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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海的人

2023-07-18小林泰三

译林 2023年4期
关键词:祭典望远镜

〔日本〕小林泰三

是啊,我在看大海。

(老人这样回答我。)

你是旅行者吧?果然如此。是不是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在这里好歹算是个名人,几十年了,差不多每天都会坐在这儿看海,一看就是一整天。这一带的人,不管是山上的还是海边的,全都知道我的事。所以你刚刚特意问我是不是在看海,不就是在告诉我你不是这里的人吗?

你问我为什么晚上坐在这里看海?哈哈哈,是为了看那个啊。你什么都看不到?当然啦,因为你没有望远镜嘛。来,我的望远镜借你,这样你就能看见了。

还是看不到?奇怪了,我明明看得很清楚啊……没关系,反正太阳就要升起来了,那时候你就能看见了。

不,不是说能看见海。海面永远是漆黑的,没啥好看的。我看的是漂在漆黑海面上的那片白色,在早晨超光的照射下会闪闪发光,可漂亮了。

(我在老人身边坐下,向他请教海面上漂浮的是什么。)

你真是个奇怪的小子,居然喜欢和我这样的老家伙说话。

好吧,从哪里说起呢?我已经好几十年没有和人说过这个故事了,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容易明白……仔细一想,我好像从来没和人说过。大概是以前一直没有心情和人说,后来也就没有人问我了吧……

第一次见到卡慕萝米,是在13岁那年的夏日祭典上。我还记得,那天她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踏着古怪的步伐,打量街道两边的货摊,脸上满是好奇。看到她那种既像是走又像是跳的走路方式,直觉告诉我她是个从海边来的女孩。她的肌肤白得透明,浑身上下散发出年轻健康的活力。我从来没见过比卡慕萝米更美丽的女孩——在那之前没有,在那以后也没有。我的一帮朋友喜欢损人,说我之所以喜欢她,无非是因为她穿得少,露出了大片肌肤,勾起了我的欲望。哪有这回事,你当时要是看到她,就会理解我的。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不近女色的英雄,从来不肯正眼去看女孩。但那个时候,我竟然鬼使神差地主动去和她打招呼了。

我跟在卡慕萝米后面,呼吸急促,紧张得要命。我回想着平时同朋友说话的语气,表面上努力保持平静。

“你是从海边来的吧?”为了装出成熟的样子,我把声音发得格外用力,“是第一次来参加山上的夏日祭典吧?我领你参观参观怎么样?”

卡慕萝米瞥了我一眼,然后就当我这个人不存在似的,径直走开了。但她那一眼已经贯穿了我的胸膛,我的心扑通直跳。

我在卡慕萝米身后紧追,“你别跑啊。”

话一出口,我就被自己的轻浮吓了一跳。我此刻的所作所为和附近那些不良少年有什么区别?不过我的脸皮终究没有厚到那种程度,只追了两步就不敢再追了,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卡慕萝米走开,任由自己与她接近的机会一点点消失。

但幸运的是,卡慕萝米站住了。

“我不是坏人。”我赶紧解释,“我平时不是这样的,真的,从来都不是。我最看不起的就是整天跟在女人后头耍流氓的家伙。但是,今天我有点儿不对劲……反正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有股冲动,特别想和你说话。”

卡慕萝米转过身来,直视我的脸。接着,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举起手中的团扇,对着自己的脸颊扇起风来。

卡慕萝米的前额沁着一层细密的汗,几缕头发贴在上面,被团扇的风吹得飘了起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在周围的空气里散开,我的鼻子痒痒的。

“今年我要乘山车。你知道山车吗?是装饰华丽的大车哟!夏日祭典的重头戏就是全村的年轻人拉着山车,绕着村子转圈。等山车的速度达到最快时,在普通光下就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闪光。就算在超光下看,也只能看到支離破碎的残影。”说到这里,我停了一下,偷偷观察她。

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还是像刚才一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不过我发现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了,像是想说什么。

“村里会把十台山车都拿出来比赛,到时候场面精彩得不得了。去年祭典的时候,就因为有的山车速度太快,冲击波把街道两边的货摊都吹垮了。而且山车一跑起来就很难停下,去年一直绕着村子跑了三个月,但拉车的人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他们的时间比真实时间慢了几百倍,都以为才过去几分钟而已。”

她矜持地笑了笑。看来我的夸夸其谈起了效果。

“别笑啊,是真的。拉山车的时候,只有经过特别选拔的人才能站在上面。毕竟那是在以亚光速飞奔啊!站在上面就已经很困难了,更不用说还要在上面又跳又唱,而且山车拐弯的时候还要比谁跳得高,相当危险。五个人里差不多有三个人会被离心力甩出去,甩出去的家伙要么撞上围观的人,要么撞上地面,运气不好的话,死掉都有可能呢!不过我们一点都不在乎,谁让我们是男人呢!”

