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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的忧郁

2011-11-19

作品 2011年10期
关键词:灯盏笛子稻草人

夜晚的事物

村庄的夜晚仿佛是从大地内部的隐秘角落滋长的。当太阳西沉,夕阳仍通红如火球,天空上的云霞像烧红的金属一样灿烂,村庄逐渐陷入了灰暗之中。暮色越来越浓,天上的霞光已无力照入一座村庄层叠密实的屋舍间。夕阳像一个光芒四射而越来越暗的线轴,它往山坡下滚去,并一圈圈地收走了天地间的光线,村庄中此起彼伏的炊烟跟暮色融为一体。村庄终于步入了夜晚。天上明亮的星光,陆续亮起的灯盏,强调着这种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在白天里存在的事物,在夜晚都隐匿、消失了。譬如远山、河流和田畴,连暗影也看不清楚。这一切就像变魔术,让人感到新奇和不安。夜空中传来蝙蝠的吱叫声,猫头鹰的枭叫,还有躁动而兴奋的狗吠,昭示了它们以及某些神秘之物的存在,但你无法目睹。

我坐在院子里,光凭那熟悉的脚步声,就知道父亲已回到村口,但要等好几分钟,才能在灯盏的微光中看清他疲倦的面容。黑暗使那些无法发光的事物被遮蔽了,同时使某些发光的东西彰显。只有夜晚才提醒我,太阳遮蔽的东西也许更多,譬如月亮、星星、灯盏和萤火虫。这些或近或远或大或小的发光体,它们像闪光的钉子,使黑布袋般的夜晚出现了漏洞。如果不是夜晚,我将无法看清一只萤火虫黯淡的蓝光。所有的灯盏都在模仿太阳。月亮从山冈上升起,并将其柔和、沁凉的光亮照耀在夏日的庭院上。月亮以镰刀或圆瓮的不同形象释放着程度不同的光华,对于在夜晚略感恐惧的乡村孩子来说,月亮是最美的灯盏。它优美地高悬,月光像奶水一样乳白、滑溜,夹杂着晚风中吹来的花香水气。在古老的传说中,我仿佛看到了月亮中的庭院,院中树影婆娑的桂树,以及被斧刃反射的伐木者悲伤的额头。对于兔子,我总是无从猜测。我那时没见过兔子。月亮如一只白色的气球,飘过果林和低矮的围墙,释放着越来越深的寂静。月亮在发光,但它不知道光来自何方。我惊诧于月光没有温度,但对其亮度略感不满。在最亮的时刻,我也能就着月光在板凳上做算术题,它的光仿佛是雾状的白纱,恰好可以做夜夫人的面纱,却无法将黑暗驱散。夏日繁星满天。有几颗星又大又亮,像闪光的宝石,尖锐,坚硬。群星像一把闪光的图钉撒向了广阔而起伏的夜空。它们像野兽的瞳孔在闪烁。的确有不少白色或淡黄的星,像谁的眼睛在眨动,而我看不到那张脸。

夜色降临,村庄反倒变得喧嚣起来。农夫们纷纷从山野返回,牛赶回来,放牧的家禽,被从村巷及山坡上捉回来,狗兴奋地摇尾,吠叫。这种喧闹声将夜晚完全覆盖,好久才沉静下来。炉膛里火光明亮,映照出厨房里的东西、墙角上的小天井和水缸、灶头上的几只锑煲及铁锅,分别装着烹饪中的饭菜及热水。妹妹不断地往灶膛里添加柴火,而忙个不停的母亲,像一个陀螺在团团乱转。她在厨房和院子之间穿梭,准备着猪食、鸡食,还忙中偷闲,洗好了铁锅及青菜。一些飞蛾及昆虫因为火光的吸引,从四处扑来。有的蛾子和绿蝉,像一架小飞机那样莽撞地冲入厨房,撞在墙上。

那个夜晚,父亲带我去农场看电影归来。我伏在父亲的背上,目光不可避免地被漫天闪耀的星光吸引。我仿佛听到了一片嘈杂的声响,浩荡,吵闹,仿佛是一条大河在天上流淌,并溅出了银色的浪花。仿佛群星在吵闹,在辩论、叫嚷乃至咆哮。我注视着漆黑夜空中无数闪光的圆点,我几乎被汇入了那汹涌的星光声浪之中。而父亲踩在泥路及草根上的簌簌声,几乎被我忽略了。

