条绕行纪十家小洋楼的河涌,早在九十年代初旧城改造时,就被铺上水泥板,变成一条大马路。夏日荫凉的小洋楼变得闷热,马路上蒸腾的暑气和灰尘,不分白天黑夜,像无形的波浪般,向楼房里灌输。终日必须关门闭户。芭蕉连根铲除,无花果枯萎死掉,大榕树占道被锯成一截一截光秃秃的枝干,让园林局的工人移植去别处。

河的消失与藏匿,彻底地改变了这里人们的生活方式,古旧的河沿本来衍生着的五行八作,也跟着河涌隐匿到地下而连根铲除了,马路两边建造成店面,一面面的玻璃橱窗,隔断了人们遥望、遥想历史与田园的视野。人们从玻璃橱窗里,只能反见自己站立的地方,从马路依然看到马路。

纪十家那幢居住过三代人,出生了五代人的小洋楼,和那条枕河而建的有着古旧骑楼的街道开始拆除了。无数房屋外墙上无数个圈着红色“拆”字,工整而且醒目,像一颗颗原子弹,随时都会爆炸,把楼房炸成粉末。

当最后一条河涌消失时,这座城市也将消失,当最后一条河涌被藏进地底时,这座城市也终将被埋进地底。这就是写了《海之魂》的纪十的预言。这预言很是悲观的恶毒,这恶毒出于善良和单纯的纪十之口,固然无足轻重,我也宁可视为纪十对他祖居的过分溺爱与怀念所致。总之,此刻的纪十充满了无奈的仇恨。他明知那小洋楼的上空,必须再生长出无数的楼层,直至云端,否则,人满为患的城市无以为继?他总不能为了一己的私欲,而拒绝别人使用被他们家占领了上百年的三楼以上的空间吧?我这样调侃纪十。纪十明知此话荒唐,却又无话可说。

小洋楼的倒塌,更坚定了他安家在南沙群岛的决心。他非常自觉地把自己当成南沙的第一代居民。他说这样比填平河涌建筑高楼更光荣。既然人满为患,那就到无人的地方。这些在常人看来十分荒唐的想法,出自纪十之口,令人十分费解同时怜惜。我想纪十是否因为《海之魂》受到冷落,受到刺激所致?他是个完美主义者,可又是个悲观主义者。这种人很容易走极端。我觉得纪十的脑子有些问题。那天,他突然就一定要我和他一起去龙虎墙。那儿有一条龙虎涌。他说一起去看望林老先生,去看他的青年时代。他认真同时执着,我打量了他半天,确信他并非梦呓,这就更糟。黄先生已经去世多年。

龙虎涌是哪个年代命名的?已不可考。它是因为龙虎墙而得名,还是龙虎墙因它得名?不得而知。龙虎涌边上有清代全国四大贡院之一的岭南贡院。贡院于1905年废除科举之后,逐渐败落坍圯为废墟。仅存河涌西边贡院围墙约30多米长的一段老墙,这堵墙被读书人尊为“龙虎墙”。老墙原为青砖,多次修补嵌进去一些红砖,显得草率而且斑驳。

龙虎墙是清代科举会试放榜的朱墙,俗称龙虎墙。黄越先生的老屋就在龙虎墙附近的状元坊里,那是一条古旧的有许多老屋的小巷。我每回去林先生家,都会抄近路穿过那片贡院的废墟,废墟被行人踏出一条小路,在蒿草和灌木之间弯弯曲曲的蜿蜒着。

80年代的龙虎墙附近有许多小巷,小巷里住着许多世代为贡院仆役的人家。那时,小巷门楼石柱上镌刻着对联:“出入凤凰池上客,往来龙虎榜中人”,或“一举名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在明清四、五百年间,龙虎墙一带是广州最为神圣与繁盛的文明圣地。那儿有一条深巷,干脆就命名为龙虎墙巷。

