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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溪河以北

2011-11-19

作品 2011年10期
关键词:说书人茶馆村子

父亲不在家

父亲不在家,风雨使屋子有些不安,我从午睡中醒来,路上行人稀少,他们的身体前倾得厉害,恨不得头一伸就钻进自己的家门。我还看见,一个老头,打着伞,浑身却己湿透,他的额角沾着一枚树叶,他浑然不知。母亲从服装厂回来,从她那里我得知,父亲在砖瓦厂。舅舅要盖新房,正在砖瓦厂买砖。她又加了一句——“生两个女儿,盖什么新房?”我的心像被蚂蚁咬了一口,在母亲转身去厨房时,我溜出了门,一种逃脱的放纵使我越走越快,雨打在脸上,有一种甜丝丝的快慰。

我没有去过砖瓦厂,但我知道它的方向,我趿着拖鞋,它是去年的凉鞋,今年剪掉了后帮,有些咯脚。地上是稀薄的泥巴,踩上去像鸟粪一般令人生厌。雨停了,像是一次长长的喘息。我远离了小镇,远离了密密麻麻的细语和酱油的气味。带着水稻气味的风吹进我的裤子,让我腹部受凉,让我的牙齿发颤。

我终于来到了砖瓦厂,它比我想象中大得多,红色的砖排列在一起,类似于一块块的酥饼,此刻,它们蹲在雨中,瑟瑟发抖。我在砖堆之间盲目游走,搬运工的推车闪着光。后来,我去了码头,在那里我找到了我的父亲,他看到我,竟然没有说话。上了船,舱里有浓重的机油味,不过,暖和的空气让我昏睡起来。

我醒来时,船己开动。大人们坐在一起,没有抽烟,雨把火柴打湿了。发动机发出突突突的声音,黑烟和谈话使天色暗下来。雨还在下,不过小了许多。河道狭窄,树枝像十指一样交叉在一起,河岸像狮子的脊背。岸上的一切,房舍、炊烟、树木、洗菜的人,舌头般的河埠……雨将它们洗亮,每一片树叶都像是发亮的眼睛,一切都像一个微暗的梦境。

在没有人的旷野,树木的枝条繁茂,还有水鸟,漂浮的棕色瓶子,经过坟地时,我的眼皮在跳……经过鱼簖时,喝白酒的渔夫拚命收线,鱼网升起,它将天空划成方格,风吹落水滴,腥气弥漫。船快到后赵圩了,我看到了长满芦苇的小岛,村子里所有的房舍,仿佛都在叫我的名字,我想舅婆看到我,一定会喜出望外。雨却突然大了起来,像某个人的大嗓门。

风吹掉了一个人的凉帽,他惊叫了一声,我听见水面上发出啪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击掌,有一条不知如歹的鱼跳了起来,它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光,落在船舱里……船靠岸了,舅舅把它装进了蛇皮袋,扔到场院上。我看到这条鱼比我的身子还长,我和它在稀泥里打起了架,它让我也变成了一条鱼。

