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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灯

2019-09-10鬼金

广西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松山身体

我叫依娜,这是我的故事。

山峦起伏,树木疯长。面前的湖泊,烟波浩渺。它的名字叫乒湖。那山叫乒山。湖是后来才命名的,因山而得名。之前,这里是一个村庄,后来上游修水库,这里的人们都被迫迁走了,这里才变成一个湖,说是湖,其实是水库的一部分。此地距离卡尔里海港口一百公里左右,我是开着车,从大连港口上船,和车一起坐船回来的。这么多年流离他乡,可是我心里面惦念着这里,这里是给我生命恐惧的地方,像心里面扎着一根刺,拔都拔不掉;像一小块衣物上的油渍,洗也洗不掉。我不是在这里长大的。我是在望城出生,并长大,直到考上大学后,才算离开望城。现在,我回到这里,为什么是这里,不是望城?后面,我会告诉大家答案。

回来之前,我开着车全国各地游荡三个多月,直到有一天晚上,到了大连。在海边旅馆里,我和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做爱。做爱后,我把他赶出房间。胸部和腹部还残留着那中年男人的汗液。我下床,赤脚踩着猩红的地毯进了卫生间,打开淋浴,站在升腾的水汽中,身体有了一种悬浮感。悬。浮。我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涂满浴液,像一个虚幻的泡沫人,听觉异常敏锐,我听见那些泡沫碎掉的声音,嘈嘈杂杂的,仿若整个身体也跟着噗噗碎掉,碎掉,碎掉,成为空气,成为水。我恐惧起来,感觉到碎裂的疼痛包裹着我。我连忙拧开水龙头,用水冲去身上的泡沫。任水在皮肤上流淌。我感觉到水在身体里也流淌起来。我是水的一部分。那一刻,被水流包裹的我,是否才是真实的我?透过朦胧水汽,我恐惧地瞅了一眼旁边的白色陶瓷浴缸。看上去很久没有人用过,都发黄了,生出奇怪甚至可以说是狰狞的图案。

在高中的时候,我曾经自杀过,在浴缸里,用刀片割开手腕……后来被闯进浴室小便的室友救了。她们把我从浴缸里抬出来,地上淌着湿淋淋的血水。有一个室友还用手机拍了张她们抬着我的照片,我的造型很像大卫的那幅名画《马拉之死》。后来那照片被我用做手机屏保很长时间,每次看到手腕上的血,仍心有余悸,像恐怖电影里某个镜头。那么清晰,可以看到被水稀释过的血滴,从腕部滑落,雾状散开……她们把我送去医院,经过抢救,我脱离了生命危险。是姑姑来照顾了我半个多月,我才出院。姑姑拉着我的手,哭着说,依娜,你不能这样,你要坚强地活下去,你要给姑姑省心,姑姑从望城机械厂下岗后靠摆地摊供你上学,你要体谅姑姑的苦,姑姑没孩子,姑姑是把你当女儿的……我抱住姑姑恸哭起来。手腕处的傷口,还隐隐作痛。我答应姑姑会好好活下去。那次,我差点儿被学校开除,姑姑哭着给校长跪下,头一个个砰砰磕在地上,苦苦哀求,姑姑拉着站在旁边的我,让我也跪下。我挣扎着,就是不跪。姑姑哀求着我,在嘶叫和呜咽之间,身体上下起伏着。我就是不跪。我甩开姑姑的手,转身,从他们身边逃开,双脚蹬地,用力,向教学楼跑去。在教学楼门口,我刹住脚步,喘了口气,迈入教学楼。沿着楼梯,爬上楼顶。楼顶的风真大啊,吹乱了我的头发。风揪着头发,要把我拽倒似的。我从兜里找出来一个皮套,把头发扎起来。风打在脸上,生疼。操场上的人在转着圈寻找我。我站在楼顶喊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瞬间很爽。瞧着下面,双腿发软,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就像从冰河中出来,是战栗的,牙齿直打架。听到我的喊声,人们的目光瞬间唰地扫过来。姑姑还跪在地上,只是转过身来,我看见她张大了嘴,无助地瞅着楼顶上的我,还有校长也在仰头惊愕地盯着我。我两只胳膊抱着肩膀,孤单地深呼吸了几口,对那个红鼻子校长喊着,开除我吧,开除我,我就从这楼顶跳下去,我连割腕都不怕,我会怕从这楼上跳下去吗?……我的声音因为恐高而变得颤抖。我还是张开双臂,做了个要飞的动作……红鼻子校长大喊着,别跳……别跳……留校察看……留校察看……不开除你。红鼻子校长变得语无伦次。其实,我没想真跳,只是想吓唬吓唬这个红鼻子校长。我说,你必须写下保证,是留校察看,而不是开除我,我考上这个大学容易吗?你知道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要多么努力,才考上大学的吗?再说,我做错了什么?我戕害我自己,有错吗?你说开除就开除我……红鼻子校长喊来旁边的老师,拿来纸笔,垫在大腿上写着,我还让他按了手印,可是现场没找到印泥,只见红鼻子校长把钢笔拧开,从里面挤出滴墨水,把手印按上去。我让姑姑检查,直到姑姑从地上站起来,说,是真的,是真的,依娜,我求求你,你下来吧,我心脏不好,你还让不让你姑姑活啦?我突然很享受这楼顶上的风,透过衬衫,抚摸我的乳头,我真想揭开衬衫,任风抚摸着。姑姑在下面声嘶力竭地喊着,声带里都带血似的。甚至有人在下面喊着,跳啊,跳啊,快跳!我骂了句,去你妈的。我慢慢从楼顶上下来,被冲进教学楼的保安抓住,把我抬到操场上,就好像把我从十字架上请下来似的……我甚至搞笑地让红鼻子校长举着那张保证书和我,还有姑姑站在一起,用手机来了一张自拍,然后,我弯腰给红鼻子校长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您。他沉默。我看见红鼻子校长因为之前的恐惧,双腿仍在打战。他,他竟然放了个屁,很响,很臭,混合着鸡蛋韭菜味。这也许是红鼻子校长最好的回答。我觉得好笑,冲上去,在他尴尬的脸上亲了一口。我拉着姑姑粗糙的手,说,我要吃肯德基,我要吃肯德基。姑姑说,好,好,你就是想吃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姑姑的脸上露出了笑的模样。我挽着姑姑的胳膊,向校门口走去。红鼻子校长在身后喊着,依娜同学,我给你写的保证书,你拿着。我回头,调皮地说,不要了,您保存着吧。红鼻子校长叹息着说,现在这孩子,简直没救了。

