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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中人

2019-09-10岑燮钧

广西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叔公阿婆保姆

岑燮钧

二爷爷

多年之后,还是有人在念叨二爷爷。

有一回,我祖父从地头回来,扛着一把铁耙,累得像一头嘴里全是黏液的老牛。祖母问他干吗了,他铁耙一掼,没好气地说:扛着铁耙还能干啥?当然是翻地。过了半晌,祖父说,要是阿二还在,他牛鞭一甩,还用得着我这把老骨头吗?

可惜,二爷爷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二爷爷虽然也种地,但更多的活儿是耕地。他有一头健硕的水牛,大多时候关在牛棚里,每当水渠里灌水时,就牵出来,让它在水里戏耍戏耍。一次我也在水渠里戏水,就去打他的水牛,他一把抱住我,不管我怎样挣扎,哈哈笑着说:还敢打我的牛吗?然后不容分说,把我按在了牛背上。我把牛当马骑,“驾驾”地拍打着牛屁股,真是高兴坏了。

“阿二,明朝帮我把南边的那块地耕一下,有空吗?”

“有啊!”他总是随叫随到。

他耕地,角角落落都耕到,是不惜力气的。南村有个人说,他上次叫了别人,结果耕地只耕了个地中央。

邻里有什么重活儿,只要叫他一声,他必无二言。谁家造屋打地基,他使出十分的力气,还带头喊号子,“杭唷,杭唷”,喊得雄壮有力。谁家死了老人,抬棺材是他的本分。他甚至会浇杠,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酒杯,站在高凳上对着棺材说吉利话:

浇杠浇浇头,代代儿孙出风流;

浇杠浇浇腰,代代儿孙带相雕;

浇杠浇浇脚,代代儿孙穿盔甲;

…………

他说一句,穿素的亲人们就“嚄”的一声,仿佛他的话都能应验一样。

吃丧饭时,很多人向他敬酒,他也喝得脸红脖子粗。大家一边说着农活的事,一边称赞他的为人,总是自己吃亏,不落话柄,是个热心肠。

可是,在家里,他却是个暴脾气。三两烧酒入肚,就骂天骂地,经常听见他家的碗盏“啪”的一声,那准是被他打翻了。

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家里的地顾不上,草长了半人高,也没人顶上去,让人笑话。女儿们都是蹭饭的,有钱就藏下。阿大出嫁了,也不争气,窝在娘家闹离婚。儿子是个讨债鬼,到处扎闹猛,让他干活,一溜了之。

他替人耕地赚钱,像做牛,直干得两腿发硬,容易吗?

天摸黑回来,洗漱时没人替他拿条毛巾,吃饭时没人替他倒杯酒盛碗饭。几个人你说我我说你,渐渐地,二爷爷的声音就高起来,免不了拿二阿婆出气。好在,二阿婆是个耐性子,随他骂。但是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二阿婆受不了时也会回怼几句。

“你死人呢,让你把兰花豆拿出来,叫了半天没个回应!”

“你也有手啊,我忙里忙外,在吃闲饭吗?”

“放你娘的屁!”他脸红脖子粗。二阿婆讷讷,自己念叨。看见一桌的“活虫”,没一个替他拿兰花豆,二爷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群畜生,全靠爹爹干苦活,一个个像祖宗!”

儿子“啪”的一下,砸了筷子,起身要走。

“奶奶的,你吃谁的饭?难不成我看你脸色?!”

他终于气急败坏,掀翻了饭桌,汤汤水水泼洒开来,溅了人一身。本来,一家人好好地在外面乘凉吃饭,结果闹得吃不下去——又是这样,孩子们终于都爆发了。

“你有什么好摆老资格的?做爹不像爹!”一个女儿说。

“每次闹得鸡飞狗跳,你还想一家子活不活?”