我洗了热水澡,换上表姐的花衣裳,坐在灶堂口,让头发一点点变干。晚餐的时候,我尝到了它的鲜味,雨像鼓点一样,响彻屋顶。灶堂里柴禾烧完了,只剩下灰白的鱼骨。

下午

下午是空荡荡的。干净的天空像一张巨大的蓝印花布,风从平原的深处吹来,道路通往上一个村庄,或者天边。一年四季它有不同的特质。春天的下午暖融融的,风吹在脸上,像情人的甜言蜜语,让人忍不住闭上眼睛,空气里弥漫着无边的油菜花的气息,村子像一艘失事的船,泊在油菜花的中央,蜜蜂嗡嗡地叫着,一忽儿就钻到墙缝里。在一首诗里,我写道:“死者构成南方寂静的春天。”我以对于死者有一种敬畏感,那些善良的人,最后归于了尘土。他们活着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和羊咩并没区别。在另一首诗中我又写道:“生者在青草之上/死者在青草之下/睡眠是一扇门。”夏日的午后从睡眠开始,这个时候,午餐的气味还没有完全散去,光线从树叶的缝隙里撒落下来,像一地的金币。整个村子都有在睡眠,风像一张老唱片,发出缓慢,轻柔的音乐。阴湿的堂前,隔年的扑灰年画,掉了绿漆的板凳,凉丝丝的蟹巴椅,还有甜糯米酒,水盐菜,发出幽蓝光泽的犁铧,一切的一切,都散发出时间的气味。在村子后面,浓密葡萄藤的下面,老人们在打着纸牌,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淹没在了蝉鸣声的底部。白花花的光线照在他们的脸上,光线太强烈了,使他们看上去若有若无。我睡不着觉,坐在屋溪河边的埠头上,钓鱼或者发呆,水发出强烈的腥味。我的同伴在上一个夏天溺水而亡,我听到了他的呼唤,最后水漫过了我的身体。在下午的后半部分,突然刮起的风,带来雨滴,开始只是几滴,像是投掷的小石子。突然,雨水像白银的箭一样射了下来,行人们四处逃窜,村子弥漫起阵阵的轻烟,夹杂着噼哩啪啦的声响。雨时急时缓,像是一个老艺人在拉着二胡,气温低下来了,轻轻地划向清凉的夜晚。雨住的时候,空气里充满了树叶苦涩而又清新的气息。天黑得像块生铁的时候,父亲从镇上回来,带来几两五香老油豆腐干和几支茭白。我才知道,这天是我的生日。这个生日,简朴、温暖,让我一生都无法忘怀。秋天的下午,空气里多了一些稻子的气味,芳香并且甜蜜。我喜欢坐在高高的草垛上沉睡,一睡就是一个下午,我喜欢干草的气味。在另一首诗里我写道:“稻子在地里流完了最后一颗泪水/等待黄昏时候的一双手将它抓住/如抓住自己倒下的命运。”收割以后,平原比往日更加荒凉,天空比往日更加高远,所有的人仿佛都在等待。冬天的下午,太阳很少露面,天色阴郁,像蒙了一层厚厚的牛毡布,大门紧闭,村子里很少有人走动。屋子的某一个角落,铝制的水壶正在冒着烟圈,桌子上面,放着一些水果。灶堂口的火星还没有完全熄灭,我已经睡着了。祖母在的时候,会跟我讲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祖母去世以后,我总是一个人呆着。下午总是显得冗长,像一本沉闷的书。

怀念是一个动词

那是十二月的夜晚,天气太冷,连星星也在被窝的深处沉睡,漆黑是纯粹的,看一眼,就会觉得眼皮沉重。时间己晚,村子里己经没有几盏灯了,风呼啸而过,夹杂着沙砾,我能感觉到房子在摇晃,我的内心像晃动的风灯。父亲出去串门了,还没有回来。在另一个房间里,母亲己经睡着了,鼾声明亮。我拧灭了灯,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出了门,第一阵寒风吹在脸上,感觉像是被人抽了一个耳光,我竖起衣领,往夜色的深处走去。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我能感觉到坚硬的土地,我把脚步放轻,我不愿意惊醒地下的沉睡者。不时地,我还要回头看一看,我总觉得,后面有人在跟踪我,风声让我产生了幻觉。为了克制住心里的恐惧,我唱起了歌。我往下一个村子走去,如果你在路上遇见我,肯定会误以为我是一个贼。虽然我缩头缩脑,但我并不是一个贼,而是要去拜访一个叫吴永仁的人,他住在我一个同学的村子里,有一天,我的那个同学,把我写的诗,给他看,再后来,我们就成了朋友。他是一个乡村的作家,白天在水泥厂上班,下班后,整理菜畦,有时候,还要钓几尾鱼,当作下酒菜,到了晚间,才能轻闲下来,读书写作。我的口袋里揣着刚刚写成的诗,它们让我兴奋不已,无法入眠。

