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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红艳

2019-09-10孙一圣

广西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王欣红艳海瑞

孙一圣

今年我属蛇,明年长一岁,就该属龙了吧。我把每个生肖都过了一遍了,还是不够大,至少没大到让他们看见我。我坐在靠窗的座位,常常看到很多衣服,都是一模一样的校服,蓝白相间,式样枯燥而单调,不是为了穿到谁身上,仅仅是要取消他们的性别。我还是看到一些姑娘,她们的脸如此漂亮,完全统领了她们的性别,仿佛神的手奇迹般地伸进衣服里摸了一把。

这样热的天气实属少见,教室的前门和后门统统大开。王海瑞一步登上我的课桌,从窗户跳了出去。这个傻瓜又大又怪,像穿错了爸爸的衣服。刘玉婷突然从楼梯口转上来,我正襟危坐,一定是王海瑞把她推上来的。刘玉婷站在讲台上,手里扣着板擦,把黑板又干干净净地擦了一遍。王海瑞终于出现在楼下同样干干净净的校园里,他哼着歌儿逃了。刘玉婷敲了两次板擦才找回老师的样子,她点了昨天抽烟同学的名字,要他们罚站。严格来说球场的拐角把王海瑞顶了出去。王占禄、张超、李凤祥、赵国栋、王传杰、李金林、刘领军、赵波、申志立、王海瑞,没人站起来,每个名字都空空如也。她又一次望向每个空位,安安静静的。同学们的脸孔,坚硬得像一幢幢房子。她又喊了谁的名字呢?我的身子突然给谁弹了一下,差点蹦出人之外了。我转头“啊”了一声,委屈地听见她说:“你给我出去。”好像十个人站的分量还不够,加在一块终于进了一位,刚好给我挤开。

没有一个人,安静得瘆人,我像跟这个世界闹掰了,谁也不理谁。我来到第一幢教学楼的东面,太阳早挪到了西边,好大一片阴影像是从楼房里分离出来的一部分倒了下来,竟然砸不坏院墙,很没出息地跪在墙根下,头颅挂在墙外。眼看楼房剩下的部分也要倒下来,我翻墙跳出校园。王海瑞倚在墙下,一条腿站着,像丢了另一只鞋。他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我说:“你怎么还没走?”他说:“等你啊。”我说:“我要不来呢?”他说:“你不会不来。”我问:“为什么?”他说:“你个傻×。”我说:“你是傻×。”他冷不防跑了出去,一面跑一面喊:“傻×追我呀。”

王海瑞话太多了,讲到后来,他把手指吃进嘴里,他一定是忘了什么。 “干干干——,干你嘴。”他骂了一句,又嘬了一口手指,“干你嘴。”他把手伸进口袋,又掏了出来,像一只鸟儿迅速地飞到嘴唇上。有点奇怪?要是这个动作倒带放一遍,便是他把嘴唇摘下来放进口袋里。他的手遮住了嘴,虽然还在说话,是怕自己骂脏话。他的手掉回口袋。他的嘴唇还留在嘴上。这时我晓得,他并不是要遮住嘴巴,只是要挡风点火。尽管这样的天气根本没有一丝的风。他嘬了很大一口烟,竟然没咳嗽。烟雾腾起一团,他马上望了我一眼,仿佛我也有份。

我说:“我不抽。”

他说:“就一口,死不了。”

我说:“死也不抽。”

道路尽头很远,远到使不上力量,又很近。人们和小汽车都亢奋起来。消防车一路开来,失控了一样横冲直撞。我们也受到了进攻,胸部被推。是不是发生了错误?这么大个的消防车不会幼稚到只是浇灭我们,它有更大的事情要干。那消防车一定是为了灭学校的火而去的。

