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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的死亡

2023-07-18克里斯·莱万多

译林 2023年4期
关键词:博伊尔唐娜基尔

〔爱尔兰〕克里斯·莱万多

1

格里·布赖特坐在车里,看到报上路易斯·基尔布赖德的死讯时,差点哭出来——他本打算亲手宰了这个人的。报纸的头版上还配了一张路易斯面带微笑的照片,他已经安然死去。

博爱的亿万富翁被发现死于豪宅

路易斯·基尔布赖德,原名路易斯·雷纳姆,出生于美国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市,昨天在位于英格兰塞文欧克斯的家中突然去世,留下共同生活了40年的妻子艾丽西亚和儿子保罗。没有谋杀的嫌疑。路易斯原本是美国的一名通信专家,在同基尔布赖德企业的老板约翰·雅各布·基尔布赖德的独生女结婚之后,改姓基尔布赖德,并接管了家族企业。被寄予厚望的基尔布赖德把家族的电子元件业务发展壮大,赢得了美国政府机构电子通信设备的大量合同,并在后来将业务扩展到利润丰厚的计算机和高科技领域。他的儿子保罗,皇家海军的一名军官,发表声明将辞去职务,接管基尔布赖德企业……

格里又读了一遍,怒火在心中翻腾。他想到了放在手套箱里的那把枪。这个该死的混蛋早就知道了!他这样做就是为了恶心他!这个混蛋杀了他的女儿却逍遥法外。要是有来生,他一定得意扬扬地笑着坐在那里。格里一下又一下用拳头砸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一种微弱的悲痛之声从心底深处渗漏出来。公正在哪里?基尔布赖德死了?他花了两年时间力图证明这个人应该为他女儿的死负责,只是为了让这个混蛋死在自己手上。

他搞到了一把枪,却没有用武之地。

当然,他曾试图通过正常途径得到公正。问题在于,他没有证据,所以警察表示了同情之后,便对这事不闻不问了。他们建议他雇一名私家侦探来收集证据,如果证实了他的指控,他们也许会采取行动。也许。

可是他没有足够的钱去雇一名优秀侦探。他雇的那个人什么也没能提供。依靠法律获得正义是不可能的了,于是格里决定亲手杀了这个人。他变成了侦探,跟踪基尔布赖德,查看他喜爱的餐馆,他经常光顾的高尔夫球场,以及一切他能靠近对方然后亲自动手的地方。他可能会死或进监狱,但那不是问题。由于妻子和女儿都去了天堂,他已经生无可恋了。

他狂野的计划升级到了绑架。他想让基尔布赖德孤身一人,看着他蠕动着乞求饶命。他想用获得自由的价格标签来羞辱他,让他知道再多的钱也不能再为他买到任何东西,甚至他的生命。他想亲身体验。他想千刀万剐这个人,让他死前备受痛苦。他想用唯一正确和公正的方式,让这个人为凯瑟琳的死付出代价。

法律可能动不了基尔布赖德,但格里能。只可惜这个人死于心脏病突发。格里最想做的事做不成了,就是这样。他崩溃了。这样的不公正使得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过了一会儿,他下了车,默默地坐在黑暗的车库中。他把枪管伸进嘴里,手指搭在扳机上,又松开了。

他满脑子都是警察试图阻止他去看的画面:凯瑟琳趴在一个料斗里,蓝色大理石般的皮肤看上去极不真实,像服装店里的人体模型。他绝不能脑子里带着女儿冰冷的惨状去死。生命活得如此艰难,失去却如此容易。不,这太便宜他了,他又想。必须有人付出代价。在格里能够摆脱已经成为负担的生命之前,基尔布赖德肮脏王国里的某个人必须付出代价。

他把枪放回手套箱,走进房子。路易斯的儿子继承了这个王国,他也继承了父亲的恶习吗?即使这家伙与他父亲的堕落行为无关,他的事业也是建立在父亲那些不义之财上的。这将是诗意般的公正:基尔布赖德的儿子为他的女儿偿命。

2

唐娜从来搞不清是为什么,但早上总是让她手忙脚乱。而她必定离家太晚,不能准时上班。当她噔噔噔地下了楼,向厨房跑去时,父亲从早报上抬起头来,问:“基尔布赖德是你上班的那座大楼的老板,对吗?”

她匆匆咬了一口黄油已经凝固的烤面包,含糊地答道:“他拥有那座大楼,如果是同一个人的话。他怎么啦?”

“他星期六死了,就是这样。”

唐娜从父亲的肩上探过头去,一目十行地读着报道。没等父亲读到三分之一,她就读完了,死去的那个人的确是她的老板,“见鬼!怎么说死就死了!要是他的儿子接管,我认为他们会进行一些改组,最新招来的员工将被解雇。”

杰克·艾维索恩从报纸上抬起头来,笑了。他45岁,身材瘦削,头发花白。他的妻子在他们的女儿3岁时离家出走了。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承认,如果她有那种倾向,那是迟早会发生的,所以早发生是件好事,至少他是这么对唐娜说的。唐娜从来不去寻找抛弃了她的母亲,也从不打算去找。

她早早结了婚,但很快婚姻就破裂了,只能回来和父亲住在一起。杰克没有说我当初就预感到了这一天,只是欢迎她回家。

他认为女儿的担忧是多虑了,“如果他们要重新洗牌,那更可能是留下年轻人而解雇老人,根本不在乎他们的经验和生活技巧。我们都被认为跟不上趟了。你见过他的儿子吗?”

“没有。但从照片上看,他是个大帅哥。不过,我也从没见过他的父亲。你知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新员工。”

“嗯,我认为仓促间不会有什么改变。只要不影响他们的收益,股东们不会介意谁坐在王位上。”

唐娜把椅子朝后推了推,在父亲的脸上啄了一下,“不管怎样,我得上班去了。今天,我可不想出现在迟到的黑名单上。”

“如果他们有一点点理智,就不会解雇你这个最聪明的新员工。”他说。

唐娜笑着抓起包,“我知道这点,你知道这点,但我想知道他们知不知道。再见。”

她随手关上门,等上了公交车才想起忘带今天的盒装午餐了。她希望自己不会被解雇,因为她热爱这份工作。谁不是呢?她是个电子游戏设计师,在图形开发團队里,致力于游戏中的主要角色“金刚”的形象转换。金刚是个英雄,当情况需要时可以从人变成龙。龙的形体比人大得多,但这种改变在它自己的世界里必须是不着痕迹和无可怀疑的。形而上学必须是这样的,就是游戏迷们在找到游戏的杀戮之爪前,不会用伪逻辑来杀死游戏。

尽管渴望留个好印象,但她还是迟到了。

“你只迟到了几分钟,”前台小声告诉她,“我上班前听到了新闻,电视里铺天盖地都是。他们给我们打气,说我们不会丢掉工作。律师一旦知道了什么,会立刻告诉我们。你很幸运,没听到这些。真是一派胡言!”

