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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将要开过我们的村庄

2019-09-10黄德良

广西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副镇长堂兄支书

黄德良

从电视新闻里,我得到了来自家乡的消息:从省城通往广州的铁路就要修建了。

在高铁飞速发展的时代,修建一条铁路,本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关键是这条铁路与我们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从省城通往广州的铁路建成后,火车将要开过我们的村庄。因此,修建从省城通往广州的铁路的消息一公布,便着实让村里的人激动了好一阵子,大家奔走相告:火车将要开过我们的村庄啦!

晚上,我打电话问父亲家乡修铁路的事情。

父亲读书少,文化低,是一个退休工人。退休之前在镇中学做后勤工作。父亲之所以能够进入学校当工人,还是与爷爷有关,也就是靠顶爷爷的职进去的。三十岁那年,爷爷退休后,父亲才得以顶职。难怪,他的双腿,一条跨在学校里,另一条踩在田地上。学校工人的身份,骨子里流淌的还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的血液。每当课余和节假日,父亲都要回家忙田地里的活。退休后,父亲又回到了村子里,当回了农民,与母亲和睦相处。

我到省城工作后,父母也不愿跟我们住进省城,而是留守在村庄里,自食其力。

“村里修铁路的事一点也不假的,那些土地都征得七七八八了。”父亲乐呵呵地说,“我们在水坑边那块蚂蟥田,也得了一万多元的补偿款呢!”

那是水坑边一块有名的蚂蟥田。当初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分田地时是通过抓阄来进行的,村里人最担心的是抓到那块蚂蟥田。但无论好丑,田地总得有人要,结果三叔手气不好,抓阄抓到蚂蟥田。抓阄抓到蚂蟥田的三叔怎么也不肯要,在村里大吵大闹。生产队长便劝父亲让一让,发扬一下风格,结果老实巴交的父亲风格一发扬,便将母亲的那块一等田换来了三叔那块蚂蟥田。

蚂蟥田果然蚂蟥极多,名副其实。那里一年四季,水草丰茂,牛们都很向往。可牛一旦下去,吃是吃好了,走上来时,大腿上便是一条条吃得饱饱的蚂蟥,有点得不偿失。

“有时,我觉得吃亏是福。”我听得出,父亲说这话时是挺高兴的。

火车将要通过我们的村庄,在省城工作,我的心变得舒坦起来。铁路开通了,便可以大大缩短城市和农村之间的距离。到时,我带上妻儿回村去过双休也不成问题了。

火车的确是个好东西!想当年,我对火车是何等好奇,充满着神往之情!可直到读初中,我对火车的印象还只停留在电影里的模样,真实的火车到底与拖拉机有什么不同,我也不得而知。

多少年来,火车像磁石一样,深深地吸引着我的心。

第一次看见火车,还是我跟苏一修逃课跑去玉林看的。

苏一修是我村里的本家邻居,虽然论辈分我比苏一修大一辈,但因为他比我大几个月,所以,我还得称他为老侄哥。

我跟苏一修逃课跑去玉林看火车,那还是读初中时候的事情了。

一天放晚学后,我们几个同学在校外的山头散步,突然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呜呜的声音,这声音好像是火车的,也好像是飞机的。我们都没有见过火车,也没有见过飞机,而玉林就有火车。于是,我提议,到玉林去看火车。苏一修对我这一提议非常赞同。为此,我和苏一修于第二天,在学生做了早操后,便偷偷地溜出校门,绕过一片田野,向着玉林的方向走去。走了大半天时间,约莫到了学校午休起床时分,我们终于来到了那个叫名山的地方。

我们走下山岭时,一列火车正鸣着长笛,快速地从岭脚下开过。那是一条黑色的长龙,匍匐在铁轨上,敲击着轰鸣,看都看不清楚就滑过去了。这让我们好生失望,我们只好或蹲或坐地在铁路边的小石子上,静静地等待着火车的再次到来。因为那时交通尚欠发达,等下一趟火车要等很长的时间。那条铁路的双轨,直直地并排着在我们身前和身后延伸。我们如大海中找不到方向的一叶小舟,不知火车将从哪头开来,只好焦急而又热切地这头看看,又那头望望。