我们重新上路了,一拐弯,好似开错了房门,人烟稀少,小路也歪歪扭扭。穿过一片杨树林,跨过铁轨,我们分别来到河边,身后是发烫的太阳,几乎把我们推下水了。河水应该是清澈、发绿的,再叮叮咚咚地徐徐向前。然而,河流已经干涸,河床皲裂,只有河沟蜿蜒向前,浮在地面之上,迫不及待要去一个很高的地方。一只皮靴、几个鸭蛋、半块转头和一个破罐,一个一个都很坚决,特别稳固。我们来晚了,消防车已经把河水抽干了。那么,学校的大火该扑灭了吧?我不易察觉地抽了一下。

如果河水还在,我们应该脱光衣服,跳进水里。因为凉爽而尖叫,向对方泼水。

王海瑞还是脱光了衣服,一步一步走下河床,每一脚都异常谨慎,仿佛随时都会被河水撂翻。王海瑞闭上眼睛,张开臂膀,享受阳光的暴晒。仿佛王占禄、张超、李凤祥、赵国栋、王传杰、李金林、刘领军、赵波、申志立也都跟着他下了水,王海瑞非常之快地适应并习惯了他们,比适应河水还要容易十倍。何况他们身上还都滴着水呢,骗子。

脱衣之前,王海瑞一根一根掏出烟卷摆好,离岸还远,仿佛怕河水打湿。这是他们自制的烟卷——把捡来的荷叶阴干、捣碎,撕下作业本的纸卷好。他们尝过杨叶、槐叶等不同种类,毕竟荷叶的味道最好,有時他们会在碎末里掺些茶叶调口。

撒尿是一个艰巨的任务,我不得不一件一件脱掉所有衣服,全身赤裸暴露在外,仿佛我的鸡巴很是巨大,巨大到身体只能勉强算是某一件器官。

通常我很早便睡了。今天睡不着,不是因为天热。吃饭的时候和现在一样热,可能因为白炽灯太亮了。我的脚踩到了谁的脚,我没动,这只脚也没抽出来。爸爸跟妈妈讲了个番茄酱的笑话。妈妈笑了出来爸爸也笑了,笑着笑着开始骂人,很生气,气得站了起来,双拳砸了桌子,碗、碟知趣地蹦了起来。我脚下的脚还在,隐秘地动了一下。妈妈劝说:“莫气坏了身子。”像是提醒我们天已经黑了,突然停电了,房间里异常黑暗。要去睡觉时意外来电了,像突然退去的洪水,爸爸、妈妈和我仓促地冒出水面,还都是原来的样子。今天的菜有点淡,我少吃了一碗米饭。

脱光衣服,我上了床,仿佛整条河都搬上床了。躺下很久,又从床上下来,走到窗前。月亮出奇地大,头一回担心它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摔碎了怎么办?会不会有液体流出来?绿色,还是银色?

我出门去了趟厕所,路过爸妈的门前,蹑手蹑脚听了一会儿,谁在哭,抽抽搭搭。妈妈突然开了门,“哎哟,吓死个人咯。”妈妈剜了我一眼,问我怎么还不睡。妈妈穿着粉色的背心,硕大的裤衩,趿个拖鞋。我借机望进去一眼,爸爸竟然不在,一只死掉的青蛙如此之小,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大床上,一动不动。那么大的席梦思弹力也好,这会是另一条河流吗?

我又回到床上,我困得要死,却睡不着,眼睛睁得好大,大到脸都装不下,眼睑也给挤到头颅以外。刘德华的眼睛冲着我笑,我认得刘德华,他的脸长得很好。我听见妈妈冲完厕所,身体预防她打开我的门,房门轻易地开了,一点都没有门的样子。她的头颅吊进来:“别忘了盖肚子,会着凉的。”

王欣有些闷闷不乐,她在写什么?想到“情书”二字我可耻地笑起来。王海瑞又跑过来,我断然拒绝。他回到座位上,手指竟然隔着衣服去抠黄莹的胸罩扣。王欣突然说:“你抽烟了。”我说:“我没有。”王欣说:“我都闻到了。”我说:“我怎么闻不到?”王欣说:“自己当然闻不到。”我说:“狗才闻得到。”王欣说:“你骂谁狗?”我说:“骂谁谁知道。”王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被吓着了,脑袋里嗡嗡直响。整个上午,我一个字没听进去。王欣一抽一抽,抖得更厉害了,像马达,我担心她散了架。

