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潜水艇

2021-02-28宁经榕

文学港 2021年11期
关键词:二叔废品运球

宁经榕

粮仓街是热河最老的一条街,南北走向。最南边是粮仓,往北是两排商铺,有皮鞋店、米店、理发店、淬金店、网吧和一些白天关门晚上开门卖黑货的店。最北是银行楼,一共六层,一层是农业银行和农村信用社大厅,二楼以上是银行员工宿舍。银行楼后有个篮球场,供员工锻炼身体用。

我初中同桌厕镜他爸是信用社保安,周末,他常带我们班同学去银行楼后的篮球场打篮球。一般情况下,我们从早上打到正午,一身大汗后,到旁边废品店的冰柜里买汽水喝。废品店是我二叔开的,开有好些年头了。原先是个钢材店,专门给人加工钢材,后来不知何故转行成废品店。喝完汽水,把玻璃瓶留下,他们便回家吃午饭去了。我则留在二叔店里,厕镜有时候也跟着留下来玩一会。厕镜喜欢钻到废铁堆里,研究那些废铁的来源。我则在里面晃荡。除了周末,我也常在傍晚吃过饭后往废旧店去,在里面呆上几个小时,直到店里打烊。二叔每隔一段时间会给厕镜零花钱,十块或二十块,全凭心情,厕镜拿了钱跟我去网吧请我玩游戏。那时热河只有一家网吧,价格实惠,一个小时只要一块钱。网吧离废旧店不远,里面的人几乎都在玩反恐精英,靠近就能听到“fire in the hole”,“Counter Terrorist's win”之类的提示音。我们一有钱就去玩。

废品多时,我也会帮二叔卸,二叔偶尔也会给我点钱。我平时零花钱少,除了学习所需费用,我爸几乎不给我钱。我家住在镇北,那是一个新开发的区域,环境很好,热河的有钱人几乎都住这边。在热河政府往新区搬迁之前,我爸不知从哪得到消息,提前买了几块地。政府搬迁完成后,地价大涨,我爸把地卖出去,挣了一大笔钱。他常在喝醉酒的时候向我吹嘘他的辉煌过往。顺序一般是这样的,先夸自己超前的眼光英明的决策,让他一下子成为热河的上层人士。然后再顺着讲这个英明的决策给一家人带来的好处。最后把我二叔搬出来做反面教材,让我引以为戒,少接近他为好。我那时候叛逆,讨厌一切说教,经常跟我爸对着干。他说二叔的不是,让我少靠近,我偏天天往他那跑。

我从小就不喜欢我爸,他对外对内吹嘘着自己多有钱,然而却不给我钱花,让我在同学那很是尴尬。他们知道我家有钱,但我总是拿不出钱请他们吃饭去玩之类,时间久了,他们便以为我吝啬,甚至有些原本玩得不错的同学开始孤立我,只有厕镜爱跟我玩。那段时间我疯狂迷恋篮球,去上学和放学的路上,几乎是一边走一边拍球,到学校就把球放到课桌底下,上课经常弯下腰去搓球。之所以要搓球是我从篮球先锋报上看到的,有一期版面专门教篮球技巧,说想要成为篮球高手,建议书包里塞一个篮球,最大限度利用时间,比如上课时间可以在桌子底下搓球,培养手感;课余时间利用一切可以运球的地方运球。当然,如果单手运球够娴熟,也可以一边上厕所一边运球。我照着上面说的搓了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单手运球够娴熟了,就一边运球一边上厕所。有一次刚解下裤带,球砸到地上的一块小石头飞出去了,我往后一看,正好砸到厕镜(他那时候还不叫厕镜)鼻子上。厕镜的眼镜滑下来,一路往下,掉到坑槽里。篮球比坑槽大,掉不下去,我去捡篮球的时候往下看,见厕镜的眼镜已经到底了。我当时想,坏了,要赔人家眼镜了。不想厕镜很镇定,拉上裤头后到楼梯旁的杂物间找来一根细长的竹竿,到原先蹲着的厕所前停下来,手习惯往鼻子上推了推。我说,你别推了,眼镜在下面呢。厕镜把手放下来,说,你帮我看看眼镜在哪个位置,我看不清楚。说着头往坑槽探去,像是生怕水把眼镜冲走。我说,别看了,我赔你一副便是。厕镜说,那不合道理,你正常运球,球砸到石块上飞过来,属于自然灾害,你不用负责。我说,我要不运球进厕所你的眼镜也不至于掉啊。厕镜说,你为什么会运球进厕所,是因为篮球先锋报上建议的,总不能怪篮球先锋报吧。我说,那怎么弄?他说,快,看看眼镜在哪,别让水冲走了。我握着他的手,他手里握着竹竿,我们就这样把眼镜给捞上来了。眼镜捞上来后,他拿到水龙头那冲干净,就若无其事戴上去。那以后大伙开始叫他厕镜。

