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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无辜,人人有罪

2019-09-10玉珍

广西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箱子祖父

玉珍

1

我觉得很困,整整三个日夜难受得没有合眼,盯着灵堂的照片看了会儿,心如死灰。那是我父亲吗?也许是太累了,我觉得神情恍惚。

他们排着队走来安慰我,又迅速消失于我的人生。从没人跟我详细地讲过父亲的往事。关于他的工作,他死前经历的事情,他们对我的痛苦一无所知,仿佛真相是一坨狗屎,人人可以避谈。

总之我的父亲就这么没了,在一个糟糕透顶充满霉味的季节,永远而彻底地撒手人寰。我知道父亲死前的一年都在执行卧底任务,当然没人阻拦得了他,那一年他几乎没怎么回家。随后不幸偏偏也发生了,就这样落在了我们的肩上。

我的母亲是个内心温柔敏感又极其专一深情的人,我们整个家族几乎都是这样脆弱深情的人,她与父亲非常相爱,在一整年的悲伤后她溘然长逝了。因为这个被人称为英雄的父亲,好好的家破了个稀碎,剩下一老一小,我跟我祖父。

我们请了辆破旧的卡车,将家搬到了老家,父亲的出生地,桑夏镇。

那是个不错的地方,地沃人稀,鲜花遍地,非常宁静、干净,适合过安生日子,但回去后不足两年,我就被祖父送到了圣地亚哥,舅舅在那儿。当然,也首先是祖父的主意,我走的时候他还是挺硬朗的。

但不足五年我就从圣地亚哥回来。当我出现在桑夏镇老家那破旧的门槛前时,我终于见到了我的祖父,他看上去老了太多,头上的白发和屋角层叠的蛛网令我痛心不已。我决定再也不去了。其间回来几次,陪祖父做了一场手术,几乎花光了家里的钱。天知道我有多后悔自己扔下他一个人,除了没有好好照顾他,我内心还有个别的疙瘩堵得慌。

他说,在这个伤心地待着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也许离开会好一点。谁知道呢?

我们的白房子上长满了爬山虎,门前屋后还有许多的花草药材,都是祖父种的。这让一切看上去雅致温馨芳草萋萋,比我离开那儿时更像一个家,但更穷了。我在屋子里外检查了很多遍,发现爷爷生活得无比节省,比我在的时候差远了。

祖父喜欢在阳台上浇花,我不在时只有猫、烟斗和花草陪着他。他的大烟斗真是光芒四射,仿佛高踞的龙头,那个烟斗跟了祖父将近四十年,是他的老战友李泰阳中校生前送的。每次他跟人交谈或思考问题的时候,就会叼着那只大烟斗,一边咂巴咂巴,一边皱着眉。他长满皱纹的脸在烟气中一动不动,显得凝重、严肃,像一尊不真实的雕塑。

回来后在家歇了半年,待不住。去离家一百公里外的县城打工,赚了一点钱给祖父买了上好的棉衣,还换了一台电视。电视就放在客厅正中间,那面墙上还挂着父亲穿警服的照片,另一张是我们的全家福,再过去是他的奖状。还有他跟母亲在桑夏镇小河边的照片,笑得很灿烂,仿佛就在我身边。

我的工作很自由,因为自由很重要,方便我時刻走人,方便照顾爷爷。我喜欢哲学,天知道因为什么,有时候读一些推理和军事方面的书,喜欢抽象冷僻的东西,不爱与人交流。一有空我就开始思考我父亲的事,关于他的死,他生前发生的事情。

我誓死要弄清楚一切。

2

在那个人烟稀少的郊外小镇,我几乎没有朋友。在我内心,大概只有哑巴叔叔最亲切。

他那间破旧的院子在镇上最西边,挨着入城的高速公路,每次我路过他家,都能看到他院里懒惰的黑猫和门前池塘里的鱼,池子清澈见底,开着荷花。

他是父亲生前的好友,曾来过我家几回,好几次生日的蛋糕都是从他那儿订制的,他会做甜点,去城里开过早餐包子铺,就开在市公安局附近。他很勤快,还常推车出去卖烧饼油条包子,路过警局时会白送早点给遇到的警察,他说他最敬佩的就是警察了。后来不知为何就回了老家。听说他有个孩子在外地犯了事,花光了家里的钱,他后来回去打零工、种地、做点手艺活。我不在的那些年,他给祖父送过不少好吃的,因而我很感激他。

