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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苏文纨的“围城”——《围城》探秘之六

2021-12-02管冠生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5期
关键词:苏文元朗方鸿渐

管冠生

(泰山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山东 泰安 271000)

在温儒敏先生看来,方鸿渐懦弱无能,对于事业与人生皆软弱被动、缺少进取[1]。这似乎是一个共识,尽管表述各有不同。例如,有论者把《围城》知识分子分成三类:一类是卑鄙无耻、蝇营狗苟的“变形人”,如李梅亭、韩学愈;一类是故作高雅、于社会无补的“多余人”,如赵辛楣、苏文纨;一类是“苦苦挣扎于社会人生夹缝中的‘寻梦人’”,只有方鸿渐,他“最让人怜悯,同时也就最使人绝望”,因其性格本就脆弱无力,回国后寻梦的屡次失败更加剧了性格上的脆弱无力[2];有论者则直言方鸿渐“最大的缺陷就是缺乏主动性,缺乏自主有为的精神,缺乏坚定的性格和健全的人格,很容易被环境和他人左右”[3]。常见的一个例证就是明明不爱苏文纨,为什么还要跟她来往而不能斩钉截铁地表明立场、断绝关系呢?

本文认为,从性格或人格层面解释欲望与情感问题属于“品格上的不相宜”,颇有隔靴搔痒之感。解决之道应是全面细致地考察苏文纨的情感史,并在此基础上理解她的“围城”的含义。

在回国的船上,方鸿渐要鲍小姐,不要苏文纨,但与其说他完全忽视或遗忘了苏文纨,不如说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还藏着一个苏文纨。下面一段话就漏出了端倪:

他私下问鲍小姐,为什么苏小姐近来爱理不理。鲍小姐笑他是傻瓜,还说:“我猜得出为什么,可是我不告诉你,免得添你骄气。”方鸿渐说她神经过敏,但此后碰见苏小姐愈觉得局促不安。[4]26

苏文纨“爱理不理”当然是看鲍小姐抢了方鸿渐而生气,同时他也不争气,竟然跟这样一个“伤害及中国国体”的女人缠在一起。方鸿渐说鲍小姐“神经过敏”,就意味着他明白鲍小姐的意思(苏文纨在拿劲吃醋)——如果他对苏文纨毫不在意、无动于衷,那又何必“局促不安”呢?

如果方鸿渐的“局促不安”表明心里有个苏小姐在,那么,苏文纨“爱理不理”也就表明她心里有个方鸿渐在(自己中意却没得到才这样不痛快)。所以,她才在鲍小姐退出之后主动来“补缺”。那时,方鸿渐正凭栏发呆:

料不到背后苏小姐柔声道:“方先生不下船,在想心思?人家撇了方先生去啦!没人陪啦。”

鸿渐回身,看见苏小姐装扮得袅袅婷婷,不知道什么鬼指使自己说:“要奉陪你,就怕没福气呀,没资格呀!”

他说这冒昧话,准备碰个软钉子。苏小姐双颊涂的淡胭脂下面忽然晕出红来,像纸上沁的油渍,顷刻布到满脸,腼腆得迷人。她眼皮有些抬不起似地说:“我们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呀!”[4]34

有论者认为,正是引文第二段“这句明显献殷勤的话,才使方鸿渐、苏文纨的恋爱故事有了个开端。苏文纨正是领会了方鸿渐这句话中的仰慕之意后,才开始给方鸿渐‘洗手帕,补袜子,缝纽扣’,含蓄表达自己的爱情”[5]。如此解释是为了纠正《围城》叙述的所谓男性偏见,为苏文纨“正名”(这场恋爱是方鸿渐发起的,并且不负责任地欺骗了苏文纨纯真的感情)。但,为了所谓的纠偏而罔顾事实将更加危险。最重要的工作乃是实事求是、全面仔细地分析文本;这个工作做不好,所谓纠偏本身很可能就是严重的偏见。