80年代中期,我和纪十每周有三天时间在黄越先生身边工作。那是民间文艺家协会于文革后开始运作之时,先生创办民间文学杂志《天籁》,我在大学教授民间文学,又是协会的理事,理当协助先生编辑《天籁》杂志。纪十热爱文学,主动去做义工。先生在龙虎墙的家中办公。他家在贡院右侧的一座三层旧楼里,砖木板楼看起来摇摇欲坠,走在楼梯和楼板上,嘎嘎作响,像是危楼一般,我有些担心,先生却说没关系,旧楼虽旧,但结实着呢。先生夫人是学建筑的,她也说看起来摇摇欲坠的东西,只要是根基厚实,栋梁坚韧,互相牵拉,不会有事。每次上楼下楼,我都小心翼翼,惟恐踏空了哪块松动的楼板。

每次去先生家,必从公车站沿龙虎涌行走,经过贡院的废墟,在野草杂树中穿行,从那堵风雨飘摇、残破不堪的龙虎墙下贴墙行过。而先生旧屋的窗口,又正对着那堵老墙。有时工作累了,放眼窗外,我会久久凝视这堵决定着几百年间无数学子功名利禄的老墙。墙面多已脱落,右上方的墙体坍圯了一大块,形成一个有些凄惶的缺口,墙面上有许多凿痕,那是文革中红卫兵试图推倒龙虎墙留下的。墙上用红漆刷出的大标语赫然在目。“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等字样,还依稀可辨。老墙朱红已经消褪,旧时车马也了无痕迹。镌刻着龙虎墙建筑事宜的石刻也不知散落何处,它和科举文明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纪十坚定地认为,黄先生仍然住在龙虎墙。不管我说什么,纪十好像无视我的存在似的无视我的话语。他执意要去找龙虎墙先生的旧屋。我只好拿出我悼念黄先生的文章,让他看。他捧着那张载有《龙虎墙的倒塌》的文章的《羊城晚报》,一字一句地读出声来。

黄先生对纪十的工作很是满意。黄先生本身是个极为严谨的人,一本薄薄的《天籁》杂志,仅有48个页码,要花去他两个月的时间。他逐字逐句亲自校对,每期杂志要校上十几遍。他戴着深度眼镜和老花镜,两副眼镜轮番照着每个字。一位年近七十的老人,整天就坐在那只老旧藤椅上,端着眼镜读稿、审稿、校稿。

纪十本不是个刻板的人,他喜欢做事,喜欢走动,把黄先生的楼板踏得嘎嘎直响,因此也很快乐。这比他在渔政局财务室里打算盘有趣得多。每回,他都是在快下班时赶到,他办公的地点在中山三路,离龙虎墙很近。他上楼时,顺便把信箱里的一大堆信件、报纸杂志搬上来,先生每天都会收到许多东西。黄先生便极其高兴,非常兴奋地翻拣着报纸信件,边阅读边发表种种高论。

他始终不离黄先生的视线,这点令黄先生大为欣喜。只要黄先生一个眼色,他便意会。递过去一杯茶,一支烟,或是半壶酒。他为先生打下手,跑印刷厂、听电话,把黄先生服侍得舒服无比。

有时黄先生的小女儿来看黄先生,先生就会当着女儿的面,夸纪十同时嗔怪女儿来得不勤,比不上纪十勤快懂事。纪十就更加卖力,不等先生交代,他自会到楼下街上,买来半只老爷鸡,一份萝卜牛腩,几块煮豆腐。先生家中有的是酒,于是我们便在龙虎墙的旧楼上,对着窗外的龙虎墙饮酒。

黄夫人住在别处,偶尔过来,见黄先生饮酒,便有些不悦,但从不怪罪我们,只是嗔怪先生聊发少年狂,身体有状况不宜饮酒。先生并不为意,只是无奈地笑笑对我们说:“做老师的都这样,老是喜欢教导人如何如何。”依然喝他的酒。他喝酒很斯文,总是一小口一小口的抿。抿了半天,也喝不进去半两,但已满脸通红。于是开始抨击文坛时弊。有时,谈论到某个问题,他会随手拿起电话,打给秦牧,或是杨樾先生,在电话里和他们讨论起来。杨樾先生私下说:他是个老小孩。有时,我和纪十会当他的信使,替他把一些文件送到秦牧、杜埃、杨樾先生那里去。