“嗯,”唐娜表示同意,“我们从报纸上得到的信息可能比从楼上得到的还要多。没必要紧张,这需要几个月才能解决。在此期间,他们需要我们保持公司的正常运转。”

唐娜走进她的小隔间,打开电脑开始工作,很快就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白天悄然流逝,夜晚降临了,员工们一个个下班离去,清洁工开始来打扫卫生。她抬头看了一眼,偌大的办公区域几乎没了人影,只有远端的皮特还在,也许在玩游戏。

皮特使她想起了自己的前夫安迪。当她告诉他自己要离开时,他大吃一惊,完全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境地。他不是个坏人,她希望他能从愠怒中走出来,保持友好的关系,但看上去不大可能。他觉得受到了背叛。可是为什么他允许自己拥有这种特权,她一直没有搞明白。和她一样,他也是个游戏设计师,可是当她提出想要孩子时,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虚拟世界里,不愿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当她回头仔细想想时,发现他们之间除了点数、团队和杀戮外没有对话。当她最后一次关上他的房门时,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离开。

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婚,她有几个月一直闷闷不乐。但又过了几个月,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比起想念安迪她更想家,认定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3

基尔布赖德的葬礼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举行。葬礼吸引了无数看热闹的人,他们跑过来围观那些身穿定制服装、佩戴奢华名表的送葬者。安保人员围着黑色的车队,除了被允许的媒体人,不让任何人靠近。密密麻麻的小人物挤在教堂墓地的栏杆上,摄影师们不停地抓拍这场盛会。

格里站在后面,为自己的在场感到有失尊严。当然,他有充分的理由出现在这里,但不可能这么多人都有呀。他不明白为什么普通人想要伸手触摸财富的光环,仿佛某一类的荣耀会随着微风飘向他们。不,他发现葬礼只是个以死亡为主题的玩笑。格里紧抿嘴唇,苦涩地笑了笑。这一排铸铁栏杆里的神圣土地无疑会不肯接受,把尸体吐出来吧?可是没有,棺材庄严肃穆地放了下去。当这个凶手被虔诚地放进神圣的土地里时,涂脂抹粉的女士们戴着手套,用棉布手帕轻拭她们的眼睛。

格里的女儿被像垃圾似的丢弃,扔进一个料斗里焚烧——大概是想彻底毁灭DNA证据。可是,无论料斗里装的是什么,尸体没有烧掉得太多。她失踪了几天后,才被一个潜入建筑工地玩耍的男孩发现。

在遭受了验尸的额外侮辱后,她终于被交还给他。格里火化了女儿。当他付了费用后,她的骨灰被装进一个廉价的塑料罐,像一包杂货似的递给了他。当他带着对她童年的记忆,把骨灰撒在森林里时,骨灰像一个悲伤的灰色幽灵,在阳光下飘浮了好一会儿才落在地上。可是他的悲伤并不能如此轻易地消除。也许要等到她的大仇已报,他的心里才会获得少许平静。

穿着华丽军礼服的保罗·基尔布赖德抓住母亲的胳膊,把她扶起来,离开了墓地。他身材高大,眼睛冷得像灰色的大西洋,完美得像一个模特。真是该死!

他母亲60岁了,依然风姿绰约,可能会被误认为是他的妻子。这些人就是这样工作的。就像童话一样远离现实生活,藏在巨大财富的表面光泽之后。

众所周知,这个寡妇,艾丽西亚·基尔布赖德,生来就有钱——她父亲的钱,又嫁了一个为了钱愿意入赘的男人。她从来不需要工作。她热衷慈善事业,捐出了大笔的錢,但这也许只是作秀。她的身上集中了格里所鄙视的富人的一切特性。她既傲慢又自私,她的骄傲只不过由她那些做贼的祖先的肖像画所支撑。她知道她的丈夫召唤姑娘的爱好吗?她把凯瑟琳当成她们中的一员了吗?好吧,她会知道失去她唯一的孩子是什么滋味,就像他一样。

4

唐娜发现处理人际关系很难,在某种程度上,这正是她与安迪分手的原因。因为脑子同时在几个层面上工作,她有能力话说到一半时切换句子,在中途改变话题,甚至在突然出现在脑子里的无论什么再次消失前匆匆回到电脑前。显然,人们发现这很令人不爽,但你无法改变你的本性。

基尔布赖德死去已有三周了,大楼里仍然充斥着秘密会议、谣言和小道消息:公司将要倒闭。保罗将回来主持大局。每个人都将被解雇。公司将被收购……

她认定没有必要担心。如果她被解雇,她会再找一份工作。她知道自己很优秀,而电子游戏是一个欣欣向荣的产业。问题在于,伦敦没有多少这样的工作。当然,大公司都在美国。要是她不得不换个城市,她的父亲会很不高兴,但她不会接受一份让她兴奋不起来的工作。

唐娜拿起她从对手那里窃取来的DVD,放进光驱。随时了解对手,是这个工作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有时候你可以沾沾自喜,知道自己更好。但时不时地你会有点小小的震惊: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可是这款游戏既没有给她带来良好的体验,也没有带来意外的震惊。玩到第五级时,她已经厌倦了,所以别的玩家也一定会。好。她摘下耳机,瞄了一眼黑漆漆的窗户。怎么这么快一天就过去了?今天是星期五,父亲会早点下班,回家等着她。

她发了条短信:对不起。玩了一会儿游戏。已在路上。

她立刻就收到了回复:晚饭在微波炉里。我在街角酒吧。明早见。他一定是把手机放在身边,担心着她,虽然他从没这么说过。

父亲在街角酒吧,这意味着他同几个好友在聚会喝啤酒。她心里痒痒的,想加入他们,但关掉电脑后,决定不去了。他们会询问她的工作,尽管他们根本不懂。要是她不在,他们可以回忆过去有多么美好,每次都会给那些故事进行一点小小的润色。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晚上的这个时候,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显得怪怪的。不知怎的,穿着牛仔裤、宽松的连帽衫和平底鞋,使她在玻璃隔板上的影子看起来更年轻,像个青春期的小姑娘。她的金发看起来像是黑色,脸像吸血鬼。她停下来,冲着玻璃上的自己做了个鬼脸,把手指勾成爪子的形状,发出龙的咆哮。她身后玻璃上移动的影子吓得她跳了起来。

“对不起,”一个声音温和地说,“我没有吓到你吧?”

