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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兄故事

2017-03-24蒋琏

雨花 2017年3期
关键词:书橱堂兄伯母

蒋琏

我的文学启蒙源自大元堂兄的书橱。

1957年年末,大元哥哥回来了。大元哥哥是我们家族的骄傲,20多岁,已经是县工商联的股长。在老镇人的眼里,股长就是县里的官,比县长小不到哪里去。那时候工资低,镇上合作商店的经理每月才二三十块钱工资,而大元哥哥已有六七十了,了不得的高薪。

忽然就听说股长和高薪都没有了,堂兄成了右派。什么是右派,谁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不是好人。地主富农不是好人,资本家不是好人,反革命不是好人,加上一个右派,地富反坏右,统统不是好东西。堂兄怎么就突然变成坏人了呢?

堂兄儿时生过天花,是个白麻子。可能是因为有几粒麻子的缘故,堂兄特别容易脸红,人都说堂兄有几分像个大姑娘。那年头大姑娘都羞羞答答的,不似后来经历文革洗礼,学李铁梅吴青华,大姑娘成了铁姑娘。

晚上,母亲叫上我一起去伯父家见堂兄。我父亲在外地当教师,我们家住在镇上的效园,早年是一处私家花园。伯父家住街上,前店后家。店是南货店,从前是粮店,公私合营后粮食定销,改成南货店。伯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一家和伯父伯母住在一起,人挤人,现在二儿子又回来了,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到伯父家,一眼看见立在堂屋里的两张大书橱。堂屋里原先就靠墙搁着一张床,还有一张圆桌,平添两张大书橱,地方就显得逼仄了。

堂兄从煤油灯照不着的角落里踱出来,低着头。母亲问工作的事,回说去曹园,站代销点。母亲叹一口气,说,有碗饭吃就成,年纪轻,路长着呢。伯母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读了这许多书,还能不明事理?

伯母是个知书达理的小脚老太太,出身耕读世家。那年我7周岁,读一年级,因为连环画看得多一点,识得几个字。我发现书橱里面的书有一点奇怪,写着“史记”两个字的大书有10多本,写着“某某全某”的大书也有10多本,写着郭子仪的“郭”。伯母说,郭沫若全集。又说,大元,你这做哥哥的,给你弟弟说说这些书。

堂兄活过一口气来,神采飞扬,口若悬河。“作家”这个词,从堂兄的嘴里蹦出来,充满了景仰。

作家就是写书的人,写书的人受人尊敬。在书橱跟前,堂兄恢复了好为人师的本色,问我长大后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天高地厚,说,长大了要做一个作家。

至今记得堂兄的表情,惊愕,诧异,跟着一声叹息,半个世纪一般悠长。

老家没有堂兄的立锥之地。人在曹园乡下的代销点站店,调到哪个供销点,家就安在哪个代销点。他的那两只书橱,后来一直在老家的堂屋里贴墙站着,橱跟前放满杂物。我读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想从书橱里找出《封神榜》或者《隋唐演义》,没有。问堂兄,堂兄说,四大名著倒是有的,让人借走了,你要看,可以看《鲁迅全集》。我拿起一本鲁迅翻了翻,文字晦涩,也不打仗,没劲。

堂兄是第一批摘了右派帽子的人。摘帽后不久,堂兄担任公社合作商店总店的总账会计。有人开始热心地给他张罗对象,见了面,双方都有一点意思。忽然就传出消息,李堡地区出现了反动标语,拉网排查,有人怀疑到堂兄的头上,因为堂兄有收听工具,一台收音机。一办学习班,女青年就给吓跑了,堂兄的收音机也没了,一说自己摔了,一说自觉自愿上缴了。

反标的事子虚乌有,随后来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社教的重点是查“四不清”。有个做烧饼的,查成一个贪污犯。这人坦白承认自己每天白吃集体一个烧饼。一个烧饼4分钱,1两粮票,一个月30只烧饼,1块2毛钱,3斤粮票,一年14元4毛,36斤粮票。这人公私合营之后一直做烧饼,工作队一算账,累计贪污144元钱,360斤粮票。这个数字在当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总账会计比做烧饼的肥,工作队把堂兄当成“大花鱼”,查来查去查出一个先进来。堂兄的账目条理分明,笔笔清楚。不只他的账没有一点出入,整个曹园公社合作商店的账务全清楚。工作队说,可惜了一个正面的典型,这个人要是历史上没有污点就好了,活雷锋啊。

在曹园,人人都说堂兄是好人,估计这个好人里头也有与世无争的老好人的意思。熬过社教,堂兄真的准备结婚了,女方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姐,有一点亲上加亲的意思。表姐是个老姑娘,父母过世早,等到把弟弟妹妹拉扯成人,自己已经过了谈婚论嫁的好光景。

那些日子,堂兄往镇上跑得勤。他有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被我盯上了,几次借了骑到南通去,我姨母在南通新港镇供销社工作。堂兄人善,不好意思不借。借给我,他来去估计就只有甩腿。老家没有他的床铺,再晚,他也得回到乡下的合作商店去。

看了日子,准备领结婚证,忽然就文化大革命了。文化大革命是从“破四旧”、斗争“牛鬼蛇神”开始的。“牛鬼蛇神”当然包括地富反坏右,摘帽的右派也还是右派,起码算得“牛鬼蛇神”的预备队。堂兄本来就是惊弓之鸟,一吓,老家不敢回了,结婚的事情也就黄了,永远地黄了。

后來才知道,堂兄偷偷回过一次家,抢在红卫兵抄家之前,回家烧书。满满两大书橱书,烧谁不烧谁是个问题。《史记》,烧。为帝王将相树碑立传,典型的封资修毒草。《郭沫若全集》,烧。郭沫若自己给自己定性为毒草,焉有不烧之理?按说《鲁迅全集》不应该烧,那是钦定的投枪和匕首,哪里料到堂兄最先烧的就是《鲁迅全集》。个中原由,几十年之后我才基本理出个头绪。

两大书橱书,一本不留,烧。

烧书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红卫兵破四旧,奉旨行事,理直气壮。堂兄的书,每一本都曾经是他的精神寄托,他的骄傲。烧书的堂兄,心里何等滋味?

烧书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大庭广众之下不行,可能被看作宣泄不满。偷偷摸摸也不行,可能被看作销毁罪证。还是小脚伯母脑筋管用,当柴烧。那年头镇上人家既烧煤球,也还烧土灶。《鲁迅全集》等都是不错的薪柴,熬火,风箱一拉,火苗虎虎生威,凤凰涅槃,完成了从精神到物质的蜕变。

那一回很是烧开几大锅水,堂兄一家上上下下干净彻底地洗了一个热水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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