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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润江南映乡恋

2021-02-28赵畅

文学港 2021年11期
关键词:白马湖上虞春晖

赵畅

每每想到江南,我总会想到古人吟咏江南的诗句,并信手拈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犹有桃花流水上,无辞竹叶醉尊前。”“澄明远水生光,重叠暮山耸翠。”……是啊,诗人们的诗句,每一首甚至每一句似乎都与江南的水有关。为此,我常常自问:江南莫不是水做的?

江南当然是水做的,水做的江南总是舞动轻盈的水袖,把万千柔情蜜意織进绵密的流水,于是,江南也就出落得格外楚楚动人、亭亭玉立了。作为江南中人,我自然发现并见证了这一不争的事实:正是江南的水滋养了故乡的土地,滋养了故乡的人,也滋养了故乡的事——从古至今,从未歇息。

“舜井”的念想

江南多雨,风轻雨斜、云蒸雾罩,千丝万缕、交织缠绕。雨水顺着沟沟壑壑的山涧流淌,沿着长满青苔的屋檐滴下,流淌过千百年的时光,滴穿了千百年的思念,诉说着千百年的沧桑。大地上的每一口井,就恍如时光的眼睛、思念的镜子、沧桑的倒影,总是有打不完、捞不尽的感人故事。

不知有多少次从“舜井”边走过,每一次,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不为别的,只因为这口井与舜帝有关。

“舜井”,位于绍兴市上虞城区一座曰“龙山”的山麓。这里是一片青翠的丛林,沿着石阶而下,便可一睹“舜井”的芳容了。“舜井”的记载,最早见于郦道元的《水经注》,而《水经注》引《晋太康三年地纪》云:“舜避丹朱于此,故以名县。百官从之,故县北有百官桥。”又云:“舜与诸侯会事讫,因相虞(“虞”通“娱”)乐,故曰上虞。”另《史记·五帝本纪》引《会稽旧记》云:“舜上虞人。去上虞三十里有姚丘,即舜所生也。”姚丘就是现在上虞的上浦虹养村。

除了典籍的记载,百官、舜江、“舜井”等等,如此众多的地名和古迹,终让上虞人自豪地相信,舜帝不是远古的传说,而是真真切切的乡邻。“舜井”,原本坐落在城区一个粮管所的老房子里,后来因城市拆迁,为保留这一古迹,人们依循泉脉而将其移建在了位于上虞宾馆的龙山山麓。时至今日,这口“舜井”是否为舜亲自开凿,似乎难有定论。就如我去山东济南获颁“第六届冰心散文奖”,下榻历下区,听说那里也是舜的出生地,同样有舜井等古迹一样,在我看来,不论是或不是,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口井以“舜”命名,当是后来的上虞人出乎一种长久的纪念而为之。

想起当年“舜避丹朱于此”之时,便教民驯服野兽,到渔捕湖(今上虞境内、紧挨春晖中学的白马湖)捕鱼传艺,推广种栎养蚕的经验,授民制陶术而使上虞成为中国陶器最早的发源地。更兼“舜为人子,克谐以孝,故其俗至今蒸蒸是效;舜为人臣,克尽其道,故其俗至今孳孳是蹈;舜为人兄,怨怒不藏,故其俗爱而能容;舜为人君,以天下禅,故其俗至今廉而能逊。”因之,《史记》赞曰:“天下明德,皆自虞舜始。”面对这样一位人们心目中的“仁君”“圣君”,后人怎能不深情缅怀?其功其德,不就如这“舜井”之水,恩泽浩荡、泽被后世的吗?“舜井”之名,这实在是百姓对舜帝的最佳口碑和出乎内心的颁奖辞,它比碑铭上镌刻的忠孝节烈更有价值,比殿宇里涵纳的社稷理想更有意义。

也许,在市场经济不断发展的今天,人们生活水准越来越“小资”,水井的概念早已在大家的记忆中逐渐模糊被淡忘了。然而,这口“舜井”却依然一直陪伴着人们。就这样,年复一年,它与我们一起领受“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况味。