一个男人站在门口。当然,她知道他是谁。虽然她没有见过他,但最近新闻里到处都是他的脸。现在他看上去很酷而且随意,完全不像几周前穿着制服,盯着镜头时那么呆板。

“啊,我是……”

“我猜你一定是游戏组的。”

“唐娜,游戏设计师。”她说,伸出手。

“我是保罗。”

“我有点猜到了。”

“我有点猜到你猜到了,”他学着她的话,“在这里,要想不被人知道是很难的。所以我等到大家都下班后才来转转,感受一下这个地方。你在干什么?”

“看看身体怎样动作,以便用在游戏里。”

“为什么搞到这么晚?”

“我在研究对手的游戏。”

“那是你的工作范围吗?”

“不是,不过了解对手的进展是很有必要的。”

“对手的游戏好吗?”

“没我们的好。”

他笑了,“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不管怎样,我正要回家。”

“我陪你去车库。”

她笑了,“你不会认为像我这样的人也有停车位吧?”见他的脸上稍稍有点不自然,于是她宽慰地说,“瞧,我不开车。交通拥挤的时候,公交车更快,也更便宜。”

“天晚了,也许我可以送你回家?”

他转身向电梯走去。当他们肩并肩行走时,她斜眼打量着他。他至少6英尺高,这使她显得娇小。他果然很养眼,但他们是不同阶层的人。

她摁下电梯按钮,“不用了,你不必……”

“我知道我不必。我邀请你。”见她轻轻笑了,他转而问道,“怎么?我让你好笑吗?”

“嗯,有那么一点点。哦,你知道那些廉价低俗小说吗?穷姑娘下班晚了遇见老板,被邀请搭便车回家。然后我们一见钟情,迅速坠入爱河,我成了亿万富翁的妻子。”她赶紧用手捂住嘴,“瞧,你知道我是在开玩笑吧?我有点想保住我的工作。”

“那你不想做亿万富翁的妻子吗?”

她狡黠地瞥了他一眼,“当然。我喜欢钱,但指望不上亿万富翁的青睐。”

“哦。”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门开了。

突然,他把她猛地一推。她伸出双手,防止自己撞到墙上。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在有限的空间里回响。紧接着是第二声。保罗跌跌撞撞向后退,一个男人出现在视野里,一把枪牢牢地举在身前。枪手惊讶的目光转向了她。她跳上前去,用脚踢向他。下一颗子弹射到了天花板上。枪声消失前,几名保安从楼梯口冲上来,扑到枪手身上。

后来,警察把那人带走了,并详细询问了她,医护人员则为她做了检查。她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当时有可能被杀。事实上,两颗小口径子弹击中了保罗,一颗打在肩膀上,一颗从肩头擦过。第三颗子弹也许就说不准了,她的反击有可能救了他一命。

“你真傻,”当警察把她送回家时,父亲震惊地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根本就没想,”她说,“就像是跳进一个游戏里,我只知道必须把枪踢掉。无论如何,他没有瞄准我。”

“可是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毫无头绪,也许保罗知道。”

不过很快,她就从新闻里知道了。

原来枪手竟然是几个月前声称保罗的父亲强奸并杀害了他女儿的那个人。如此就说得通了,虽然没有证據证明他的指控。但她的心里留下了一个疑问:这是真的吗?

接下来的周末,胳膊打着吊带的保罗登门拜访,唐娜的父亲带着些许敬畏把客人请进屋。司机抱着的一大束鲜花把唐娜逗乐了。他把鲜花放在走廊的旧衣帽架下,抬了抬帽子,然后站在前门口进行警卫。

她带着保罗走进起居室,尽量不为自家的寒舍感到羞愧。以前她从没羞愧过。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他说,坐在一把旧椅子的边缘。

“谢谢应该是好的开始。”

他差点笑了,“我被告知,是你救了我的命。”

“我可以保证,我不是有意的。不过你知道吗,他看到我时抬高了枪口。”

“这点我不知道,但无疑我是目标。我以为,现在的孩子不应该再为他们父亲的罪行受到惩罚了。”

“被悲痛折磨的父亲从来不讲理性。”

“我很清楚这一点。”

“喝咖啡吗?家里只有速溶的。”

“不用了,谢谢!我不能待太久。”

唐娜打量着他。他占满了这个不大的空间,不只是他的个头,好像他的财富不知怎的成了某种有形的存在。“不过,好像是你先救了我的命,”她说,“你的反应真快。”

“这得归功于在部队的训练。不过,我很感激你当时的勇敢行为。”

她做了个鬼脸,“当时我什么都没想,不然也许就不会那么做了。可是,枪手对你父亲的指控让我困扰。”

“我们都很不解。当然,那不是真的。”

“听到那个故事时,我为他感到难过。”唐娜轻声说,“我是说,你能想象他经受了什么吗?”

“当你有可能成为他疯狂复仇的受害人时,你能为他感到难过吗?”

“没错,他是个疯子。可他还是抬高枪口,而不是向我这个陌生人开火。”

“我父亲也没有杀他女儿。她为他工作,这是他们唯一的联系。”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探过身子,看着他的眼睛,“嗯,他不应该遭到终身监禁,不是吗?你不认为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吗?”

“他很危险,我想你应该不要管这事。”他伸出手,看了一眼手表,“我该走了。我想亲自来感谢你,并让你知道我对你的薪水和岗位做了点改变。我父亲总是说善行应该得到加倍的报偿。”

事实上,她所听到的他的父亲可不是这样的。

他起身告辞,什么都没留下,除了浓烈的花香和一些她不想知道的东西的余韵:她在被感谢的同时也被警告了。这后面一定有动机。

这次见面让她好奇。这就像她设计的一个游戏,在进入下一级前她必须撕下坏人的假面具。一个游戏一旦进入她的心里,她就无法放手,直到获胜。除非真的是她的臆测,似乎保罗·基尔布赖德不想让任何人探询他的父亲在凯瑟琳之死中所扮演的角色。

5

格里被拘禁有一段时间了。由于年事已高以及大脑混乱,他被关在监狱的医院部,但被通知因为床位不足,他很快会被送到主监狱。他现在思绪万千。谁会在乎几个月前一个姑娘被强奸并被谋杀?谁会在意他是一个追求正义的父亲?他一直坚称自己不懂得复仇,但这个词现在听上去开始变得悦耳起来。不管怎么说,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只是又一个失败者。要是他成功了,人们的想法或许会不同,可是他没有。那个该死的丫头。不管她是谁,他不想伤害她。而那个该死的杂种,基尔布赖德的儿子,却因为把她推开而成了英雄。

