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州到济南

之前济南只是一个文字符号，地域名称。只知道它是山东的省会，只知道那里有着很闻名的趵突泉和大明湖。宋代著名词人李清照、辛弃疾，及《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老先生，到了济南才知道他们是济南人。

航班起飞晚点半个多小时，这在白云机场再正常不过了。五月的广州豪雨一场接一场，出发前机场地面还是湿漉漉的。此行是广东作协组织作家团前赴山东采风，济南是头站。直到登机前，济南于我来讲是遥远的，记忆苍白，印象为零。

晚六点多才抵达济南机场。走出机舱满目都是济南黄昏的景象。从广州到济南二千多里江山，就在两个多小时的飞行中被省略了，飞机下降盘旋时，我看到不断转换角度倾斜的地面，看到黄河水泛着金色波澜流向天际。

即便是踏上山东的土地，走在济南的街巷城区，我满脑子装着的依然是广州的乱，广州的噪音和广州的拥挤。

济南真好！沿途没有堵车，道路两旁，树木高大挺拔，多是白桦，槐树和梧桐树。下榻的宾馆不在市中心，夜晚显得特别安静。

出行前从书架取走一本小书，《一沙一世界》，途中无聊时，就从背囊里取出来读几页。这是一位韩国版画家自己插图并文的诗集，曾令韩国百万人倾心的巨著。读着它时，内心异常的平静。在济南的第一个晚上，我是躺在宾馆的席梦思上读着这本小书入睡的。与我同宿一房的，是《珠海特区报》的韦驰，他写小说，文学院签约作家。

凌晨四点多，明亮的天光已出现在窗玻璃上，我再也无法入睡。山东是最早接受日照的省份。韦驰未醒，他睡得很沉。说实在话，我不大习惯与外人同宿，总担心自己早起床的习惯影响着别人睡眠。

在济南的第二天，早餐后，我们游览“四面荷花三面柳”的大明湖。湖很大，总面积一百多公顷，在明朝，大明湖占济南城内面积三分之一，故乾隆皇帝游大明湖时曾写过这样的两句诗：“历城周廓十二里，大明湖乃居其半。”（历城，即济南。）湖水清晰见底，是活水，浅处可见芊芊水草在轻柔地摇摆着，成群的小鱼游弋在青草间。

游湖不只是观景，重在感受这个地方的文化，从那些遗留下来的史迹和苍老的文字中，做一次过客，那怕是走马观花。大明湖的历史的确很厚重，“百顷明湖千首诗”，非当下的“口水诗”，而是大唐诗人杜甫，北宋著名文学家苏辙，及历代官僚、文人墨客留下来的经得住时间淘汰的传世之作。

湖中有一座历下亭。亭小，可名气大得很。此亭建于北魏，闻名于唐代，因李邕、杜甫曾宴饮赋诗于历下亭，使这海右古亭声名远扬。亭柱上的楹联“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便是摘自杜甫《陪李北海宴历下亭》句，系清代大书法家何绍基书写。

大明湖不仅有着“唐时明月宋时风”，“书画一船烟外月，湖山十里镜中人”的美景，也留下了柳泉先生（蒲松龄）落泊的身影。当年蒲松龄乡试屡试不第，便隐居于大明湖畔，对酒当歌，自煮白粥度时日，写下数十篇吟咏大明湖的佳作，为后世留下了《聊斋志异》这部天下奇书。

面对大明湖这片明净如镜的活水，我想到珠江，想到南国古老的羊城。曾经清可照人的珠江，如今流动着的是黑水、脏水、臭水。这条江，受污染的不仅仅是生态环境，也玷污了现代文明。尽管执政者花尽九牛二虎之力整治珠江，效果则甚微。一片同样的水，可以折射出不同的心态和文明。浊与清，反照出来的仅仅是水的本质吗？

大明湖，珠江。广州，济南。我跳跃的思维像过电影镜头一样，穿梭在两个同等级的城市之间。在济南，我可以像鱼一样自由呼吸，可以持一张门票去拜访李清照、辛弃疾、蒲松龄。可以忽略身边的游人，驻足古亭边碑刻前，吟哦古人的名句名联。可以游完趵突泉，踏进李清照纪念堂买一册《李清照诗词选》。可以坐在万竹园的浓阴下泉水边，读“田家况味只寻常，流水当门，远山在目；林下光阴岂寂寞，藏书万卷，种竹千竿”、“泉声到池尽，山色上楼多”这样意境清幽、田园味十足的楹联。