在黑暗之中,那些发光的事物照亮了我的视野,尽管光亮如此微弱,但我还是忽视了它们所照亮的是更大的黑暗这个事实。在乡村的夜晚,没有什么比一盏灯给我带来更大的安全感,月亮毕竟太过高远。灯光给我的不仅仅是光亮,还有炉火般的温暖。一盏灯仿佛在黑暗中挖掘出了一个光亮的洞窟,它以微弱的光线顽强地守卫着脆弱而动荡的边界。我坐在那团光亮之中,感到黑暗看上去如铁板一样厚实,但也不是想像中的那么恐怖,只要点亮了那根细小的灯芯,就可以像变戏法一样将黑暗驱赶。

在乡间,最常用的照明工具是煤油灯。灯座由玻璃瓶子做成,如葫芦状,黄铜灯盏装着棉绳编成的灯芯,上面盖着薄脆的玻璃灯盏。煤油灯的主要配件均可散买,我将母亲买回的灯盏及灯芯安装到空墨水瓶上去,我惊诧其严丝合缝。村人称煤油为火水,故煤油灯又名火水灯。这两样相悖之物被扭合一处,并不显突兀,乃因水火相济。在我们看来,火苗乃由“水”所滋生。灯座是透明的,可以看到煤油被不断耗损的过程及其剩余量。那些煤油看上去的确像水,它散发出一种难闻的味道,而火光就寄生于这些“水”之上,那条弯曲而垂落于煤油的小棉绳,从中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煤油并保持着火焰的持续。由于棉绳纤细,灯光并不明亮这样的纤巧的火苗迫使你安静下来,哪怕是稍重的呼吸都可能将其吹熄。是的,“熄灭”是如此容易的事情,庭院于瞬间陷入了完全的黑暗。而一根火柴就可以将其点燃。当火柴上的火焰嫁接到灯盏上去,我才松了一口气。

灯盏的熄灭,大多是由我们完成的。当我们完成了夜晚的事情,譬如吃饭、洗脚,父亲偶尔的劳作如编织竹器,母亲缝补旧衣……夜渐深,我们需要安寝了。灯光变得不再需要乃至多余。也是为了将煤油节省下来,留给下一个夜晚,我们凑近灯盏,鼓起腮帮子,用力吹气,那动作和神情都是粗暴的,有几分恶狠狠,务求一击必中。“熄灭”带来的黑暗类似于绝望。灯光是微弱的,我注意到它跟炉火有不同之处。炉火的强弱完全取决于我们每次传递的柴薪多寡,且带着浓烟,当然,风箱或火筒的作用亦不容忽视。我们催动着炉火并保持着其连续性。而灯盏则是独自燃烧,仿佛在黑暗中压抑着啜泣的妇人。炉火中响起噼啪声,仿佛木柴也被自己涌出的火焰所烧痛,并留下较多的木炭及余烬。我注意到灯绳也会耗损,并不可避免地化成灰烬。当灯光在变暗并跳动,眼看就要熄灭,母亲麻利地剪掉了灯芯的焦灰,火苗腾地蹿起来,恢复了光明。

一盏灯对孩子来说,犹如梦幻般的装置或玩具,或者一个神话国度中的器具,而这个国度纯粹由这一片橘黄灯光所构筑。我在灯盏面前学会了遐想或沉思。我借助灯光看清楚了灯盏的内部结构及如花朵般的焰苗。这在它没有被点亮时是看不到的。灯光像某种奇异之物或类似于温暖、幸福的情绪充盈了房间,并溢出窗户、最后被黑夜所吸收,犹如墨汁在宣纸上缓慢渗透并凝固。正是因为灯盏,使我脑海中出现了白昼复活般的恍惚感,灯光改变了黑夜的颜色。我闭上眼睛,想象着另外的灯盏,在别的房间或院子里被点燃,那些灯盏和灯光都有某些相似乃至共同的东西,而在灯光周围的人们却在干着不同的活计,或者发呆。在冲凉房中,灯影、水汽弥漫中的妇人胴体仿佛也在发光。小学生在灯下做练习题。而在乡村,灯光作为一种照明工具,很少用来照耀报刊书籍之类的印刷品。沾满油迹及尘土的钞票是一个例外,但农夫点数钞票的时刻美妙而稀少。