二叔喜欢厕镜,我早就看出来了。厕镜在的时候,他总是站在离厕镜不远的地方,给厕镜讲那些废品原来的用途。厕镜很能问,见一个便问一个,二叔也很能答,问一个便答一个。厕镜一走,他立马绷紧脸,埋头处理他的废品去。大概2003年那阵子,我和厕镜去二叔那去得很频繁,原因是银行楼后的篮球场翻新了,我们无处可去。厕镜刚学了物理浮力原理,要做一艘潜水艇,至于怎么做他还没想好,只知道先要用铁皮做一个外壳。那段时间天热得很,白天气温超过了三十五摄氏度,每天我躺在马扎椅上,吹着那台大铁扇,手上还拿着葵扇扇风,嘴里舔着一根雪条。厕镜光着膀子,拿着大剪给二叔剪铁。他一身汗,背晒得跟烤鸭般。他跟二叔讲,以后帮忙不要他钱了,给他一些合适的铁皮就好。二叔拒绝了,说想要拿去就好,钱还是给,但厕镜不要。我无聊得很,就对厕镜说,这么大的太阳,你当是现在潜到水里了呢。他说,晒不死。二叔那会儿在把废品往上堆,堆很高了,快超出了墙头,二叔还是继续往上堆。我又对二叔说,二叔不能再堆了,再堆上去就飞出墙外边去了。二叔头也不回,用后脑勺说,你懂什么,只要我堆得稳,多高也不会飞出去。他俩一个剪一个堆,我躺在马扎上睡了一觉。醒来太阳就沾在墙头上了。我拿了一只拖鞋,扔到厕镜屁股上,厕镜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把拖鞋扔回来。我说,厕镜,跟你比个东西,敢吗?厕镜说,比就比,比什么?我指着院子里那棵樹说,赌一根雪条,比爬树,看谁爬得高。厕镜听完扔了大钳,往树干跑去。我赶紧喊,规则还没讲呢。厕镜停下来想了想,说,好像也是。我说,你先爬我后爬,到树上再决胜负。