格里知道,他充其量会被认为是个行动失手的老饭桶。不是说他真的那么老,他还有半辈子要过,而他要把这半辈子花在监狱里。地狱般的半辈子。从此,没有一点为凯瑟琳讨回公道的机会了。见鬼!她的被谋杀没有得到公道,还不能让他自己动手。他想死。他用双手抱着头。他甚至杀不了自己。以前他曾试过,然而没有找到勇气。可是既然不能让女儿活过来,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复仇曾经是个目标,而他失败了。死亡曾经是个目标,他也失败了。现在他在这里,注定要过一种不死不活的生活。

当格里被告知有人来探望他时,他想不起来会是谁。当认出来人后,起初他不想见她,随即意识到应该见一见。他不知道那晚她怎么会和保罗在一起。他们在交往吗?根据报纸上所说,她是某种电脑呆子,不是保罗那个阶层的人。不过如果这个儿子像他的老子一样,她应该被告知真相。

他拖着脚来到会见区,为自己像重罪犯似的戴着脚镣和手铐而感到难堪。她坐在那里等着,脸上交替出现兴奋和紧张的神情。当时他没有记住她,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摁下到六楼的按钮,打算沿着走廊走到总经理室。可是电梯在三楼停了,当电梯门打开时,他们在那里等着。

当然,他做出了反应,但还不够快。

现在,他仔细打量着她。一头细长的棕发,牛仔裤和运动衫,她看起来像个天真的孩子。但她警觉,好奇,眼睛里流露出阅历。相对于充满魅力的凯瑟琳,她姿色平平。但那也许正是凯瑟琳的不幸。她期待美丽给她一个将来。嗯,在某种程度上,他猜她得到了。他总是冲她叫嚷,不要打扮得像个妓女,否则就会被当作妓女。可是她大笑着,匆匆出门前吻一下他的鼻尖,没好气地说:“我长大了,爸爸,我能够照顾好自己。”

但没有一个女孩做得到,不是吗?

虽然她有一罐辣椒喷剂,但显然没机会使用它,因为它总是被埋在包里杂乱的物品下面。

他努力不去想象她的死亡,但那幅图像烙在了他的脑子里:她趴在别人的粪便上,肩膀后面有一只蝴蝶刺青,整个人被烧得半焦。他是无意中看到那个刺青的。他在厨房撞到了她,她咧了一下嘴。你受伤了,他喊道。她当即否认,但他还是好言好语套出了实情。在痊愈前,她不让他看它。很光滑,他必须这样对她说,刺得很好,如果你能真诚地描述这样的疤痕的话。没什么好看的,可是为什么一个拥有像她这么光滑和完美皮肤的姑娘,要去破坏它呢?他想象不出来。

那个差点被他射中的姑娘——唐娜,他被告知——坐在一张小桌子旁等着,稍稍歪着头,好像在阅读他的心思。他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对不起,”他坐了下来,“我还不习惯。自从……”

“没关系,我无法想象你知道那些事后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伸出手,放在他的手上。他往回缩了一下,面部扭曲。他很久没有得到别人这样善意的对待了。

“注意距离!”狱警走上前来警告,语气还算客气。

唐娜立刻缩回手。

“对不起,”他深吸了一口气,“现在我很好。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来看我,我差点杀了你——虽然只是意外。”

“可是你没有。你及时抬高了枪口。要是你没有这么做,你有可能杀了保罗。我是这么对他们说的。”

“你看到了?你很善良。很好,像凯瑟琳。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来看我。”

“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认为是保罗的父亲干的,”她直截了当地说,“当然,我读了相关报道,但警察不会让我看到任何真正的东西。我知道她在同基尔布赖德先生交往。显然,他提出送她回家,可是他们吵了起来。于是她叫了辆出租车,然后就消失了。可是他沒有理由杀她。”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我从没对别人说过她在同他交往。”他脸上闪现出厌恶的表情,“一个老得能当她爷爷的男人。你知道,她想出人头地,可他对任何事都是明码标价。这是他那种人所做的事。钱可以买到一切。我告诉了她,可是她不听。他不会给她买座房子,给她丰足的银行存款。他的一切口头承诺都当不了真。他像对待普通妓女那样付了钱。她回到家,包里装着1000英镑的钞票。她把钱拿给我看,说他不想再见到她了,事情搞砸了。她就是这么说的:事情搞砸了,我就值这些。”

他停顿了一会儿,闭上眼睛,可是唐娜看得出他在拼命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这就是为什么我知道是他杀了她,”最后他说,“我想也许她威胁要向媒体曝光,他害怕了。他有动机。没有其他人有。她以为自己长大了,但她仍然是个孩子。”

“可他没有被定罪?”

“没有,只是因为他与她交往不意味着他杀了她。显然不符合他们窜改的他的议事日程。他们说他不可能做到那个,其他的都是间接证据。”

“但这并不能说明他是清白的。”

“对,这只说明了他们请得起更好的律师。没有其他人有杀她的理由。而她不是妓女,虽然他们试图让她看起来像。她想要更好的生活,人人不都是这样吗?”

“你说得没错。”

“瞧,一定是他,不是吗?也许基尔布赖德不想兑现他所承诺的。也许要是他兑现了,害怕被某些人发现。”

“某些人?”

“家人?保罗已经是大股东了,并开始继承其母的股份。据凯瑟琳说,她是个顽固的婊子。她不想要性,但也不愿意他同别的人有。”

“那1000英镑在哪里?”

他抬起头,眨着眼,“什么?哦,我不知道。不在她的房间里,警方也从没找到她的包,所以也没人相信我说的这个。他们说没找到任何东西,能使他们相信他杀了她,即使他和她有关系。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有关系。他们这样说的时候,就像谈论一顿午餐或一场掷飞镖游戏。”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也许发现她的那个孩子拿走了她的包。私家侦探说他一直没能找到,可是谁知道呢?他说,保罗雇他的时候,是因为他想找出是谁干的。可是现在我怀疑,他被雇的真正目的是确保没人发现真相。”

“私家侦探有什么发现吗?”

“不知道。就算有,他们也不会告诉我。”

“时间到!”狱警喊道。

唐娜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包,站起身来。

“谢谢你来看我,”格里说,“很高兴我没伤到你。”

她笑了,“我也很高兴你没伤到我。”

他压低了声音,“我被困在了这里。要是你听到了什么,可以让我知道吗?”