如同其他的老井一样,毕竟过了绵绵光阴、漫漫长年,那斑驳的井栏,那绵厚的苔藓,以及汩汩长流的清冽,分明昭示着“舜井”就是一位时空老人、一件活着的文物。“舜井”很象形地让人们的家园围坐在它的膝下,让它端坐在一个城市的一隅,让城里的一切活物,悠扬舒畅地滋生岁月的经纬,渐次地编织进生命的脉络,滋润绵延不绝的歌喉和声声不绝的祈祷。

这口叠印岁月的苍茫和醇厚的“舜井”,也有人誉之为“神井”。原来,旱时,它绝不干涸;涝时,它也绝不溢出。数九天东西吊里不冻,三伏日放东西不烂。“不思波涛涌似山,胸中浩荡渺无边。收来万壑清泉水,滋养苍生代代甜。”清人李碧清的咏古井诗,只是道出了一般水井的特点,似乎远未能道出“舜井”之神韵所在。是啊,“舜井”的神髓,源于龙山。背靠龙山,故其吞吐自如;因袭舜恩,故其福瑞广隆。于是想及,凡是来到“舜井”汲水的人,绝不仅仅是为了打一桶井水。是啊,站在“舜井”边,情不自禁地弯下腰,轻轻地垂下小木桶,犹如伸向悠悠岁月深处,伸向遥遥历史深处;恍如从舜帝手里捧过一掬神水,接过一柄掘井神具。从“舜井”里汲水,又像探索人生点点滴滴的秘密,一点点打捞出来,沿着胃肠的腔隙浇铸,生命的精奥便不假思索地从岁月的深处抖露出来。此时此刻,水成了对人心灵的献词,与岁月长河中读懂它的人倾诉心语。这般沧桑迭代的氛围,能不让人产生一种崇敬之意、凭吊之心?

“舜井”,或许不是最早的水井,且少有精致的构造和设施。先秦的《击壤歌》里有“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的句子,这是水井出现于中原之地的最早记载,而上虞毗邻的余姚河姆渡文化遗址中的水井遗址,则更让水井的历史提前到了5700多年前。但在我看来,没有哪一口井能像“舜井”这般执着,至今依然鲜活流淌,如一盈大地的乳房、一脉生命的乳汁。是的,“舜井”在那里默默地迎候着每一个前来汲水的人。它是一位慈祥的长者、一位德高望重的祖先,它更是一个城里的邻居、一个家庭的成员。斗转星移、岁月更迭,不论发生什么事情,“舜井”都不会消失在我们的视野,更不会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中,因为“舜井”“调和过青瓷的泥土,浇灌过华滋的草木,浸染过锦绣山川”,它依然活着。著名电视人刘郎说得好:“这‘舜井’的水里,有着在殿堂里看不到的平凡之意、平民之情和平易之心。碑文可以剥落,彩绘可以凋零,然而,这股从未枯竭的井水,四季琤琮,却会一直流淌下去……”

我总以为,一个城市是很需要一些原始状态的晶莹露珠般的本然情趣,成为现代快速生活情绪上一种很恰当的补偿,“舜井”即是。“舜井”之地,委实疏旷、清幽。平日里,若没有风声雨声鸟叫声,这里便是一处静谧又安详之地。有一次,我去“舜井”汲水。刚要离开,突然,一只不知名的飞鸟竟栖落在了井栏上,并不时发出悦耳的鸣叫。或许,它就是承载着舜帝梦想的神鸟,或许它要告诉我们:每个人都该有一口真实的水井。从自己生命山麓挖掘储藏着的与生俱来的清澈的水,不用木桶提取——它像虞舜大地深处的水,直接滋养我们的身体,也滋养我们的灵魂。

“覆卮”读“石河”

我喜欢江南的雨,是因为它滋润万物,点点滴滴,没完没了,就像少女的情。是的,江南的雨水一旦跌落在江南的大地上,不管是在平地还是在高山,它总是留恋最初收纳它的山川大地,甚至久久不愿离去,并牢牢扎根在那里又尽情彰显其流芳千年的魅力,就如地处浙江省上虞、嵊州、余姚三市交界地带上虞境内的覆卮山。