最后一节课的确没有待下去的必要。我撕下作业本的一张,团成纸团,砸中了王海瑞的头。他竟然朝后看,真你妈笨。

从厕所出来,我们没有上楼,而是左拐了出去。在训导主任发现之前,我们钻进狗洞,爬了出去。杨树林到处都是,厚厚的枯枝、枯叶,软绵绵的,踩上去好像减轻了我的体重。还有一身破烂衣裳,鼓鼓囊囊,袖筒里、裤管里撑满了沙土,发烂发臭,应该是一具尸体。踮脚过去踢他一下,他没动,竟然放了一个屁。我与王海瑞相互看了一眼,又是一串屁蹦出来。吓得我们拔腿便跑,再没回头,这不是裤子开的玩笑。

穿过一条很长很长的巷子,走不到尽头似的。一转弯像打开一扇门,扑来一座香油坊。过了坊门,又是一段距离。王海瑞走起来松松垮垮,肩膀卸来卸去。我肩负着压力,仿佛他肩上的最后一节课我也替他扛了下来。

水泥梯子没有栏杆,我们上到二楼。掀开厚厚的布帘,吊扇摇摇欲坠。胖子老板什么都没穿,肥胖混乱了他的性别,两只乳房挂在胸膛,我不忍心看见,腹间的肥肉叠了又叠,开裂几处的蒲葵扇拍打下巴。我交了钱,王海瑞与胖子说些闲话。胖子一笑,鼻子艰难地挤了出来。我进去好一会,王海瑞才进来,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多话。

录像厅没开灯,周围都是暗影,荧屏里乱滚乱跳,把观众的脸摸得花里胡哨。他们的笑,来历不明。我醒来突然发现我睡着了。电视的声音吵醒了我,我竟然找不到王海瑞,手摸过去,座位空空如也。我又睡了过去。每次醒来,都以为几夜过去了,电影还在打架,没有前进一帧,都是周星星。我梦见周星星召唤我,我挣扎着要醒来,周星星召唤了我十次。刚刚抬头被他们密谋造反。不知哪一回摸到了力气,用力猛了,把我弹了出去,好不容易坐回到我的身体里,才醒了过来。王海瑞已经回来了,我怀疑他从未离开。电影还没演完,我不喜欢这里,但我喜欢这电影。我听见一阵呼喊,着火了着火了。火势没能破幕而出,我逃了出去,好大的世界只是我透出的一口气。

下一部电影开演前,王海瑞去顶楼抽烟。极目远眺,很多路径拐来拐去,没有一个人。某个熟悉的身影跳了出来,已经跑出八辈子之远。他看不清脸,走路的架势很对,他从没见过这么一双好腿,脚下的路是那双腿拐出去的,走在好大、好远的地方都要飞了起来。烟抽完了,他突然想起那是谁,大声呼喊,一切声音被空旷吸走了。王海瑞追上来,害得我多走了一公里。不走的时候,我们打起来,他不配合。我的无敌鸳鸯腿踢空好几回,王海瑞不再使出黑砂掌。后来,王海瑞挡住了我,双掌出击,大喝:

“降龙十八掌,亢龙有悔。”

“你耍赖。”我说。

“神龙摆尾。”他说。

“不玩了不玩了。”我说,“没劲。”

“昨晚你听到了?”他问。

“听到什么?”我问。

“都看见你了,还躲。”他说。

“哎哟。”我转身要走,差一步倒了下去。我的脚竟然在疼,差点疼死。“我的脚给你打折了。”

“怎么会?”他说。

我卷起裤腿,脚腕子惊讶地肿大许多。“你的降龙十八掌。”我说。他竟然发笑。“你还笑。”我说。两边的墙壁很高,严阵以待,提防我拿它们做拐杖。可笑的是,在全校师生面前走,一个坑也没有。

“你住哪里?”他问。

“家里啊,笨蛋。”