听到这里,卡慕萝米轻咬嘴唇,侧过头向旁边看去。我身上一下子冒出了冷汗。

大概是我说得太过火了。我一个劲儿想把村里的风俗说得有趣,但谁知道会不会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她不会觉得我们这里是个野蛮的地方吧?

我急得开始乱夸海口了。

“好不容易来这里参加祭典,要是不去看山车,那绝对是白来一趟。你想不想到山车上站一站?本来女人是不能上去的,但你要想上去的话,我帮你去打声招呼就行了。”

我紧张地注视着她的脸。她的头偏在一边,视线不知落在什么地方。

突然,她像是河堤决口般大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在我耳朵里蔓延开来,让我痒痒的。我享受这种感觉,但还是马上回过神来。

“为什么突然笑成这样?”

“因为……”她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因为你根本是在信口开河嘛。”

一瞬间,我很后悔自己刚才说了那些蠢话。当发现她的眼里没有任何厌恶之后,我才松了口气。

“你这孩子还挺有意思。”卡慕萝米微笑着说。

到底该怎么判断她微笑的含意呢?我并不是没有见过年轻女孩对我微笑,但卡慕萝米的微笑更像是觉得眼前这个小男孩可爱而已。其实我们的年龄差距并不大,那年卡慕萝米不过15岁。13岁的少年爱上15岁的少女是很自然的,但反过来,15岁的少女又会对13岁的少年有什么样的感觉呢?这个问题直到今天我也没弄明白。女人的心思,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那么怎么样?我带你参观吧?”我急于知道她的心思,赶紧问道。

“嗯……”卡慕萝米想了想,用眼角细长的大眼睛看着我,“我确实不太了解山村的事情,想好好听你说说。可是没有时间了,我今天就要回去了。”

“啊?可是明天才有山车啊!好不容易来参加夏日祭典,不看山车就回去的话实在太可惜了!”

少女的目光忽然落在我的头顶上。

“卡慕萝米!你在干什么呢?”身后传来粗声粗气的问话。

我转过身,看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身上的衣服明显是海边人常穿的样式。就是那个时候,我知道了少女的名字叫卡慕萝米。

“爸爸!”卡慕萝米惊讶地叫了一声,“你不是在旅馆休息吗?离出发还有点时间,好好泡个温泉……”

“不行,差点忘记了。二十倍村到晚上会关门,我们就进不去了。虽然晚上不会一直很黑,也不会有山贼,进不了村露天睡也没问题,可是带着你我总是不放心。”卡慕萝米的父亲转头瞅着我,“你在跟我女儿说什么?”

我被她父亲的气势镇住了,哑口无言。

“我刚刚在向他问路,”卡慕萝米帮我解了围,“然后就说了说山车的事。”

“山车?”男子皱了皱眉,“那种东西太危险了,不许去看。”

“我也没有要去看拉山车,”卡慕蘿米撒娇道,“可是,现在往二十倍村赶也太急了。不如晚点出发,就算明天再走,我们回到海边也只比预定时间晚十几分钟而已。”

“嗯……”父亲好像在考虑她的建议。

她趁着父亲不注意,飞快地对我眨了眨眼。我不知道她只是单纯使个眼色,还是有别的什么意思。而且她眨眼的速度太快了,我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眨眼。

吃惊之余,我也眨了眨眼睛。气氛变得轻松起来,卡慕萝米的父亲好像采纳了女儿的建议。

为了确认我们此刻心意相通,我鼓起勇气又向她眨了眨眼睛。

“你在干什么?”我的动作被她父亲看见了。

“沙……沙子到眼睛里了。”我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一边辩解道。

“没有风沙子也会到眼睛里?”

“眼睛大的人就会。”卡慕萝米轻轻拉了拉父亲的袖子,“爸爸,你不明白的。”

“怪不得你也经常说眼睛进沙子了。”

“我去找妈妈,跟她说我们还要住一个晚上。”卡慕萝米说着想要跑开。

“等等。”父亲拉住了卡慕萝米的手。

卡慕萝米愣了一下,看着父亲。

“不对!”父亲大声说,“差点被你骗了。二十倍村的一天相当于这里的五天,就算我们迟一天出发,到达二十倍村的时候也还是夜里。要想在二十倍村的早上到达,我们就得晚两天半再出发。说是两天半,但我们又不能在这个村子半夜的时候出发,必须等到早上才行,所以实际上要晚三天。这样一来,我们到海边就要晚40多分钟,所以今天必须出发。”

“晚40分钟又有什么关系!”卡慕萝米大声喊起来。

“时间就是金钱,住旅馆也要花钱。现在不走,浪费的钱可不得了啊。”父亲拉起卡慕萝米的手,“快走吧!”