天气很好,雨停了。祖父说端午大雨的那段日子,屋子漏雨严重,正准备找个人修补一下,我说我能行。祖父不同意,但我很固执。我知道人生必须完全依靠自己。

我攀上梯子,像蜘蛛一样趴在屋顶上修瓦片,差点掉下来摔死,脚滑的那一刻我想起我的父亲。如果他在,一切都不至于这样。

这就是他的老小,这就是我们的日子。

我从屋顶上扔下一块破瓦片,砸在那只好吃懒做的胖猫身上。我蹲在屋顶上发呆,坐了半个多小时。闻着空气里从不远处森林里传来的植物的香气。一个男孩从远处骑着单车朝我们而来。

那个叫陆河的小伙子又来看祖父了,他是祖父的朋友陆爷爷的侄孙。祖父说,自从我回来后他就来得更多了,但我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我坐在屋顶上听他拉小提琴。祖父喊我下来招待客人,我并不想去,屋顶上视野很好,风中有沁香和树叶的清新。他站在楼下不时往上看我,但到他离开我也没从屋顶上下来。

我不爱与人交流,喜欢骑着单车从开满小花的田野上穿过,有人喊我我也很少回头,就算回头也不回应。

但我会常去看哑巴叔叔。他看上去跟我性格相似,但走路很慢,脸色也常常比较凝重。我不知道姜叔叔为什么成了哑巴,据说他以前不哑的,他以前还做生意呢。我吃过他给祖父送来的甜品,好吃,但知道我回来后他就不来看祖父了,他一个人住一个独院,据说原是他姑姑的家,他姑姑去世后就剩他一个人。有一次出门买书看到他在搬集装箱。他看上去瘦弱、矮小、沧桑,真怕给箱子砸扁。

每次看见我他都面色沉重。有一次我带着两斤小鱼去看他,他不说话,我放到院子石桌上就走了,他的猫迅疾地跳上去扯袋子。他解开袋子,抓了两条给他的猫吃。

有时候他也会突然坐起来去厨房里拿吃的给我。有时候又总对着门窗上的十字架忏悔,我在他屋子里看到了挂在墙上的他和父亲的一张合影,青涩,一表人才,一个已经去世了,一个成了哑巴。

我问他为什么哑了,还问他关于我父亲生前的事情。我拿出一张纸,想让他写下来给我看。他不写,只是摇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把我当朋友。也许他已经不把任何人当朋友,他连我祖父这样慈祥的老人都要躲着,低着头从他身边过去,也不打招呼。

没有人告诉我他为何哑了,祖父说没见他遭遇什么,没有人知道原因。突然就是这样了。

只有陆河一个人会常来找我玩。虽然我不怎么跟他说话,但他丝毫没放在心里,有时他连门也不进来,就在一边的田野里转悠,直到被我祖父发现,才将他请进来。他的耐性真是令人惊叹,哪怕我一个小时不回答他,他都不会有任何厌烦。有一次我去陆爷爷家吃饭,长辈们让擅长小提琴的陆河演奏一曲。我起初不以为然,低着头吃着饭菜,当耳边响起一曲熟悉旋律的时候,我仿佛感到我的父亲母亲来到了我的身边。那是《辛德勒的名单》主题曲,那是父亲母亲最喜欢的曲子。

还没有吃完饭我就走了,心情不好。但因为这首曲子,我不自觉地将陆河当成了一位可以信赖和交往的朋友。

第二天他就来看我了。

昨天我拉小提琴的时候你跑出去,饭都没有吃完,是不是我拉得太难听?

他十分诚恳,像我的父亲。

不,你拉得很好。

那你为何离席而去?

我难受,那让我想起我的父亲母亲,那是他们最爱听最常放的音乐。

我明白了。对不起。

每次听到那个,我心里就痛苦。

那我教你画画吧,可以静心。

不,我没有心思学任何东西。

你不太开心,看上去仿佛有很多心事。

没有!我吼起来。

好好好,没有没有。

此后他更是常来,跟在我屁股后面,帮我种菜,给我讲画画的事情。

他居然像祖父一样了解我理解我,在我心情暴躁的时候依然耐心地陪着我,除此还给我写信。我曾见到过我的母亲收到父亲信件时那从忧郁脸颊中瞬间绽放的笑容,在她死前的一年多时间里,她几乎每天都会看父亲生前写给她的信,我向祖父请求过让我看看那些信,而他拒绝了。

我越来越孤僻,越来越暴躁。一言不合就发飙。有时还一个人念念有词。

3

你不要再来看我了,我要一个人安静安静!