他站在我身边,伸手提起我的胳膊,仿佛我伤的是胳膊,问我,能走吗?一条狗突然蹿出来狂吠,他回身瞪了一眼。狗嗷呜一声溜走了。

“你吃过猫肉吗?”他问。

“我吃过狗肉。”我说。

“你想隐形吗?”他问。

“隐形能不用腿走路吗?”我问。

“隐形又不是飞。”他说。

“差不多。”我说。

“吃猫肉能使人隐形。”他说。

“骗子。”我说。

“骗你是狗。”他说。

“狗早跑了。”我说。

“你想加入神龙帮,第一条就得吃猫肉。”他说。

“我才不想。”我说。

我停了一会,问:

“你吃了猫肉?”

“嗯。”他点点头。

“怎么样?”我问。

“有点酸。”他说。

“你会隐形吗?”我问。

“我不会隐形。”他说。

又等了一会,我问:

“为什么是猫肉?”

贾洪强个子不高,坐在倒数第二排。自习课时,他会突然放屁,或者连环屁,甚至拐了弯,大家一阵欢笑。“哎哟,操你妈眼瞎了吗?”贾洪强回嘴没几句,把脸一扭,沉了下去。刘娜说:“李红艳,你再说话我记你名字了。”贾洪强早稳稳当当坐了下去,脚坏了一般。

我的脚坏了很大一阵子,妈妈找木匠给我打了一根小小拐杖,我嫌它丑,丢在了门后。黑板离门较远的部分反射着模糊的白光。今天的自习很安静,没人说话,王欣从一個本子往另一个本子誊东西,歌词跳过的地方笑着刘德华。我翻出英语课本,LiLei被我画过胡子了,我掏出蓝色圆珠笔,也给HanMeimei画上,你看多公平。我就这样耗下去。一张纸条从后面递过来,折了两折,写着:给李红艳,谢谢。我不知道要给谁,向前去看马尾,视线被很多颗脑袋推来挡去。再向后看去,刘翠玲突然责备地望我一眼。我有些闷闷不乐,把纸条递到前面去。回来的纸条是新的一张,果然写着:给刘翠玲,谢谢。纸条来来回回走了许多趟,每趟都换一张新的纸条。出于好奇,每趟我都拆开看了一眼。李红艳和刘翠玲像两个哑巴一样,开始说话。

李红艳说:“我不想去游泳,我想去滑雪。”

刘翠玲说:“这么热的天气,你去哪滑雪?”

李红艳说:“我没说去滑雪,我只是说我想滑雪。去年冬天的时候在雪场摔断了腿,还想再去。”

刘翠玲说:“你想再把另一条腿也摔断吗?”

李红艳说:“要不周末我们去爬山吧?”

刘翠玲说:“你不是断了腿,怎么去?”

李红艳说:“腿早好了,冬天一过就好了。”

刘翠玲说:“我们这儿哪里有山呢?”

李红艳说:“骆驼岭嘛,你忘了?我跟你说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我上次跟赵小龙去爬,可好玩了。只是赵小龙太可恶。”

刘翠玲说:“赵小龙怎么了?他欺负你了?”

刘娜说:“李红艳,你再说话我记你名字了。”

李红艳说:“我跟你说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一个大男生,爬到一半竟然哭起来,丢死人了。他的眼泪都流干了。不过,我喜欢。哈哈。”

看到这里,我面红耳赤,心嗵嗵乱跳。我怕露出破绽,匆匆折好递走了纸条。下一张纸条从后面传来的时候,我没接。捣得王欣咯咯笑。王欣愣了一下,接下纸条看了又看。王欣没有向前递去。纸条在王欣这儿折了一道,竟然向最后一排拐了过去。

同学们正在学习,没人说话,毫无征兆,最后一排突然炸了开来。

李红艳说:“我操了,你踩我脚了。”

贾洪强说:“你骂谁呢?”

李红艳说:“我骂你呢,你踩我脚了,你说怎么办吧?”

贾洪强说:“好好说话不行吗?这不是没看见吗?”