“等一下,爸爸!”卡慕萝米扭过身子,“这样对这个孩子很不礼貌。刚才他还说要领我参观呢。”

“对不起啊,小子。”卡慕萝米的父亲瞥了我一眼,冷笑一声,“你这个年纪情窦初开还早了点。”说完,他抓住卡慕萝米的手就要把她拉走。

“那……那个……”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怔怔地盯着卡慕萝米。

“明年我还会来的,”卡慕萝米与我擦身而过的时候,压低声音对我说,“就算明年来不了,后年也一定会再来的。”

她的耳语声和甜美的气息在我的胸膛里蔓延开来,把我的心填得满满的。

我想告诉她我会一直等着她,但舌头僵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的心追在他们身后,想紧紧握住卡慕萝米的手,脚却一步也迈不出去,周围的一切都好像成了慢动作。我只能呆呆地任由他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卡慕萝米始终没有回头。

第二年,卡慕萝米没有出现。

夏日祭典期间,我一直在村里转悠,希望能够看到她的身影。曾经那么喜欢的山车,现在对我也失去了吸引力。过去的一年里,我满脑子都是与卡慕萝米见面的情景,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连乘坐山车的资格都懒得去争取了。

夏日祭典上,我不仅等着卡慕萝米出现,还主动去和海边来的人打招呼,试图从他们那里打听到卡慕萝米的消息。

有几个海边来的人知道她。他们说,她的父亲在海边开店做生意,前些日子为了来参加山之村的夏日祭典,她家的店停业了几天。这才过去没多久,今年的夏日祭典估计不会再来了。

我问他们卡慕萝米会不会独自来山上。他们说,她父亲不像是那种会放心让女儿一个人上山的人。

就这样,等到夏日祭典的最后一天,卡慕萝米也没有出现。我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年,卡慕萝米的形象一天也没有离开我的脑海。再次见到她,几乎成了我生命的意义所在。可是,为什么我会这样肯定自己能再见到她呢?

因为卡慕萝米亲口对我说,她会再来的。

可我那时候是不是听错了?是不是我的愿望太过强烈,以为自己听到她这么说了?即使我没听错,那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心话?她会不会是在骗我?是看到我那么失望,忍不住说谎安慰我?还是……

也许,她是打算明年夏日祭典的时候再来吧。

我缠着家人给我买了只望远镜,就是这只,50年了。这么古老的望远镜还能正常使用,是很难得的。这可不是从海边拿来的骗人玩意儿,是真的已经用了50年,你去问问附近的人就知道了。你要是还不相信,可以拿去做年代鉴定。

(我对老人说我相信这望远镜真的很古老。)

谢谢你相信。因为经常有人把山上的东西拿到海边去,在那里放一段时间再拿回来,然后当作传家宝来炫耀。那种东西虽然看起来古老,但一做年代鉴定就会露馅。

对了,望远镜的原理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理科学得不好,我说。)

这样啊。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清楚,而且都是50年前的知识了,也不知道对不对。

(老人不管我想不想听,自顾自地说起了望远镜的原理。)

我们的祖先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还没有感知超光的能力,也就是说,那时候的人对于远处的物体,只能看到它们发出的光,听到它们发出的声音,生活非常不方便。离自己远的地方,地面看起来是往上升的,感觉就像生活在一个大碗的底部,连村子的全貌都看不到。天空也只有小小的一片,像是从吸管里往外看一样。

好在后来大家都可以感知超光了,慢慢也就认识了世界的真实形状。不过没人知道这究竟是大家自然而然地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还是进行了某些人为的调整。

对了,你知道超光也有很多种吧?能量高、速度慢的超光和普通光差不多,而人能够感知的超光与之相反,是能量低、速度快的超光。

如果人能够感知的超光种类太多,反而不能正确地认识世界的形状。笔直飞行的低能量超光,是最适合用来认识世界的。

不过,虽然能够看到世界的真实形状是一件好事情,但也存在问题。在直线前进的超光中,没法看清远处的东西。比如,从这里看大海就像一根黑线。

你知道这里到大海有多远吗?水平距离差不多250千米,因為时空变换,实际距离要短很多。但高度的变换与它相反,这里的海拔大约是5千米,实际上却要下降10千米才能到海平面。

我只去过海边一次。

在海边看大海,看到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能看清楚的也只有近处的海面而已。

刚刚说过,超光有很多种。速度慢的超光和普通光差不多,会受到引力的影响而弯曲,照不到远的地方。而速度快的超光只能飞直线,照不到想看的地方。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一种速度合适的超光,它能刚好弯曲照在远处想看的地方,我们在这样的超光下看东西就像是从空中俯视一样。