那是棵大樟树,也不知有多少年了,夏天很多樟蚕附在树皮上,它们毛是黄色的,长且硬。厕镜用手半抱树干,一下子就爬到了树干开杈的地方。我也跟在他后面爬。爬了一会,只见厕镜踩到靠近树冠的一条小枝,风一吹便左右摇晃。我看着那条两根手指粗的枝条,有些害怕它会断掉,我说,厕镜你别爬了。厕镜说,我还能爬。我说,你下来吧,我雪条输给你便是。厕镜不理我,又往上爬了一步,一只脚在原地,一只脚踩在更细的枝条上。我看不见他的脑袋,他的脑袋伸出树冠去了。我往下退了两三米,生怕枝条承重不够。风大了些,把厕镜身子吹得斜斜的,厕镜则大喊起来,喊我一起上去。我说,厕镜你快下来。厕镜说,我看到我家的房子了。我说,树枝要断了。他说,我看到银行的篮球场了。我说,你要掉下来可不关我事。厕镜说,我还看到银行的大铁门还有我爸的保安亭。风更大了,吹得厕镜脚下那根枝条弯得紧紧的,厕镜才想到要下来。他在风的摇晃中看了看脚下的枝条,怀里紧紧抱着一簇树叶。我说,你快下来啊,看什么看。厕镜说,我觉得我下不去了。他胸前全是树叶,眼睛看不到脚下,他脚试着往下蹭,蹭了几下没蹭到东西就往回缩。我看他这样子赶紧下去找二叔。二叔骂了一句粗口,拿了一把长梯搭到垃圾堆上,上到垃圾堆顶上,把梯子拉上来,穿过樟树叶子,直搭到厕镜的脚下。厕镜的屁股沿着梯子慢慢往下挪,到地上时脸色发青,眼神里尽是惊恐。我说,厕镜你这样下次我不跟你耍了。他不好意思咧咧嘴说,我不知道那么难下来。我不理他,他又抬头往树冠那看了看,说,上面真的可以看到好多东西。我输掉了一根雪条,厕镜拿着雪条要折断分一半给我,我说我不吃你的。他有点伤心,自己一个人走到边上舔雪条去了。

我虽经常练篮球,可篮球技术却差得很,上体育课他们不爱传球给我。除了我自己抢到篮板,整场比赛几乎没人传球给我。由于拿不到球,一旦抢了篮板谁也不传,便直冲对方篮筐。所以他们给我取了个外号叫独狼。我不喜欢这个外号,他们这样叫我,我偏是不传,以至于一到重要的比赛他们没给我上场的机会。厕镜状况比我更差,他几乎守着饮水机,一暂停就给别人倒水。也在垃圾时间上过几回场,经常跑反方向把球投入自家篮筐,引得众人大笑。厕镜开始也笑,后来就有点失落,他跟我说,在场下明明记得是哪边,一上场就不记得了。我说,下次你上场看我的位置,我在哪边你便往哪边攻。这样以后,好几场比赛他都没把球投进自己篮框。不久,老毛病又犯。我问他,你又怎么回事?他说,我以为那边那个是你呢,你们都穿着校服。

照例,打完球放学往二叔店里跑。有一段时间我去得频繁,我妈找我谈话,说让我以后少往二叔那跑。我问她为什么,她让我问我爸。我说,我不想问他。她没再和我讲话,去洗衣服了。她总是一直在忙,从没停下来过,洗完衣服拖地,拖了地出去买菜,买了菜又做饭,如此循环。我觉得奇怪,她为什么会让我别去二叔那,她以前从来没有跟我这样说过。一身汗,我冲了个冷水澡,出来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放着,自伊拉克战争开战以来,美军对伊拉克进行了1.2万次空袭,投入了1.45万枚精确制导炸弹和6800枚非精确制导炸弹,在美国摧枯拉朽的气势下,伊拉克显得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垂死挣扎。我妈拿着拖把一路拖过来,让我抬脚,我说,你挡住我看电视了。我妈说,整天看这些东西,你是唯恐天下不乱吗?她说完一路拖出阳台。门打开了,我爸醉醺醺坐到我边上,大声呼着气。大概坐了五分钟,看着电视对我说,伊拉克要完了,有什么好看的。我说,你怎么知道伊拉克要完了?他说,你小屁孩知道什么,你不知道美国的军事力量有多强。我说,说得你好像是美国总统一样。他又说,你今天又去他那了?我说,什么他?他说,你二叔。我说,去了。他腰挺直来,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上后说,你不知道你二叔以前的事,要是知道,你一天也不想在那呆。我看着烟雾从他的嘴里喷出来,在他通红的脸上慢慢散开。我说,二叔有什么事?他说,这件事本来不想跟你讲,为了不让你误入歧途,我还是讲给你听为妙。他继续说,你知道我们以前一起做钢材生意嘛?我说,不知道。他说,你现在知道了,那时候我跟你二叔合伙在镇中山路那开了一家钢材店,由于那会儿镇里的钢材店就两三家,所以很快就挣了不少钱。我说,你想表达什么?他说着打了几个嗝,一阵浓烈的白酒味蹿出。他说,我们原先约定是对半分的,后来有一次我发现他偷卖店里的钢材。我说,你们两个人一起开的店,还能偷卖?他说,他瞒着我卖,自己收钱,不过账,你说算不算偷?我说,后来怎地?他说,我知道后,跟他大吵一架,分了股。不久我到另外一处开,刚开始没什么生意,开了几个月后,生意开始好转,渐渐做大起来。你二叔那边,把钢筋拉长坑客人,被揭发后生意越来越差,干不下去,把店盘给别人。他落到现在这个下场完全咎由自取。我马上说,二叔才不会这样。我爸说,你被事情的表面迷惑了。我说,你喝醉了。我爸说,我没醉,这点酒能醉我?我说,你快回去睡觉。我爸说,你还小,看不清这个世界。我说,你不走我走。