覆卮山,主峰海拔高度达861.3米,为上虞区内的最高峰。相传南朝大诗人谢灵运回乡后,隐居在附近的姜山下,每每晨起开门即见此山。心仪已久之后有一天,他攀游至山顶,“饮酒赋诗毕,覆卮(酒杯)于其上,山因而得名”(旧《上虞县志》)。南宋王十朋有诗云:“四海澄清气朗时,青云顶上采灵芝。登高须记山高处,醉得崖顶覆一卮。”如此一说,这覆卮山终因大诗人谢灵运的曾经光临而愈发显得神奇。

然而,神奇非止于此,覆卮山给人们留下另一道神奇之光的,则是12条巨石阵汇成的石冰川群,呈扇形从山顶一直奔泻到山麓。远远望去,恍若群龙起舞。其中,最大的一条石冰川长近1000米,最宽处约50米。前些年,我国冰川研究专家韩同林,深入覆卮山考察,发现了大量U形谷、冰斗、冰川漂砾、冰碛砾石和冰蚀洼地等冰川形态,并结合分布在当地的众多形如石坑的冰臼后确认,上虞覆卮山“石河”地貌,系第四纪冰川时期由冰川侵蚀和堆积作用形成的古冰川遗迹,距今约200万至300万年。

懂得一点气候学知识的人都知道,地球自诞生后,气候也一直在变迁中。在震旦纪以前,亦即大约在六亿年以前,我们并不清楚地球上的氣候。从六亿年前古生代震旦纪起一直到一万年前新生代的第四纪止,地球上的气候共经历了三次大冰川气候,其中第三次是新生代第四纪冰川期。在第四纪大冰川期气候中,目前我们已经确知其间气候仍是寒冷与温暖交替出现。第四纪冰川,是地球史上最近一次大冰川期。冰川的发生是极地或高山地区沿地面运动的巨大冰体。由降落在雪线以上的大量积雪,在重力和巨大压力下形成,冰川从源头处得到大量的冰补给,而这些冰融化得很慢,冰川本身就发育得又宽又深,往下流到高温处,冰补给少了,冰川也愈来愈小,直到冰的融化量和上游的补给量互相抵消。

生物进化论同时告诉我们,经过了几个冰川世纪,地球上生物微生物的发展都日趋成熟。到第四纪,地球上主要的地势地貌都显现出来,生物活动更加频繁。这个时期,也正是人类出现、文明形成的关键时期。由于冰期使得欧洲、亚洲大部分地区处于严寒,而热带地区又比现在干旱,森林大面积退化为草原, 这就使得人类的祖先——树栖的猿类,不得不下地生活,从而迈出了从猿到人的关键一步——直立行走。一旦知晓第四纪冰川与文明之间这般密切的关联,我们自然对第四纪冰川投以敬畏的目光,而对覆卮山则油然而生朝圣之心。

覆卮山冰川遗迹的发现,或许是偶然中的必然。这种偶然到必然的跨越,我们不应该忘记一位叫杜又常的地理爱好者。自他发现这“石河”并奔走呼吁到最终被证实,这“猜想”横亘在他的心间已经有29年。29年,他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有过挫折、有过怀疑,而当一万多个日日夜夜的疑惑一朝得解,他竟如孩子般地笑了。

揭开神秘的面纱,覆卮山“石河”便迎来了络绎不绝的访客,而我自是其中的一位。仲秋的一天,我驱车来到位于覆卮山山麓的东澄村,但见石墙黛瓦,古樟参天,尤是那条条鹅卵石铺就的小石径,一下就把我的情思带到了“石河”。“喏,‘石河’就在上面!”一村民用手向不远处一指,便让我一眼看到了“石河”。大自然的伟力何等壮观!其以大山为纸,以冰川为笔,终让这条条“石河”成了地球上永恒不变的画图,破解地球气候变化的初始密码。