望远镜的作用就是帮助我们找到速度合适的超光。

一拿到望远镜,我就马上跑到村子后面的这片树林里看海之村。这里视野开阔,一直很适合看海。海之村离大海大约100千米,虽然离这里有150千米,但村里的情况看得还比较清楚,毕竟山之村里的1米相当于海之村里的100米。但由于是俯视,高倍率的时候就看不出物体的高度。

调低倍率看的话,能看出那里每家的房子形状都很奇怪。低矮的建筑还好一点,高的建筑都怪异地扭曲着,就像在看视觉错位图一样。大部分建筑都是砖石结构,道路上也铺着整齐的石块,路两边好像还有花坛。

为了观察村民,我调高了望远镜的倍率。当然,我不可能看到村民家里的情况,只能看到那些走在路上的人,而且看到的只有他们的头顶和肩膀,我以此来推断他们的性别和大致年龄。

海之村那时应该是白天,路上有许多人。但在望远镜里,所有人都保持着走路的姿势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实际情况当然不是这样,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们其实都在动,只不过动作非常缓慢,每迈一步都要一分多钟的时间。而且不单是走路,他们所有的动作都非常慢。路上相遇的两个人,即使只是互相点头问候一声,也要花上半个小时;如果他们停下来说话,就得这么站十多天。望远镜里看到的大跨步的人,其实是在跑步。孩子们追着跳动的皮球的景象,球和孩子看起来都是接近定格的慢动作。

山之村与海之村之间有两个驿站,大家给它们起了绰号,分别叫作二十倍村和五倍村。大家往来于山之村与海之村的途中,会在这两个驿站分别住一晚,所以山之村与海之村之间的路程差不多需要两天半的时间。但实际上,从山之村出发的旅人,越往下走,身子就会变得越扁平,行进速度也会变得越慢,这两天半的路程在山上看起来,要花40多天。因此一般很少有人会从山之村出发到海之村去。虽然对去的人来说只是趟短期旅行,但对山之村里的人来说,这个人来回路上就用掉了80多天,在海之村住两晚的话,就离家一年了。

但反过来说,如果从海之村出发,越往上走,身子就会变得越细长,速度也会越快,往返一次连一天都用不了。哪怕在山上连住好几晚,也不过相当于海边的几十分钟而已。要是海之村的人有两天的休息,就可以在山之村停留一个月以上了。之所以有这么多人从海之村到山之村旅行,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不过,海之村的人如果往山上跑得太频繁,就会比同村的其他人老得快,所以一般年轻的女性都不大上山。

对于我们山之村的人来说,山之村独有的夏日祭典是一年一度的大事,但对于海之村的人来说,夏日祭典一个星期就可以参加两次。所以海边的人反倒比山上的人更加熟悉山上的仪式。

这么一想,虽然我在这里等了一年,但对卡慕萝米和她父亲来说才过了三四天。在她父亲看来,刚刚出门旅行了十天,没隔几天又要去同一个地方旅行当然很奇怪。所以不管卡慕萝米怎么恳求,她父亲肯定不会同意的。

我用望远镜搜寻海之村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到卡慕萝米的身影。既然她没有来山之村,那就一定在海之村。

但是,我花了好几天还是没有找到她。可能是我明明看到了她,但因为只看到了头顶,所以没认出来。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我开始用素描本把海之村的村民画下来。我在每一页都画上了全村的地图,这件事做起来很累人,不过后面就简单了,要的只是坚持。

每天早上,我一到树林就开始用望远镜观察海之村。我一边观察,一边在本子上把看到的人标记在相应的位置上。太阳落山之前我会再来一次,把同样的事再做一遍。反正山上的半天只相当于海边的几分钟,很容易就可以从前后两幅图的对比推测出每个人做了怎样的运动。

十几天下来,路上的行人渐渐变少——海边的夜晚来临了。然后又过了一个星期,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海边天亮了。

就这样,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大体掌握了海之村每一家的家庭成员及其职业,还有他们的模样。根据我事先了解的情况——卡慕萝米和她父母一起住、她和她父亲的大致年龄、家里经营着一个商店——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几家人,于是我集中注意力观察这几家人的女儿,试图从她们身上找出符合卡慕萝米的特征。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终生难忘的景象。

那一天,山上是早晨,海边大概是傍晚。几天前起,我观察的那个少女就开始向家附近的草地走去。好不容易走到后,她慢慢坐下来。我想,如果她坐下,我就能看到她的下半身,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些卡慕萝米的特征。我虽然不担心她会察觉,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凝视着她的动作。