“要是我能来的话。可是或许我不会听到任何报纸上没报道的消息。”

“你可以问问那个私家侦探吗?”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机敏地笑了,没有做任何承诺,“你记得他的名字吗?”

“就算想忘,我也忘不了。他叫威廉·博伊尔。”

6

快到吃午餐时,保罗的秘书打来电话,请她上楼,这让唐娜很好奇。保罗来她家进行了简短的拜访后,她还没有再见到他。也许刚执掌公司的大权,他有很多事要做。

自她被任命为项目联络官,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她打量着带有一扇细长窗户的办公室,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与保罗两清了。去监狱探望过格里·布赖特后,这个念头便从大脑深处冒了出来,使她很不舒服。当得到这份职权更大、薪水更高、福利更好的工作时,她曾激动不已,可是那些极度的兴奋渐渐消失了。同事们不再邀请她下班后去喝酒,而管理层的活动还没有她的份,所以她一时漂浮在社交的边缘。当然,她不介意因为救了保罗的命而受到奖赏,盡管那是她的无心之举。哪个心智健全的人会指望她拒绝这次在工作阶梯上省去几年奋斗的职务晋升呢?只是这个职位似乎是凭空得来的,她仍在考虑如何做出成绩来。她想知道这个时候跳槽到一家竞争公司是否有意义。

她熟悉游戏领域的大玩家,可是近来得知的一些东西让她震惊和不安:金融诈骗,人才买卖,伴随着非法报酬的交易。为什么保罗把她牵扯得这么深?她确信不是出于信任。保罗并不比其他人更了解她……莫非表面上的信任下面暗含着威胁:现在,你知道了一切,还敢离开吗?

“进去吧,他在等你。”秘书的微笑看上去很真诚,但这是作为高级私人秘书的标配,并不意味着那一排闪亮的白牙后面没有藏着一只捕食动物。

唐娜从没进过保罗的办公室,但如果让她想象的话,就应该是眼前这个样子:宽大,通风,现代化,铺着米黄色的地毯,一张整洁的大办公桌,摆放整齐的书籍以及室内设计师放置的现代艺术品。办公室的一边是一张会议桌,靠近一扇大落地窗放着几张沙发,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弥漫在伦敦上空的雾气。

“风景不错,是吗?”保罗问,循着她的视线。

“棒极了。”她说。

他们的视线碰到了一起,时间长得足以让她不舒服。她走到办公桌前的一把直背椅上坐下。

“茶还是咖啡?”他问。

她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私人秘书为他们轻轻关上门。

“好吧,那我们就直奔主题?我听说你是个率直的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为此还惹过几次麻烦。”

“不是最近。”

他露出会意的微笑。

“你说得对,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不会装傻。”她说。

“好。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几天前你去见了格里·布赖特,我想知道为什么。”

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她探过身子,难以置信地问:“你跟踪我?”

“你是通过公司的电话联系此事的。我想知道你的新工作头几个月干得怎么样,但结果让我意外。”

她涨红了脸,努力回忆她在办公室打过的所有电话,“提醒我绝不要再用公司的电话。这是合法的吗?”

他露出宽慰的微笑,“临时监控写在雇佣合同里,你同意并签了字。我知道你不高兴,可是我们需要知道雇员没有把公司的知识产权卖给竞争对手。信任不是自动产生的,是赢得的。那,你了解到了些什么?”

她吸了口气来平息心中的怒气,“格里说你父亲与凯瑟琳有性爱关系,那个比他小太多的姑娘。他相信有一定数量的现金交易。他相信你父亲甩了她,他女儿威胁要曝光他们的关系,这导致了她的被杀。”

他停顿了一会儿,看着她的眼睛,然后转身在办公桌后坐下,“他与她交往,这似乎是众所周知的事。那是两厢情愿的,她超过18岁了。无疑他给过她几次现金。我不知道细节,但他没有杀她。”

“他承诺给她房子和收入。”

“那显然只是她的一面之词。但她不是她父亲心目中那个天真的孩子,我父亲也不是凶手。”

“你母亲呢?”她讥刺地问,“她知道这事吗?没有追究吗?”

“我母亲知道他所有的小暧昧,警告他这次的结果会很糟糕。因为凯瑟琳不是妓女,但显然是掘金女郎。”

“选择捷径致富并不违法,你父亲就是这么做的。”

他的脸僵住了,“报上说他是为了钱才同意这门婚姻的,但那并非实情。他们一度彼此相爱。但人是会变的。他们分居有段时间了,但这事用不着在外宣扬。社交上,他们仍然是一对。”

他走到窗户前,看向外面,但唐娜不认为他是在欣赏风景。

“他有几个女人,她们都心中有数。我想凯瑟琳·布赖特也一样。父亲会明确表示这只是生意。他是第一次同自己的员工发生关系,我相信有段时间,他真的被迷住了。”

“也许她真的爱他。”

“不大可能,”他噘起嘴,“就像你说的,他比她年长得太多。”

“也许他雇凶杀人呢?”

“我们没有雇用职业杀手解决问题的习惯。”

“那谁杀了她?”

“我雇了个私家侦探去调查,但什么都没查到。”他使劲眨了眨眼,深吸了口气,“唐娜,你不知道的是,我父亲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哀悼那个姑娘了。他心烦意乱。她的死使她头顶上罩上了一层光环:美丽的凯瑟琳,天真的凯瑟琳,让他痴狂到可以休妻再娶的凯瑟琳。他因为悲痛失去了理智,导致心脏病发作。不是因为不公平的指控——当然,这使他烦恼——而是因为他真的在意她。”他顿了顿,目光回到她身上,“所以你知道,我有点左右为难。”

她没有被他差点涌出的泪水所动,“因为我不相信你?”

“不是,因为如果我不能帮他脱罪,格里·布赖特将在监狱里度过余生。指控他的不是我,是警察,因为这是刑事犯罪。显然,我不能否认受的枪伤。我的保镖也不得不做了陈述,就像你一样。”

“那,”她小心地说,“你到底为什么让我来你办公室?”

“因为我想让你放心,”他令人宽慰地笑着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关心人。但这不是你的问题,对此你无能为力。我保证,我会尽力帮助他。”

“你会让他出狱吗?”

“这个不太可能,他朝我开了枪,并违法携带武器。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为他努力争取尽可能短的刑期。”

7

第二天早上,唐娜把这事告诉了父亲,他说:“嗯,保罗·基尔布赖德说得对。此外,你能做什么呢?也许你应该让他去解决?”他接着说,“要是他想帮助格里·布赖特,那就太好了,不是吗?”