父亲经常等我们熟睡之后,偷偷起来点燃灯盏去翻看那些杂七杂八的书籍,内容主要是中医、术数、堪舆之类,偶尔也会看一看旧小说。每次都是灯光将其暴露了,母亲斥骂声将我们都吵醒了。煤油是要用钱换取的,看书大可以借助日光而不必花钱,在夜晚点灯看,在母亲看来太奢侈而浪费。

油灯可能是最简易的灯盏。在重大节日如春节、年例之类必点油灯,一只小碟子,一摊花生油或菜籽油,一根灯芯草,摆放在神龛或案头上,灯草上的火焰细小而闪烁。这个习俗可能受到佛教的影响,庵堂庙宇就灯火长明。按佛教的说法,灯可破暗为明,在佛堂、佛塔、佛像、经卷前点灯,乃功德无量之事,于诸经记载甚多。村人在香火屋或家中点油灯,意在祭祀及缅怀先人,寓意先人处身其间的幽暗长夜有大光明。油灯发出的光太弱,不足以照亮别的事物。点油灯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与其说为了照明,毋宁说是一种仪式。在此,“香灯”乃后代之代称,譬如香灯有继,固有薪火相传之意,亦谓传宗接代后继有人。

由稻草编织成的“秆传火”,在黑暗中散发出稻草的味道和浓烟,让蚊子不敢靠近。它暗红的火头在明灭,偶尔一阵风吹,也会发出火光并于瞬间消失。它带来的光亮大可忽略不计。煤油灯还有一个用途,就是将蚊帐内外的蚊子烧死,使人们得以安眠。

偶尔也点蜡烛。孩子们将药丸子外的黄蜡盒用铁皮罐子煮熔了,夹着灯芯、倒入小竹管里制作成的小蜡烛,与其说是照明的东西,毋宁说是玩具。这样的蜡烛来之不易,我们不会随便点燃。点燃了也不是为了照明,而是欣赏蜡烛的火苗,以及烛泪在消融和堆积。一九八五年,村庄拉上了电灯,煤油灯才逐渐退出家庭。电灯使黑夜亮如白昼,使黑夜的事物影影绰绰地露出了面目。电灯带来的实用性毋庸置疑,却削弱了灯盏给我带来的梦幻性及遐想。

火的光亮、热度和它的颜色,使其仿佛是白昼的缩影或模型,是黑夜开出的花朵。火是夜晚在那黑色大氅上烧出的孔洞。我曾经试图用两块坚硬的石头制造出火星。在暮色之中,孩子用石头猛力碰撞,火星只闪一下就消失了,无法照亮任何事物,短暂到目光难以捕捉。但我们仍然兴奋得欢叫起来。

乡村的火种主要是火柴。在发霉的天气,火柴因受潮而难以点燃,母亲将火柴及火柴盒放在嘴边哈气,以将潮汽驱赶,然后再擦。有时擦一根就着了,有时一口气擦光一盒火柴,仍未能擦出火来,母亲的脸色也跟着晦暗下来。

那种铁皮打火机是乡村的奢侈品,其顶端装着小砂轮和火石,用手扳动发出的火星,将煤油筒上的灯芯点燃。它就是一盏小煤油灯。拥有一个锃亮的打火机,是我的梦想,但打火机相当昂贵,也容易损坏。父亲宁愿使用廉价的火柴而不愿购买那种看起来更像是某类铁皮玩具的东西。

在寒冷凛冽的冬天,我们也会自制火炉取暖。如果能觅得城里人装饼干或月饼的铁罐子,只要在罐底钻几个孔眼,在上端穿一根铁线以作提手,就是一个火炉。往里面投放切碎的木头或竹片,火苗在蹿出,而底部的炭块艳红如宝石。我提着火炉,踩着田野上枯干的草根,或走在寂静的村巷上,胸口暖洋洋的,一股巨大的幸福或陶醉笼罩着全身。是的,我就是这个火炉的小领地里的君主。在火炉的四周,围聚着一群脸蛋儿冻得通红而兴奋的孩子,他们将手凑近火炉,让火的温暖驱赶空气中不断堆积的寒冷。