好的。

他走开了,慢慢地,在那条开满了一年蓬的小路上。

一個多小时后,我打开窗子看见他还站在那儿。

我这么跟你说话,你不生气吗?我走过去问他。

怎么会呢?就算你来揍我,我也不会动一下。如果那会让你好受。

我以为只有我祖父能受得了我,他对我的好我可还不了。

不用还,我永远理解你,因为我——

因为什么?因为你同情我?因为我没爹没娘?因为我连我父亲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因为我是英雄的女儿?

不是的。不是的,你误会了。

英雄又怎样呢?!我是个俗气的人,我没有那么无私和高尚,有什么比命更重要?命都没了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如果我知道他会死,我宁愿我父亲是个乞丐。

不要这样说,小荔,陆河是客人。这样说话,你父亲若是听见了也会不高兴的。我的祖父见我情绪激动,跟我说。

放心,他听不见的。我倒希望他听到,他要是在这儿,我会说得更大声!

是的,你父亲已经不在了,但已经过去了那么长时间,你应该长大了。当年我与你李爷爷参加抗美援朝,战场就像地狱,尸体就堆积在我们身边、在我们脚下。他们也是人,有血有肉有情感,有亲人爱人,有孩子。但我们的战友像蚂蚁一样死了,一堆一堆,到处是痛苦的呼吸、到处是血,人死了,上一秒还在奔跑!那种惨状是用语言无法形容的,但人面对过,深深感受过那种恐惧、悲惨后,就知道活着从一开始就被死亡笼罩,更离不开死的结局。你的父亲很勇敢,他没有怕过死亡。

我倒觉得怕一点或许更好,人不怕死也不是一件多好的事情!

你太任性了!

我哪有资格任性呢?我觉得我是太可怜了!

你的父亲确实为了工作将自己的安危放在身后,但一切都过去了,因而我们才更珍惜你的生命,为了不让别人因为你父亲而伤害你,才希望你活得开心。

伤害我?谁?被他抓进监狱的罪犯?罪犯的亲朋好友?这种事我早见过了,让他们来啊!

你不要再说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我不明白!

你还在恨,你还在说这种极端的话。

我只想知道真相,这是我的权利。别人家的狗死了都要知道怎么死的,我的父亲死了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那件事没有真相。

每件事都有真相!

真相就是你父亲死了,被歹徒打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打死的不是别人?

小荔啊,你怎么这么自私!

对!我就是这么自私!

你还没长大。

陆河站在旁边,觉得很为难、很尴尬,他把我拉出家门,带我去散心。很快我就没事了,这是件奇怪的事,他让我心安。

大约半个月后,他拿着一包东西来看我。

你祖父呢?

去良叔叔家了。

我爸妈今天去上海了。他们总是出差。

你至少能看到他们。

嗯……

什么事?我问。

这些东西是买给你们的,很多好吃的,够吃一个月了。

为什么买这么多?

明天我要去西藏。

去那里做什么?

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办,办好就回来。你等我回来,我在路上也会写信给你,到哪儿都会写给你,他说。

不用这么麻烦,不用写。我说。

一定要的。他说。因为我想你。

他拿他那跟我差不多大的眼睛望向我。好像是第一次,他这么看着我,那眼神里好像有些炽热又纯真的东西。他有些脸红,好像一个害臊的人因为不敢说一句话而去喝了几杯酒,然后鼓起勇气借此机会表白心迹。如果他不去西藏,他会在什么情形下用什么方式对我说那句话?