当我们怅然若失想回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了火车的呜呜声。跟着,一个黑色的高大的火车头便挟风裹云呼啸而来。我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顾不了拍拍屁股的尘埃,便举手高兴地叫着“火车,火车!”火车开得很快,从我们身边开过,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那声响撞击着铁轨,仿佛也撞击着我们的心房。我们激动地叫着跑着!待火车开过后,我们还沿着铁路,跟着火车跑了好远的一段路。

回到学校后,班主任张老师把我们批评了一顿,还让我们写了检讨。

张老师与我们同村,都是茶地村人,与我们父母都很熟悉,好在他没有告诉我们的父母。

虽然我们受到了张老师的批评,也写了检讨,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心情的激动,因为,我们亲眼见到了火车。在这之后的好一段时间里,我和苏一修在同学当中俨然成了众星捧月。同学们一有机会就来向我和苏一修打听见到火车的情景。这让我们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可热情冷却后,我和苏一修也会黯然神伤地相互发问:什么时候我们的村庄也有火车开过呢?

我和苏一修逃课去玉林看火车这事过了一段时间,张老师又旧事重提——这不是在算旧账,而是用于对我们的激励。

张老师满怀期待地说:“大家要把精力放到学习上,不用去玉林看火车,以后我们这里也会有火车的。说不定到那时,大家就都可以坐火车去读大学了。”

对张老师的说法,我深信不疑,因为老师是不会说谎的。

老师不会说谎,可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到长沙读大学了,家乡还没有修建铁路。为了坐火车去长沙,我去玉林火车站买不到票,又去省城火车站,还是买不到票。为此,苏一修專门又陪我去省城排了两天的队。这让我心存不尽的感激。

如果家乡有了铁路,那该有多好!不用自己跑上跑下,也不用麻烦别人。可直到我大学毕业,也在省城工作了好多年,家乡的铁路依然停留在重要的议事日程上。

现在好了,火车将要开过我们的村庄了。虽然我没有能够坐上火车上大学,但我从省城回家乡也方便多了。铁路开通后,从省城坐火车回去,只要一个多小时呢!

听说,为修建从省城通往广州的铁路,村里征地、清表的工作正在紧锣密鼓、有条不紊地进行。

趁着有十多天的公休时间,我决定回村里看看。

我的家乡的小村子——茶地村地处桂东南丘陵地带,那里地处边远,贫田穷地,交通落后。

母亲告诉过我,我出生的时候,她属于难产,生产困难。十婶儿来看到后,觉得不对劲,非要送她去乡卫生院不可。于是,十婶儿踮起双脚,回家拉了一架木头车,与其夫一起,将我母亲拉出去。

十婶儿也就是张老师的老婆,本来我应该叫她师母的,但村里人都叫她十婶儿,我也就跟着叫。

她不是接生婆,但那时村里的妇女生孩子,都是在村里的,她喜欢去看看,慢慢地就看出了一些门道,积累了一些经验。所以,当接生婆不以为然时,她毅然决然地做出了决定。

好在我已经走出了贫穷的茶地村,成了省城的人,并有了一官半职。副处级干部,父母不知道是多大的官,但村里陈支书告诉过他们,相当于蒙副县长。

父母在电视里见过蒙副县长。他的确是威风:大会坐在主席台,出行都有靓车载,下乡众人围上来……好不风光。

生活在茶地村,条件是谈不上好的,但父母一直为我而自豪。在村里,父母也算是有脸面的人了,连陈支书见了面也主动跟他们打招呼。

每次回村,十婶儿都要到家里来看看我,给我说一些村里的事情,也说张老师讲给她的我们读书时的趣事。当提到我们逃课去玉林看火车被张老师批评的事时,她也会笑出眼泪来。

有时,十婶儿会对我说:“你无论在外面当多大的官,都不要忘记十婶儿;如果不是十婶儿,就没有今天的苏木。”

对十嫂儿,对张老师,我一直心存感激。

回到县城,我便去找老侄哥苏一修,问他要不要回去看看村里的情况。

苏一修刚从县人民医院回到家。他的姐姐被人打伤住院了。苏一修神情忧郁,提到村庄,他有说不出的痛楚,高声地说:“不去,我屙尿也不向那个方向了!”