乡村乐器

凤凰村喜爱玩乐器并略懂演奏的人极少。除了木偶戏班的寥寥数人,他们掌握的主要是吹笛、吹箫、击鼓、拉二胡、敲磬、敲锣之类,所演奏的也无非是民乐及戏曲。村子中动用乐器,除了木偶戏演出,就是舞狮、游神、祭祖等,最常用的乐器就是鼓和锣。那面牛皮大鼓,由数人抬出来,鼓槌由一双青筋毕露粗大有力的手臂操纵着,看似杂乱,实则章法森严。鼓手疯狂地擂动,鼓声如雷,声震四野。而铜锣的响声巨大而震耳,听来似难觅“音乐”之美妙感受,故村人形容大嗓门为“破锣”,实为精确之语。铜锣挂在木架子上,敲铜锣的人似漫不经心,又像蓄谋已久,总是在你猝不及防时猛敲一下,将你骇得半死,却又寂然无声。铜钹像缩小了的铜锣,每一块都像古代士兵的头盔,呈半圆球状,合起来像小宇宙的模型。在《自然》课本的行星模型图中常见类似的图案,双手合击而发出响声,激越脆亮。上述诸种“乐器”,与其说是音乐的器具,毋宁说是噪声之源,听起来震耳欲聋又让人心烦意乱,称不上悦耳动听。

还有一种情况,常会动用到唢呐、笛子之类,那就是红白二事。吹唢呐的人,鼓着腮帮子,声音或激昂或低沉,能将一支乐曲完美地演绎,并将村庄的每一处寂静化为齑粉。而笛声无论吹奏什么都清脆悦耳,犹如某类神奇的鸟鸣。村庄做寿的人不多,但很看重婚礼,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钱人家隆重操办婚礼,迎娶及送嫁都各有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像蚁队穿行于两村之间,有的富人会雇佣十几辆自行车,甚至还有摩托车、拖拉机之类的机动车。即使穷人家也会严格执行那套迎娶仪式的繁文缛节,那支队伍是少不了的,有人挑着彩礼,乐手即在为首者旁边,尽情吹奏,兴高采烈。乐曲多是《凤求凰》、《步步高》之类。乐声响起,队伍立马被一股喜庆的气氛所笼罩,脚步也轻快几分,而邻近村庄的人都能听闻。所谓风光,就是要弄出些响动来,惟恐天下人不知。

而白事之中,葬礼或做斋之类,唢呐手及笛手亦会受邀而至,唢呐低沉,笛声呜咽,一下子让哭丧者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在葬礼中,哭的人越多,哭声越响亮,就意味着别人越悲痛越怀念,表示越深受亲朋乃至村人的爱戴。死者的尊严及威望是建立在哭声之上的。在比哭丧的声音及词汇上,男人总是略逊一筹。当然这不是说他们就缺少眼泪和悲痛,而是在这个有几分表演性质的场合上,女人具有天然的优势。此时此刻,死者若为老朽,其配偶及儿媳往往是这场哭丧中冠军的有力争夺者,与其说她们是为了死者而号啕,毋宁说她们是哭给生者看的。如果太马虎太沉寂了,那么她们将会被人诟病对死者不敬,并使葬礼显得尴尬。

亲人尽管悲伤,却通常及不上村中那几名“专业”哭丧婆,不仅哭声震天,还在哭腔中叙述死者生平的光辉事迹,或乐善好施,或济危扶困,或排忧解难。总之,芝麻绿豆大的事情,说得光芒万丈,抑扬顿挫,或长叹,或悲泣,或赞扬,或讲述,或评价,或抒情,或弹唱。高明的哭丧婆是口头文学的创作大师,声情并茂,富有感染力,她们不仅使死者家属颇有面子,而且充当了悲伤者的领头羊,起到了带动全场人士恸哭及缅怀死者的作用。死者的平生被其介绍得完整、完美而感人至深,俨然是一篇活在嘴上的墓志铭。而哀乐始终贯穿着葬礼的全过程中,恰好为哭丧者提供了必要的催化和配乐。

我一直惘然不解的是,那些乐器除了上述带有公共性的场合或活动之外,平时总是束之高阁。大鼓及铜锣甚少动用,我是可以理解的,如果平时有人敲锣打鼓,恐怕会被人说是神经病。打锣有通知人集会或开会之用,或捉小偷,或救火,那就不是乐器而是警钟了。然而,像二胡、箫笛之类的乐器,很少有人掌握。村中仅有的两三个唢呐和及吹笛手,也从不在平时一显身手,仿佛身怀绝技者秘不示人,一旦出手,就在非常场合,不给钱是不会白白吹奏的。笛子且不说,唢呐在我看来,法器的成分大于乐器。唢呐声一响,不是红事就是白事,乐手仿佛被某种乡村禁忌所制约,从不在寻常场合或纯为娱乐而吹奏。这让我不解其如何练习技艺而不至于生疏,毕竟一年中难得动用几次。在一切乐器之中,笛子算得上是简单的了,也无太多禁忌,但村中能掌握者仍寥寥无几。