不知何故,凡有“石河”处,多为荒芜之地,恍如盘古刚完成开天辟地。寻思着,寻思着,突然醒悟过来——我觉得山的其他地方的确应该是葱茏蓊郁,而唯独这一带应该是裸露的、骨感的、刚健的,因为只有这样,它才让人放心——撑起我们头顶上这片蓝天的覆卮山,难道不应该是一身雄风、力挺万钧的样子吗?否则,让青青翠翠之地来承载这曾经的历史变迁,是不是太秀气、太柔弱了呢?是的,我自以为这“石河”是突出大地肌肤的骨头,其像一道道漫长的脊梁,它是物质的,同时也是精神的,它足以让人产生深刻的崇拜感。北朝人说过:“缣竹易销,金石难灭,托以高山,永留不绝。”人生短暂,自使人更加倚重巨大之物。而当“石河”突兀在面前时,我怎能不将自己之所见所想寄寓于“石河”呢?“石河”风骨坚硬,当担得起崇高的分量。

喘息于覆卮山的威仪之下,潜行于这片古老的土地和神奇的旷野,我刹地觉得,人类只有置身于这样的空旷山野,完全成为自然的陪衬、自然的点缀时,才能真正感受到自然的恢宏、时光的深邃以及个体生命的渺小和短暂。此时此刻,我欣然吟出一位诗人的诗句:“山上也有河么,从远古的荒凉里奔腾而来,被冰川召集在这里,冻结成岁月的图腾。河化为石,三百万年够否,第四纪冰川撤退进课本,作业却布置在了覆卮山的山沟。”是啊,“石河”守着一个数百万年不变的承诺,等待着每一个游人与之作亲密的互动。绕开平日多为游人行走的山径,我径自攀“石河”而上。走近“石河”,发觉“石河”之石为火山岩质,灰黑色,粗糙如树皮。这似屋、如床、像桌的石头,层层叠叠,默然无语。当地的村民,名之曰:“石硠棚。”面对这片“石河”,无异于展读一部再现我们这个地球波惊浪诡的史诗,叩问300万年前奇特、神秘的岁月。它使人记住了英国诗人布莱克的名诗:“一颗沙里看出一个世界,一朵野花里现出一个天堂。把无限放在你手掌上,永恒在一刹那里收藏。”抚摸这些石头,当你让心和它贴近、相拥时,你才觉得仿佛沉在远古的声音又活了起来,才觉得这里曾经有多少惊天动地、惊心动魄的场面。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凝结着山崩的黄昏和地裂的月华。

是啊,我想象,第四纪冰川在覆卮山的分娩是漫长的,但量变必有质变的那一天。我相信,在生就质变的那些时日里,那一浪浪的石头牙齿,锐利地撕咬着厚厚的冰川;冰面上明亮亮地浮着一层热气,经了阳光的笔墨,像一朵朵紫烟,袅袅然在那里开合聚散……那碎裂的冰川,或巨硕,或玲珑,你挤我,我推你,你包我,我裹你,满坡碰撞着,交叠着,响亮着,顺势滚滚而下。如果能用电影胶片表现,在快镜头里,那状态那声音,定如千百万铁骑从远处奔驰出来,怒吼长啸,风卷残云,前赴后继,排山倒海。那种义无反顾前行的身躯和回声悲怆的壮美,气吞山河。呱呱坠地的冰川“婴儿”,一旦化为“石河”,从此便成了一个个久卧不起的“睡美人”。