“要是他帮助的话。可是一切都有点奇怪,在他刚刚继承的王国里,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他何以一直关注我,还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告诉我一切?”

“你救了他的命。”

“无意之举。我走的时候有种感觉,他在敷衍我。”

他遲疑了一下,“如果你照他所说别再管这事的话,我会很高兴。不管是谁杀了那个姑娘,都不是你这样的人应该去查明的。我不想让你受到任何伤害,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离开时在他脸上匆匆吻了一下,“我倒很愿意相信保罗:不是他父亲杀了凯瑟琳。我只是不喜欢被操纵。”

他似乎有点惊讶,“你不会是爱上这家伙了吧?”

“才不呢,他一点没让我动心。我甚至不喜欢他。他太帅了,不像是真实的。你可能想要掐他一下,看看他是不是塑料做的。但我不相信他所说的他父亲如何如何好之类的废话。”

他叹了口气,“你还是不想放手,对吗?”

“我想,我应该和那个私家侦探谈谈。”

“放松点,唐娜。保罗有钱有势,可以帮助那个叫布赖特的家伙。要是他帮了,我们就知道他是个诚实的人,不是吗?”

“也许吧。不管怎样,不用担心,我可能什么都不会做,”她说,“因为你说得对,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才能让事情有所不同。”

但她的保证并没有消除他脸上的担忧。

午餐时唐娜去了网吧,在网上搜索当地的私家侦探。

名单上没有一个叫博伊尔的,但在南英格兰有三个叫威廉·博伊尔的人。她用手机给他们打电话。前两个没有接通,但第三个响了三声后有人接了,虽然对方只是长时间保持沉默。

“是威廉·博伊尔先生吗?我是唐娜,为保罗·基尔布赖德工作。是你吗?听得到我说的话吗?”

“请接着说。”男人的声音里带着老烟枪沙哑的喉音,但这简短的应答说明唐娜找对人了。

“两年前你调查了凯瑟琳·布赖特的谋杀案。我猜你已经知道她父亲格里·布赖特袭击保罗一事了。”她觉得这么说听上去挺专业,“这个案子很快就要开庭了,保罗请我整理一份他父亲与那个姑娘关系的材料,想把你的报告也包括进去。”

“是吗,”这是叙述,不是问话,他停顿了一会儿后又说,“我想我们应该见个面。”

好极了!她想,“明天?”

“我在外地,星期四可以。”

“好的,我也行。你想在哪里见面?”

“我可以去你的办公室吗?”

“我想最好不要在办公室。”

他建议傍晚,在离基尔布赖德大楼不远的一家咖啡店。

“正合我意。”她表示赞同。

威廉·博伊尔是个邋里邋遢的人,这是她唯一可以用来描述他的词。这种人走在街上,人们会唯恐避之不及。他35岁左右,瘦得像个瘾君子。嘴角叼着一根香烟,黑色头发脏兮兮的,衣服也很破旧。但他的眼睛盯着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被他看穿了。也许他的外表只是用来掩盖他刀刃一般锋利的事实。

“咖啡机”是家小咖啡店,用蒸汽咖啡机做出来的浓缩咖啡,贴上异国情调的名称,价格不菲。现在是傍晚,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店里仅有的客人:两个筋疲力尽的中年女人坐在鼓鼓囊囊的购物袋中间,袋子上印着商业街名字的广告。

博伊尔等在外面。

“咖啡?”没等她做自我介绍,倚在墙上的他就站直身子,简短地问,随即用鞋跟踩灭烟头,为她打开门。

“清咖啡。”她说,眼睛瞄着窗户附近角落里的松木餐桌。

“你妈妈没教你说‘请吗?”

“你没被教过怎样使用梳子吗?”

他终于把托盘放在他们中间时,还买了两块丹麦酥皮饼。她想知道稍后这些是不是都算在费用清单上。也许他的合作是有代价的,也许他只是好奇。

“你想知道什么?”他开门见山地问。

“我想知道是谁杀了凯瑟琳·布赖特。保罗说你有很好的判断,但没有证据。”

他沉默了片刻——也许只是她的感觉——然后開始玩弄一把茶勺,“我很惊讶保罗叫你来找我。我不知道是谁杀了她。他知道这点。”

“那你把材料带来了吗?”

“什么材料?”

“保罗雇了你,你没有记录下什么?”

“没有,那会给我带来麻烦。都在这里。”他敲敲额头。

“那保罗能得到什么?”

“我惊人的思维过程。”

他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她想知道他是否想过把它们染色,使之符合他的形象。他费了会工夫选了一块酥皮饼,大嚼起来。他比她更擅长玩这种游戏。她呷着咖啡等着。最后,他大声咽下最后一口,用手背擦了擦嘴,“亲爱的,要是你想得到我的合作,诚实是好的开始。”

“我告诉你……”

“打住。那么,你的真名叫什么?”

“什么?”她是真的困惑了。

“你想蒙谁……人总是有动机的,可我找不到你的动机。要是你在追保罗,那你输定了。”

“我没有,”她恼怒地说,然后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你听说凯瑟琳的父亲所做的事了吗?”

“听说了。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应该弄一把威力更大的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你不置身事外,专注于你的新工作和高薪,以及福利。”

“嚯,看来你事先做了功课。”她钦佩地说。

“保罗说的,我给他打了电话。”

“噢。”

“他说从没要你去拿什么材料。”

“见鬼,我的新工作和高薪泡汤了。”

“我对他说我在找工作,问要不要我为审判收集证据。他说不用了,谢谢。”

“你倒是诚实。”她咕哝道。

他笑得有点吓人,“你瞒着你的老板来联系我,你在玩什么把戏?”

“凯瑟琳的父亲是有点过火,但他悲痛欲绝失去了理智。你认为让他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也许直到他找到自我了断的办法,是合适的吗?”

“这不是我的问题。他只是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你吃酥皮饼吗?”

“不,谢谢!”

博伊尔很快就吃掉了第二块酥皮饼。唐娜很好奇这家伙这么能吃为什么还这么瘦。他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歪着头打量着她,“这么说你是在为格里·布赖特做事,为了个人的正义感吗?”

“我想是的。保罗说他会尽力使格里得到一个短的刑期,说我不应该插手。可是我感觉受到了警告,我不确定我能相信他。”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你的理智。那些有钱人难得关心小人物的事,他们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们。他们在意他们的形象,在意保住他们得到的东西。”

“我认为保罗不一样。”

他讥讽地笑道:“小心点,亲爱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警告。他知道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你一定知道凯瑟琳身上发生了什么。告诉我你认为是谁干的,怎么样?”

“照保罗说的置身事外,免得你自己被杀怎么样?”