冲完澡,我光着脚,从浴室出来,边走边擦拭着身上的水。我找出吹风筒,把湿漉漉的头发吹干。我的脚是那么细嫩白皙,涂过黑色指甲油的趾甲看上去有些褪色。最近几年来,我越加迷恋黑色。站在窗边,我把窗帘拉开一道缝隙,望着外面。耳边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海面上的夜是漆黑的,和海水融化在一起似的。那黑是凝重的,如铅,给我心理上一种压力,一种窒息感,一种桎梏感。我回到床上抽烟,仍能感觉到耻骨和下体隐隐作痛,尤其是耻骨的那种痒疼。

那个没有教养的粗野男人是我从海边叫过来的。孤寂的海边实在没有男人了。他开始还小心谨慎,以为我会给他下套,诈骗他。当他进入到我身体里的时候,完全是他妈的一头公牛,不管不顾的。他竟然让我叫,我假装呻吟几声,他就在刺激的呻吟声中,软了下来,滑脱了。他沮丧地伏在我身上啃咬我的乳头,被我拒绝。我把他推下去,让他穿上衣服离开。他怔怔地瞪大眼睛盯着我。我说,看什么看?赶快穿上衣服滚蛋。他临出门的时候,骂了我一句,臭婊子。我重重地把门关上。床头的茶几上立着个“禁止吸烟”的牌子。也许做爱后的人是脆弱的,我哭了。我无聊地拿过遥控器,打开电视机,调了十几个频道,都是无聊的节目,我关了电视机。突然,整个人和这房间一样孤寂,我后悔把那个男人撵走。也许,我应该帮帮他的。用我的方式……也许,在我的帮助下他会如狼似虎的……他会像个男人那样……但我当时太暴躁了,所以,没有去帮他,甚至是厌恶他。看来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做不了什么圣女的。这么想,我心里好受了一些。性交是一个很微妙的东西。

我仍在哭,抽泣着,任眼泪在脸上肆意流淌。哭了很长时间,整个人都塌了似的,哭累了,才睡着。

我梦见母亲,她说,到我这儿来,到我这儿来。

等我醒来,满脸泪水。我踌躇几天,最后决定把这乒湖作为我游荡的最后一站……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都是在逃避,害怕面对那些丑陋,我用各种方式去遗忘,比如,爱情。当爱情失去后,我开始戕害我的身体,自戕和让男人戕害,伤痕累累,筋疲力尽,但我仍没有走出来。我要重新开始,但最后发现,我变得更加虚空,是的,虚空,行尸走肉般。偶然某一天,我看到加缪的一句话: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帶着病痛活下去。逃避并没有治愈我,在看到那句话的时候,我警醒,脑子里蹦出两个字:面对。