龙虎墙的废墟早就建成大楼,龙虎涌好像也已经不复存在了。黄越先生的旧屋也早就拆除,龙虎墙也只剩下短短的一段。那天我特意去那儿凭吊,找了半天龙虎墙,好不容易才找到它,它已经面目全非了。短短的一段墙体下,堆放着几辆垃圾车。垃圾堆恶臭、苍蝇四处飞舞。附近有一块小小的白色石碑,立于2005年12月,无人看守,也无人管理。石碑让垃圾淹没了。没了凤凰地,也没了龙虎榜,而耳畔依稀可闻黄越先生当年面对龙虎墙的琅琅笑声。

先生去世时,纪十正在南沙守礁。先生遗嘱不发讣告,不举行告别仪式和追悼会。不单一切从简,葬礼也是静悄悄的举行。难怪纪十始终以为先生依然健在。如此看来,纪十的反常又非痴人说梦。

我看纪十,怎么看都好似一堵老去、风化的龙虎墙。遥想当年,我和纪十算得“出入凤凰池上客”,几乎天天经过龙虎墙,从早到晚推窗即见龙虎墙,只是无缘龙虎榜中人而已。

在外科大楼的候诊大厅,我意外的见到了纪十。我走过去,静悄悄地坐到他旁边的空位上,他一点没有觉察。我用胳膊碰了他一下,他连头都没抬,自觉往旁边移动,我又碰了他一下,他抬头见是我,我看着他,哈哈大笑。

纪十没有笑,也似乎没有意外邂逅的表情:“你来这干嘛?”干巴巴的。他的表情怪怪的,眼圈发黑,像是熬了几个昼夜,一副愁肠百结的样子。

我问:“纪十你病了?到这儿干嘛?外科大楼,这可是阎王殿、鬼门关,你出什么状况了?”

我盯着他,见他丝毫没有玩笑的意味,很沉重的样子,心想真的大事不好?不至于吧?那么健壮漂亮的人,会有什么事?

他沉默不语,任是我如何饶舌,他都毫无表情,只是偶尔摇摇头,很烦躁的样子。

“我要死了!”

“开什么玩笑!究竟怎么啦?”

“唉,说了也没有用。判了死刑了,没有几天了,也不想治。你们都别管,唉,怎么会是这样?”纪十简直崩溃了。前些日子还说要去坐牢,做足资格去当作家,写伟大作品,把洪宇的盅惑当真理的纪十,这是中了什么邪呢?

他递过来一张纸,是××医院的诊断书。这是一所知名的大医院,专治肝胆疾病的。那儿近年猛进了大批博士医生,生意好得不得了,人满为患。

我看不懂医生写的天书,大约是英文水平太高,中文水平太差,电脑用得太多,中文字都不会写,可谓画龙画虎画出犬来。我辨认了半天,还是弄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最后请纪十代为解释:“你就说要点吧,结论是什么?”

“做了三次B超,肝区有17cm的光团,医生说是肿瘤,17cm,这么大。”纪十的手本来就奇大,他握成拳头,足有一个大地瓜那么大。

我哈哈大笑:“这么大的肿瘤?比你的肝还大,不早把你撑死了!肝在哪?跑哪儿去啦?笑话!鬼话,你都信?走,我跟你找医生去。哪个混账医生?”

“是个博士。没错的。”

“博士跟教授一样,比狗还多,你要不要?我帮你去弄一个。在职的,混上三年,小学三年级都成博士了。有权有钱就能戴博士帽。”

“亚雷,你别这样。我说正经的,我都要死了,你还有心情玩笑?”纪十依然颓唐不堪。我看他痛苦的样子,悲从中来。一个噩耗,能把一个意气风发、无限勇敢的人,整成巴士底狱里的囚徒。

“那你还不去治?在这儿干嘛?这可是省医,你来省医干吗呀?”

“这事还不简单,我都愁死了!我朋友一定要我来省医复查。我想,复查什么呀?在那个医院已经折腾个半死,还能有什么奇迹出现啊?最多是17cm变成16cm,或17cm变成18cm,就这点区别,还能有什么指望呢?”