上学的时间早就过了,但我一点也不在意。

少女并没有坐着,而是仰面躺在了草地上。

果然是卡慕萝米。

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啊,卡慕萝米竟然如此美丽!望远镜里的景象虽然很小,但我还是能看清卡慕萝米的美。虽然我与她已经分别了一年半,但她的相貌和我记忆中的分毫不差。对她来说,时间才过去几天,长相当然不会有什么变化。

微风中,她海一样的乌黑长发飘动得比水面上的水草还要慢。雪白的牙齿和皮肤,漆黑的眉毛和瞳仁,看得我春心荡漾。无论是多么美丽的雕像或绘画,和微风中的卡慕萝米相比,都会黯然失色。

一连好几天,卡慕萝米都躺在草地上。我没有去学校,每天一大早我就会来树林里观察卡慕萝米,一看就是一整天,直到很晚才回去。山之村入夜后,海之村的其他事物几乎都看不见了,唯独卡慕萝米在我眼里仍然非常清晰。我知道这很荒唐,但她确实在黑暗里闪闪发光。

第三天早晨,我看到一件让我非常吃惊的事。卡慕萝米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慢慢举到眼前。虽然那东西的形状和我手上的这个完全不同,但直觉告诉我,那一定是望远镜,而且她拿的角度是在往山上看。

卡慕萝米是在往我这里看!

我顿时惊慌失措,尽管我不确定卡慕萝米真的是在看我。况且她也不可能看到我,因为从海之村往山上看,山之村的人动得都太快了,用望远镜也很难看清人的相貌。我虽然一整天都待在树林里一动不动,说不定能被看见,但她拿起望远镜不过才几秒钟而已,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整个山之村里把我找出来是不可能的。

尽管如此,我一瞬间还是产生了与卡慕萝米视线相交的错觉。我赶忙把望远镜塞回口袋,狂奔出了树林。

不知为什么,我毫无理由地羞怯起来。

又一年夏天,我已经完全脱离了往日的伙伴们,对夏日祭典也毫无兴趣了。我抱着与卡慕萝米相见的一线希望,無所事事地等待着祭典的到来。

后来我再没用过望远镜。虽然每天还是会到树林里去,但我怎么也不敢举起望远镜。当然,我非常想用望远镜看卡慕萝米,尤其是随着夏日祭典一天天临近,我越来越想拿出望远镜确认她是不是正在向山上走来。

走出海之村需要好几天。随着旅人开始登山,他们身体的俯视面积会慢慢缩小,而垂直方向上则慢慢变长,行走速度也会逐渐加快。20多天后,他们就可以到达五倍村,大家一般会在这里住一晚,不过从山上看来,他们停留了十天。从五倍村出发再走五天左右,就到达了二十倍村,在这里住一晚就只相当于山上的两三天了。旅人大多希望刚好在夏日祭典举办时到达山之村,所以会在五倍村和二十倍村住宿以调整自己的时间。从二十倍村出来,距离山之村就只有一天的路程了。最精彩的就是这最后的一段路,在望远镜中看,可以发现旅人的身体形状逐渐变化,从原来馒头一样的形状渐渐恢复到正常人的样子。如果能看到卡慕萝米这样变化,那该多有趣啊。

然而,我还是不敢举起望远镜。因为我害怕。

如果她要来参观夏日祭典,即使是来看最后一天拉山车的仪式,那也必须提前40天从海之村出发。如果在此之后,还能在海之村看到卡慕萝米,那就意味着她今年也不可能出现在夏日祭典上了,而她明明说过会再来的。所以一旦发现她还在海之村,就意味着她没有信守承诺。

如果卡慕萝米是个不信守承诺的人,那我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这样说似乎有点夸张,但我就是这样较真的人。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去看海之村,万一真的看到了她,我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等到夏日祭典呢?如果卡慕萝米不来,那用望远镜在海之村找她,和在夏日祭典上找她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因为我在心里承诺过要等她,所以要是没有等她等到祭典的时候,我就违背了自己的承诺,还有什么资格指望她履行承诺呢?

后来,我终于再次见到了卡慕萝米。

她的样子和两年前一样。不过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就像刚才说的,虽然对我而言已经过去了两年,但对她来说——下山用了两天半,在海之村过了一星期,上山又用了两天半——仅仅是十几天而已。

真正让人惊讶的是,我想象中的卡慕萝米竟然和真实的她毫无二致。那时的我已经知道,回忆是会被美化的。我没有卡慕萝米的照片,除了两年前见到她时的情景,我脑海里就只有在望远镜里看到的那个小小的、模糊的她,而且我从半年前起就不再用望远镜看她了。所以照理说,卡慕萝米的美在我心中被放大了才对。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想象中的卡慕萝米与真实的她相比,竟然没有一点美化之处。难道是卡慕萝米太完美了,无法再被美化,还是因为我的想象力太贫乏了,无法想象出比她更美丽的形象?