“滚出去,不要再回来!”儿子跳起来。

他撩起手,猛地一个巴掌打在儿子脸上。儿子也是大小伙了,猛地攻进来,二爷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爬起来,拿起一根扁担,朝儿子打去;儿子抡起一块大石头,盯着他。女儿们拦住了他,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拉衣服的拉衣服,抱腰的抱腰。他发狠一甩,甩得大家都东倒西歪。他转身进了屋,把热水瓶、碗盏扔得噼里啪啦,满地都是,嘴里喊着:“不活了,不活了!”

有人要进去,二阿婆说:“随他,随他,这家反正也败得差不多了!”

邻里围了很多,大家都见怪不怪,常说的一句话是:“人是好人啊,这臭脾气!”

“好端端的,又没什么事,就发酒疯!”二阿婆叹苦。

渐渐地,里面没了声息。二阿婆说,肯定倒在床上,睡着了,喝酒后总是这样的。大家依旧在外面讲话,一边安慰二阿婆。过了半晌,二阿婆瘪兮兮进去收拾,突然喊女儿儿子。孩子们一个个进去,发现二爷爷倒在地上,嘴里吐出黏液,冒出白泡泡。听见异样,我祖母也进去了,发现了一个倒地的农药瓶。

“还不快送医院!”

“死了拉倒!”儿子没好气。

“现在还是说气话的时候吗?!”

在邻里族人的催促下,几个人把二爷爷送到了县医院。我祖母拿出一条薄被子,催二阿婆也赶紧过去——还收拾家当干什么!

第二天传来的消息是洗了胃,好些了。第三天傍晚,忽然传来消息:二爷爷没了!据说是,他口渴,女儿给他削了个梨,吃了梨,不久,毒性崩散,就没法回天了。

又没什么事,就这么死了!

他死了之后,家里清静了不少。二阿婆也没哭天号地。倒是旁人,每说起二爷爷,都收了脸道可惜。

过了半年,他的牛也卖掉了。

小叔公

小叔公称得上是我们周塘的文化人,他经常在周塘桥上高谈阔论,人称“周伯温”。

但是,小叔公并不与村人一坐到底。他走过桥头时,往往拿着报纸或者杂志,看见村人在谈论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什么的,就说他见过两人。大家一愣,“当然是演员啦!”然后呵呵笑着,走下桥去。

他原是城里文化馆的,有人说是右派,有人说是生活作风问题,被下放“原籍”。

我小的时候,不知小叔公是干吗的,只知道小叔婆是卖菜的,她成天在街头摆摊。有一回,我去上学,看见他挑着一担菜过来,肩膀缩着,很吃力的樣子。到了小叔婆摊前,他迫不及待地放下,结果筐翻了,菜撒了满地。我哈哈大笑,和同学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他有些恼羞成怒,一扔扁担就走了。

放学时,他在廊下看报纸,看见我,笑着拦住了问道:

“早上在笑我什么啊?”

“没笑你啊!”

“你看,我的文章又发表了!”他拿过报纸让我看,很得意的样子。

“这都是你写的吗?”

他用手框了一下,意思是其中一篇,说喜欢就拿走吧,写作文时可以当范文。

我拿了报纸跑向家里,一边喊:“小叔公的文章上报了!”廊下的婆婆婶婶们都转头看着我。

后来我放学回家,经常看见小叔公在街上出黑板报。他的字写得工工整整,标题是空心的,有的还加了花纹,跟报纸一样。

原来他成了文化站的干事。

黑板报的内容什么都有,既有时政的,也有笑话,甚至会抄一段戏曲唱词,配上插图。那时,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以及《红楼梦》等老电影重映,一个乡一个乡放过去,人群跟着电影走,就像潮水一样。小叔公画的“十八相送”“楼台会”“黛玉焚稿”栩栩如生,那些唱詞不胫而走,被人传唱。我看见有个小姑娘在黑板报前抄戏词,看见小叔公走来,害羞地跑开了。

这种事,小叔公照例会得意上半天。

突然有一天,小叔公失踪了,连小叔婆也不知道。问文化站,说他请假去城里了。小叔婆“哦哦”了几声,也没去寻找。他原在文化馆工作,也许去会友,或者说不定又要调到文化馆去了。只有那些坐在桥头的人,说他去会老相好了。

小叔公经常吹得自己像唐伯虎一样。

大家看小叔婆挑着一担割来的菜到街上去卖,都替她不平。

等到小叔公回来,周塘桥头几个促狭鬼就向他招手,一边扔过一支烟:

“到城里会老相好去了?”