李红艳说:“没看见,眼睛长到屁股上了?”

賈洪强说:“你腿伸那么长,都到太平洋去了,怎么会踩不着你呢?”

李红艳说:“太平洋你家开的?不能伸吗?”

贾洪强说:“太平洋不是,美国是。”

李红艳说:“怎么说话呢?找死是吧?”

刘娜说:“都给我住嘴,要打放了学外面打去。”

李红艳说:“有种放学别走。”

贾洪强说:“不走就不走。”

李红艳说:“谁走谁孙子。”

刘娜说:“李红艳,你再说话我记你名字了。”

教室里四处寂静下来。纸条一次一次过人,很是坚决,到达最后一排。李红艳接过纸条,眼睛大睁着,看上去很远,也很柔弱。李红艳看着“李红艳”三个字,很是娟秀,突然抖了一下,大赦天下一般地说:“哟,有人给我写情书咯,我念给大家听听。”刘翠玲突然站起来,呼吸急促:“李红艳,你住嘴。”李红艳已然打开纸条,两根手指死死掐住嗓子,尖声尖气地叫道:“我也跟你说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喜欢赵演义。”没人说话,所有人的课桌底下都有一股暗流,几乎要把教室掀翻。李红艳肆无忌惮地笑,说:“原来是给赵三国的情书,三国接好了。”刘翠玲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全身都在抽搐。她在恨,恨不能亲手掐死她的情人。李红艳把纸条团了一团,扔了过去,不偏不倚砸中刘娜的脑袋。李红艳哎呀一声:“对不起,没个准头,没扔中。”刘翠玲站起身来,抹一抹脸,走到前面,被讲台一拐,跌出教室。李红艳哇哇乱叫:“哎呀呀,下课喽。”

晚自习已经过半,教室越来越沉。贾洪强没在,刘翠玲的座位也空着。停电了怎么办?突然一阵喧哗,教室比外面更黑。同学们亢奋了一阵,纷纷掏出蜡烛,点着了。没有蜡烛的同学凑到有蜡烛的同学那儿,借机说话。我的影子很大,也很多,浓浓淡淡,像是把远近不同的我叠在一起。很多人离开了教室,我也想走,却没动。我坐在那儿,等死神把我挖走。又来电了,把烛光照得发黄、发黑。同学们惋惜地叹出一口气。我从后门溜走,其他教室也都亮了起来。我钻出狗洞,夜晚包围我,比白天更近,近到每个地方。树林里漆黑无比,露水打湿了鞋子。我怀疑是否走对了,接着走,拐了一个弯,树林里暗影浮动。我控制自己的脚步,透过不同程度的暗影,我看到他们已经燃起一堆火。他们在抽烟,一个传给另一个,就着火堆点着。

三次突然的躲避,他都望见了我,似乎看到三个不同的人。肯定是故意的,我暴露了自己。王海瑞挪了一挪,让我挨进去。李凤祥拨了拨火,火花在火里爆裂开来。李红艳把烟头扔进火里,突然兴奋起来,整张脸都烧了起来。他的一只手卷成筒状,另一只手的食指插进筒窝里,再抽出九成,好像这只手是从另一只手长出来的。他问我:“这个,你见过没有?”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不敢轻易回答,摇了摇头。他说:“操啊。”呵呵,一片笑声。谁望了我一眼?谁都有可能。我脸上不停地流汗,哭过一样。李红艳严肃起来,他说:“你想加入神龙帮?”我说:“可以吗?我可以吗?”坐在火堆旁,我越来越冷,也越饿了。