“没人陪啦”潜台词就是“我可以陪”,否则要那么“柔声”干嘛呢(一改船上的“冰淇淋作风”)?又为什么 “装扮得袅袅婷婷”?这可跟刚出场时“衣服极斯文讲究”大不同,肯定是受了“伤害及中国国体”的鲍小姐的启发和感染。方鸿渐那句“明显献殷勤的话”显然是这个“崭新”的苏小姐挑逗起来的。对此,苏文纨非但没有拒绝,反而顺势来了个“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并且说“我们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呀!”以“我们”掩盖“我”,连个“半推”都没有,堪称不推全就。难道整个情景不可以说她在“色诱”方鸿渐吗?

这并非丑化苏文纨的才女形象,而是表明人性欲望如此复杂以致旁观者难以理解:如果理性能做一切的主导,既然知道这个男人这些天跟自己的上铺亲密过,那就不应该再去搭理他,吃残羹剩饭。然而,情况似乎正相反,愈是这样的男人愈有吸引力,恰如周太太所说“瞧不出你这样一个人倒是你抢我夺的一块好肥肉!”[4]121肥肉好不是因为它自身肉肥,而是因为它被人抢来夺去,争抢才显示了它的价值与魅力。如果说方鸿渐是《围城》男性形象中的一块好肥肉,那么苏文纨就是女性形象中的一块好肥肉。不过,前者更像是“无心插柳”,后者则是“有意栽花”(下文第四节尚有解释)。

欲望与情感绝少按着理性与逻辑一清二楚地发展。研究者的思考与议论因身处局外、事不关己而理性化、理想化,其代价极有可能就是对人性理解的扁平化、简单化。要有效地阅读与研究《围城》须警惕这一点。可以再思考以下相关事例:

(1)小说明确写方鸿渐“只觉得自己要鲍小姐,并不爱她”,但这并不能阻止他对鲍小姐由“要”生“爱”(1)研究者通常抓住“要鲍小姐,并不爱她”这句话,认为方、鲍关系只是逢场作戏、不负责任的乱搞。这就冤枉了方鸿渐。具体分析可参考管冠生《方鸿渐与鲍小姐关系之考论——〈围城〉探秘之五》(载《太原学院学报》2020年第5期)。;(2)苏文纨订婚后,方鸿渐在赵家看到了她的一张“洋溢着古典的、浪漫的、田园诗的、牧歌的种种情调”彩色相片,“竟会轻快地一阵嫉妒,想苏小姐从未给自己看过这张好照相”4[145]。这阵嫉妒可有正当理由出现?可见后来孙柔嘉见苏文纨之后醋意大发并非胡搅蛮缠,因为就是方鸿渐本人也不能说自己彻底绝情于苏文纨。所以吻了苏文纨之后,方鸿渐回家“锁上房门,撕了五六张稿子”才写成一封信——先前就批评那首“歪诗”写的道歉信,在唐宅回家的路上便打好了腹稿,对比之下,可见此信写得艰难,且最后只能写道:“从过去直到今夜的事,全是我不好。我没有藉口,我无法解释”[4]119。

有论者认为,方鸿渐“一直假戏真做”[5],把苏文纨蒙在鼓里,如果欲望和感情领域里的真/假、是/非能一直分得清楚明白,那就意味着当事人也能解释得清楚明白。可惜并不如此。还是方鸿渐说得最老实、最实在、最真实:欲望和情感的事从根本上讲“我无法解释”(2)所谓解释,就是把事情因果分析清楚、讲释明白,但解释者往往自觉不自觉地维护自身利益。所以,《围城》男人喜欢做解释,而女人不吃这套。比如,方鸿渐曾哀求“唐小姐,让我解释——”,得到咄咄逼人的拒绝:“我不需要解释”;赵辛楣也对汪处厚说“你听我解释——”,被汪太太用狂笑声打断,并鄙薄道:“你的胆只有芥菜子这么大”。显然,我们不能由此也认为赵辛楣“最大的缺陷就是缺乏主动性,缺乏自主有为的精神,缺乏坚定的性格和健全的人格,很容易被环境和他人左右”;否则,就太无趣,太不懂《围城》了。,因为“我”可能连“我”自己都无法完全认识、完全左右。众所周知,这是精神分析(钱钟书称之为“心解”)的一个洞见。