仲秋时节,虽不能说气候酷热,但覆卮山海拔高,在太阳的直射下,你便有了初夏之际的那种热辣。于是,我赶紧找巨石遮阳。刚刚坐下,便有丝丝凉风从近旁竹林里吹来,好不爽利。而随着心闲神宁,静静谛听,除了有啁啾的鸟声,忽觉得“石河”间似有断断续续、低回反复的泉水声,恍若临风抚琴,恰似珠落玉盘。我千寻万觅,终不得见,猜想怕是很深很深的了。于是想及,这里该是地下泉丰沛之地。可不是?否则,当地村民何以称之为“石硠棚”呢?“硠”者,水石撞击之声也。难怪从山麓往上走,羊肠小道旁淌水,山腰人家挖塘汲水,山顶巨石下渗水。这水对于覆卮村民是何等的珍贵!莫非这是第四纪冰川化冰为水一直流淌至今?抑或当年大诗人上山“覆卮”令酒成水,惠泽如今?我们距离谢灵运的年代实在是太遥远了,但覆卮山犹在,我虽无缘与谢灵运一起上覆卮山品酒“覆卮”,但我以为在“石河”旁过夜也该是别有一番诗情画意的。古人说过:“山堂夜坐,汲泉煮茗。至水火相战,如听松涛清芬满怀,云光潋艳,此时幽气,故难以俗人言矣。”坐在“石河”边,若能直接从“石河”下取水煮茗而品,这景致还能不羡煞当年的谢灵运?

我终以为,覆卮村民是有福的,上苍赐给他们如斯宝地;我更以为,覆卮先民是勤劳而智慧的。不是吗?站在“石河”边,但见曲曲折折、层次井然的田埂起伏于山坡之上。这一片片沿山而成的梯田,既是先民们凭一身硬朗、抡起铁锄打造的生存资本,也是先民们留给后代的希望所在。这资本,这希望,这1500亩左右的梯田,自巧借了石硠棚水的灌溉。因為石硠棚水,这里大旱天不断流,庄稼年年旱涝保收。张越《卮山草舍野语》曰:“覆卮山前溪水绿,覆卮山后雨满谷。溪南溪北数椽屋,屋里有书书可读。老翁锄地种菜菔,老妪携筐采野菊。小儿开门放鸡畜,大儿刈草饲黄犊。春来桑上催布谷,秋后县中输岁粟。百年欢腾亲骨肉,一生不知荣与辱。早起夜眠贫亦足。”这山美水美人更美里,不也暗合了人与自然和谐的真谛吗?

暮色始降,金色的花粉转瞬变成了紫色的烟雾。山脉与“石河”被这凝重又浑厚的色彩削减成一个美丽而悲怆的剪影。这是一种内敛又博大的力量,它让人窒息与收缩,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瞬间与永恒,历史与现实。是的,于我则似乎站在了一种近乎历史的洪荒的情绪里。再次与“石河”对视,再次侧耳谛听潺潺不绝的泉水声,终勾起了我无限念想,令我超越时空,想到了而今的冰川。如果说,第四纪中的间冰期,气候转暖,冰川融化,给人类带来福音的话,那么,而今的冰川早已成为地球生态环境的重要链条,是滋养我们生命的生态环境。每一座冰川都与人类生活密切相关。冰川的每一点变化,都是人类生态环境的晴雨表。冰川悄然融化,那水滴该是冰川流下的“眼泪”。幽静的梦被人们惊扰,和谐的家园被人们破坏,它们伤感莫名,唯有默默落泪。是的,有环境科学家指出,随着气候变暖,冰川将消融并导致海平面升高,地球上的很多城市会因此永远消失;极端天气灾害也将频频发生,会导致粮食短缺、疾病肆虐,人类生存面临威胁。这绝非危言耸听。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在《人类与大地母亲》中说:“人类将会杀害大地母亲,抑或使她得到拯救?如果滥用日益增长的技术力量,人类将置大地母亲于死地;如果克服了那导致自我毁灭的放肆的贪欲,人类则能够使她重返青春,而人类的贪欲正在使伟大母亲的生命之果——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生命付出代价。”制止冰川“流泪”,主动权自在人类,要求人类敬畏自然、慎思慎行。

走进覆卮山,第四纪冰川已经逝去,唯有“石河”还记忆着沧海桑田的变迁,让人们可由此潜入结着霜华的梦境。在它的孤寂里,更是传递着构架和谐家园的讯息,并且,还能在惊鸿一瞥中,惊艳它那傲视万年的身姿。须知,要确切还原这第四纪冰川在覆卮山运动的所有细节,怕是很难的了,可这条条“石河”引起的好奇和追问、怀想和启迪,远比那个充满神奇和幻想的时代更具有吸引力。