他是个好小伙子,你们很般配。我的祖父望着陆河远去的背影说。

我听见这句话,有些难为情。

但我向往爱情,非常向往,在我心里爱情的伟大无物可及,我知道父亲母亲生前十分恩爱,跟电视上演的那样感人,然而留存下来的记忆太少了。在我这儿爱情就是父亲母亲那样的,在我脑海里闪耀着神圣伟大的光芒。

陆河走后,基本上没人来看我了。祖父动完手术后身体比较虚弱,他几乎终日躺着,偶尔歇够了起来走走,但脚步声让屋子显得更寂静无比。

他真的老了,如果他也走了,我就彻底成了孤儿。在我出门买药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他已经起来了,拄着拐杖缓缓走向父亲的书房,偷偷打开了一个箱子。

4

那是我从没见过的箱子。那箱子藏在立柜的衣服后面,我一直不知道那里头还有个暗层。箱子外还有另一个箱子锁着它。

他把木箱子拿出来,背对我在箱子里翻找了一阵。使我惊讶的是他哭了,我从没见过他哭。

几分钟之后他把箱子锁上,将钥匙藏在一件大衣的口袋里。

两天来我在迟疑要不要打开箱子。就好像那钥匙将要打开的不是一个箱子,而是一种变化,我不确定能不能面对。那是个瞒着我的箱子,大大的箱子,神秘的箱子。

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等祖父出门我就去偷他的钥匙,取出箱子开锁,我有种从未有过的激动的心跳。

箱子里面是一堆旧物,有照片、首饰、信件、小玩具、纪念品、发卡、胸章、佛珠、碟片。好多啊,惊喜和沉重一下子跳出来。我迅速翻动我的手,像个贪得无厌的小偷在珠宝盒里翻着。

我几乎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摊放在地上。这就是我父亲母亲留下的遗物了,除上述所说还有父亲的证书、石头、他上学时候的奖品、与妈妈结婚时候的礼服、旧情侣手表、三个护身符、手枪模型、项链和手镯、植物标本、几十张照片,很多照片后面都有时间,还有好几张是在西藏拍的,上面还有地址,最让我激动的是那一大摞书信。

最后,我翻到了信件,被夹杂在一本厚厚的战争回忆录中,不仔细几乎发现不了。我打开了其中一份,一张破旧的无比珍贵的纸。

亲爱的瑜,我的爱人。你今天过得好吗?我执行了一个重要的任务,还好结果不错,又一个团伙被端了。这个城市的治安比老家差太多了,我很想念那儿,什么时候我们能回去呢?我像你一样,也渴望过平静安宁的日子,喜欢鲜花遍地人民淳朴的地方,喜欢没有危险和复杂的地方。但是这是我小时候的理想,等我做完这几年,我就辞职,回家好好陪你。做警察太危险了,日子久了,仿佛经过的每一段路看见的每一个人都带着未知的危险。我们在追捕中路过了一大片葵花地,那是你最喜欢的,如果不是情况紧急,我一定会停下来看看。这些像太阳的花朵,你曾经画过,在你最初工作的庄园里也有这样的葵花田,我们在其中散步几个小时,你真美,在花朵下面就像神女。我回想着你的声音而用力奔跑,子弹在葵花丛中飞过去,就像蜜蜂迅速经过。我希望人们都能过上太阳花那样美满的生活,虽然在我们的国家还有如此多不幸的人。我的右肩受了一点小伤,所以会迟一段时间回家。你保重身体,照顾好我们的漫白,我多么爱她,伟大的天真而幼小的,就像小葵花,我爱你们。等我回来。

我几乎是一口气读完了这封信,脑袋“嗡”一下炸开,那是种什么感觉?像一划火柴点燃的火花般在脑中擦亮,让脑子里那些阴暗的委屈的奇怪的疑惑的东西都烧掉了。

快十年了,我在那少之又少的记忆中寻找我的父亲,我依靠着那点回忆让自己更像个有双亲的人,让自己去感知父爱母爱。而现在,读到这儿我仿佛突然看见我的父亲活了过来,他来到我身边,他牵着我母亲的手,他如此亲切,是位父亲,而不是警察。是个丈夫,而不是警察。我从未想过我的父亲拥有如此浪漫温柔的一面。他看上去如此严肃、古板、顽固、铁面、一根筋。

我继续往下翻。还有一页。

我想你,每时每刻,想我的瑜,我最爱的唯一的伟大的爱人,最纯洁的人。我每时每刻在心里放着一个你,这是我勇气和力量的来源。我也害怕过,那就是身边没有你,或者遇到什么危险,现在我离你多远呢?就像你站在我面前一样,就像你迈着轻盈而快乐的步子朝我走来的样子,你在做什么呢?我想象着你美丽的大眼睛正失神而温柔地望着我的照片。你在盼我、等我。亲爱的,等我回来。你如果实在想我了,可以去找大修,他出去了,有时我会留点东西给他,字条什么的。不过你要小心,他身边也总有不好的人跟着,有些混混……