这几乎是谈话的结束。他给了她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说他必须走了,随即便离开了。也许她没有摁对按钮,也许她只是吓到了他,但无疑她得到了第二次警告。

“听上去像是个直率的家伙,”第二天早上,听完女儿的讲述后,唐娜的父亲说,然后又问,“他长得什么样?”

“说不好,有点邋遢,很难捉摸。我觉得他知道一些事情,但不想说出来。”

“如果只是猜测,他不说是对的。谣言就是这样产生的,那些背运的人就是这样被民意判罪的。”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丧气?”

“我只是根据事实来判断,因为其他的都是在捕风捉影。”

“那么,我只有专心干我的新工作,忘掉那个失去了女儿和自由的格里·布赖特?”

“目前是这样。保罗说他会做些什么,何不相信他一回?”

“威廉·博伊尔暗示我应该提防保罗。”

“你自己已经发现这点了,他监听了你的电话。”

“是的。可是……”

他咬了一口面包,笑道:“那个私人侦探给了你忠告,何不照他说的做呢?”

“因为我想知道。”

“好奇心……”

“……杀死了猫,我知道。”

他在她伸过来的脸颊上吻了一下,“过个开心的一天,亲爱的,别让自己被杀了。你是我的一切。”

“那你知道布赖特先生的感觉了?”

“我知道。我会买把更大的枪。”

可是唐娜做不到无所事事地稳坐钓鱼台。跟着钱走,电视上的侦探总是这么说,而基尔布赖德一家有那么多的钱。大家都说,凯瑟琳是一个用甜言蜜语讨好有钱老家伙的穷丫头。保罗是对的,她并没有超凡脱俗。如果路易斯·基尔布赖德真的想同她结婚,他们可能已经决定去解决问题。但似乎他已经甩了她,那为什么还要杀她?除非凯瑟琳是被某个心怀怨恨、想要羞辱这个家族——尤其是老基尔布赖德——的人所杀,否则似乎没有动机。

在查阅了大量陈年旧事后,唐娜发现基尔布赖德家族的生活几乎是众所周知的。她猜许多希望他们倒霉的人仅仅是出于嫉妒。除了凯瑟琳与这个亿万富翁的联系以及她随后被杀,没有一件事从过去浮现出来,暗示着报复或复仇。

路易斯和艾丽西亚是一对富得流油的父母,他们给儿子提供了优越的童年生活,并教导他不要沉浸在温柔乡里。保罗在最好的学校接受了最好的教育,取得了最好的成绩,作为注定要出人头地的军官直接进入了军队。他没有兄弟姐妹。他声称自己对电子游戏市场兴趣不大,但当父亲突然去世后,他离开军队,接管了这个商业王国。没有迹象显示这个新工作使他不开心。也许是他犯了不可饶恕的弑父罪行,但她找不到动机来支持这种可能性。

保罗的母亲是独生女,20多岁就继承了一笔几代人积累的财富。作为初次进入上流社交活动就备受瞩目的富家女子,她的名声显然植根于钱罐中。她是女王的远亲,但在那个圈子里,谁不是呢?她受到了一流的教育,但没有任何人夸赞她聪慧。一名记者尖刻地暗示,她是一个近亲交配的社会名流,有钱却没有脑子。可是除了花在东西上的钱——显然,她曾在一件毛皮大衣上花了100万,因为那曾经是玛丽莲·梦露的,一度使她成了反毛皮贸易游说者的目标——没发现她有什么更大的兴趣。她的生活是一系列的社交应酬和时尚宣言,那些更多的是常人难以领略的兴趣而不是艺术感染力。唐娜打了个哈欠,继续搜索。答案一定在这里,要是她能看到的话。

保罗的美国父亲引起了她的更多兴趣。在击败了几名血统纯正的竞争者,成功地迎娶了这位英格兰女继承人后,他给这家小型电子商务公司注入了新的活力,进入了新的利润丰厚的游戏世界,创建了一个颇具竞争力的跨国公司。随着他财富的增长,唐娜发现了几起他与名声不好的女人的丑闻。但比起与他有染的其他女人,他没有更多的理由要杀凯瑟琳。

可是唐娜不相信凱瑟琳是偶然的受害人。同保罗的父亲发生性关系后,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过于巧合了。当然,发生了奇怪的事,但更像是与基尔布赖德的财富而不是与怪异的事物有关。威廉·博伊尔的警告开始变得更像是妒忌的哀鸣。也许这个邋遢的私家侦探有理由厌恶保罗——尽管他显然很高兴接受保罗的钱。她在网上搜索博伊尔,但没有找到关于他的任何信息,甚至连个社交媒体页面都没有。她很好奇保罗最初是怎么认识这个家伙的。

但唐娜不是侦探。时间在流逝。几个月后,她被传唤去为格里·布赖特谋杀未遂的审判作证,并有机会发誓他抬高枪口以免伤害她。后来她得知,他被判七年徒刑,可能服刑三年。似乎保罗兑现了他的承诺。

“是时候向前看了。”她父亲建议道,扬起眉毛。

“是时候向前看了。”她表示同意。

工作干得很顺手,她终于在销售部交到了一个朋友,并享受与他进行比在游戏组经历的更深层次的对话。

审判后,她只见到过保罗一次。他特意问她对结果是否满意。她说比格里希望的结果还要好,真的。

她感谢他履行了承诺,然后他们都回到各自的楼层里:他同财务诸神在一起,她在几层楼下面。

几天后,唐娜回家晚了,一个黑影从小花园的树篱后冒了出来。短暂的惊恐后,她认出来人是威廉·博伊尔。

“天哪!你差点吓死我。”

“我需要和你谈谈。”

她犹豫了。当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他不是那种她愿意邀请进家的人。

他露出牙齿笑了,“要是我想伤害你,你还会这样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意识到对方说得没错,她做了个鬼脸,请他进了屋,“起居室在那边。你要啤酒还是咖啡?”

“啤酒最好。”

她打开所有的灯,仿佛这样能让人感觉更安全。他贴着墙溜到窗户前,把窗帘拉上。

她从冰箱里拿出几听啤酒,来到他面前。他懒洋洋地躺在她父亲的椅子上,这把椅子面对着门和窗户。她把啤酒递给他,他打开时发出咝咝的声音。

他喝了一大口,叹了口气说:“这正是我需要的。”

“你鬼鬼祟祟地在灌木丛里藏了多久?”唐娜同情地问。

“亲爱的,你要是想听我说完,请对我好一点。”他说。

“我想听你说完吗?”