“春晖”图书馆

享誉“北南开,南春晖”的上虞春晖中学,就在白马湖边。白马湖,虽小却够美够精致。这个江南名湖究竟有多美多精致呢?当年,朱自清在《春晖的一月》中是这样描写的:“山的容光被云雾遮了一半,仿佛淡妆的姑娘。但三面映照起来,也就青得可以了,映在湖里,白马湖里,接着水光,却另有一番妙景。我右手是个小湖,左手是个大湖。湖有这么大,使我自己觉得小了。湖在山的趾边,山在湖的唇边;他俩这样亲密,湖将山全吞下去了。吞的是青的,吐的是绿的,那软软的绿呀,绿的是一片,绿的却不安于一片;它无端的皱起来了。如絮的微痕,界出无数片的绿:闪闪闪闪的,像好看的眼睛……真觉物我双忘了。”

我曾风尘仆仆赴上虞白马湖畔参观,除了观风览景,更是想去看看春晖中学的图书馆。这并非因为图书馆是整座春晖园的有机组成部分,它的建筑同时与仰山楼、曲院、西雨楼、山边一楼等一起带着浓重的欧式风格,约属“五四”以后西风东渐的时代风尚和江南地域文化品性有机融汇的典型体现,而是由于它是春晖中学的“心脏”。

是啊,一流的建筑形态须有资金的保障,能邀请到一流的规划师、建筑师就可以了,然而,对于一座泊于白马湖畔的乡野中学来说,它的脉动,既靠师生与之互动,也依恃于图书馆的带动。毕竟,图书馆藏什么书,给师生的导引、给学校的助推,是无可替代的。

曾记否,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正是新旧文化交替、冲突,各种学说、流派纷呈时期,一大批志趣相近追求新文化和理想教育的名家大师,在著名教育家经亨颐的振臂一呼里,先后聚集到了白马湖畔,其中有夏丏尊、朱自清、丰子恺、朱光潜、匡互生、杨贤江、刘薰宇、张孟闻、王任叔(巴人)、范寿康、吴梦非、何香凝、柳亚子、叶圣陶、俞平伯、陈望道、黄炎培、张大千、黄宾虹、张闻天、胡愈之、刘大白、吴觉农、蒋梦麟、于右任、吴稚晖、陈鹤琴等。

如果说,当年春晖中学的教育深深刻上了“深受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是新教育的实验地”“实现了文学与教育的精神一致”“教育与救国相结合”等时代印痕,那么,这些似乎能从白马湖图书馆里找到答案。不是吗?因为白马湖图书馆,“与时俱进”的校训终究成为一种教育思想、教育革新而在这里繁衍,并成为一阕令人怦然心动的佳词而在这里长传,成为一抹穿越百年时空的清晰记忆而在这里复活。

暂且不说“男女同校同学”先河的开掘,《新青年》《向导》《语丝》等进步刊物被无所顾忌地选为课本,就让人想及白马湖图书馆当年的教育担当。翻阅1923年11月1日第十八期《春晖》半月刊,读到夏丏尊《叫学生在课外读些什么书》一文,其中讲到“我们要叫学生读的书,当然是指知识上修养上必读的书,至于爱读书,不容说要让学生将来自定的了。那么,现在中等学校的学生,什么书是必读的呢?我们以为我们学生所读的书,应照下面所列的两个条件决定:(1)做普通中国人所不可不读的书;(2)做现代世界的人所不可不读的书。”为此,他暂定叫学生阅读的书目有近百种,其中有《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墨子》《吕氏春秋》《史记》《文心雕龙》《唐诗》(选)《宋词》(选)《新旧约》《希腊神话》《佛教大纲》《天演论》《共产党宣言》《一元哲学》《科学大纲》《中国哲学史大纲》《易卜生集》《隔膜》《呐喊》《鲁宾逊漂流记》《威尼斯商人》《天方夜谈》,等等。夏丏尊同时强调指出,“课外读书,是中等教育上重要问题,近来学生能力的薄弱,或许是课外没有读书的缘故”,由此足见白马湖图书馆对于学生开拓视野,增添识见,提升学习能力的作用了。