“那很难说。误诊的事太多了。”我宽慰他,我也相信不会有奇迹,那家医院确实是医术一流,在区内很有名,我认识那里几个医生,留美留德留法的,了不得!我想纪十这会儿可怎么办?他父母就他这个儿子,在主张英雄母亲的五十年代,他父亲母亲信仰计划生育,以为不能让上帝太为难,地球上人口终将过多,故从自己做起,生了纪十就节育了。母亲害怕动手术,当过远征军的父亲英雄气概,替母亲承担痛苦,去做输精管结扎。这在当时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父亲为了坚持信念,还把儿子的名字叫做纪十,有一以当十的意思。纪十曾经很自豪地向我表达了他英雄父母的这个意思。

无论如何,在而立之年得了不治之症,英年早逝,是一件天大的憾事!我实在找不出可以安慰纪十的道理,任何豪言壮语都显得滑稽。希望寄托在复诊上。但那是百分之一的侥幸。

“我拿到检验书,那位诊病的年青博士马上就要我住院,他总是问我是哪里的?我还没回答,便问家里有没钱?说要做大手术,肿瘤把肝挤压到一边去了,全覆盖住了。必须从后背上开刀,剖开后背,等等。说得我毛骨悚然。”

“我那时也不知何来的调侃,想和医生开个玩笑,我根本就不相信有肿瘤这回事,我说我是顺德的农民,家里太有钱了。该怎么治该怎么花钱,都没问题。”

“医生说,那下午就住院吧,明早再做一些术前例行检查,心脏、血液、大小便、尿等等。先预交三万元,术后可能每周还要五万,大约十周左右吧。”

“我急切要知道的是结果如何,医生说这就难说,这么大的肿瘤,很难预料,先做手术再说吧!”

“我问还要办哪些手续呢?医生随即叫来助手向我讲解,起码要签几份合同,全麻要签一份,手术要签一份。我拿过样本一看,亚雷,别说动刀做手术了,你只要看那合同,不死也掉魂了。”

“全麻的最终承诺是,‘直至死亡’,也就是因全麻而死,责任不在医院,而在你自己。言外之意,也就是医生尽管不顾一切的操作,麻死了是你自己的事,归病人负责。”

“手术的最终承诺也是:‘直至死亡’。医生你就大刀阔斧地砍杀吧,反正直至死亡,与医院医生无关。”

我哈哈大笑,医院是让医疗诉讼吓怕了,居然不问青红皂白,不分手术大小,通通用统一的印制合同,把自己的人道主义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居然列出这许多种低能滑稽的合同条款。我没把这意思说出来,我只是觉得很绝望,祈祷上天别让我生病,若可以瞬间死去,切不可久拖病榻。我不想见任何医生。

“复查了吗?”

“刚刚抽血,明早来做CT,大后天才能拿到结果。还有三天,三天的刑期。”纪十的沮丧是无法劝说的。正如死了亲人,劝人节哀顺变,显得更加虚假。

我不想再说什么,如果当真如此,也就只能顺其自然。我赞成纪十的说法,如果医治无望,干脆就别折腾,找个地方云游一番,然后静悄悄地自我了断。

纪十怎么会得这种病呢?“平时有什么感觉没有?”

“没有。一点先兆都没有,也不痛,一切应该有的症状都没有。”

“能喝酒吗?”我悄悄问纪十。看来此刻,惟有杜康了。我觉得自己很残忍。

“能。可明天要做CT呢?”纪十有些犹豫。

“是不是平时酒喝得太多了,弄出病来?”纪十问,此刻他显得很可爱。

“那以后就别喝呗。”我很消极地说。看着候诊大厅人来人往,个个都很健康,真正有病的人,都被送进手术室里去了,在这里的都是没病以为有病或没病被诊断成有病的人。

“还有以后吗?”纪十的情绪太差了。这不行!我必须让他振作起来。死生有命。男子汉嘛,何况还有最后的希望呢!