我回到房间。房间后面在修环城路,压土机的声音把窗户玻璃震得嗡嗡响,大厅电视里不时传来炸弹爆炸和步枪声。于是想起二叔来,眉头往下弯,胡子发白,中间长着两枚大豁牙,一副慈祥模样。整天把自己埋到废品堆里。我爸说这些话不能让我相信,我想是他在抹黑二叔。我一直不喜欢他,他好像也不喜欢我,他是看不得我跟二叔好。

第二天去二叔那,我带了个篮球,打算在那练球。到的时候已经看到厕镜了,他不知道从哪弄了两个装松油的铁桶,用大铁剪竖着剪开,展开后两个桶接在一起,成了个大铁圈。二叔拿出焊机来,把两个桶连接处焊死。他一手拿着挡光罩,一手拿着焊枪,细心焊接。我凑过去看,焊枪碰到铁皮后发出强烈的光,刺到了我的眼。二叔喝我,别盯着它看,你想瞎吗?我退了几步,眼睛里到处是密密麻麻的黑斑。二叔在强光的照射下,成了一个黑影。那一刻不知为何,我爸讲的那些话突然蹿到我脑子里,我想,二叔真的做过那些事吗?如果真做了,为什么从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我想了一会儿,厕镜就打断了我,他指着刚焊好的铁圈对我说,看,我的潜水艇艇身,好看吗?我说,看起来像个棺材。他挠挠头说,不像吧,等我找几个焊到旁边去,再涂油漆,就不像了。我说,这东西能潜水?就一层铁皮。厕镜走过去敲了敲铁皮,响起沉闷的回音。他说,这个罐子都能装水,为什么不能潜水?我不理他,到旁边一块空地上运球练手感。他钻到铁圈里,往旁边滚去,说要练练在海里翻滚的感觉。二叔坐到马扎上,卷一根卷烟,风吹得他怎么点也点不着。二叔好像发现我一直在观察他,看了我一眼,我马上挪开目光。风很大,樟树的叶子在沙沙响,晃动着闪银光,空气里混杂着轮胎的塑胶味和植物的清香。