新沙发深得令我不安。我不喜欢《灌篮高手》,也不喜欢樱木,可我想要一头红发。妈妈从浴室出来,“作业做完了?看电视。”她的头发湿漉漉,滴得爸爸的T恤一个一个窟窿。卧室像是从客厅翻进去的,爸爸裸着上身躺在床上抽烟,瘦骨嶙峋。缺少了什么部分,地板转了两圈的蚊香,提醒我是蚊帐没有了。妈妈坐在我刚才的地方,沙发仿佛变小了一样。荧屏的肚子鼓了出来,像是还有一个电视要从电视里爬出来。我半夜醒来,好一会发现只是梦。我挣扎着叫醒自己,像是捅开了自己的天灵盖,几乎用完了氧气,憋了气才知道还被埋在梦里。我冷静下来,奋力向上游,打开一层又一层,像是过了十辈子,终于趴在头顶透口气,我以为还是梦。真的睁开眼,他们全不见了。我下楼去找,站在路灯底下,脑袋里嗡嗡直响,一个人也没有,我被世界抛弃了。第二天妈妈叫我吃饭,太阳已经老高,世界奇迹般地回来了,像是昨晚被人神秘地劫走了。很晚了,我扒拉两口饭出了门。妈妈追在后面:“冒冒失失,干吗去?”我说:“上学。”妈妈喊:“不是周末吗?”对啊,不是周末吗?

妈妈带我去乡下的姥爷家。路上左右是麦田,没有麦子的田地是油菜花,早早枯死了。姥爷家锁着门,妈妈从门边的第二块砖下摸出钥匙,进了门,那条老狗摇着尾巴转圈。妈妈把买的麦乳精和水果罐头放好,我们就离开了。出门遇到舅妈。舅妈说舅舅和姥爷买柴油去了。再不浇地,麦子要旱死了。舅妈的喉咙嘶哑,她把话说给妈妈听,一个小时了,一年的委屈和不公也倒干倒透了。后来,妈妈根本听不过来。我叫了一声舅妈,舅妈低头望我一眼好像突然发现了我。舅妈的舌头与我何干?我紧紧攥住妈妈。表哥在路边搓麦穗,麦芒竟然不扎他。他远得好像不属于我们血统的一部分,更像从土里长出来的,他的脸更黄更瘦了,两只眼睛黑得发亮。快到家的时候,太阳还没落下,妈妈指着对面骑摩托的黄毛要我记住他。“就是他开车撞了你爷爷。”妈妈说。红绿灯一过,汽车舒畅得像是轧过了我的身体。我想起,自小没与表哥说过一句话,仿佛我们都是对方的哑巴。

晚饭我没吃饱,多喝了许多水,妈妈坐在餐桌旁做针线活。天早呢,燕子在玻璃窗上移来移去。我蹑手蹑脚去开门,妈妈的后背突然发声:“早点回来。”王海瑞幼稚到从树后跳出来吓我。我们该坐公交的,不过几毛钱。我们抄近道,两边高深的墙插着碎玻璃。拐出巷子,一边是城市,一边是废墟,天空都一样。道路不会弯曲了,赫然便是人民广场:有车有人,还有白云和蓝天。“你来晚了。”李红艳说。“就知道你害怕了。”申志立说。“我没害怕。”我说。“我们中出了叛徒。”李凤祥说。“我不是叛徒。”我说。“没说你。”李凤祥说。“那是谁?”我问。他们避而不说。我数一数,数字是对的,到底是哪个呢?李红艳大手一挥,好像一刀处决了叛徒,说:“人到齐了,我们出发吧。”仿佛突然发动政变,我们突然朝相反的方向走。我们穿的都是自己的衣裳,不再是学生了。天热得有些荒淫无度,到处都是赤膊之人。红红的砖楼,冒油的沥青,都在提醒我们即使天黑了有些东西也不变。似乎只有一家商铺锁着,生锈的锁链给人关闭百年的错觉。我突然想起是张超,这个叛徒。脚下并没有停,天快黑透了,月亮是个大花脸。穿过废弃的园子,废料到处都是。我们踩上一根横倒的松木电线杆,没头没脑地爬。李红艳与我相视一眼,李金林和王海瑞帮着把我抬上墙头,我翻身过墙。他们埋伏墙头,与我送别。他们仿佛十个头颅即将被斩落,等待救兵。