我知道,他对村里的亲人很失望。而令他失望的不只是他的亲人,还有这个村庄。

与我相比,苏一修的命运是坎坷的。

我考上大学那年,他回校补习了。补习一年之后,他才考上了师范学校。

他家里比较贫穷。因为有两个姐姐,他属于超生儿,父亲直到死了,不但没有留给他什么家产,还要欠下超生的罚款。所以,他成为教师之前,还得先帮父亲交清超生的罚款。

现今,我已经在省城央直单位里混了个副处,他依然在县城的小学里当教师,生活艰难而清贫。

苏一修没有跟我一起回村,我多少有点失落。难道是因为我和他的地位今非昔比了?

回到村子后,我独自悄悄地在村里转了一圈。

茶地村依然是茶地村,楼房与瓦屋并存,树木与杂草共生。所不同的只是村子里静悄悄的,那些青壮年男女几乎都去广东打工了。没有见到我的同龄人,大概他们的脸上早已布满了沧桑。

吃饭的时候,我说:“我到县城见了一修哥,本想叫他也回来的,可他死也不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叹了口气,告诉了我这些年来有关苏一修的情况。

每年清明节,不回来拜众山的,都或多或少地另外给一些钱,他却没有,只是凑了个份子。村里人总说他忘本,看不起他,所以对他没有多少好感。

苏一修的父母死得早,有一个姐姐远嫁广东,另一个姐姐嫁在邻村。最初几年,家里的田地都让嫁在邻村的那个姐姐来耕种,但没种几造,她便不干了。于是,那些田地便由堂兄耕种。有人耕种,总比丢荒的好。堂兄耕种苏一修的田地,苏一修不要他的租金,觉得不用自己交水费公粮就已经很不错了。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好多年。苏一修对那些责任田地从不过问,堂兄以为苏一修记得不清楚了,渐渐萌生将其占为己有之心。

直到这次修建铁路征地,堂兄把那块三角地卖了。嫁在邻村的姐姐回去,要堂兄把卖那块三角地的钱交出来。堂兄不肯,于是两人开始吵架,并且不断升级,由动嘴到动手。最后,堂兄将一块砖头砸到了姐姐的头上,鲜血顿时如注……

回到了村中,苏一修找堂兄要说法。明明在公路边那块三角地是苏一修的,可堂兄硬说是他的。没有地契,也没有什么土地使用证,苏一修可以拿出来的只是一本很旧的公粮簿。可公粮簿只能证明你有多少田地,并不能说明你的田地是哪一块。苏一修没有证据,唯一可以作证的是村里的人。

公路边那块三角地,苏一修是清楚地记得的,他相信上了年纪的人也都清楚地记得,并且可以为他作证,可就是没有人肯为他作证。

他去找了村民小组长,小组长没有好脸色,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苏一修转身离开时,小组长才说,那块三角地是堂兄的,你在县城了,还回来争一块地做什么?难为你读了那么多书,还是一个人民教师!

在村中的日子里,有好心人悄悄地告诉他,大伯公那里有一本田丘图,记录着全村各家各户的田地。

大伯公是当时生产队的会计,生产队田丘图的绘制人。分田地时,所有的量度和记录都是他经手的。他保管有一本田丘图,当是可靠的信息。这让苏一修看到了一丝希望。可当苏一修去找到大伯公时,大伯公摇头晃脑说:“我没有什么田丘图,人老了,什么都记不得了。”苏一修乘兴而去,失落而归。

明明知道那块三角地是苏一修的,可村里就是没有人肯为他说话。背地里甚至有人说:“得罪你苏一修一个人,好过得罪堂兄,因为你苏一修三年都不回来一次,人家朝见口晚见面的,远亲不如近邻嘛!”

苏一修去到村委会找陈支书。对苏一修的境遇,陈支书十分同情,却也表示爱莫能助,毕竟村里人没有一个人肯说句公道话。苏一修无奈地摇摇头:“堂兄,你要那块三角地也可以,但有话好好说啊!你这样做与明火抢劫有什么区别?”