二人交往不久,方鸿渐就认识到苏文纨可算是“最理想的女朋友”,却不是最可意的情人。原因主要有二:

(1)有“不少小孩子脾气”(“会顽皮,会娇痴”),却缺少“女人特别的聪明”。前者让人觉得跟她不匹配,是“品格上的不相宜”[4]36;后者对比于方鸿渐眼中的唐晓芙:“女人有女人特别的聪明,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才学不过是沉淀渣滓”[4]96。“女人特别的聪明”乃是自然天生的气质与魅力,而不是故意做作出来的孩子气(3)《重建赵辛楣的人生故事——〈围城〉探秘之四》(载《太原学院学报》2020年第3期)曾比较过赵辛楣与苏文纨:赵辛楣这个人孩子气十足,叫方鸿渐觉得亲近,因为这是赵辛楣的天性流露,而苏文纨兄妹从小就颇有心计,想方设法占尽便宜,长大后强装的小孩子脾气只能倒人胃口。。

(2)“善意的独裁”。“苏小姐做人极大方;船到上海前那五六天里,一个字没提到鲍小姐”[4]37,但接下来的事实却表明她要抓住一切机会清除鲍小姐的痕迹,再造一个专属于自己的方鸿渐。例如她在手帕上大做文章。方鸿渐吃完桃子:

怕桃子汁弄脏裤子,只伸小指头到袋里去勾手帕……正在擦手,苏小姐声音含着惊怕嫌恶道:“啊哟!你的手帕怎么那么脏!真亏你……哙!这东西擦不得嘴,拿我的去,拿去,别推,我最不喜欢推。”[4]37

方鸿渐要把手帕洗了还给苏小姐,她说:“谁要你洗?你洗也不会干净!我看你的手帕根本就没洗干净,上面的油腻斑点,怕还是马赛一路来留下的纪念。不知道你怎么洗的”[4]37。话语中旁敲侧击、指桑骂槐:脏的不是手帕,而是方鸿渐过去的情史。她要把方鸿渐洗刷干净、重新做她的人,便给他洗手帕,方鸿渐不愿意,但拗不过,只得拿出自己的皱手帕,“求饶恕似地”说自己会洗,“苏小姐夺过来,摇头道:‘你这人怎么邋遢到这个地步。你就把这东西擦苹果吃么?’”[4]38。

这篇小手帕的大文章,小说以这一句话作为结束:“他抗议无用,苏小姐说什么就要什么,他只好服从她善意的独裁”[4]38。除了九龙码头上那“害羞脸红的一刹那”曾让方鸿渐心软得没有力量跳跃之外,苏文纨带给他的只是恐惧感或负罪感(4)结婚后,方鸿渐忆起自己的过去:“爱她、怕苏文纨、给鲍小姐诱惑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可见苏文纨给他的感受就是“怕”:“她的表情和含意吓得方鸿渐不敢开口”;“方鸿渐忙说‘来’,听那面电话还没挂断,自己也不敢就挂断”;“鸿渐吓得哑口无言”——只有苏文纨给了方鸿渐三个“吓得”,跟这种女人结婚能受得了吗?有意思的是,手帕的“帕”和“怕”谐音。:“这一两天内,他和苏小姐在一起,不是怕袜子忽然磨穿了洞,就是担心什么地方的纽子脱了线”[4]38。如果说鲍小姐给方鸿渐带来了快乐,那么,苏文纨给方鸿渐制造了痛苦:她事无巨细地要把身边的男人掌控起来,以致于他感觉失去了自我。

因此,前引论者把上述言行理解为“给方鸿渐‘洗手帕,补袜子,缝纽扣’,含蓄表达自己的爱情”,不正是缺少对文本全面仔细的分析,既误读了苏文纨,又完全忽略了方鸿渐的内心感受吗?