厕镜在铁皮圈里滚了一会儿,满身汗,扶着腰部向我走来。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屁股疼,我说,你再滾几圈,估计就成筛子了。他说,没关系,我准备在里面铺一层泡沫,这样就不会疼了。他去冰箱那拿了两根雪条,递我一根,让我别拍球了,先吃雪条。我们蹲在大樟树底下阴凉处,滋滋舔着雪条,融掉的雪水滴到地上,很快就被吸进去了。为了不让融掉的雪水浪费,厕镜把雪条举得高高的,仰着头,张大嘴巴去接落下来的雪水。阳光打在他黝黑的额头上,闪着光。吃完雪条后,我们斜躺在樟树的根茎上,一边回味雪条的味道一边瞎聊。厕镜告诉我,他最近无心上课,都在看一本武侠小说,叫《三国演义》,里面有个人叫关羽,在华容道的时候,宁愿自己死也要放走敌人曹操。他讲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在地上画一些不规则的图形。我问他,画的是什么?他说,要不我们结义吧。我说,什么?他说,关羽和刘备张飞他们都结义了。我说,刘备张飞又是谁?他说,也是那个武侠小说里面的。我说,我知道是里面的,可他们是谁?他好像被我问住了,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来,他说,反正就是结义的,很简单的嘛。说完他去二叔那卷了两根烟,二叔在马扎上睡着了,不知道。把烟拿过来点上,递给我一根。我说,我不抽烟啊。他说,不是抽,是要拜,结义就要拜。我说,怎么拜啊?他两手合起来拢着烟,恭恭敬敬往前一拜,说,你也来。我还没想清楚是否要拜,他又说,来啊,跟我这样做。我也跟着拜了下去,一共拜了三拜。他说,好了。然后我们又回来樟树下,我把那根烧了半截的烟放到嘴里,吸了一口,热热的。厕镜也把他那半截塞到嘴里,吸了一大口,呛得他满脸泪水。他说,以后等我潜水艇做好,我当船长,你当大副。我看着躺在废品中间的那圈铁皮,太阳直晒,顶上冒着扭曲的水蒸气。墙外面有卖凉粉的经过,喊着大嗓子,槐花,凉粉哟!我又抽了一口烟,没理会他。他继续说,要是你要当船长,我就当大副,我们是兄弟了嘛。

篮球场翻新完,夏季也结束了。球场上换了两个透明的玻璃篮板,地面上涂了一层绿色和褐色油漆,篮筐还系了网兜。学校开学后,我们又开始到银行楼后的篮球场去打篮球。厕镜他爸会到围栏那看,通常,抽完一根烟后就走。有时球往他那边砸,他起身帮捡起来,往地上拍几下,才把球丢给我们。听一些人说,他爸以前是个篮球高手,在镇上颇有名气,本来体校招他去做老师,因为一些原因没去成,后来就没再打过篮球。有一个周六,我们约好了去银行楼后的篮球场打球,到那见大门紧锁,没见他爸。我们想找厕镜去拿钥匙开门,发现厕镜也没来。一帮人在门口等了十几分钟,把厕镜骂了一顿才散去。

一连几天,都没见厕镜来上课,我到二叔那找他,二叔也说他没来过。再见他已经是十几天后了。那天我躲在二叔那吹风扇,夏天虽然过去了,天气仍然燥热,我坐在椅子上吹风扇,一边吹一边想象着秋天西北风吹来那种凉爽的感觉。厕镜这时候从门外走进来,一进来就说让我帮他个忙。我问他要帮什么忙,他没说话就走了。傍晚放学他在校门口等我,见我就把我拉到一僻静处,从兜里抽出一把弹簧刀递给我。我一愣,问他这是干嘛。他说,我要报仇。我问,报什么仇?他说,你别管,你就说帮不帮。我说,帮。几天后,我才从二叔那知道厕镜所说的仇是什么。那是关于他爸的。一天傍晚,有两个社会青年想进入银行打球,厕镜他爸没放行,那俩青年硬是要进去,厕镜他爸上去拦住,两边便动起手来。其中有一个青年,抽出一把水果刀,往厕镜他爸背部捅,捅了十几刀,那俩青年才慢悠悠离去。