学生离不开课外阅读,教师又何以不需要通过“常汲水”、蓄满“一桶水”而确保给学生“一杯水”呢?比如朱自清,在春晖中学这段“难得的惬意时光”里,除了认真教书外,还勤于写作。而今想来,他能教出一堂堂令学生叫好的国文课,写出一篇篇经典传世之作,没有充足的底气,行吗?充足的底气,从哪里来?读书,该是第一要著。要知道,朱自清是当年白马湖图书馆的常客,从当年《春晖》半月刊上“白马湖读书录”和“课余”两个专栏来看,他除经常阅读《东方杂志》《太平洋》《语丝》等杂志外,主要阅读的有清代周济的《介存斋论词杂著》、沙刹的诗文集《水上》、英国马文的《欧洲哲学史》、普福的《美之心理学》等名著。1924年暑假,朱自清蛰居白马湖消暑。他的手记见证了当时的勤学苦读:“7月29日,读《学者气质》,颇似读侦探小说。侦探小说益处;文学史方法——待录。30日,要看《精神分析与文艺》。张东荪有《科学与哲学》之著。拟买《文艺复兴史》。哲学、国语、古文、文学四书;概论免。31日,读《毋违夫子》八股,觉得有新趣……”短短3天时间,他竟读了这么多的书,且涉及哲学、文学、艺术、心理学等众多领域,这需要多大的定力啊!

每当诵读朱自清的一篇篇散文,都会想到白马湖图书馆,总以为那篇篇散文是由白马湖图书馆铺就的知识台阶、思想台阶、情感台阶,或者说是白马湖图书馆的无形延伸和升华。是啊,朱自清的散文是深沉夜里的月华,是一种像水一样宁静,在大地上无形而极具张力的流淌,看起来它那么散漫随意,却一直通向人最本原的深处——心灵或者灵魂。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呢?朱自清的散文能臻此境界,只是因为它受到了白马湖图书馆的浸淫与滋养。

著名作家肖复兴在参观春晖中学后写就的《白马湖之春》一文中说:“在世风跌落、万象幻灭之际,世外桃源只不过是心里潜在理想的一种转换,散发弄扁舟,从来都是猛志固常在的另一种形象。上一代文人的清高与清纯,首先表现在对理想实实在在的实践上,而不是在身陷软椅里故作的姿态或高头讲章的言辞之中。”可不是?在谈论白马湖和春晖中学的时候,现在的人们都愿意谈论他们的文化成就。依托白马湖图书馆,夏丏尊坐于“平屋”,在一灯如豆的洋灯下艰苦工作,翻译了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朱光潜则写就了他的美学处女作《无言之美》;丰子恺创作并首次发表漫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如果说,相较文化成就,上一代文人在历史转折的时候走向乡间的民粹主义和平民精神,是让现在的人更加叹为观止的话,那么,军功章里当有白马湖图书馆的一半。为何?因为理想的根、德性的根,同时需要扎在肥沃的知识泥土里。

我笃信,这座高不过二楼、建筑面积也不过三、四百平米的白马湖图书馆,虽并不起眼,但在八十多年前的春日和星夜、秋天和冬天,它一定像一位无私的慈母,展胸容纳过满怀宏愿的莘莘学子,滋育过在春晖讲台上传道解惑纵横捭阖的学者名流。诚如一位作家所感慨的那样:“春晖中学能从一株鹅黄的文化春笋最终崴蕤成一片苍翠的文化竹林,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化沃野中风姿绰约,白马湖图书馆的施肥和耕耘,当不言而喻。一座耸立于乡野里的中学的图书馆,能聆听过如此多的文化星辰敲击它的足音,能注视过如此多学者名流出入它的身影,能灌濯过如此多学子终成名士翘楚,这在中国怕是无出其右的。”