如果人类只是理性做主的动物,那么,既然这个女孩子让你感到痛苦,你就离她远远的。但,春天来到了上海,方鸿渐春情萌动而生活无聊,“明知也许从此多事”,还是去找苏文纨。在一个清醒的局外者看来,“这时的方鸿渐如果真的有良知、重伦理、重友情,就应该开诚布公地说明自己的态度,阻止苏小姐对自己的爱”(5)王连琴《从〈围城〉中的女性形象谈方鸿渐性格的多面性》,载《南都学坛》2012年第3期。这种说法把欲望和感情看得像自己手中的工具一样操控自如、收放有度,实际哪能如此?,可是方鸿渐不仅没有如此坦白,反而在一个温柔的月夜无法抵抗苏小姐的“媚力”而吻了她,尽管“这吻的份量很轻,范围很小”(6)很多研究者对此事耿耿于怀。钱钟书则在《释文盲》中说:“生来是个人,终免不得做几桩傻事错事,吃不该吃的果子,爱不值得爱的东西;但是心上自有权衡,不肯颠倒是非,抹杀好坏来为自己辩护”(见《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北京三联书店,2019年第50页),那么,我们可以把吻苏文纨视为方鸿渐做的一桩傻事错事,但他明白自己爱的是唐晓芙而没有傻太多错太远,我们又何必执此一点非打倒他不放手呢?扪心自问,置身于那一吻的情境中,我们是否会表现得比方鸿渐好呢?。方鸿渐终于不是柳下惠(一个被塑造为脱离了无毛两足动物基本欲望与根性的圣人),而是“围城”世界的一个常住居民。

理解了苏文纨带给方鸿渐的痛苦,我们也要理解赵辛楣带给苏文纨的痛苦。赵辛楣喜欢苏文纨,但他的表达实在不敢恭维:

他最擅长用外国话演说,响亮流利的美国话像天心里转滚的雷,擦了油,打上蜡,一滑就是半个上空。不过,演讲是站在台上,居高临下的;求婚是矮着半身子,仰面恳请的。苏小姐不是听众,赵辛楣有本领使不出来。[4]69

坦白地说,赵辛楣不会求爱。他的底色是政治家,适合于当众演讲,但对打动女孩子这门艺术却毫无研究。苏文纨问他战事近况,“他便背诵刚做好的一篇社论”,更让苏文纨想吐的是,“他三天两天写信给我,信上的话我也不必说,可是每封信都说他失眠,看了讨厌!谁叫他失眠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医生!”[4]101——老赵啊,在演讲与做社论之余,为什么不买本《情书大全》之类的书看看,学点新话语、新花样,讨女孩子欢心呢?女人可比政治更难对付,“同情兄”方鸿渐说得好:“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学女人”[4]65。

因此,苏文纨不嫁赵辛楣而选择曹元朗就可以理解了(7)李玲在《〈围城〉的男性偏见》中说:“文本还安排她最终选择曹元朗这样一个写歪诗的诗人做丈夫,从而说明她既没有鉴赏诗歌的能力,也没有品鉴人物的能力,智商不高。隐含作者安排她做这一选择,并不是出于对苏文纨自身性格逻辑的把握,而是出于贬损女才子,贬损心怀爱情的女性这一目的,同时也出于‘恶有恶报’的思路,惩罚一下给方鸿渐苦头吃的女性……这一安排,再次表现了叙述者、隐含作者的男性中心意识”。试问:“苏文纨自身性格逻辑”是什么?选择曹元朗是“隐含作者安排”,人物自己不能决定吗?安排和赵辛楣成婚会让研究者和局外人感到满意,可是当事人的苏文纨愿意吗?——所谓纠偏的论文本身其实就带着先入之见解读文本。。从家庭背景看,曹家不输赵家,两家跟苏家都是世交。就曹元朗这个人而言,他比起赵辛楣更具竞争力:

(1)与苏文纨有“共同语言”。四人谈诗时,曹苏二人相互吹捧唱和,方鸿渐就想:“亏得自己不要娶苏小姐,否则该也把苏小姐的书这样熟读。可惜赵辛楣法文程度不够看书,他要像曹元朗那样,准会得苏小姐欢心”[4]90;说起围城那句法国话时,苏文纨特意加问“鸿渐,是不是?”,不问赵辛楣(但赵辛楣说:“这不用问,你还会错么!”[4]111,马屁拍得和官场吹捧上司一样过于分明);

(2)求婚仪式颇有创意。曹元朗求婚时,“一副怪可怜的样子,忽然把一个丝绒盒子塞在苏小姐手里,神色仓皇地跑了”,盒子里盘一条金挂链,压着一封信,“说他最初恨我,怕我,可是现在——”[4]127,这套词富有戏剧性,比赵辛楣的失眠直播强多了,可见曹元朗对女人心理确有“细腻了解”[4]143;

(3)最重要的是,方鸿渐不服改造,赵辛楣政治家的神气对苏文纨也造成了压迫感,唯有“怪可怜的”曹元朗喜欢做一条忠实的狗。有两个例证:当曹元朗祝福赵辛楣“也快快恋爱成功”而“苏小姐沉着脸不响”的时候,他“忙回家做了一首情诗送来,一以志喜,二以补过”[4]145,这算什么“过”呢?后来,苏文纨在香港赵府说道:“昨天我们大学同班在此地做事的人开聚餐会,帖子上写明‘携眷’;他算是我的‘眷’,我带了他去,人家把他灌醉了”[4]329,真把丈夫当作了自己牵绳遛的狗。

追方鸿渐失败,苏文纨成了一个被抛弃者,如果这时同意嫁赵辛楣,仿佛有求于赵,这是她不愿接受的。嫁给曹元朗,对后者来说仿佛一种恩赐,在婚姻关系中自己就处于支配地位:男人对她要绝对忠诚,而她则为自己预留了想三想四的权利与可能。明乎此,我们才能明白,《围城》那么多人物,为什么偏偏首先是苏文纨点题以及她所说的“围城”是什么意思。

众所周知,苏文纨的“围城”由罗素的“鸟笼”引发。罗素三四次闹离婚,褚慎明转述他的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苏文纨就接着说:“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égée,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4]111。二者被等同视之。在本文开头提到的那篇有广泛影响力的论文中,温儒敏先生就把二者作为画龙点睛之笔,“点”醒了《围城》的整体象征意义:“人生处处是围城……‘城’外的人(局外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又总想逃出来,冲进逃出,永无止境。超越一点来看,无论冲进,逃出,都是无谓的,人生终究不可能达到自己原来的意愿,往往是你要的得不到,得到又终非你所要的。人生就是这么一个可怜的‘寻梦’”。

如此解释颇有思辨力度与哲理意味,但却忽略了如下事实:罗素用“鸟笼”比喻的表意重点其实是为自己一再结婚、离婚的行为做辩解,而《围城》并未出现像他那样看起来洒脱轻松的“结而离,离而结”的婚姻状况。鲍小姐在国外风流尽性,但最终还是回国投入了未婚夫的怀抱;汪处厚夫妇老夫少妻、貌合神离,但汪太太并不主动跟丈夫离婚,维持目前的婚姻状态对自己有利,却又不肯安分老实,做个超级She(8)可参考管冠生《汪太太是个“人物”——〈围城〉探秘之三》(载《太原学院学报》2020年第2期)。苏文纨与汪太太“神情”上相似,在男女关系上也有相似的偏好。;《围城》描述最多的是方鸿渐与孙柔嘉的婚姻生活,尽管它最终呈现出无可挽回的破裂之势,但这给他/她造成了莫大的痛苦,不是他们想要的结局,二人并非“总想逃出来”或刻意要离婚。