“我们又见面了,”卡慕萝米给了我一个温柔的微笑,“你好像变样了,变魁梧了。”

“当然变了,”我向穿着夏装的卡慕萝米回以微笑,“已经过了两年,谁都会变的嘛。”

“啊,对不起,”卡慕萝米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困惑,“我忘了这里已经过了两年,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我入神地看着卡慕萝米,“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卡慕萝米也凝视着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自己的感觉变了,她看我的眼神好像和两年前不一样了——不再是对小孩子的喜爱,而是年轻人之间的爱慕。

我情不自禁地想要了解她的一切。

“卡慕萝米,你生活的村子是什么样的?和山之村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在山之村,身体轻飘飘的,好像扇子扇的风都能把人吹走。但在海之村,什么东西都很重,身体也是,站的时间久一点都会感觉累。”

“哦?我只知道时间的速度不一样,原来重力的大小也不同啊。”

“是啊。海边能看到的范围也比这里小很多。在这里,普通光下就能看到整個祭典,而在海之村只能看到近的地方。”卡慕萝米环视了一圈,感叹道,“这里的光真的很美。”

我顺着她的视线向周围看去。现在是晚上,天空中几乎没有超光,只有一间间店铺透出的光亮。虽然此时的天空小小的,并不好看,但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的灯光包围着我们。头顶也有灯光照着,像是在为我们祝福。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然而这一天的灯光却给我留下了一生难忘的印象,也许传说中的星光就是这样的吧。

我的视线从头顶落回卡慕萝米身上。她全身笼罩在七彩光芒里,肌肤上的光斑随着她的移动缓缓变换着,真是一幅美得让人窒息的画面。

“时间和空间的扭曲也比这里明显得多,即使是家里的一楼和二楼都不一样。”

卡慕萝米的话把我从出神的状态中拉了回来。我说:“那可不太方便。”

“大概差二十分之一吧。从二楼的窗户看出去,下面行人的身材要比实际矮胖一些。想到自己在别人眼里也是那个样子,还是有点吓人。不过要是站在下面往上看,二楼的人就会显得又高又瘦。另外,一楼和二楼看上去一样大,可实际走进去就会发现二楼比一楼大了差不多一成。严格地说,同一层的地板和天花板的大小都不一样。所以,海之村的房子在山之村的人看来都有点扭曲。”卡慕萝米用银铃般的声音说着,“时间也是这样,二楼比一楼的时间多。如果有什么急事,在二楼做的话时间更宽裕。我就常常在睡眠不足的时候到二楼补觉,碰到作业没做完或者第二天要考试的时候,也会到二楼去学习。每到这种时候,我都会很羡慕家里有三层楼的人。”

“二楼这么方便,一直生活在二楼不就好了?”

“那可不行。长时间生活在二楼的话老得快。我班上就有个同学,成绩非常好,据说他学习的时候就一个人躲在四楼,已经比我们老多了。”

我不禁轻叹了一声,说:“海边真是太神奇了。不过,高度高到最后不就是山之村吗?也许在你们看来,山之村的人一下子就老得不行了吧。”

从卡慕萝米的角度来看,我连一年都活不到,我的生命就像野草般短暂。这样的想法突然涌上心头,让我有点想哭。

“啊,对了,”卡慕萝米注意到我忧郁的表情,努力用明快的声音说,“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你了。”

我的心猛地一缩。

“什么时候的事?”我尽力保持冷静。

“来这里不久前,出发的前一天。”

日期是对的。那么,卡慕萝米看到我正在看她了吗?

“从这里看海之村,看上去没有高度差,但水平距离远。而从海之村看这里则相反,山之村看上去在头顶上非常高的地方。为了看山之村,我仰着头,颈子都疼了。不过只要调节望远镜,就可以从上面或侧面看山之村。但无论如何,望远镜都必须朝向正上方,所以我干脆躺在草地上看了。”

“山之村看上去是什么样子的?”

“从上面看的话,山之村和普通的村子差不多,只是非常小,不放大的话连建筑都看不清。从侧面看的话,所有东西都又细又长,像针一样。”

“人也是?”

“几乎看不见人。所有人的动作都是飞快的,一晃就过去了。只有睡觉的人才能模模糊糊地看见。”

“那你为什么说看见我了呢?你怎么知道看见的就是我呢?”