这是个没有别人的地方,好像专为我一个人起的宅子。外墙刷着红的涂料,颜色变得仓促,从上到下,越来越淡,到底的时候几乎浅得发白,仿佛宅子马上就要飞升似的。蓝色大门被铁锈蚀得簌簌发抖,活像一颗坏牙快要从满是铜味的嘴里松落下来。舌头一舔,吃了进去。铁门大开,等着我进去。里头没有狗,我放心不少。院落干干净净,种了一些植物。客厅好大,灯光不太亮,有花啊有苹果啊有香味,深绿色的沙发在它背后,坐在沙发里向左看,是供桌,祖宗牌位高高低低挤满了。供品繁盛,香炉空空。边角灯光不及的地方,恰好可以藏人。楼上下来两个或者三个交谈的人,有笑声,也有水声。我这才想到我窃贼的身份,贴着墙走,该拐弯了,好一通过道,看不过来的房间,多得像花不完的钞票。挨个试门球,手心里全是汗,好容易有一扇咔嚓半圈,有门。里面黑咕隆咚,好像馊了。“吱呀”一声,是谁在叫。月光透窗下来,谁躺在床上?头发铁灰,皮包骨头,活像骷髅。她张着嘴,闭着眼睛。她已经死了,她太老了,老到越过死亡的边界,还在老。我想起他们把这家人都称作蟑螂。一家人把奶奶饿死了,全镇夜夜都听到她饥饿的叫声,像猫叫。不晓得她死了多久,总不过百年吧?

我仓皇逃出,闪进另一扇门。来历不明的房间,香味有点多,粉嫩的装潢差点被我挤到窗外去,同样粉嫩的女孩同样来历不明。一扭脸照亮了我,她的眼睛竟然笑。手里是什么?好像一支烟:

“李红艳?!”

很早我就知道,绝没有偶然。李红艳这样一个名字如此阴柔、妩媚,绝不甘心委身一个男性。她不是别人,她是从李红艳这名字里重新长出来的一名女性。

“你怎么在这?”我问。

“这是我家呀。”她说。

“你家?”我问。

“你来找我,当然是我家。哎,”李红艳说,“你的书呢?”

“书,什么书?”我说。

“不过,没书也可以,谁叫你学习好呢?咯咯,”她说,“你来得正好,快来帮我解解这道题。”

我想与她说饿死的奶奶。她应该全知道,我哆嗦的双腿什么秘密都藏不住。从她耳后我看到一本练习册,我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题有什么好讲的。

“明天我们去你家那里好不好?”她说。

“去我家干吗?”我警惕起来。

“我叫什么名字?”

“啊?”

“我叫什么名字?快点快点,快说嘛。”

我说了。

“你记住我的名字,明天要是你在家听到我喊我的名字那就是我在喊你。”

房间是不是太小?任凭啥东西都挤在一块,我总在冒汗。

“你很热?”她突然问。

“这样的天气椅子也会热。”我说。

“要不要吃冰糕?我去给你拿。”她问。

这样的天气吃块冰糕也不错。“不用了,”我说,胃里一阵抽搐,“我不饿。”

“不饿才吃呢,草莓味的。”她起了身。

我跟在她后面。“你家有猫吗?”我问。

“你说小龙吗?”她说。

“你家的猫叫小龙?”我说。

“我家的猫都叫小龙。”她回头神秘地一笑。

“你有几只猫?”我问。

“十二只喽。”她说,“好像十二生肖,十二生肖都是猫。想想每年过的都是猫年,多好玩。”

“我怎么一只也没看到?”

“死了。”她说。

“死了,都死了?”我问。

“死了十一只。”她说。

“最后这只呢?”我问。

“鬼知道跑哪去了,”她说,“天天不见影子,隐形了一样。”

“隐形?”我身子一振。

“你怎么了?”李红艳说,“问它做甚?”