我在石湾小学读五年级时,有个姓侯的同学是吹笛子的好手,会吹当时流行音乐的数十首曲子,诸如《顺流逆流》、《每一步》等。从五年级到初中,他的笛子独奏始终是学校晚会的保留节目,让我羡慕不已。我出于压抑已久的心理,特爱欢快悦耳的声音,而学笛子不需要什么成本,连笛子都不用买。侯同学常带我到石湾河畔的竹林中,用小刀截取篁竹一段,将两头的竹节削掉,在合适的位置细心地削出七个小孔,笛膜一时买不到,就用透明胶充当,一支笛子就制成了。在许多个红霞映照天边的黄昏,我曾跟同学在学校旁边的山坡上学吹笛子。我曾有志于成为一个音乐家,后来发现我毫无天赋,甚至分不清音乐的基本节拍,遂退而求其次,至少掌握一种乐器。

村子里也有很多篁竹,我倒是学会了用小刀削制笛子,并在庭院里多次操练。邻家有一个男子,曾参加过“对越自卫还击战”,据说精通吹笛子,但我从未见过他吹奏。有一次,他见我在吹,断断续续,有气无力,一支歌曲吹得支离破碎。他站着看了我一会,并无饥诮之色,目光中泄露了奇异的光芒,仿佛于瞬间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却对别人封闭。他走后,我怔怔地望着他的身影,忘记了吹奏。

父亲每一次劳作回家,都对我吹笛子大为不满,厉声禁止。他太劳累了,只望能得到片刻宁静,而我的笛声实在称不上动听。于是,我走出家门,爬到池塘边的相思树上去,就坐在树杈上锲而不舍地吹,几只小鸟被我惊动,大声鸣叫。它们像在向我示威,对话或斥责——也许是在试图纠正我吹错的音符。总之,鸟的鸣啼让我羞愧。但不久,父亲又从院子里跟出来,他并不仅仅是出于对我笛声的厌烦,而是反感并坚决禁止我吹笛子。他是一个有诸多禁忌的人。在那一刻,我触犯了他自己也不太明确的某个禁忌,总之是不适宜的行为。他自认为正确的事情,决不允许我有任何选择的可能,总之,他要穷追猛打,直到完全将我的想法摧毁。他厉声命令我从树上下来,并将笛子交给他。我不理他,但暂停吹奏。他大呼小叫,跺着脚,脸色愤然,并用竹竿恫吓及试图将我从树上捅下来。树杈下就是水塘,波光粼粼。我恼怒地望着他,愕然不解他的怒气从何而来,并深切地感到他威胁了我学笛子。凭经验,我肯定踩到了他隐蔽而难堪的尾巴。父亲的竹竿捅到了我的身上,一连轻捅了几下。他也怕捅痛我,索性将竹子扔掉,赤脚往坐在树杈上的我爬来。他才四十多岁,爬树的身手不亚于少年。我悲伤而无奈地望着他越来越近,将笛子一扔,扑通一声跳入了池塘。当我湿漉漉地从塘堤上爬起来,发现父亲得意地咧嘴一笑,伸开大手将笛子拗裂成了一把竹篾。我哭了。

学吹笛子的事我还是持续了一段时间,我躲到山上的林子间去。主要是躲开父亲的耳朵,否则他肯定会循声而至,将笛子夺去毁坏。但我最终放弃了吹笛子,侯同学之前就断言我不可能学会,早对我失去了耐心。我最终明白了自己的局限。这一点对我今后的成长大有裨益,让我得以不断放弃一些美好而虚幻的事物,那是一些我不可能触及的事情或东西。那几年,我打破头也想不到父亲何以不惜一切代价来阻止我吹笛子。后来我才明白,他不允许家里有一个乐手或响起任何一种音乐。

村庄向来是死寂的,直至几个到深圳打工的年轻人,买了收录机回来,才将村长家那个大喇叭发出的噪声所覆盖。如果我去学吹唢呐之类,恐怕父亲更加抓狂。也许,他对乐器或音乐的仇恨跟那些乐声所代表的事情联系起来了。在他看来,乐手就是吹大吉的人,没有比乞丐更卑贱的职业。父亲敏感而多疑,他向来惊恐于风吹草动。