去吴永仁家,需要穿过一片广阔的田野,一片小小的树林。整个平原空空荡荡,像一只废弃的鸟巢。走了大概十几分钟,我来到了他们家门口。他还没有睡,坐在被窝里看着电视。他起来开门,我们开始谈起了诗。

有时候,他会从碗橱里拿出半瓶酒,一袋花生米,我们就边喝边谈。酒很辣,喝一口,就感觉火苗从喉咙蔓延到胃部。他不停地给我倒水,指出我诗歌中的不足。他们家狭窄,陈旧,灯光昏暗,却有从未体会过的温暖。谈话轻松自在,带领我们离开日常的生活,到达一个个陌生的城堡。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像巨大白虎身上掉下的一根毛。烟头落了一地。

快十二点了,我才离开,他拿了几本书给我,书大都有些年代了,翻开来,有一股雨水的味道。回来的路上,兴奋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像醉酒的人,已经醒来。我走在冬天的田埂上,草枯了,踩上去松松软软。黑暗浅了一些,屋溪河时传来轮船的启笛声,远远地看到我的家,那简陋、单薄的房舍。灯亮着,父亲还没有睡,他在等我回来,给我开门。

雪日茶馆

昨夜,落了雪,早上起来,天光得就像擦亮的银色杯盏。雪悄悄覆盖了田畴,树木更加孤独、树枝更加细小,就像一幅未完成的素描,房子也因为有了粗粗的白眉毛,显得憨态可掬。只是,村子与村子之间的距离,仿佛格外遥远,就像是另外一个国度,可望而不可及。远处的山,也比往日更加清晰,她静静地卧着,神态安然,像一头花白的奶牛。炊烟升起来,看上去,比往日更加疲惫。有人从热乎乎的屋子里出来,刚跨出一只脚,就像弹簧一样缩了回来,添了两件毛衣,然后,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到街上去了。

男人们最喜欢的去处是茶馆,因为茶馆门口,昨天就贴了张红纸,县城里来的说书人,要给大家讲《玉娇龙》。茶馆在南街与北街汇集的地方,外面,摆着五只炉子,上面铝质的水壶不约而同地吹起了口哨。老板是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精瘦精瘦,他将两只手塞在袖筒里。刚入冬的时候,里屋的门上,挂着军绿色的厚帘子,一撩开帘子,就有一股子热气扑面而来,感觉像是进了澡堂子。说书的人还没有来,老人们摸着纸牌。看牌的人,一只手拿着酥脆的烧饼,一只手拿着茶壶,吃一口饼,喝一口水,发出夸张的嘟嘟声。光线不好,茶馆里早早就亮起了日光灯,乌漆的桌面,被磨得光滑锃亮。

我是跟着外公进去的,外公刚坐下,就有人给他倒上了茶,他掀开杯盖,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末子,呷了一口,然后,解开中山装的风纪扣,从里面掏出一支烟,在指甲盖上敲了敲,点上了。有人问他,打不打牌?他摆了摆手。看了看说书人空空的桌案,又看了看手表。我觉得有些无聊,来到窗户前,哈了口气,在上面写字。

说书人终于来了,他矮胖矮胖,头发梳得光光的,眼皮有点肿。他脱了大衣,露出里面的灰色长袍,样子显得有些滑稽。他鞠了个躬,茶馆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他开始讲起了故事,那神情十分夸张,好像他就是故事里的人物一样。他说到两位侠客打斗时,我耳边就真的响起了丁当作响的兵器声。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睡着了。说书人说得津津有味,而我也睡得津津有味。不知道睡了多久,听到了惊堂木啪的一声,我被吓醒了。顿时,木条椅挪动的声音响成一片。午饭的时间到了,大家从茶馆店里出来,满脸通红。出了门,寒风一吹,我就彻底清醒了。

那个寒冷的上午,是我第一次进茶馆,多年之后,外公去世了,但是,每当我想起他,我却总是想起这个上午。说书人说,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可外公,已经沉睡在泥土之下,已经没有下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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