厕镜把弹簧刀递给我,又从兜里掏出一把来,跟我说了地点,也就是高架桥底的一条小路。他说他已经观察好了,那个捅他爸的人经常开摩托车从那经过。那个傍晚,太阳落山后,天还有些余亮,河水把晚霞倒映出一种奇怪的红色。我们躲在桥洞里,厕镜在外边,我在里边,他手里握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棍,等那人开摩托车过来,先用木棍插入摩托车轮子里,摩托车倒下,再上去用刀子刺他。天渐渐黑,风把面前的蒲苇吹得沙沙响,我看着那些植物摇摆的黑影,心里甚是惧怕。我抖着手拿出一根烟要抽,那是我白天去二叔那卷的,我想兴许能压压惊。厕镜看到火光,把烟扔进河里,没有说话。他扔烟的时候,手碰到了我一下,他的手湿湿的,在轻微地抖。那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如此漫长,像是过了半辈子一样。接近九点,一辆摩托车从远处驶来,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近,等到露出前灯,厕镜用木棍捅过去。接着,就听到木质的撕裂声和金属的碰撞声。那人啊一声,从车上甩了下来,掉进蒲苇丛里。就在那一刻,我感到无比惧怕,再也站不住,猛地撒腿往岸上跑。我一路跑进家里,关上门反锁后,坐到床边直喘气,两只手不断发抖。坐了几分钟,我又站起来回走动,走了几分钟,又坐回床边。终于也坐不住,开门往外跑。我妈见我惊慌失措,问我去哪里,我没应她。

我一口气跑到二叔的废品站,那的灯还亮着,灯罩上围着一圈飞蚂蚁,它们飞着飞着翅膀就没了,掉到地上爬。这是快要下大雨的前奏。我走进去,二叔正在看电视,看到我不对劲,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想喝啤酒。二叔问我喝过酒吗。我说,我跟同学偷喝过。二叔从冰箱里拿出两瓶绿瓶漓泉啤酒,递给我一瓶,自己留了一瓶。我用牙咬掉瓶盖,猛灌了一大口,从嘴里一路冰到胃里,真爽啊。放下来后,又喝了几口。二叔让我喝慢点,我就喝慢点,不到十分钟,喝完了一瓶。我又对二叔说我还想喝,于是他又拿出一瓶来。我一连喝了三瓶,喝完之后肚子撑得跟鼓一样,不停地打嗝。一会儿,酒精反胃,我跑到旁边樟树底下吐起来,吐得也很爽,就吐到厕镜的潜水艇边上。吐完回,身体轻飘飘的,我感觉要飞起来了。二叔搬了把凳子,让我坐到门口,方便去吐。他问了我好多问题,我都胡胡乱乱回答了。后来我的眼睛不断地聚焦,眼前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光晕,一只断了翅膀的飞蚂蚁掉到我脸上,沿着我的脖子爬。我似乎看到厕镜捅倒那人的摩托车后,抽出弹簧刀转头对我说,上!然后发现我没在他身后,接着那人从草丛里蹿起来,从摩托车坐垫抽出一把比弹簧刀大几倍长几倍的刀,把厕镜按倒在地上。厕镜倒下后大骂我的名字,骂我不仗义,我出卖了他,诅咒我不得好死。眼前光线明明暗暗,散开又聚,聚了又散,等到再次聚时,我看到二叔的大脸就在我面前,他面目狰狞,像是在笑我。我擦擦眼睛,发现他看了看电视,又对着我大笑。我的嘴已经不受我控制,我说,你笑什么,你也好不到哪去!二叔笑容慢慢凝固。我说,你装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就把我爸讲给我听的那些事全大声说出来。听完后,他的脸突然冻住了,呆呆望着我,眼睛很深,像是看不到底般。过了一会儿,他问我,你遭遇了什么事?我就把和厕镜去报仇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说完我大哭起来。二叔去冰箱拿了一瓶啤酒,点了一根烟,喝一口抽一口,抽一口喝一口。他给我拿了一瓶绿色的饮料,很甜,我一直想不起来是什么。我喝了几口就挨着墙睡着了,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昨夜下了一夜大雨,世界都湿透了。二叔在院子里剪铁,我慌忙跑出去,一路晕乎乎,头很疼,想吐,到家洗了个澡,出来看到太阳升到半空了,蝉大叫。