“方舒怎样?”纪十问,他还记挂着方舒。

我灵机一动:“何不请她一起来喝一杯?”我征询地望着纪十。临死之前有美女相伴也不错。方舒是最合适的人选。我知道纪十暗恋她已久。

纪十有些犹豫:“别把我这事告诉她。你保证。”

“当然。还没确诊呢,自然要保密。这样吧,今晚林斯基林大人约方舒谈稿吃饭,还叫上老K,一起去,怎样?”

“老K也去吗?”纪十对老K有着别样的心情,“那也别让老K知道,别弄得全天下都传遍了。”我说这没问题,你不说,就没人会说。

“好吧!再过几天,我也要回南沙群岛去了,回得来我们再见,回不来就埋在那了。青山处处埋忠骨吧!今晚就饮它个天昏地暗,你可别拦我啊。喝死了拉倒,为南海渔政省几十万医疗费。我若死在南沙群岛,连丧葬费都省了,海葬了事。”

纪十的豪气一出,也是势不可挡的那种。他的心情显然好些。我想革命的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还是要坚持的,它们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支柱。现在又派上用场了。

“还回南沙群岛?”

“对,我不会让单位知道我的病况,本来这次想停留多点时间,在城里看看电影,读些书,听些讲座,充实一下,把电脑也学一学,再回去守礁。现在的情况,早点回去最好。我想我生命的最后时光,应该留给南沙群岛。到时,你记住把我当守礁英雄来写啊,给你留下题材写作吧!写得比雷锋同志还伟大。”他笑了。纪十笑起来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因为混血的缘故,他的五官线条非常鲜明,眼睛也特别明亮漂亮,像个印度孩子。

我起身跟纪十告别:“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吩咐。我先走了。没事的,老兄,今晚放开往死里喝。我陪着,怎样?”我搂住他的肩膀,很壮实,胸脯也很厚重,没理由有事。我发觉他流泪了,我也有些控制不住。这个纪十,多愁善感的家伙。想起童年一起在河涌里钓虾的日子,沿河涌到天河机场去,险些被当成美蒋特务登陆,我笑出声来。希望笑声能感染纪十,忘记生病的事情。真的,遗忘现时,有时也很重要。

“只能这样了,不然又怎样?”纪十古怪地笑:“没事的。南沙群岛的寂寞我都能熬得住,死,不过就像睡去一样,只要你们别忘了我,别把我当狗熊就行。也许死不了,我还要写书呢。好了,不说了。晚上见。我会带酒去,一定请方舒来啊!”

“废话。是方舒的宴会呢。”

我们相视而笑,纪十笑得很勉强。我有一种死生别离的感觉,也许我再也见不到纪十。我在心里期待这三天快些过去,让那灼人的判决早些到来,或者解除,或者……

纪十的船如期开行。明天就在黄埔港出发,我想不好是明天去码头送他,还是今晚约上方舒,为他饯行。我总是优柔寡断。

咨询方舒,如何是好。

“废话。今晚饯行,明早送行,不就得了?这是个问题吗?”方舒在电话里虎虎有生气。在她那儿,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没有问题才是问题。其实,她的骨子里有许多东西和洪宇相通。一个女人,老是大着噪门喊叫,总不是好事。

在哪里为纪十饯行,又是问题。

方舒回电:“真啰嗦,随便找个店不就得了。还想什么想?有什么好想的吗?我代你决定吧,就在你们学校对面的四川餐馆,老K喝黑啤的那间,叫什么德?德隆川菜,对,是它。好了,六点半见。”电话挂了。这就是方舒。她一点也不方正,一点也不舒缓。生棱生角。

我让纪十七点钟才来。关于纪十,我有话对方舒说。纪十没能如期做CT检查,医院那里已经交了检查费,CT机坏了,零件迟迟未到,一拖再拖。纪十决定准时出海,不再等待CT了。

这就有了问题。这两个月发生病变怎办?