尽管长辈禁止孩子学玩乐器,在游戏世界却不会禁止。譬如唱歌、唱童谣及用手吹“螺号”之类,极受孩子们欢迎的游戏就大行其道。

比笛子更简单的乐器,可能是响螺、哨子及“菲”了。“菲心”多用干枯嫩竹用小刀略为削制而成,有时也被应用到戏班的单簧管及双簧管中去。放在嘴里吹奏,可以发出悦耳的声音,当然难以吹出成段的曲调。却是箫或唢呐的“菲嘴”,安装上去,会使音色更温润而完美。响螺则无须加工,螺肉被掏空之后,就成了嘹亮的乐器。这通常是卖猪肉者的信号,只要响螺一吹,全村人都知道卖肉的来了。这种单调的呜呜声,亦难称之为乐曲,但曾经是沿海一带共产党游击队的号具。光用双手,亦可发出类似响螺的声音,这几乎是每一个放牛娃的拿手好戏。双手合拢如螺状,严丝合缝,不可漏气,两个大拇指之间拢成的气孔,就是这件“人工乐器”的孔眼,用力去吹,响亮如吹螺,高明者还能吹奏出简单的乐曲。最极端或牵强的乐器可能是放入口中吹奏的叶笛,我始终无力掌握。

在孩子们的游戏中,比用“竹菲”更省事的是拔“簕固”叶芯,将软刺削掉,两瓣合起来亦可发出清亮的乐声。而将簕固叶去刺,缭绕成喇叭状,是极受孩子欢迎的喇叭玩具,形神兼备,声音悦耳,又易吹奏。只是不耐长久,三五天即叶片枯萎。还有一种喇叭玩具是这样的,倘有用完的牙膏壳,将锡皮用剪刀沿着牙膏壳首端跟壳筒相连处剪掉,剩下一个较坚硬的、漏斗状的物件,将其倒置过来,插在自制的“簕固菲”上,就成了一支微型喇叭,牙膏壳越大,所获得的喇叭口就越大,就越显得逼真好玩。

村子里的人,爱哼唱几句戏文的人不少,毕竟音乐最能抒发人的感情。年轻人尤喜吹口哨,当时香港武打电视连续剧《再向虎山行》插曲有云:“留步,喂留步,前面个姐姐请稍稍留步——”是年轻男子最爱用口哨哼的一段曲调,对着村姑少妇,显得轻佻而不猥亵,毕竟只剩下曲调而没有露骨的挑逗了。但是,嘴巴与舌头要称之为乐器,似略显牵强。

稻草绳,稻草人

水稻是村民的主要粮食作物,一年两造。大米是村民主食,粤西人爱吃清水粥及米饭。待水稻成熟后收割,挑到晒坪处以禾把子脱粒,晒干后再扬场或以风柜吹之,剔出秕谷,便碾磨成米以烹食。过去碾米的工具,主要用石磨及碓坑,多靠人力,推磨或用脚去踩碓尾。偶尔亦借助水力。村中多处设碓具,碓坑是一个大块花岗岩雕出的巨形锥状圆盆,埋入土中,盆口朝天。再以硬木制作碓身,碓头上又嵌有一木头作槌,碓身尾端横穿一根小木棍,将其固定在地上。用脚轻轻一踩,碓头的木槌便高高扬起,稍一松劲,自然落下,将坑中的谷物碾壳。利用的还是杠杆原理。亦多用来舂粉、糠之类,待舂好了,便以小笤帚扫将出来,装到谷箩或桶子等容器上去。后来长滩边上搞了一个水轮机房,利用水力碾米,村中的几处碓坑便少人使用,但年节要做米糕,舂粉或舂橄榄糠,还是经常有人使用。大米做的食品繁多丰富,村民所种的主要是粘米和糯米。糯米可辅之以腊味、香葱诸物煲饭吃,香气四溢。它更是糕点的主要原料,端午节包粽子、做艾糕,七月十四做薄箕炊,中秋节做月饼,过年时炸油角,做煎堆、年糕,平时逢喜庆可做油桃、甜饼等,都离不开糯米粉。

碾米后,用小竹筛将糠和谷壳分离出来,谷壳可作燃料亦可做饲料喂鸡鸭。而糠更是禽畜如鸡、鸭、猪牛的主要饲料。猪吃的东西,通常就是糠和番薯叶。村人们不会浪费稻谷的任何东西。即使是稻桩,亦会晒干以作燃料,或者埋在田里沤烂作肥。