“你自己选。”

他又咕咚一声喝了一口,使她哆嗦了一下。“好吧,”她最后说,“你有什么信息要告诉我?”

“你想知道凯瑟琳的死亡真相。”

唐娜感觉心里动了一下。

他扬起眉毛,“你确定想听吗?”

“我确定。”

“听着,我并不为我在其中的角色沾沾自喜。我接到保罗的电话——以前我为他做过一些小事——要我到他家去。路易斯在那里有间办公室。我进去时,看到的一幕犹如惊悚电影里的画面。保罗在那里,极其愤怒。他的父母也在。那个姑娘倒在地板上,背上插着一把刀,血流得到处都是。路易斯坐在办公桌后的豪华木椅上,痛哭流涕。艾丽西亚怒视着他,嘴巴噘得就像猪屁股。”

“凯瑟琳死了?在他们家里?”

“是的,”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是的,她死了。保罗说我应该处理掉这具尸体,他会给我100万,绝不能追踪到他们。于是,我把她丢进一个料斗里,点燃了垃圾。”他做了个鬼脸,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我没等到大火吞噬掉尸体就走了。”

“那么到底是谁杀了她?”

“不是保罗就是艾丽西亚,他们两个手上都有血。不是路易斯,这点毫无疑问。我对这事守口如瓶,因为我不想死,而且真的想要那100万。”

“你拿到了吗?”

“没有。因为警察追查到了路易斯,基尔布赖德一家花了一大笔钱才把事情摆平。保罗说我应该把她埋起来,确保不会被人发现。留她在那里被发现,会追溯到他的门上。他是对的,真的。我知道警方会辨认出她,但因为我毁掉了DNA证据,我想那足够好了。我没有考虑周详。我是说,那种事不是我干得了的。”

“你打算告诉警察吗?”

“绝不能。保罗会把我也带进去的,监狱是个杀人的好地方。这不会让格里重获自由,而我也会身陷囹圄。”

这个消息令唐娜头昏眼花。她默默地喝了一会儿啤酒,看着这个麻烦缠身的私家侦探与他的内疚搏斗。最后,她放下空罐子,“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你不是来忏悔的。”

“你说得对,不是。我打算悄悄溜走并消失。一旦我离开这里,你再也不会听到我的消息了。”

“好吧,谢谢你告诉我……”

“先别谢我,我需要你做件事,”他扬起眉毛,“我需要你暗地里把真相告诉格里。”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以前去探望过他,要是再去似乎没什么奇怪的。多去几次更好,那样看起来就不像是带着任务去的。我不能去。我一定在保罗的黑名单上,当舆论平息下来后,总有一天不是他就是他母亲会干掉我。她痛恨路易斯的奸情,它们使她难堪,而她不喜欢被难堪。她是个恶毒的婊子,如果是她亲自动的手,我一点儿也不会吃惊。”

他从前门溜出去前关掉所有的灯。她意识到他真的吓坏了,这意味着她也应该是。她把这次来访埋在心里,不想让父亲担心。

8

格里服刑一年了,唐娜为他已经成为负担的枯燥生活带来一抹亮色,他期待她珍贵的探访。他不可能把她与凯瑟琳搞混了,但忍不住进行比较。他在什么地方做錯了,而唐娜的父亲做对了呢?你可以归咎于基因。但唐娜有个轻浮的母亲,她在生活变得艰苦前就离开了。他生命中的挚爱——萨拉,是个勤劳忠诚的女人。癌症对她不公平,但生活本来就不公平。萨拉死后,他有好几次想随她而去,只是孩子让他活了下来。但最后,结果却很糟糕。他很想简单地死于悲痛,可他的心尽管碎了两次,却一直在跳动。

在短暂的探视期间,他和唐娜聊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从不提及谋杀或审判。他问唐娜过得怎么样,她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他关心她的生活好不好,同时悲伤于凯瑟琳拒绝满足于她拥有的日子,渴望过一种她梦想的生活。要是她有机会变得成熟,也许……有时,他走开为失去的机会哭泣,但从不当着唐娜的面,尽管他认为她猜到了。

不过,这次唐娜离开前握着他的手时,塞给了他一张字条。他把它藏在手心里,然后悄悄地走开,但后来读到的内容令他恢复了活力。

当得知路易斯哭了的时候,他对这个人的愤怒稍稍减轻了点。也许他真的爱着凯瑟琳,或者尽管年龄的差距,他仍对她有感觉。也许他真的是死于悔恨。也许在一桩开始败坏的金钱婚姻中,凯瑟琳给予老人以安慰。

可是不管谁杀了她,这个家庭掩盖了一起罪行。格里差点杀了保罗,后来对自己的行动痛苦不已。现在,悲痛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开始翻腾起来,形成更深、更冷的情感,像水晶一样坚硬。保罗和他母亲狼狈为奸。他们丢弃了她的尸体,任由其被焚烧和老鼠啃咬。

他们应该要体会到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可是,他进一步地思考,博伊尔本可以轻易地对这些秘密守口如瓶的。通过告诉唐娜,他实际上是把唐娜置于了险境。格里必须设法让她明白,她绝不能把这些秘密告诉任何人,永远不能。但永远是段很长的时间,而这些秘密会侵蚀她。不,博伊尔不是蠢蛋,他甚至不是在寻求报复。他只是在寻求一个解决自己问题的方法。

现在,格里明白了。基尔布赖德一家竭力为他争取尽可能短的刑期,并非出于利他主义或发自内心的同情,而是因为他们想把尚未解决的问题解决掉。他越早出来,就会越早被处理掉。也许他们在监狱里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做这件事。

他们甚至可能指示博伊尔亲自去做,这样他通过唐娜进行接触就说得通了。他们会假设博伊尔作为掩盖谋杀痕迹的同谋,应该不敢拒绝。但对这个私家侦探来说,这是毕生的苦役,他将永远作为基尔布赖德一家的马前卒。他们以为抓住了他的把柄,但他来了个先发制人。

当然,这些都是推测,你永远不会得知实情。但有件事他是确定的:博伊尔知道格里会为他干脏活,因为格里不怕死。他的内心已经死了,他爱的一切都已经逝去。要是他能做成这件事,将保护唐娜的将来,同时也能保护博伊尔的将来。

格里必须从离开监狱大门那一刻起,就随时保持警惕。从获得自由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目标。但现在他有了一个活到那个时候的理由。复仇在悲痛加剧的地方疯狂生长。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但监狱无疑是世界上接受这类教育最好的学校,他必须加倍留心去发现。有一点他是肯定的:他不会很快并轻易地去做,他将使他们双方都承受很长、很长时间的痛苦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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