在广州，我能做什么？！

曲阜，我悄悄的来，悄悄的离去

两千五百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曲阜这座小城，不仅是孔子故里，它已代表着一片文化的高原。在两千多年漫长的历史中，从长安、洛阳、大同、开封古都前来朝孔的帝王们，以及他们的随从车驾，浩浩荡荡朝着鲁国小城曲阜直驱而来。这条与皇家紧密连接着的朝孔路，在车驾逶迤，旌旗猎猎，尘土飞扬的辉煌里，曾湮没过多少个朝代，和多少帝王们的身影！

历史总是在被人改写和打碎。据说在文革之初，从北京来的几百个北师大的红卫兵，他们在曲阜小城成立了“全国讨孔联络站”，将原本一座很安静的小城搞得鸡犬不宁，硝烟弥漫。他们拉倒孔子像，扒孔子墓，烧毁“万世师表”牌匾，孔庙，孔府，孔林，周公庙等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无一幸免。

曲阜，在一个阳光极好的晌午，我悄悄地来了。而我只是朝孔途中的一粒尘沙。

悄悄地随着前来观光的游人，进入曲阜旧城区的老街小巷。这里绝对没有高层建筑物，除了唯一一家五星级宾馆曲阜阙里宾馆是座三层仿古建筑，其余的几乎是清一色的仿古式小平房。我们下榻的就是曲阜阙里宾馆。

孔庙就在曲阜阙里宾馆附近，步行十多分钟可达。穿过通往孔庙的小街巷，两旁摆满兜售各种旅游品的小摊当，摊主不厌其烦的向过往的游客推销商品。

随着源源不断的游人，随着导游千篇一律的讲解，我像一只影子一样的游移在众人当中，游过一处又一处的古迹，在那些远去的历史场景，我所看见的、所感受的，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文字符号，或者都是一些让许许多多眼睛看过的历史古迹和文化遗产。

孔庙内古柏参天，每株柏树都有着鲜为人知的年轮，有着它曾经的历史和逝去的岁月。与那些负重不堪的古碑相比，古柏是活着的历史，碑石是死去的历史。

偌大一座园林庭院，如果让它空下来，静下来，少去凡俗之香火，少去匆匆脚步声，少去几分喧闹，恢复原状，它将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下午去孔林。在日渐西沉的斜照里，庄严笔直的孔林神道显得格外的冷清，几乎没有游人。道旁挺立着两行千百年树龄的古柏，它们像历史老人被我们的目光一掠而过。前方是愈来愈近的孔林大门，牌匾上“至圣林”三只赫然入目的大金字高高在上。

占地约2平方公里的孔林，内有坟冢10万余座，据说是世界上最大的家族墓地。孔家的人，在走完人生的旅程，这里就是他们最终的归宿，他们又可以聚集到始祖孔子身边。

这里的每棵柏树都是一座活墓碑。因为每棵树下，都安睡着孔氏家族的先人，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相拥取暖。

在孔子墓前，我摘下盖头的草帽，深深三鞠躬，然后转身悄悄离去。

我辨不清来时的路，但往回走必然会走出孔林大门。其实我们是坐着电动旅游车进来的，自然也是这样出去。不明白为什么要来？千里迢迢赶来看一片墓地，是看生者的辉煌？还是看逝者的结局？

孟府如此的冷清

邹城是孟子故里，坐落在邹城市区南部的孟府，是山东现存历史最远久保存最完整的古建筑群之一，它的气宇不比孔府逊色。只是我们来到孟府时，出人意外的冷清。

除了我们这个团的二十来个游客，就再也见不到游人了。孔府的门庭若市，香火鼎盛，更显见孟府的清寂。不过，到了这里，我倒是能静下心来，梳理一下紊乱的思绪，用一个过客的目光，去打量这里的古建筑，这里的树木，甚至驻足读读沿途立于道边碑刻上的碑文。倒不急于要赶路，要离开，就像漫步在自家的庭院里。

我喜欢这里的气息，清幽，平和，甚至有点温暖，感觉不到丝毫的局促和不安，没那么多的规规矩矩，那个门都可以进，像小时候过家家。没有出出进进的香客，没有凡音侵扰，一切都那么的自在自然，真是个手执黄卷读书的好地方。

孟府有着无限的宽容，就像孟子的思想，有着无限的深度和包容性。尽管孟子被尊为仅次于至圣孔子的“亚圣”，尽管他头戴九旒之冕，身着九章之服，手执镇圭，但坐在亚圣殿内的孟子像，依然神气清朗，庄重安祥。像一位慈善的长者，以他的博爱和穿透云霄的光辉，温暖着人间，沐浴着芸芸众生。