苏一修简直有冤無处可伸。最后,苏一修来到那块三角地边。三角地早已面目全非,原来的模样没有了,已经被铲车推平了。不经意间,他的眼泪不由自主滴到了地上。这是祭那块土地的眼泪,也是祭那个村庄的眼泪。他默默地在那块三角地转了一圈,然后便怅然地离开了村庄,回到了县城。

回不去的村庄,才是故乡。故乡留在苏一修心底的,不是乡愁,而是一枚锋利的针,扎得胸口麻麻地痛,永远也无法消除的痛!我终于理解苏一修与我见面时,一副神情忧郁的样子了。

知道我回来,有几个同学来聚聚,陈支书和分管地的李副镇长也来了。他们都说茶地村征地工作顺利呢!

我高兴地说:“应该感谢你们,为家乡的发展辛苦了!”

去看望了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回到村边的小路上,踢着路面一颗小石头,竟然打了个四仰八叉。裤脚满是泥尘,我用手拍也拍不净。到路边的水坑蘸水,慢慢地抹去。谁知,脚下一滑,一条腿也滑到了水里。

我知道,这是很不吉利的预兆。我心里怦怦地跳,不知道前面等着我的将是什么。

在屋角,我遇到了十婶儿。

她神秘兮兮地拉住我:“苏木,你已在外工作了,村里的事你就不要理那么多了。”

十婶儿的话,让我一头雾水。村里的事,我管了吗?

“没有签字的几户人决定不签字了。”十婶儿说。

“为什么?”我问。

“补多补少都是大众的事,你又不占一分一厘。”十婶儿答非所问地说,“自己的头难剃啊!”

我不知道她的具体所指。征地问题,我家不是解决了吗?父亲一向积极,他的儿子是央直单位副处级的公务员,他不可能落后的。我上次跟他通电话时,他不是说那块蚂蟥田,早早就签了字,还得了一万多元的补偿款吗?

带着满腹的狐疑,回到家,我又问父亲。父亲说:“还有六户村民,本来已经做通了工作,但因你的回来,他们突然改变了主意,不肯在征地协议上签字,其中包括你三叔。”

三叔不肯签字,与我有什么关系?兄弟分家成邻居,三叔的问题怎能说是我家里的问题呢?

我知道,现在的农民,不再像前几年了。他们懂得了法治,不再受村镇干部一吓二喝了。平时可以不理你,但有事了,他们就可以找你,你有意见也不得不办。农民们这才成了真正的上帝,你能奈何他们什么?

农民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十分珍惜,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征地是为了修建铁路,造福桑梓造福人民,不是与民争利。

“你去跟他三叔说说吧!”母亲忧心忡忡,怯怯地对父亲说。那语气近乎哀求。

父亲与三叔一向不和。对母亲的哀求,父亲颇感为难,一言不发。

父亲与三叔不和,还得从头说起。

爷爷原先是一个老师,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被打成了右派分子,回村接受贫下中农的专政。在贫下中农专政的日子里,他吃尽了苦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爷爷得到了平反。可得到了平反的爷爷刚做了一年多便退休了。爷爷退休后,按当时的政策,可让一个子女顶职。三叔那时年纪尚小,父亲又已满三十,最后还是由父亲顶了爷爷的职。

那时,教师的工资很低,工人的工资更是不多,但学校离家近,父亲经常回家帮忙农活。虽然父亲的工资不多,可有他不多的工资补贴家用,一家人的生活就过得比村里好些人要滋润。

这样过了几年之后,三叔渐渐长大了,读不了书,回家当农民,直至娶妻生子。为父亲顶职这事,三叔在三婶的教唆下,不断地找话使爷爷为难,说爷爷看小他,偏心,把好处都给了我父亲。在分家后,三叔又认领了爷爷,因为爷爷有退休金,把体弱多病的奶奶推给父亲赡养。

奶奶去世后,爷爷的身体又差到了极点,爷爷的退休金已经不够用于他的治病了。这时候,三叔又将爷爷推回给父亲赡养。父亲没有什么怨言,觉得儿子赡养老人是理所当然的。可父亲这样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并没有得到三叔的半点谅解。

三叔有两个子女,读书读不进,而我上了大学,又在省城有了工作。虽然我的工资比不上人家出去打工的多,可毕竟是国家干部,所以,三叔心里很不平衡。他老是说,如果他能顶职,子女不会像现在这样没出息。

明知父亲与三叔一向不和,母亲却要让他跟三叔“说说”,那是怎样的苦楚与无奈啊!