“因为树林里经常有个模糊的人影,那个人影常常会停留一分钟,接着又消失几分钟。这个人肯定是把每天去树林当成必修课。说实话,我不能确定,只是觉得可能是你。如果是你的话,那我们两个都在用望远镜观察对方,这样不是很浪漫吗?是你吧?”

我一直在为偷看的事内疚,可她竟然希望我们互相对视。这是因为男女想法不同,还是因为卡慕萝米特别纯真呢?

“你猜。”我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

和卡慕萝米在一起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没有她父亲的打扰,那几天我们真是非常快乐。

卡慕萝米回去的那一天,她突然说了一句让我很吃惊的话。

“对了,”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你把号衣借给我吧。”

不参加拉山车仪式的人,确实没有必要穿号衣,我是为了给卡慕萝米看才穿着的。而按照山之村的习俗,女性向男性借号衣就是在表达爱意。

我呆呆地脱下号衣,交到她手里。

“我是想明天就把洗干净的号衣还你的,但是我要回海边了,所以明年再还你可以吗?也说不定要等到后年。”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点头。

也许卡慕萝米不了解借号衣的含意,才会对我那么说的吧。但即使是自作多情,我也决定把那当作是卡慕萝米在向我示爱。

卡慕萝米回去后,等待的日子再一次开始了。

第二年,卡慕萝米没有出现。

我又等了一年,卡慕萝米仍然没有出现。

我无法再等下去了。

我一张便条都没有留,独自奔出了村子。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要去海边。

如果有人要把我抓回去,比我晚一天出发并和我速度相同,那我们到达海滨村的时间也只相差14分钟。而我是第一次下山,对道路不熟悉,如果有个熟悉道路的人来追我,说不定在半路就会追上。因此,如果我没有比追我的人早一周出发,到达海之村的可能性就很低。

山路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陡峭。时间与空间最初没什么变化,但半天之后一切就变得明显起来。大海在不断向我靠近,而山顶没有变远,却在急速地升高。两三个小时天就黑了,然后马上又亮了。我的心情越来越愉快,觉得照这个势头,要不了多久就能到二十倍村了。当然,我没打算在驿站逗留,只想一口气到山下去。追我的人可能已经出发了,没有时间磨蹭。

但我想得太美了。我以为可以在没人指路的情况下到达山底,结果大错特错。夏日祭典前后,山路上往来的人多,不太可能迷路。可在没有祭典的日子,路上行人稀少,我就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了。

从时间的流速来看,我迷路的地方重力比二十倍村低,但因为没有带钟表,我推断不出准确的位置。

我出来时从家里拿了点钱,但在森林里一点用也没有。我饥肠辘辘,只能吃野果充饥。这样在森林里不知过了多少天,我已经觉得自己不可能活着回到山上或到达海边了。我抱着这样的想法沉沉睡去,醒来时发现父亲站在我面前。

“我知道你喜欢她,但这边是山之村,那边是海之村,两个村子的人是不可能交往的。”父亲一边走,一边劝我。

“怎么不可能!有很多从海之村来的人不都在山之村结婚了吗?别再把我当小孩子了!”

“可你还是个孩子啊,她也是个孩子,孩子必须和亲人生活在一起。恋爱的事,等长大成人后考虑也不迟。再过几年,等你从学校毕业,就是大人了。到那时候,谁也不会说三道四了。”

“可就算我长成了大人,那时候卡慕萝米还是个孩子。等到卡慕萝米长大成人,我恐怕已经老死了。”我抽泣起来。

“你还是个孩子,没办法……放弃吧。”

被抓回来之后,我没有去学校,闷闷不乐地过了几个月。直到有一天,我想出了一个办法。

我决定,一从学校毕业就搬到海之村去,在那里一直等到卡慕萝米长大成人。虽然我们的年龄还是会有一些差距,但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女人的心善变啊,”父亲听后担心地说,“要是她变了心,你再回到山上来,村里可就没人认识你了。”

“一年至少回来一次吧。”母亲伤心地说。

“回来这么频繁的话,我又老得比卡慕萝米快了。还是十年回来一次吧。要不然,你们和我一起住到海之村怎么样?那样随时都可以见面了。”

“年纪大了,不可能换个地方从头开始。我们还是留在这里吧。”

“要是我们老到动不了怎么办?就算那时候可以下山去,这孩子在海之村还是个新人,自己都还养不活呢!”母亲有点歇斯底里。

“别瞎嚷嚷,这小子离毕业还有好几年呢。而且孩子长大了离开家不是很正常吗?”