17cm,非常严重,我咨询了医生。医生说这很少见,如果已长到这么大,早就转移了,肝功也无法正常工作,人基本上就坚持不住了。会不会有什么别的问题,跟肿瘤无关的东西,在B超上以肿块显示出来?我手头无任何纪十的东西,纪十对此又讳莫如深,他不愿谈论这个问题,也保守住那些医档。他已抱定了必死的信念,决计先不去管它。纪十拧起来,无人可以说动。

德隆川菜今晚人很少,不是周末,这里很清净,有几桌是学校别系的老师,我跟他们打了招呼。只见方舒已坐在那儿,双脚搭在另一只椅背上,就差点挂到餐桌上了。跟这样的串女同桌吃饭,等会儿必定传遍校园,我有点后悔选在这儿。都是优柔寡断惹的事。

还不到七点,我迟了十分钟,方舒有些不满,她边翻看今天的报纸,便发牢骚:“我住得比你远,你在家门口,还迟到,真不像话。”

“把腿收起来,拜托。以为在热带丛林啊?”

“别老拿丛林说事。有种跟我走一趟,不把你吓个半死。”方舒自以为是,她忘了我的出身:海南岛黎母山原始森林伐木工。

我不想与她计较、贫嘴。

我必须把纪十的真实情况告诉她。反正到了这种地步,和纪十谈恋爱也不现实,但纪十暗恋她和纪十重病不久于人世这两个问题,总该让方舒知道。让她在纪十临终之前,对纪十有所安慰也好。

我和盘托出。

方舒大惊。不是因为暗恋,而是因为生病。

平时很饶舌的方舒,久久没有说话。她是真的动情了。她双目含泪,望着落地窗外雨打芭蕉,秋雨淅淅沥沥。台风刚刚过去,雨点有些大,但断断续续。

她咬着嘴唇,泪水流满腮帮。

我也无语。许久,我才缓缓说出,纪十应说是我们最可爱的朋友,单纯无私,从不计较什么,乐于助人,对人非常友善,我像在开追悼会念悼词似的一字一句地说出来。

“明天不能让他走,要治!你知道吗?要医治。怎么能去找死呢?去南沙群岛?笑话。我找他们局长,简直是草菅人命。”方舒很冲动。

“纪十不让单位知道,局长更不知情。这是纪十的隐私,我们应尊重纪十。”我说。

“不行,就不行!人都要死了,还隐私?”方舒有些歇斯底里。

“纪十很快就到,拜托你别这样,对纪十不好。拜托了。真不该跟你说。”我有些后悔。她泪眼婆娑。我递给她一杯水。“服务员,拿毛巾来。”

那边用餐的同事向这边张望,方舒动静太大,他们一定以为我这里有了男女纠葛,真是麻烦。明天定然满城风雨,流言蜚语。我也顾不了许多,但求在纪十到来之前,方舒能平静下来。

我正忙着收拾方舒的残局。纪十已站在面前。

他很诧异。我答应过纪十,绝对不把他的病况告诉方舒。此刻,纪十可能也误解,以为我与方舒有什么情感问题。他迷惑不解的样子证明了我的判断。他心里肯定又想起了许多。

我里外不是人。真倒霉。

方舒跟纪十点点头,她看纪十时的眼神令纪十生疑。这是怎么啦?纪十的目光布满问号,所有的问号都要在我脸上寻找答案。

“好了,纪十,坐吧。明天要出海了?”方舒恢复常态。

“谢谢你们!这么忙,还为我饯行,我说不必嘛,又不是回不来了。这么隆重,我反而不自在。”纪十真诚地说。

“身体好吗?纪十,明天别走了啦!”方舒险些露了馅,有谁请吃饭,问身体好坏的?

“很壮,你看,南沙群岛的人,能不壮吗?壮得像抗风桐、羊角树呢!”纪十很是豪壮。他们船员和兵没有两样。

“喝酒吗?”方舒问。

“哪能不喝啊,没有酒,怎么以壮行色啊?”我并不反对纪十的说法。反正这样了,喝与不喝都一样,没见过17cm大的肿瘤,还能医好的。

方舒有些疑惑:“我是问你,亚雷,不是问纪十。”她又露馅了,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在纪十不太留意。

我举起酒杯:“方舒,说点什么吧!”我提议,“明天纪十又将赴南沙群岛,祝他一路顺风。你呢?”