征地一旦变成政府的行为,就是谁也阻挡不了的。如果三叔不是我的亲叔叔,人家一声令下,便可以将土地推开了。人家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给我面子,更主要是因为我在省城央直单位,他们摸不清我背后的关系。

按说,父亲与三叔不和,村里人包括那些村干部都是有目共睹的,可村镇干部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平时不认亲兄弟,那是锅头不热;当锅头热的时候,那情形就不同了。

我想去找陈支书,我想去找李副镇长,我要当面跟他们说清楚,村里人反悔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更不会从中挑拨。我是党多年培养出来的干部,这一点儿觉悟我还是有的。况且,路通财就通。铁路修好了,火车将要开过我们村庄,那是多大的好事啊!

思前想后,我又不去了。那样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我没有去找他们,他们却找我来了。

那天早上,陈支书带着李副镇长、派出所马所长来到我们家里。

陈支书和李副镇长都没有了当初的热情和客气,代之是一脸严肃的表情。

李副镇长说:“从省城通往广州的铁路,不是镇、县说了算的。早几天,在县里的征地项目推进会上,县委杨书记已经下了死命令,要大力推进征地项目,级级都表了态。我们村的征地情况是比较好的,但还有六户村民没有签字,特别是你三叔。”

马所长插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他适时地将一副手铐放到桌子上,还故意弄出叮当的声响。

“你什么意思?”我表现出极不满地说,“三叔没有在征地上签字 ,与我何干?你们搞株连式的策略,就体现你们作为领导者的智慧?”

李副镇长严肃地说:“不要以為你是央直单位就管不了你。只要是共产党的天下,我们都能管——”

陈支书咳嗽了一声,李副镇长咽了咽口水,才不再往下说。

“李副镇长意思是说,希望你配合一下,帮做你三叔的思想工作。”陈支书脸上露出尴尬的笑。

这次谈话,我们不欢而散。

火车将要开过我们的村庄,这本是一件好事,可是……

晚上,陈支书又来了。

他一来,就说:“我们自己人说自己话,你昨天在马所长和李副镇长面前说的话是欠思考的。如果不是考虑到你是省城央直单位的干部,他们肯定会采取果断的措施了。”

我没有说话,我猜想,陈支书所谓的果断措施,大概就是抓人了吧!

一会儿,陈支书又对我说:“我们都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说多一句也没有意思,还是让三叔签字算了,不要搞那么多名堂。”

陈支书的话,让我很反感,好像是我叫三叔不签字似的。他签字不签字,关我什么事?

父亲对陈支书,一直唯唯诺诺地赔着小心。在陈支书离开我们家时,父亲一直送他到家门外。

我本以为,这件事就可以这样结束了,然而没有。后来所发生的事情,远远超乎所有人的意料。

这没有签字的六户村民,本来已经兴不了什么风浪,只要强硬地动一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他们的思想防线土崩瓦解。陈支书带领征地工作队挨家挨户再去做思想工作,好话说尽,最后,又有几户村民签字了。

陈支书对他们说:“这就对了嘛!众人的事需要众人办。你们看,苏木也要回来协助征地了。”

也许正是陈支书这句话,让三叔更加确信我回来的真正原因,从中看到了更大利益:不是增加他的收入,就是断送我的前程!

我清楚地知道,能够进入省城这个央直单位,是我一路打拼过来的。当初在长沙读大四时,我参加国考,竞聘这个职位有一千零八十人,也就是说,我击败了一千零七十九人,才得到了这个职位。这个虽难,但我毕竟成功了。

父亲已经跟三叔好多年没有说过话了,形同陌路人,可是,为了我,他却厚着一张老脸,去求三叔把字签了。

父亲对三叔说:“苏木从小读书,从学校到工作,没有干过多少苦力活,又做了那么多年机关工作,如果你不签字,他的前途就完了。”

可任由父亲如何絮絮叨叨地说,三叔都没有心动,好像心里还有一阵冷笑。也许我的前途完了,这正是三叔想要看到的结果呢!