大修是谁?他知道父亲的事情吗?后面没有了。

我不曾如此深刻地想象过我拥有这样一位父亲,深情、坚毅、专一、坚贞,多愁又深刻,我的父亲如此爱我们,他是真正地爱我们,这是毋庸置疑的,我为此难过了很多年。从我懵懂幼稚时他们去世到我如今已经成熟,这是第一次这么近感觉到父亲内心的爱,他的语言真切温柔,就像他正在我面前,正在奔跑。他的爱让我想起一切伟大的恋人。有血有肉,充满感情。

我还找到了一张母亲给他的回信。

我也想你,亲爱的烈,也为你自豪,不管你在哪儿,都要记得我在你身边,哪怕你离开我一天我都觉得像一年那么长。我看着我们的孩子,瑜,就像看见了你,她长得真像你,笑起来全世界最灿烂。老公,在这个世界上精神是最伟大的,爱是最伟大的,懂得了这个的人无疑最深知人生的真谛。我们的爱是这世上最伟大最唯一的,做你的妻子也是最幸福的事,胜过一切语言。也许活得平静也很好,但是崇高和伟大的追求更是难得的,你在做有着危险的工作,虽然我有过担忧,但我永远支持你。你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实现着自己的价值,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欣慰。因为我的丈夫是我内心唯一的英雄,你是伟大的。在我和女儿这儿,你是唯一的,伟大的。

那是我第一次捏着一张纸大哭起来,我看过许多的书、电影、电视剧,没有一对恋人可以比得上我的父母亲。我感动、激动、自豪、悲伤、遗憾、欣慰、绝望。无数的感情在我内心深处撞击,我从来没有这样哭过,父亲去世时我也没有,那时我心如死灰,像机器人一样蹲在地上,我仿佛感觉不到我的体温和心跳,甚至感觉不到存在于自己身体里的灵魂,我的心一动不动,坚硬、冷,没有暖流,没有能让我失声痛哭的震撼的东西。

而那一瞬间我好像感到了良心和柔软,我哭了一会儿,觉得好受了许多。

既然爱如此伟大和动人,还要执意去保留那么多恨做什么?巧的是,我继而在箱子中发现了一些危险的可怕的东西。除了这勾起人伤心往事的旧物,还有一个盒子和威胁信,收件人都是爸爸。

“你让我家破人亡我也不会放过你,我不会让你好过。”

诸如此类,充满怨气和恶毒。纸上有一些红色,那是血?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并近距离接触到人心的血淋淋、赤裸裸的仇恨和咬牙切齿的杀气,我从那些恶狠狠的语言中体会到了世界的恶意和危险,也隐约感到了自己可怕的执念。当我的父亲看到这些的时候心情怎样呢?不,他不会像我一样害怕,他比我勇敢。否则他不会留下这些令人害怕而且不吉利的东西。

但失去亲人的人可以怨恨,不是吗?我怨恨的是谁?不知道,我没有一个怨恨的对象,如果我知道谁让我父亲死,我也会怨恨,虽然我不会这样恐吓别人或真的去做伤害别人的事,纵然罪犯与英雄的死完全是两种概念,但,人的痛苦与怨恨是一样的,都毫无意义,只会让怨恨无止境地缠绕下去。

那么,我还要怨恨吗?像他们怨恨我父亲一样?不,我的怨恨更高尚,因為我的父亲为正义而死,而他们的亲人为作恶而死。但我的怨恨真的高尚吗?

不,所有的怨恨都不高尚。所有的怨恨都只会带来罪孽,更多的罪孽。

我的内心第一次有了这样深刻的矛盾,关于怨恨与罪孽,过去我不曾思考它们,是因为我躺在怨恨的深渊里,毫无感觉。

难道要让我离开这儿去圣地亚哥?

我在那堆事物中寻找和仔细翻看那些遗物,感觉就像在与父亲母亲独处。我脑子有些乱,坐在地板上清理我的头绪。我再次在信件中读到一个叫光头的金大修的人,便回头仔细去看那些照片后面的地址,藏起来是最好的,往后退的时候我撞到了祖父。

他正站在我身后,吓了我一跳。

小荔你害怕吗?