“没甚,”我说,“随便问问。”

冰箱比我们俩都高,害怕我们够着似的高。上面贴满了便签,几乎没了原来的样子。“这是什么?”我问。“我爸我妈在冷战。”她說。“冰箱里冷战吗?”我问。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说:“去你的。他们像两个负气的孩子把想说的话贴在冰箱上,以便对方看到。”“他们真好笑。”我说。“一点都不好笑,”她说,“他们要离婚了。”她打开冰箱门,四四方方一小块冬天窝在里头,还冒着烟。“坏了,”李红艳说,“被我弟弟偷吃了。”她像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要状告爸爸,我也跟着完全忘了小龙,与她回到院子。她爸爸不在这里。“平时都在这里灭虫的。”她解释着,很难为情一样。月亮的光芒照在植被上,又从叶片、花瓣上滴滴答答落下来。我从没见过这等艳丽之花,好像它的名字才叫李红艳,散着奇异的香味。我说:“这是什么?”李红艳说:“罂粟。”我说:“英什么?”李红艳神秘地说:“英格力士,就是鸦片咯。”我说:“大烟吗?”她说:“你喊什么?”我说:“种大烟给谁抽?你爸吗,还是你妈?”李红艳说:“才不是呢,是吃的。”我说:“这个怎么吃?”她说:“做菜吃,可好吃了。”我说:“怎么做?”她说:“其他菜怎么做它就怎么做咯。”我说:“什么味道?”她说:“其他菜什么味它就什么味咯。”宅子这么笨重,也会跑?我转身想跑,李红艳安慰我说:“没事,是我爸。”听声响,有点混杂,不止一个人,都是她爸吗?我必须开口了,我说:“太晚了,我该回去了。”她说:“这么快走吗?”眼睛忽闪忽闪。他们马上就出来了,走廊混乱的回声咚咚乱捶。我说:“明天吧。”她说:“对啊对啊,你早了一天,我们本来约的就是明天呀。”我死死盯住门口,以防不测。她接着说:“没关系,反正都一样。”她的爸爸该要冲破房门了。她说:“不对啊,我没给你说过我家在哪儿,你怎么找到的?快说,是不是你偷偷问了别人?问谁呢?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哼,不说,不说我也知道,你说,你说你是不是偷偷喜欢我?你这么紧张干吗?没事的,闲着也是闲着嘛。”她爸爸像暴怒的熊,我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出门。后面有谁追我,咬得真死。大概是一条狗,我才不怕。我猝然停下,猫腰转身,就要咬它——我就是那条狗哇。

走在月光下,想到再也进不了神龙帮,我很沮丧。摸一摸脚踝,一点也找不到当初的疼。想着还有十个脑袋等我解救,突然就想撒尿了,我艰难地改变主意,灭一灭火也是好的。回去的路要比出来的远,还麻烦,差点走岔了。已经锁了门,门边的第二块砖也没有钥匙。我转到东面,找到较矮的地方翻墙上去。像是进到另一处宅院,一切都很熟悉,只有方位是陌生的,一切都陌生起来。我落进植物林里,露珠不分左右。很多株李红艳,煞是好看。我掏出刀子,剜掉一株罂粟,藏进怀里。进到屋里才不迷向,同样的客厅,同样的走廊,灯光也是刚才的灯光,一个人也没有。并不是他们不在,是我一直躲着他们走。经过刚才的摸排,我已经全部通晓所有安全的时机。我躲来躲去,路过冰箱,像偶遇熟人那样多看了它一眼。转角多出了一张桌子,也多出一把椅子,原来是镜子,我只好停下,嘴一张一合,声音低在肩膀以下,好像在喊谁的名字。我终于看见我了,有那么一瞬,我甚至以为我是被我喊出来的。我一间一间房子小声地呼喊我的名字,还是一个人也没有。我饿死了。给肉香引到厨房。煤气灶上烧着火,火上炖一锅东西,咕咕冒热气。说不定藏着一只怪兽。好一锅肉汤,不知道什么肉,我尝了一尝,竟然有馊味,我要吐了。我翻来找去,瓶瓶罐罐,没有标签,只能靠嗅觉,酱油、白醋、料酒、盐和香油,都不对。鼻子差点拧坏了,我往汤里加了许多醋,不知道是什么鬼,总不会是人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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