三叔没有好脸色,对父亲一阵奚落。然而父亲仍然没有死心,他低声下气。他回来对我说:“苏木,你还是去找三叔说说吧!我们这辈人的恩怨,与你们年轻一代无关。”

的确是这样的,父辈人的事我从来没有参与过。虽然有时旁人对我说三叔的不是,可我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见到三叔依然跟他打招呼。虽然他对我的态度冷淡,不太友好,但平时回来,我都会给他一两包香烟的,他也没有说什么,照收不误。我相信,单凭这种关系,他也许会作出让步的。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只好去试试,也许他就是争一点面子,要我去求求他呢!

我到三叔家里时,他正在修扁担。我把两包红塔山放在他身边的一张小椅子上。他眯着眼睛,看了看那条破开的竹子。我开门见山地说:“三叔,那征地的事,你签字了吗?听说个个都签字了,就差你没有签字?”

他没有说话。

一会儿,我又说:“三叔,我觉得差不多就行了,现在陈支书给了我们台阶,下了吧!都说‘胳膊是扭不过大腿的’,我们正是胳膊,人家才是大腿。况且俗话说,‘斗官穷,斗鬼屈’。”

他依然没有说话。

我急了,说:“三叔,你到底要怎样才签字呢?”

许久,他终于放下竹子,说:“苏木,我不是故意难为你,你看,我们四万一亩地卖出去,人家赚多少钱?四五千元一平方,一亩就两三百万元。我那块土地是最好的,没有了,我喝西北风去?你没有土地,有政府养;我不种地,就会饿死。”

我马上说:“三叔,这样吧!我另外给你加两万元。”可一说完,我就觉得后悔莫及,真是蠢笨到家了,怎么可以这样说呢!他会贪得无厌的。

那好,三叔停止了手上的活,用惊奇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说:“苏木,你去做你的工吧!我心中有数的。”

我长长嘘了一口气,毕竟三叔松口了。我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父亲也说:“我就说嘛,你去求他说一句好过我说一百句,到底你三叔也不是完全沒有良心的人。”

然而,当陈支书找到三叔时,三叔还是不肯签字。

这次回村,正值村里征地的节骨眼上,我感到回得很不是时候。

下午,我来到村边的防洪堤上走来走去,心情有点沉重。我怎么就这么背时呢?

这些年来,在省城工作,我不断地回望我所走过的道路,回望生我养我的村庄,回望我村里的父老乡亲们。眼前,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熟悉,却又是如此的陌生。防洪堤边有一丛竹子,那是父亲在分田到户那年种下的,因为与三叔的竹林边较近,三叔便硬说是他的。这些年来,每年的竹子,都是他斩的。

当时发生纠纷,我曾对父亲说:“算了,一年就是十条八条竹子,值什么钱?”父亲说:“山大揽来就是柴,一年十条八条,十年就是百条八十条。”在我的耐心劝说下,最后父亲便不跟三叔计较。可这并没能讨得三叔的欢心,他总觉得父亲因为顶了爷爷的职,心里有所亏欠。于是,三叔便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从防洪堤走回到家中,我看见父亲也在天井里踱来踱去。这时,李副镇长给我打电话,问我家里的事情办妥了没有。我告诉他:“没有,我三叔就是不肯签字。”他挂了电话,我听得出,李副镇长的一声叹气,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抱怨。

而我是叹气和抱怨都兼而有之的。

父亲问我:“李副镇长来电话怎么说?”我反问:“那能怎么说?”父亲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走出门外。那是黄昏时分,太阳将它的光辉,如同殷红的血一般的光辉涂满了天边。

在父亲走出去后,屋里显得异常安静。几天来,为三叔这事,我觉得很累了,从身到心,于是便回到房间里蒙头大睡。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一列火车,像一条黑色的长龙,正在向着我们的村庄呼啸而来。人们高兴啊!他们挥动着手里的家伙,或帽子,或树枝,或铁铲,借以表达着内心的激动和喜悦。不久,我也已经由副处转为正处了。一天,我坐着火车回到村里,人们更是兴高采烈地叫着跳着……

突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了。好一个白日梦啊!