我不怕。

那就好,那你也不应该恨。

这需要时间。

我祖父几乎用着奇特的眼光看我。

对不起,祖父。我偷你的钥匙。

不是偷,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大修是谁?

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

我不知道。

祖父越这么回答,我越相信他知道。

5

三个月过去了,虽然翻出了“最后”一个柜子也没有找到真相,但已经足够了,知道我的父亲死于卧底行动,其实也差不多了。最关键的是,命运让我再次从他们的遗物中见到了他们伟大的爱,这温暖足够我回忆一生。

也许那个叫大修的人知道内情。然而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如果我毕生无法知道,我会怨恨吗?会一直不死心直到死不瞑目吗?我是不是一定要知道一切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甚至有些迟疑了,也许我这么锲而不舍地追问和调查并不只是要知道一个悲惨的死亡原因,我内心难受是因为我的孤独和极端。

而那些天我的心似乎变得格外宁静。这一切是因为爱,“爱”这个东西抚慰了我,像母亲的手在我睡前抚着我的头发一样,每当这时我就特别平静。真是宁神一般的爱,在我的父亲母亲中强烈而坚固地存在着,他们是有爱的人,我也是有爱的人的孩子。他们的爱情如此让我欣慰,虽然他们都不在了,但他们的爱是永恒的。

我每天都会读好几遍父亲母亲之间的信件,这滋养了我的心灵,让我高兴,内心踏实。还有那些老照片,感觉我的父亲母亲带着他们生前伟大的爱活在了我的心里,不光是过去那么简单、苍白,印象寥寥无几。我有预感陆河会给我带回来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因为他的语气,因为他一直以来对待我的样子。

我在神台前祈祷,那令我心安。那好吧,我也许可以忘记一切的不快乐。重新开始。

我的祖父一早起来打太极拳,收音机里放着《阳关三叠》。我下楼之后看见客厅里坐着一个人。

是陆河,他晒得这么黑。几乎变了个样子。

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是不是更成熟了?他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更显得脸黑。

没变化。

但你看上去更开朗。

我想开了。以前对你太冷漠,对不起。

永远不要对我说对不起。

那,谢谢你。我对他说。

也不要对我说谢谢。我愿意的。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你对我这么好,我很不安。

因为你在不安中生活得太久了。不过我马上要给你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我问。

走,我们去湖边,你看了就知道了。

湖边的风很轻,很舒服,湖面平静,天的蓝有些淡薄,他递给我一个盒子,里面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纸片。纸上写满了字。纸片已经很破了。

我可能无法回去过年了,我有重要的任务,希望你理解我,完成了这个任务我就回家,我相信我可以做好,因为我是你的骄傲、你的英雄。我想你,每时每刻,这构成我全部向前的,迈出每一步的理由。纵然这同时也是想要让自己回头的理由,我想念我们的漫白、我们的父母,但是正义也是我们的父母,就像国家一样。我生在这样的世界、这样的环境里,成为这样一个人,痛苦常常不是我自己的,连你也说,你的痛苦不是你自己的,还是我的,你的一切我都会帮你承担,只要你好好活着,开心的,等我回来。

这是我父亲的字迹!

是的。

你从哪找来的?我不相信在这个世上别的地方还能有我父亲的信件。

你先看吧。过会儿告诉你。

今夜真冷,异国他乡真冷,我的血管仿佛空了,被注满了冷气。以为渔夫将我救上来,他叫图里,我的伤口很像刚认识你的时候河边盛开的一种叫蜀葵的花。对于伤口,我已经麻木了,不痛,亲爱的,你放心,我是铁打的。

这是父亲写给母亲的信中的一段。那一页纸已经破得不行了,也许母亲看过无数遍了,我往下翻,翻出同样破旧的小纸张。

遍地罂粟花都在唱着地狱的歌,全是这种歌,我从梦里醒来一睁眼就听见了这些歌。这里的人都恍恍惚惚不像活着,他们为白粉、为金钱而活,为短暂的迅速出卖死亡前的快感,遍地是疯狂的黑色,疯狂的手,疯狂的没有人性的眼睛,而我们不是。我最纯洁的瑜,我想念你,亲爱的。