“看了《梁山伯祝英台》动心了?‘十八相送’‘卵袋会’,你们有没有眼泪答答滴?”

“哈哈哈……”小叔公接过烟火,几个起哄的人让他交代“卵袋会”。小叔公也不羞恼,反把这事编排得有鼻子有眼。文人风流,自古而然,他是很乐意被人当作风流才子的。小叔婆是个老实人,就是质问起这事,也只需“玩笑话你也当真”打发了事。

我放学后去文化站借书,经常看见小叔公与女人们在闲聊。一次,几个女人逗引他讲讲在文化馆的故事。小叔公故意不肯讲,一个女人说:

“老周,像你这种诗人,肯定是风流才子!”

我不知道小叔公还是诗人,我只看到过报纸屁股里他发的几首儿歌。

“那你去城里会老情人,人家怎样招待你啊?分手时有没有抱头痛哭啊?”

“啊啊,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小叔公像卖关子一样,很得意地说,“我们嘛,你送我来我送你,一直送到城头西。‘十八相送’你知道吗,她一路相送,一直从城里送到城外……”

“啊哟,作家就是不一样,别人叫下流,作家叫风流!”

“你们看,这是我最近发表的一组文章,下个月就要去参加采风活动,到时又能见上她了!”小叔公扔过一本杂志。

看着小叔公陶醉的样子,我好生羡慕。

“老夫聊发少年狂”,小叔公越老越开心。大家都相信他在城里有相好,没有风流故事,哪来的灵感,能在报纸上一篇又一篇地发文章?

“她会看见你的文章吗?”

“怎么不会?我就是要让她看见,像鬼魂一样缠在她身边呢!”

小叔公说完,哈哈大笑。

直到小叔公去世,我才知道那老情人是谁。当时,一位文化馆老友来吊唁,回去时,我送他上车。说起故人往事,他不胜嘘唏,说若是留在城里,肯定是个大作家,可是到了小地方,出本书都难。

“那小叔公怎么就‘下放’了呢?”

老先生说,那个年代的人,都死在一张嘴上。原来小叔公说了一句毛主席还是林彪的什么话,被他的对象出卖了。当时,他对那女的一往情深,还不相信是真的呢。

多年后,那女的做了副市长。小叔公想重回文化馆,老先生撺掇他去找那女的帮忙,可是人家不见!

“原来这样啊……”我几乎有点不相信。

唉,小叔公……

叔 婆

叔婆是我母亲对她的称呼,我从不叫她。

她家养着一只小狗,老是跟着我,咬我的裤管。我不耐烦,狠狠踢了它一脚。它尖叫着跑开了,声音像一个变声期的男生。我母亲抬头看见了,马上训斥我,把我拉进家门。她探头看看外面,正好看见我家对门的女人也探出头来。

那狗过来时,母亲发现它瘸了。

吃过夜饭,母亲拉我同去。

“叔婆,真是对不起,小孩子不懂事,把你家的狗踢瘸了。”

母亲拿出五块钱,叔婆没有收。但是从此之后,她逢人必讲,这是阿峰的儿子踢瘸的。

我很讨厌她,因为她是个很凶的老太婆。

有一回,我们小孩子拿着棒耍,看见她家院子里探出来的一棵梨树上结了果,就馋,手痒痒,拿棒敲打。这老太婆耳朵真灵,马上冲出来,高声叫骂。我们撒腿就跑,她追不上,扔过来一把扫帚,地上顿时扬起一阵灰。

二叔造房子,拖拉机运砖头,打从她家门前过。她家门前铺着石板,每当拖拉机经过时,她扔着喂鸡的破家当,故意在路边搬石头,一边还剌剌地指手画脚,恨不得拦住拖拉机。

“这样的小路,能跑拖拉机吗?石板都碎了。”

“他婶,石板碎了,到时替你换一块。”祖母堆笑说好话。

“换一块,你说得轻巧,能换得跟原来的一样吗?”