与罗素不同,说起“围城”的苏文纨尚未订婚、结婚,而是正享受着多重三角恋爱。《围城》男女大都是乱糟糟的三角关系。男性人物以方鸿渐构成的三角关系最多,女性人物以苏文纨最多。不过,前者多是无心造成,后者却是有意为之。苏文纨似乎天生不喜欢一对一发展关系,而总是搞成三角局面。上大学时,她身边就有“几个追求自己的人”[4]23,构成几个三角不清楚;回国后,则有她、赵辛楣和王尔恺,她、赵辛楣和方鸿渐,她、唐晓芙和方鸿渐等三角关系,甚至把方鸿渐和曹元朗也视为情敌,欣赏着男人们为了她辛苦而痛苦。人们指责方鸿渐一开始未能“开诚布公”向苏文纨说明态度,可是她从来也没有对赵辛楣表明态度,而是喜欢看他为自己生病、“喜欢赵方二人斗法比武抢自己”[4]68,仿佛只有引发异性竞争才能显示或证明自身魅力与生命意义似的。

与曹元朗结婚而心里仍为赵辛楣留下位置,苏文纨“潜意识底,也许要赵辛楣从此不娶,耐心等曹元朗死了候补”[4]144;赵辛楣要在重庆订婚了,她变得越来越亲密,赵辛楣红着脸对方鸿渐说道:“她知道我也在重庆,每次来总找我。她现在对我只有比她结婚以前对我好”[4]331。——如果理性与道德能完全作主,那么苏文纨就应该停下脚步。可是,她所说的“围城”本质上是一种无法满足于现实的人性欲望,仿佛失去了的才更值得回味,未占有的才更值得念想。《围城》人物或多或少或浓或淡皆分有此种心理,苏文纨乃是最典型、最自觉的表现者,宜乎让她点题。

温儒敏先生“人生处处是围城……冲进逃出,永无止境”所推演的是一幅“没有了局”的情境,前方的每一处皆是围城,即将到来的永远是围城;如此一来,任何行动的价值与意义都将被完全取消;而人性心理欲望则无法超越、无法取消,只有或多或少或浓或淡地表现与展演的冲动。并且,“围城”带来的不满足更多的不是源自未来而是源于过去及其回忆。因为人常常美化过去,在眼下与过去对比中,感慨今不如昔,而对未来的幻想与塑造其实亦以过去及其回忆为蓝本。

最终,我们才明白苏文纨的那首“歪诗”原来内涵丰富(9)叶荭《“春秋笔法”视角中的〈围城〉》(《世界文学评论》2012年第2期)称这首诗文字“平淡粗陋,毫无才女风范,身为留学女博士,她还要示之于众,并急切地期待好评”,这应该是比较普遍的看法。本系列第一篇论文《方鸿渐留学生活之细考》(载《太原学院学报》2018年第5期)也曾贬低过它,低估了它的意蕴与价值。。前两行“难道我监禁你?/还是你霸占我?”,谁主动?谁被动?感情的事说不清楚;“你闯进我的心,/关上门又扭上锁”,闯进我的心,却不跟我交流;没有交流,哪来的爱?若说没有爱,可是你在我心里;“丢了锁上的钥匙/是我,也许是你自己”,谁要为这种局面承担责任?似乎也说不清楚;“从此无法开门/永远,你关在我心里。”两人的关系似乎是个悲剧,因为没有感情的交流与相互的爱,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能永远把你藏在了心里。这就是说,当“我”跟另一个异性走进婚姻殿堂,“你”从未消失,而是被“我”永远地藏在了心里。也只有等到结婚之后,才突然发现那把钥匙原来还在你和“我”手里——方鸿渐说这首诗是从德国十五六世纪的民歌(大意是“你已关闭,在我心里;钥匙遗失,永不能出”[4]92)抄来的,后来苏文纨也承认她是在一本法国古跳舞歌里,“看见这个意思,觉得新鲜有趣,也仿做一首”[4]98。看来,全世界的人类都有此种心理体验。但不得不说,苏文纨的仿作比那四句大意的意蕴要丰富深刻得多,并且无意中注解了她的情感与婚姻的“围城”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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