这是我父亲的信!是的,日记。或者信。

我感觉我的父亲再次站在我面前,他流着眼泪,因为爱,而不是恐惧,而不是因为他所面对的恶与暴力。他的心智遭受过多大的痛苦,我无法想象。

明天也许可以结束一切,但我有一丝害怕,因此我依然要跟你说几句,并不是不吉利的话。我不害怕死亡,只害怕没有你,你说过爱最伟大,人性最伟大,当我给你写信时你就在我纸上,在我面前,在我手上。我也许没有时间了。有时人生是一种命运,一种无可奈何的血,流出去,一种绝对的姿态,毁灭人,成就人,苦难以大地的模样将人放养,无边无际,人感到无奈,但我们不知道,在大地之下就是我们的终点。我爱你,愿你能看到这些,但不是我们的孩子,不要让她看见这个世界上所有我所认识过的最可怕的东西,你一定要保重,一定要活着回来,一定要好好地完整地回来,我多么想你啊,然而我做梦都觉得世界危险,也许我太脆弱了,虽然我……

后面没有了,那页纸中只有这么多。另一半不见了。

这是母亲写给父亲的信!父亲看了多少遍!纸的中间还磨破了很多的小洞。

我曾为他的冲动、自私,抛下我们而怨恨他,一个心里只有工作没有家庭只有国没有家的人,一个愚蠢的固执的带给我一生伤害的人,现在我不能再说他是错误的。他的每个字就像当面对我坦白和倾诉,当面对我讲述人所要面对的艰难人生,虽然艰难,但不遗憾。

信是从哪儿来的?

我们在湖边坐了几个小时,陆河将他这几个月的经历全部告诉了我。他从陆爷爷那儿看到了几张老照片,知道了金大修叔叔与我父亲的关系,并知道了他在西藏。陆河去西藏就是为了寻找金大修叔叔。信就是陆河为我从西藏的金大修叔叔那里得到的。金大修叔叔与父亲相识,他曾是黑社会的一个小跟班,父亲救过他,帮过他的父亲,他后来做了父亲的线人。在父亲卧底黑社会的漫长时日里,他是父亲可以相信的人,虽然他们并不经常见面,但为父亲传过几次重要信息。

他没有说点别的?我问。

没有。

没有问出来我父亲的死因吗?

他不肯说。你已经快乐起来了,放下一切,好吗?

然而我又开始放不下了。我想去见见他,不是为了真相,哪怕是见见他,因为他是父亲的朋友,他一定见过父亲最后一面。

好的。

天快黑了,火烧云还在,还照亮着平静的湖面。我们去看望了哑巴叔叔,他蹲在破旧的院子里捡一地被灰猫碰翻的绿豆。

叔叔,我们要去西藏了呢,你喜欢那儿吧?你的墙上有一张西藏的画报。

他摇了摇头。

那我给你带一个护身符回来。

他点了点头。然后继续捡豆子。

而当我再次回头的时候,发现他倚在门旁偷看我们。他看上去极其忧郁和苍凉,仿佛与平日里不同,但我不知道哪儿不同。

6

布达拉宫,干净,祥和。我坐在那儿觉得踏实。

金大修叔叔面善。我一看到他的眼睛就仿佛看到我的父亲,因为这雙眼睛曾看见我的父亲,他也许是父亲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我们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太阳光照在大地上,令我想起生死。

叔叔,我看过你交给陆河的我父亲的日记了,那些纸张虽然破旧,但是对我意义重大。你可以为我讲讲我的父亲吗?

我是在后来才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位可爱的女儿。你父亲去世之后我见过你的爷爷,他很悲伤,但他曾跟我说,一切痛苦都会过去,就像战争。

嗯,我父亲为什么会死?

你一定要知道吗?