我并不关心父母的意见,他们说的那些事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等着毕业。每当想念卡慕萝米的时候,我就安慰自己:只要忍过这段时间,就可以和她在一起了。

望远镜也被我收了起来。现在看到卡慕萝米,只会让我更加难熬。

在离毕业还有一年的时候,海之村传来了她的消息。

不知道那是意外,还是卡慕萝米自己跳下去的。

她掉进了运河,转眼间便被冲向大海。一个同学最先在入海口发现了她,她的身体漂在水面上,变得越来越扁,越来越大。她的父母知道后立刻就要跳下去救她,但是被村民们拦了下来。

海面是万物的终结之处,通往海面的路是单向的,不管是什么,都不可能再回来。被发现的时候,卡慕萝米已经向着海面缓慢移动了。她的速度近乎停滞,显然已经离海面太近了。她的时间被极度拉伸,每一次呼吸都相当于海之村的一年、山之村的一个世纪。村里的人都认为,到了这个时候,去救她只能是白白送死。

她的父母每天都会到海岸边,望着一边漂向海面一边不断被拉伸、压薄的女儿,悲痛地呼喊她的名字。

听知情人说,在掉进运河的前一天晚上,卡慕萝米和父母吵了一架。她的父母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她和我在夏日祭典那几天约会的事,于是禁止她再参加夏日祭典。

“求你们了,让我去山上吧。再不去的话,他的年纪越来越大,说不定就要和别人结婚了。”她哭着恳求父母。

“你不能再上山了。再去的话,你的年纪越来越大,哪天比我们还老了可怎么办?”母亲断然回绝。

“对你来说只是几天前的事,可对那小子来说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他早就把你忘了。”父亲说。

“不,他没有忘了我。我要去山上把号衣还给他。”

“卡慕萝米,你说过他用望远镜看你吧?这种喜欢偷窥的男人可不是好东西。但先不管他人品如何,我只问你,他最近还在看你吗?如果他还想着你,是会继续看你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

“你不会不知道吧?你不是每天都用望远镜看山上吗?是你不想知道吧!如果那小子在看你的话,你至少能看见他模糊的身影。现在看不见了吧?他就是把你忘了!”父亲抓住卡慕萝米的肩膀摇晃着。

“够了!别管我!”她哭着冲出了家门。

我是不是应该一直用望远镜看她?如果真的那样做了,是不是就可以改变她的命运?我到今天也没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听到消息后我立刻去了海之村,见到了卡慕萝米的父母。我准备好了接受他们的诅咒与怒骂,然而他们并没有那么做。他们甚至没有直视我,只说了一句道歉的话:“号衣没法还给你了。”

一到海岸邊,便可以看见海面上卡慕萝米巨大的身影。她的身影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甚至无法凭肉眼看清全貌,就像某种雪白而美丽的东西铺在海面上。我最终没有为了救她而跳进海里,这并非因为我吝惜自己的生命。

只要我站在海岸上,她的时间就是凝固的。一旦我去追她,她的时间就会立刻溶解,使她落入海面之下。这就是我的恋爱故事,你随便听听就好。

(老人微笑着。)

不过我也经常想,如果那时候我跳进了海里,和卡慕萝米一同前往海面之下的世界,又会怎么样呢?

传说中,远古的时候,我们的祖先就是从海面下爬到这个世界的。也许那里有更加广阔的人类世界,我们两个可以在那里幸福地生活下去。

但是,这样的梦想在今天已经没有意义。我已经这么老了,配不上那么可爱、年轻的卡慕萝米了。

现在,卡慕萝米仍在极其缓慢地移动着,并且变得更大、更薄,时间的流动也更慢。她活着的时间将是我们的百万倍甚至上亿倍,不过不知道那能否被称为“活着”。

有人说她已经死了,但这种说法没有任何证据。因为,不管对我们来说是多长的时间,即便是所谓的“永远”,对她来说也仅仅是一瞬间。人不会在一瞬间死去。

还有人说,在奇点处,所有的物理量都会发散,人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那里生存。那里的重力负无穷大,密集的放射线携带着无限的能量。

这种说法也没有意义。奇点只是数学上的概念,人类现有的物理学不可能在什么情况下都成立。我认为在到达奇点之前,会有别的力量保护卡慕萝米。如果按照那些物理学家的说法,卡慕萝米身影的亮度是不会改变的,而她现在却在一点点变暗变淡,这就是证据。

我父母曾说可以一起住到海边,但我还是选择住在山之村,因为住在这里,卡慕萝米的生命就可以变得更长。当然,这对卡慕萝米来说没有区别,只是我的自我满足罢了。

不过,这么做还有个好处,就是可以看清卡慕萝米的全貌。传说中,海面下的世界里有名为“星座”的东西。我这样看着她,大概就像仰望星座一样吧。

啊,太阳升起来了。你也可以看到了。

(老人拿着望远镜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话。)

我这一生都很幸福。

(幸福?)

你看,卡慕萝米永远都穿着我的号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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