稻草在脱粒之后曝晒三五天,便由青黄变成灰白色。稻草也是常见的燃料,其灰烬可作肥料。晒干的稻草被垒叠成堆,组成一个小山似的稻秸垛。做法是这样的,先用四根一米多长的条石立起,再横搭四根,犹如一座房子的柱子,再在上面搭几段木头,才将稻草堆叠上去。由于稻草轻盈,石柱坚硬,自然不会压垮,似乎没有最后一根稻草之说。只要堆叠得法,即使堆积如山,也不会倒塌。这样,柱子下的空间恰如小房间,往往住着一头牛,它饿了,便可就地取材。冬天草叶枯死,这些干草就是牛的食粮。有时也不搭架子,直接堆成稻草垛。屋背山上有数以十计的草垛,在冬天,缺少衣服的孩子喜欢将稻草一点点地抠出来,像鼹鼠打洞,直至挖出一个洞穴乃至深长的通道。钻入去,既好玩又温暖,四周暖烘烘的,几个孩子挤在一起睡觉,有时玩地道战之类的游戏,将家里的硬板床抛之脑后。

那些稻草垛也成了偷情者的温床。一次,有一座草垛起火了,火光冲天,人们惊骇无比,有人说是某某妒火中烧,断定妻子正在里面给自己戴绿帽子,遂想将奸夫淫妇一把火烧成草木灰。还好,那堆稻草成了一堆灰,却未见有人成为焦炭。有人说,某某是疑心病过重,错怪了老婆。又有人“噗哧”一笑说,恐怕是人家机警,见火头起处,早已一溜烟走了。

稻草在乡间用途广泛。通常可充当小绳子使用,猪肉佬割肉,也是用稻草。捉青蛙、毛蟹去卖,用其捆绑,休想挣脱。稻草有驱蚊之效。晚上蚊子轰鸣,驱之无尽,在庭院中吃饭,纳凉,稻草就派上了用场,直接焚烧浪费无益,应将其分三股编成绳子,粗如牛腿,宛若麻花辫子。一根一米多长的稻草绳,只要编得结实,可用七八个小时,但太实了,烟便不浓,松紧适中,白烟冒起。院子中一股草香随着白烟升腾、弥漫,蚊子便不敢靠近。晚上入睡,房间通风不便,却又不适宜点“秆传”,故乡间人家,必备有蚊账。尽管如此,蚊虫肆虐,蚊帐稍有缝隙,蚊子便蜂拥而至。人们用盖着玻璃罩的煤油灯烧蚊子,灯芯之上的罩子,原本作防风之用,此刻却派上了烧蚊子的妙用,略一接近,蚊子被火浪一吸,发出一股焦臭味,已化为灰烬。每晚都是父亲将蚊子扫荡,我方能入睡。大人不让孩子烧蚊,也是怕有酿成火灾之虞。

秆传还有一大妙用,就那是清明祭祖时的重要火种,彼时火种不易,多用火柴,不可浪费,打火机还是后来的事。在坟地上烧纸、香烛之类,都是用秆传火。平时只冒小烟,用嘴一吹,便能伸出火舌。编得牢实的秆传,用一天没问题。而扫墓奔波在村庄四周各山头之间,早出晚归,颇为耗时费劲。又要求秆传火要用到扫墓结束后,拿到灶头烘一烘,旺一旺,然后取火做饭,取其吉利之意,不知何时已成习俗。即使打火机成了火源主流,秆传火仍不可缺少,其实用功能就不太讲究了,而像旗帜只取象征意义。扫墓中,切忌进行到一半,秆传火却燃尽或熄灭。清明时分雨水甚多,因而秆传虽多有孩子扛着,亦大有讲究,一是要防水,二是要盯着风头,以免过早烧毁。

在坡头地尾,稻草人屡见不鲜。它的支柱乃是竹竿或木棍,稻草乃破衫烂裤之类。稻草人是农夫的朋友,谷物、果蔬常有有鸟类啄食,驱赶无尽。而且人不能老守着菜地、谷田乃至果园。