她越说越起劲,四邻八舍都听见了。卸完砖头,二叔赶紧替她换上一块好石板。她骂骂咧咧,还是不满意。

祖母本来也是个厉害的女人,但在叔婆面前,也只能忍气吞声。因为她男人是大队书记。

所以,她骂人,总是所向无敌。她的声线高而锋利,简直就是一把刀。

我对于老家的恶感,有一部分可以说是源于她。

多年之后,我回家探亲,在路边跟人说闲话。一个臃肿的老婆婆拄着拐杖,脚磨着地,从我面前缓缓经过。她神情呆滞,嘴角流着涎水,后面跟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我看着有些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这是阿峰的儿子吗?”她盯着我看了半晌,声音是含混的,好像大舌头。“小时候踢瘸了我家的狗!”

我马上明白她是谁了。

“啊呀,叔婆,你真是好记性!”我母亲应和着。

我后来才知道,她得了老年痴呆症,有时明白,有时糊涂。有一回,她把女儿送的一箱方便面都拆开了,倒上热水,摆了一地。她坐在地上,像小孩玩家家,很是开心。

又有一回,她敞开了胸,坐在门槛上。只要有男人经过,就笑着叫“志轩”,让人扶她上床。

他男人叫“长轩”,难道是叫错了?

后面跟着的是她的保姆。本来,我们农村是少有人雇得起保姆的,但因为她男人办了“老革命证”,有一笔很高的津贴,也就有了享福的依靠。说起这事,我祖母愤愤不平。当年日本人进村时,好几个游击队员都在我家躲过,到如今却说都是他掩护的。去说过几次,人家根本不睬你。为此,祖母老是骂祖父没用。若是有了这笔津贴,祖父哪里用得着起早摸黑,还不是老干部一个,手靠在背后在桥头说闲话?

不过,话说回来,这男人待老婆算是不错的。“若是换作你,我得了老年痴呆症,估计连饭也难得吃。”祖母骂祖父道。

这倒是真的。我祖父这人像牛一样,不会耍滑头。我亲眼见过她男人扶着她,在村子里转。她还不满意,嘴里念念有词,据说是在骂男人。骂什么呢?有個知根底的人后来传言,是骂他待保姆太好了。

她老是跟保姆过不去。保姆扶她,她骂她;保姆只能跟着,还是骂。若是年轻时,她肯定拍手拍脚跳骂,但如今她已老得没了中气,只能自念自听,喉咙间卡着一口痰。儿子们见她老是与保姆吵架,就让保姆回去了。

结果她一个人出来,摔了一跤。

从此,她只能偶尔坐在门口晒太阳,是男人把她搀扶出来的。更多的时候,她只能躺在床上,叫“志轩”。男人听见了,就赶紧过来,若是不答应,她就一声一声叫。很多人经过门前,都听到过。我也曾问过祖母“志轩”是谁,祖母一脸不屑,“哼”了一下。

原来志轩是当年的一个游击队员,在我家也待过,解放后当过区长。

“我是不会做那种事。”祖母说。

男人也太老了,服侍不了,就又让保姆回来了。

这一回,她连保姆也不认识了,一会喊她娘,一会喊她囡。

最近一次,我经过她门前,她直直地看我,好像认得我,又好像不认识。我回头也看她,直看得心里发毛,禁不住喊了她一声“婆婆”。

福不可恃。这叔婆说没就没了。

叔婆没了后,她男人总说她好。好什么呢?有个伴,就是痴呆了,好歹也是一个人,屋里满满的。现在太冷清了,转来转去没个人。

他终于也雇了一个保姆,就是原先的那个——人说她也管睡的。

嗨,这人的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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