嗯。

他死在黑帮的枪下,当时双方开火场面很乱,你父亲卧底的身份被暴露了。

然后呢?我想要知道他更多的事情,哪怕当成是回忆让我在未来的人生中可以时时回想。你知道后来我的母亲也去世了,哪怕我只有父母的回忆,也不至于内心的某些地方显得那么空白。我说。

金大修叔叔将双手摊开,放在两膝,然后闭上眼,拜了三下,他闭着的眼角有眼泪往下流。

我理解你,他们为了你好才不告诉你。你父亲所经历的,是这个世界最凶恶最复杂的黑暗,他走过的路,经受的一些事情,你就算再活三十年也未必可以感同身受。至于不知道的,不让你知道的,也许并不是不好或黑暗的东西,只是认为不被你知道你就能简单快乐。

你父亲是个有理想的人,他同时很自信,很有勇气。他根本不害怕卧底有多危险,直到他中枪的时候,他中了三枪,膝盖,左心房,肩膀。

他救了被拐卖的女孩,被毒品毒害的人,被黑社会乱棒追打的人,被那种黑暗的生活控制的生不如死的人。在那个看上去光线无比繁华的城市,富人过着奢侈的生活,穷人累死累活地卖命,而他们,黑社会的那一帮人,肮脏、残忍、龌龊,干着可怕的见不得人的勾当,而你父亲拯救过他们,帮助了他们,把他们从黑洞里拖出,放到光明正道上,包括我。而那些被法律处置的人,却并不放过警察。你知道你父亲的朋友金警官,就被曾被他抓进监狱的恶棍刑满释放后给弄死了。你知道有多少人恨你的父亲吗?你年轻、冲动、不懂事,有些事不告诉你是对的,也许他们会找你下手,也许你知道得越多越危险。他继续说。

黑帮是最没有人性的,他们贩毒、杀人、非法组织卖淫、洗黑钱,丧心病狂,根本没有人性。进去了几乎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我在里面断了一根手指,这属于最好的命,你的父亲为了查清他们的地下钱庄、毒品交易,几乎是不要命的。他是我见过的最有勇有谋有情有义的人,我最悔恨没有劝他及时回去。那个地方太危险了,那是地狱。我十几岁就在黑帮混,没脸见人也从不回家,没有朋友,而你的父亲是多年来第一个把我当朋友的人,我做了他的线人,因为感激和信任。他拯救了很多人,但他自己死了。如果不是因为他,城东的建设银行就炸了。

他平时苛刻、冷峻,几乎不留情面地讲原则,但我没见过比他心软的人,对出卖他的人,都可以手下留情。

出卖他?那个人是谁?我立马问。我想知道,但又不想。

我不能告诉你。很复杂。

我不怕复杂,是我认识的人吗?

孩子我真的不能告诉你,或者我根本说不清,因为事情复杂,怎么说呢?不能说是一个人的错误,也许是命吧。

那么,我父亲不是被出卖而死的吗?

不完全是,但又有关系。说到关系,牵连的也不少,先是被出卖,你父亲提供给警方的消息不知道怎么没传到,警察没有及时赶到,而另一个人无意中路过,认出了你的父亲。

认出?谁?

我不认识,但你父亲认识,他正在烂尾楼里搬货。

他长什么样?

当时场面太乱了,我不记得了。他肯定不知道你的父亲是卧底,当时就喊了起来,暴露了你父亲的身份。但绝不是故意的,他是个善良的人,看上去慈眉善目,一定也很久没有见到你父亲,才会露出一脸的惊喜,他根本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他一定也深怀歉疚。就因为那一声喊叫,枪战开始了,后来你的父亲被他们打死。他也受伤了,好像伤了腿。

你确定是腿吗?

是。

他喊了什么?

他喊了金警官。問你父亲什么时候回家。

…………

我全知道了。我不会再往下问了。

我感到一股强烈的凉气从背脊骨中“嗖”一声尖锐地钻出来,像闪电一样迅疾,又像烟一样消失。而脑袋,我的整个脑袋“嗡嗡”了一会儿,像被什么轰炸了一样。

我像得知父亲去世那时候一样蹲在地上发呆,面无表情,两眼空洞,一种强烈的虚无感充斥我的内心。

是的,那是我的朋友。不仅是父亲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我将他当成与我一样的人,当成可以信赖的同情的朋友,因为他与我一样内向悲伤而成为朋友,而他因为害死了我的父亲而内向悲伤。

我们路过他破旧的家,他在院子里忏悔,对着一个很旧的菩萨像。他站着一动不动,直到现在我才看出他脸上复杂的沉默与肃穆,那是一张将自己定义为罪人的忏悔的脸,也是一张充满苦难纠结的无辜的脸,令人不忍与之对视。

我坐在深夜干净的大地上发呆。觉得一切都因为人,又觉得不是,感到人人都有罪,又觉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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