有时,我一个人走在山间,看着稻草人煞有介事的装束以及没有五官的面目,不禁哑然失笑。我弟弟曾经被稻草人吓出了病。他看见稻草人在冲着他哈哈大笑。最让人害怕的不是笑声,而是稻草人乐不可支的表情。也许是他于谵妄中出现的幻觉,也许是孩子真能通灵,真的看到了另一个维度的事物或者稻草人的魂灵?稻草人的威严主要是倚靠它的装束,头上的草帽和身上的衣物,至于下半身则太过潦草,通常只是一根木棍或竹竿插在地上。当然,其帽子衣服都不可能起到遮风挡雨的实际作用,也不需要。没有人会怜悯一个稻草人。于是,在几场暴雨或狂风之后,已面目全非,有时帽子不翼而飞,有时衣服被扯成了布条乃至耷拉下来,脸部遭到损坏,仿佛它的五官要顽强地从稻草中浮现出来,但显得滑稽可笑。只要再加上一阵风,它就可能仆倒在地。它对入侵者无力驱赶,甚至发不出声音。稻草被风一根根从其身躯上抽离、飞扬,一个稻草人最终变得虚空而在空气中消失,仿佛从没存在过。

有的稻草成了忙于筑窠的喜鹊的建筑材料乃至被铺。我亲眼见到两只喜鹊在辛勤地啄稻草人的头部,并将啄松的稻草叼走了。它们在比赛着搬运,要将稻草人完全拆毁?我就见过一只鸟在稻草人的头上伫立,大声啼叫,旁若无人,而稻草人无动于衷。看来,它们并不畏惧这个有些像人的家伙。而稻草人不说话。尽管它鲜明而清晰地表达了农夫对鸟类的态度和意志,却无法阻止一只鸟去啄食田里的谷子或成熟的果子。田野上的稻草人或正襟危坐,或东倒西歪,却形同虚设。但黄忠盛的稻草人却似乎收到了不错的效果,它的头部挂了两个铃铛,仿佛是硕大的耳环,微风过处,铃声清脆,仿佛是稻草人义正辞严地斥责,或絮絮叨叨地控诉。一个稻草人的声音让鸟儿感到新奇和惊恐……稻草人有名无实,看上去就是童心未泯的农夫的玩具。乡村孩子的游戏五花八门,但成年后却无一不继承了父辈悲苦的面容,麻木紧张,愁眉苦脸,其早年的游戏精神已丧失殆尽。生活中太多悲苦的事情,他们不苟言笑。

父亲在神情肃穆地制作一只稻草人,我觉得很好玩,拿起来当木偶舞弄了一番,却使其散了架,遭到了父亲气急败坏的斥骂。这在孩子的眼中,无异于一个玩具。在大人看来,却是严肃认真的劳作,有着明确的实用功能。他们绝对不会浪费一秒钟花在无用之物上。结果,他们的脚步愈发沉重,即使一个稻草人,其肩上的重任亦将其彻底压垮,而无济于事。

制作稻草人在大人看来,是严肃的劳作之事,在孩子看来乃是游戏,或者说,孩子们也会制作一些稻草人玩具。水稻从田里收割回来,利用连枷脱粒之后,那些青黄的稻草弃之一旁,发出新鲜草汁的芳香。这些稻草除了晒干当柴火烧掉,或充当耕牛过冬的干粮,便没什么用途了。但对于孩子们来说,这些随处可见的稻草,乃是不可多得的编织材料,是一系列玩具或游戏的源泉。学龄前的乡村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深谙此道,乐此不疲。

邻家小妹是个中高手,她先选择好一小把稻草,将其从中对折,折叠下来,让禾头及末梢混为一谈。她又用一根稻草将其上端扎紧,这扎出来的一端便是头部。剩下来便是制作双手,她从头部下少许之处,用数根稻草穿透身躯,编织成双手。而尾端部分,则分成两半,扎成双脚。一个稻草人已略具雏形,它在地上站稳了脚跟。但小妹犹如能工巧匠,还要精益求精,她的手工之精细,让人惊叹,她连手脚上的十个指头及趾头都不肯放过,要细细编织。并用数根稻草编成的麻花辫区分稻草人的性别。稻草人做到这个份上,便算完美无缺。而小妹仍不肯罢休,还要找来几块碎布片,一针一线,为其缝制衣裳。她露齿一笑,说,人是不可光溜溜的。她制作的稻草人成了我们共同的玩具。她的如花笑靥,似在昨天。

这样的稻草人,就仿佛贯注精血与生气,好像要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奔跑或跳跃,沉思或高歌。成年之后,我接触到女娲抟土造人的神话,就想起了邻家的小妹。在我的童年记忆之中,她也是一个造人的女神,是她使一把平常的稻草具有了人的精魄和灵魂。然而,很少乡村女人能逃脱成为生育机器的命运。三十多年过去,我才感到伤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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