这时,我从床上爬起来,听到村里吵吵闹闹的。我心里怦怦狂跳,预感到村里出事了。我忐忑不安地走到门口,只见母亲哆嗦地站在那里,面如土色:“你爸被三叔打倒了。”

“怎么會这样呢?”我惊慌失措地跑到地边。

三叔也惊慌失措地说:“你爸,你爸,被我夯死了!”

“爸——”我一声尖叫,哭了起来。

当时,父亲走出去,看见三叔正蹲在他那块地头,手里把弄着一块泥土,还放到鼻子底下嗅嗅。见此情景,多少年来的郁闷,瞬间化为怒火,父亲不动声色地走上去,一把铲柄打到三叔的肩头上。三叔站起来,夺过父亲的铲子,拍到了父亲头上……

虽然是父亲动手在先,但把父亲打倒了,三叔也痛哭流涕,悔不当初。他第一件事就是找李副镇长,把名字端端正正地写在征地协议上。

经过医院的抢救,昏迷了三天的父亲苏醒过来了。苏醒过来了的父亲第一句话便是问三叔签字了没有。

听到三叔已在征地协议上签字的消息,父亲倒是欣慰地笑了:“苏木,你可以安心回去上班了。”

原来,父亲一直以为我是回来参加征地的,三叔不肯,我就将会丢官弃职,所以才有了冲动。

我可怜的父亲啊!

在茶地村不到十天,就发生了那么多事,我感到很郁闷,悔不应该在这时候回来。如果我不在这个时候回来,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误解、麻烦和伤痛。

夜晚,村中格外的静,天上微弱的星光,让人产生苍茫之感。我迷茫的时候,我想到了苏一修,于是我打电话给他,诉说心里的苦闷。

苏一修的反应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强烈,却是淡淡的,很像早有所预料一般。然后,他给我发了一条微信:

一段路,走了很久,依然看不到希望,那就改变方向;一件事,想了很久,依然纠结于心,那就释然放下;一些人,交了很久,却感觉不到真诚,那就选择离开;一种活法,坚持了很久,依然感觉不到快乐,那就选择改变。放下来,让心归零。

我知道,苏一修正在静心修炼佛法。他的意思是不是让我离开这个村子,像他说的一样,屙尿也不向那个方向了?

父亲的伤还没有痊愈,我便急着要回省城了。这次,我决意要带父母去省城。在经历这件事后,父母坚守村子的决心便有了动摇。

临走前,父母带着我走了一圈自己的山地竹林,每到一处,他们都要说一通,比如叫什么地名,有过什么记忆。在长田边,父亲无限感慨地说:“都说笨过拉犁,我就拉过呢!”

母亲白了他一眼:“尽说那些旧事,鸡儿记谷种,那时谁没辛苦过?”

想到那些田地山林的处置,我几乎没有考虑就说:“都给十婶儿吧!”

父亲想了想,说:“把屋边那块竹山地给十婶儿就可以了,其余的全部给你三叔。”

想想也是,三叔是我的亲三叔,三叔是父亲的亲兄弟。毕竟,血浓于水啊!

父母来到省城后,老是叨念着村里的人和事,可我对村子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淡了,如同黄土白骨一般被岁月一一埋葬。

一个秋日的傍晚,突然接到村里的电话,是十婶儿打来的,她说:“铁路已经修好了,将在国庆节正式通车,那时火车将要开过我们的村庄了。骗你期待了几十年的张老师,若有在天之灵也得到安慰了。”

茶地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太友好。在我的印象中,村里虽然杀人放火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但邻里长短、鸡毛蒜皮,总是矛盾多多。人们往往为一条竹木二寸屋地,兄弟也相互不让,大打出手。

我每次最怕接到村里人打来的电话,因为没有一样是好消息的。而十婶儿这次却是个例外。

“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虽然在征地这件事上,我受到误解,也为之付出了代价,但毕竟,火车将要开过我们的村庄了,这可是一个大好的消息啊!因而我捏着手机,内心仍然有着一种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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