回来后我再也没敢去见厕镜,呆在家里不出门。我妈问我原因,我说我不想在热河读书,我想去县城。不久,我爸替我退了学,把我转到县里的一个中学去。那以后,我跟厕镜断了联系。我上完初中到市里读高中,后来又去南边的一所城市读大学,读完又出来找工作,除了过年外,我很少回到热河。也不再去打篮球。可我总是忘不了厕镜,他站在旁边那湿黏的手,还有那些一起去网吧玩CS,一起吃冰棍的影像。有一次我去一个同事家吃饭,他家是潮汕人,信关公,在客厅摆了个关公蜡像,以供祭拜。那顿饭我就坐在关公对面,我感觉他的眼睛一直在瞪着我,吃到一半,我便跑到卫生间狂吐不已。

2015年冬天,二叔去世,我回热河几天,给他守丧。期间见到我爸,他已经跟我妈离婚好多年了,这几年不知行踪。我跟我妈在县里生活。他就在我旁边不远处,但我们自始至终没讲一句话。我从热河赶回县里的那天晚上,我妈早早就在客厅等我,她与过去相比,肥胖了许多,也老了许多。我一进门,她就让我坐下来,然后,她给我讲了一件事。也就是我爸曾经跟我讲过,二叔背叛他的那件事。我妈却不是这样说,她说,这件事以前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告诉你的,但现在我要告诉你。她理了理落下额头的几根白发,继续说,那件事完全不是这样,是你爸背叛了你二叔。

我有些恍惚,感觉眼前的灯光在闪。

几个月后,回家扫墓,我决定去找厕镜。我去了他家里找,没人在,问了邻居说他们搬出去住了。我又去银行大院,想看看他爸还在不在那。我沿着粮仓街走,粮仓街只剩下个名字了,这里拆迁后,粮仓搬走了,二叔的废品店不见了,那棵大樟树也不知所终,满街都是各种店铺。我走到银行大院门口,对面就是保安亭。厕镜穿着一身迷彩,戴着一顶绿军帽,在给进出的车辆敬礼。我没有马上过去,站在对面抽了一根烟。

掐掉烟,我走过去,在后面拍了拍他肩膀。他转过头来,要敬礼,一看是我,捶了我胸口一拳,便大笑起来。他约我六点见面,那会儿刚好下班,他要请我喝酒。

闲着无事,我早早就到了相约的地点,那是一个叫三月天的饭店,旁边种有一棵大樟树。他准时来到,军帽已经脱去了,迷彩服还穿着。我们点了菜,就喝起啤酒来。饭间,趁着酒劲,我跟他道了歉。我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说,什么事?我说,高架桥下报仇的事,我不仗义。厕镜说,那时我也怕得很,后来我走出去看那個人,发现弄错了,根本不是捅我爸那个。我说,后来找到了吗?他摇摇头,说,后来没见过人。我说,兄弟,是我对不住你。他喝了一大半瓶酒,说,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当时我那个朋友说要去上厕所,结束拉肚子,就错过了,那纯属自然灾害。

喝高后,他要带我去他家,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他就住在银行大院里面。打开大门,他又搭着我的肩打开另一扇门,我便看到了一艘硕大的潜水艇,从门口一直连到窗外。外面漆着鲜艳的绿色,中间装着一扇门。他打开门,里面有两个座位,座位旁边到处是按钮。他坐到驾驶座上,让我坐到后面。他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做船长,你做大副。现在,我们就要潜到深海去。

说完,他关上房间的灯,四周一片黑暗,只听见螺旋桨和海水的声音。

猜你喜欢

二叔废品运球
小区里的“狗”
完形填空一则
幼儿园大班篮球运球活动的实践探索研究
鹁鸽
“双人运球”乐翻天
卖废品
礼品变废品
二叔进城
课例.篮球体前变向换手运球
傻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