想起10年前我去杭州拜访鲁迅传人、春晖的学子黄源,说到当年春晖中学求学的情景,老人最难忘的除了学校自由民主的氛围,竟是图书馆。他告诉我,课余自己跑得最勤的地方就是图书馆,花时间最多的便是读书。我知道,在黄源心中,白马湖图书馆里有着他晶莹至爱、欲罢还休的忍耐,有灵魂震颤的激奋。“结叹随过隙,怀旧益沾襟。”对于黄源,白马湖图书馆自有其刻骨铭心的片段。否则,当我将新近出版的《永远的白马湖》一书请其题词时,他何以只题写“白马湖的学生——黄源”这出乎我意料却又合乎情理的签名呢?我总以为,白马湖图书馆是属于那个年代的,里面的每一个书架、每一本书都在诉说一所老校、一所名校的梦境;白马湖图书馆更是今人的,每一个座位都在接续亘久长存的读书温情,每一朵知识之花、思想之花、感情之花都在点燃当今学生心中的彩灯。“春风夏雨,晖光日新”,江泽民同志给春晖中学的题词,其实不也给白马湖图书馆作了最生动的诠释吗?

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博尔赫斯曾自问:“什么是天堂?”自答:“天堂是一座图书馆。”这位浸泡在满是灰尘的图书馆里破万卷书、下笔有神的学者,曾不止一次说,“我是一个作家,但更是一个好读者。”直至他近乎完全失明,又不无苦涩地写了一首诗向上帝致敬:“他以如此妙的讽刺/同时又给了我书籍和失明。”图书馆的诱惑,自是深湛的。一位居于白马湖畔的老者曾告诉我,当年之所以选择住在历史悠久的春晖中学旁边,除了享受草木的繁幽深秀,更多的还是为了获得一份心理上的文化抚慰。那泓温煦芳洌的书香流脉,那种昔日重来的错觉美,那种流淌着的青春气息,那份清澈如山泉溪流般没有世俗“污染”的特有氛围,让人更加淡定平和。与其说,这位老者是在向儒雅的文化氛围致敬,不如说,他是在向白马湖图书馆敬礼。

正要离开春晖中学,忽然刮起了不小的风并下起了蒙蒙细雨。回望时,那八角屋顶、西式长窗、黛瓦粉墙的白马湖图书馆恍若一位玉树临风的君子,而那由叶圣陶题写的馆名此时显得格外耀眼,在雨帘中一闪一闪,恰似顾盼的双眸,又好似热烈的心跳。哦,这就是人们心灵圣地的图书馆,一座百年甚至千年不衰的“未来的历史建筑”。

走出校门,来到白马湖畔,隐约间我似乎依然能够听闻琅琅书声。这书声自是从教室中传来的,但又何尝不是从那座世人心仪的白马湖图书馆里传出来的?它似乎要告诉我们这样一个道理:读书是一个民族灵魂的核心,是一个民族精神的支撑,是一个民族文化的本质,是一個民族精神的最强大、持久、热情、富有创造性的力量。难怪有人说,要毁灭一个国家,没有比毁灭它的图书馆更直接更有效的了。想一想吧,如果一个民族失掉了图书馆,丢掉了书,那么,“我们的心灵中就会没有了诗意,我们的记忆中就会没有了历史,我们的思考中就会没有了智慧和哲理,民族的文化历史从此将被割断,民族的心灵也会日趋浅薄,会泯灭了我们的文化感受性、道德同情心和人类终极精神价值的追求……”是的,守望读书精神和文化精神,使我们庸常的生活有一种价值,使我们沉湎在物质与欲望中的人生和精神有了一种尊严。这不也是八十多年前的白马湖图书馆给予我们的答案么?

江南的水古老了五千年的神秘日子,五千年的神秘日子也织就了多情的江南。我在如梦如幻的江南水乡里陶醉,我在“小桥流水人家”的乡恋里流连。在水性柔情的江南,我愿意成为泛舟江渚的渔人、早起涉水的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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