“嗯,就祝你健康吧!勇往直前吧!幸福无比吧!心想事成吧!可是,纪十,你不必喝,我和亚雷喝就可以。”方舒体恤地说。

纪十有些奇怪:“为什么?方舒今天是怎么啦?你们为我饯行,为什么不让我喝?”纪十疑惑地看住我。他有些不快,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猛地把杯一顿:“喝,干了它。”

“叛徒!”纪十的脸阴沉起来,他自己倒了一杯酒:“这一杯,为叛徒干杯!”自己干了。

他又再倒一杯。方舒阻止他:“纪十,你不能喝,别作贱自己,真的,我替你喝。”她一饮而尽。

纪十又倒了一杯,方舒用手捂住。纪十轻轻却非常坚定地拿开她捂住杯子的手,慢慢地,仿佛示威一般地拿起杯子,一口吞下。

纪十连续喝了三杯:“好了,这下舒服了。”他非常严肃地对方舒说:“反正亚雷也跟你告密了,我没什么,不就得了癌症嘛。17cm,大得吓人,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个月。小命就到了尽头。正因为这样,我更要去南沙群岛,明天就走。我相信我能回来。方舒,我们同龄,我们干一杯,为我壮行吧!亚雷叛变了,这一杯不跟他喝。”

方舒顺从地和他干了一杯。

凡是读过方舒小说的人,都不会忘记,无数次丛林中战友的分别,各种各样的方式:死生、逃逸、叛变。有的用刀,对着变节者的头颅,砍去,头颅飞出去几米远,脑袋还在那儿活着,睁着眼眨着眼。有的用枪,对着再也无法活下去的战友,不得不亲手代战友了断生命。爱与恨,方式几乎同出一辙,都以结束对方生命为目的,有的是惩罚的分别,有的是怜惜的分别。

此刻,我们和纪十,属于哪一种呢?也许风马牛不相及。也许无法同日而语。

纪十似有话要对方舒说,他从没这样执着而大胆的目光,如此放肆地看着方舒,方舒也不回避。纪十的目光里,有一种死别的异样。

我觉到应该给他们创造一个机会,起码让纪十单独地对方舒说些什么。我说去洗手间,趁机走脱。

约半个小时,我才转回来。方舒说:“你干嘛呀,鬼鬼祟祟的,我都准备打110了。”

“让你们说说话不好吗?”

“当然好,你最好永远不要回来。”方舒喝得有些多,舌头打结。我说那就散了吧。纪十今晚还要赶到轮船上去,明天早八时开航。

纪十拿出两个凤凰螺,是一对的,分别送给我和方舒。我说都给方舒吧,两个放在一起好看,一个显得很孤单。

纪十说:“这样也好,跟人一样,孤单总是难受。”纪十是比谁都更深刻的感受孤单之苦的。

凤凰螺在贝壳类里,是很名贵的,活体据说卖到100多万美金,因为根本就捕捞不到活体。两个凤凰螺摆在一起,真的很有神韵。像八卦,更像两只交尾的凤凰。

“有这两只凤凰,我就不孤单了。”方舒喜不自禁,她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孩。

纪十和方舒回家方向相反。“我送方舒吧,纪十你就先走,明早八时码头见。”

纪十走了。黄埔古港那边,有轮船鸣笛的声音。很是气派。

“纪十没说什么?”我问。

“说什么呢?说他在南沙群岛的趣事?可他是个并不幽默的人。再有趣的事,经过他的口,也变得无趣了。”

“你这样看纪十?”

方舒沉默不语。“其实纪十既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他。他太单纯、太善良,也太克制,女孩子不会喜欢这种男孩。我是什么人?连你也不了解吧。何况纪十?”

第二天上午正八时,我和方舒准时赶到黄埔古港码头,码头上空荡荡的,没有船,也没有人,问保安。601轮在哪,保安说,昨天午夜提前起航了。

此刻,纪十的船已经出了珠江口,进入万山群岛,很快就会经七洲洋,到南沙群岛去。我在心里祈祷,为纪十,也为两个月后的重逢。

方舒自始自终没有话。她有些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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