这里的每株古木，每块碑刻，似乎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品质，没有高低尊鄙之分，它们非常忠诚地护守着主人，像一群人朝夕相处，和睦得像一个大家庭。

唐植的古槐，宋栽的元杏，都还在，活得精神饱满，苍古挺拔。那株唐槐只有半边树身，颜色焦黑坚实，像活化石，但树冠依然枝繁叶茂。它有点累了，像走累了路的老者，借助身边的那堵红墙靠一下。树干中部有一个圆筒状的树洞，透过树洞可窥见墙外的一方天空。每年春秋上丁日祭孟后，孟氏后裔就在树下凭吊先人，望月怀祖。

在孟府，我找到了安身立命的理由，找到内心从未有过的安静和空虚。因为空虚，我无欲无求。因为安静，我变得像空气一样的空无。

如果可以留下来，我只把灵魂放下，把影子带走。

想起平原的麦地和几个洗车的人

我只喜欢蓬莱海边可以垂钓的礁石，不喜欢蓬莱的仙气和庙堂的香火。我不大喜欢潍坊的风筝，但喜欢杨家埠尚未着色的黑白民间年画。在泰山，我只看无字碑和开遍山头的湖北海棠，避开“五岳独尊”，改道而行。在长岛，我无法体验“回归自然”的滋味，只喜欢岛上的海鲜和贝壳，尽管这里都是一些“水碧风轻”、“鸥逐船行”之类印在小广告上卖钱的风景。当然，我喜欢威海的干净，烟台的葡萄园，喜欢微山湖广阔的水面和红荷湿地，喜欢青岛的软包装啤酒，尽管我不胜酒力。

不喜欢韩国城，原因是我买的几样东西全是原价，后来听团友说，韩国城的东西可以打很低的折。去了崂山我就不想再去崂山，那个皮肤黑黑的男“地陪”极不地道，故作高深，装神弄鬼，把好好的崂山说得仙气神气十足，真是大煞风景。

在青岛三天，除了随团队出发，只上过两次街，都是在晚上，又都是韦驰作陪。我们无目的地走着，街区很安静。韦驰接了个电话异常的生气，我不问原因，只用手拍拍他肩膀，两人又继续前行。

青岛其实是个非常美的城市，红瓦粉墙绿树，海水特别的湛蓝，当地女孩也特别的有气质。不过我还是喜欢老区的名人故居，康有为故居，沈从文故居，梁实秋故居，闻一多故居，老舍故居，萧红故居，以及德国皇宫。青岛虽美，但我不能带走美丽的青岛，只在康有为故居旁的小书店，买走一本《青岛时光》。

从山东回来将近一月了，每每忆及十二天匆匆的行程，我总会想起鲁中平原的麦地和几个洗车的人。山东中部的平原是我见到过最辽阔的大平原，时值盛夏，一望无际的麦地平整得像剪刀修过一样。我在想，如果麦收季节来，那将是一幅巨大无比的色彩丰富的油画。

在山东的十二天，从济南、曲阜、滕州、泰安、潍坊、蓬莱、威海到青岛，可谓是把山东最具魅力的城市、最有代表性的旅游景点都走遍。整个行程多远我无法计算，我们每天只知道上车坐车下车，吃饭睡觉游览购物，几乎忽略了陪我们走过十二天漫长旅程的开大巴的师傅，他还算年轻，每天都默默地为全团的二十个人装卸行李箱，总是默默地紧握方向盘双眼凝神的注视着前方。在青岛机场临别时，我们团队里的一位女作家过去与他拥抱，见这情景我眼眶都潮湿了，但我始终不知道这位师傅怎称呼，我总算找个机会过去与他握手，真诚地说声谢谢！

每到一地我都有早起床的习惯，在山东尤其醒得更早。5月28日，旅程的第八天，我们下榻蓬莱三大仙大饭店，一大早，同房的中才外出跑步了。蓬莱的早晨已不再是早晨，因为这里的天空凌晨四点多就放亮了。

我倚窗远望，一片树林和房子隔着远方的海滩，人行道空无一人。在酒店大门外的广场上停着两辆大巴旅游车，车边有三个师傅在忙活。他们三个分工合作，一个去水龙头拎水，一个用长柄刷子刷车身上的泥迹，一个用毛巾把长刷子刷过的地方抹干净，抹过的车身像新的一样。我一直在注视着他们，注视着他们每一个细致的动作。他们默默地干活，就像陪同我们走完十二天旅程的这位青岛旅行社的大巴司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