坐在湖边,我点了支烟,湖面水波荡漾。四周的树木在水中形成倒影,随着水波荡漾扭曲着,我一次次把水中树木的倒影和岸上的树木对照着……我,是的,我的影子也在水中,也被水波扭曲着,随时都可能被拽进水里似的……有了那么一丝顾影自怜的幻觉和恐惧。偶尔,树林中的一声清脆鸟鸣令我猛醒。我呼吸着新鲜空气,用力驱赶胸腔里滞留的城市雾霾痕迹。这样的吐纳进行了几次, 整个身体都变得清爽起来,像重生。山野,还有水的气息包裹着我。那一刻,我好想脱光衣物,一丝不挂,跃入湖水之中,像一条大鱼,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和水中的事物融为一体……是的,融为一体……

我不知在湖边坐了多长时间。水面变得肃穆、平静,透出一种阴森气息,水面在我的目光中渐渐凝成固态,悬置在一个巨大的空洞之上。固态的水面,随时都可能发出轰隆一声,之后,碎裂、坍塌。我的身体也随之轰隆一声,我的内部也在坍塌着,但有种莫名的东西在支撑。我仍旧坐在湖边。那一刻,我深深感觉到身体里因坍塌带来的疼,是深的,还有孤独,也是深的,毛茬的。眼泪失控地流下来。我双手捂着脸,任泪水从手指缝里挤出,蔓延在手掌背上。有的泪水顺着手掌心流进嘴里,咸,涩。在我左手背上有一只我不久前文上去的眼睛图案。一条野草荒长的小路,在距离我十几米的地方,那是我的来路。我开着车,从船上下来,一路打听,才找到这里。之前,我在网上搜索,已经知道这里变成了乒湖,而不是之前的阿卡村。在问路的时候,路人会一脸疑问,乒湖吗?没印象啊。过了一会儿,路人会说,哦,你说的是之前的那个阿卡村吧,就是被水库放水淹没的那个村子。我点了点头说,是的,是的。路人伸出手,指了指,说,就那边。路人目光赤裸地注视着我的胸脯,我连忙离开。我按着路人指的方向走去,但还是遇到了岔路,站在那里等了很久才遇到一个路人,再打听,才明确方向。我把车停在山下,走了一公里多路,开始感觉到凉凉的气息,透过树木,迎面扑来,乍冷,过一会儿,就适应了。顺着一条野草疯长的小路,乒湖渐渐随着我的脚步,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

这里已经没有了之前阿卡村的任何痕迹。

只剩下这个乒湖。

这片水域。

村庄的痕迹已经被淹没……

我躺在湖边的草地上,等黑夜降临,寂静让我成了野草的一部分。它们让我感到亲切,让我有一种归属感。这些野草,还有周围的树木,以及茫茫水域和茫茫水域下面隐藏的秘密。这个秘密多年来时刻都在折磨我,灼痛我,令我无法自拔,犹如深陷在泥沼之中,沉重的泥泞在消耗着我,随时都可能崩溃。那泥沼在腐蚀着我的肢体,我像一个正在腐烂的人……

一只蚂蚱蹦到我脸上,我把它抓在手里,盯着它,绿色的近乎透明的身体,它在我手掌里挣扎着,嘴里吐出的褐色液体令手心发黏,直到我松开手掌,它从我手心里弹跳而去。在蚂蚱逃走的瞬间,我突然后怕起来。它不会召集它的同类,大面积地,雨点般落下来,袭击我吧?我为自己的神经质发笑,笑过之后,又变得落寞、空荡,隐隐觉得眼角还挂着泪珠。我用手指抹了一下,弹出去,只见,泪珠在空气中,倏忽闪亮一下后,破碎。

即将来临的夜晚,有一钩孤独的刃月,而水中盛着一个颠倒的世界。山野和湖水,在夜晚会异常寒冷,浸透肌肤,瑟瑟的。于我,仿佛是地球上最后的一个夜晚……

我的手下意识摸了摸悬挂在胸前的银质十字架。

凉。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蓝镇一所中学教书,那是外省的一个偏僻乡镇。说是外省,也属于东北。蓝镇尽管偏僻,但也在各处拆迁建设之中,到处灰土暴尘的,再加上这里是矿区,整个环境看上去都不理想。一种暴富之后的荒芜感、野蛮感、落魄感,让我厌恶。我分配到那所中学一年后,就开始厌倦那种枯燥无聊的教学,除了升学率,还是升学率。我安慰自己,这只是一个暂栖之所,要不,我到何处去呢?回到望城吗?回到姑姑身边吗?我怕。或者说,这些年,我都在逃避。姑姑多次来电话让我去监狱里看看父亲,但我一次都没去。姑姑再问的时候,我就撒谎说,去过。姑姑当然知道我撒谎了,因为她一定是去过监狱,问过父亲的。从那之后,姑姑和我的联系也日渐少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像一个孤儿,随时可以自灭的那种。我曾想过,当年如果没有姑姑和父亲之间的那种血缘关系,姑姑是否会收养我?也许不会。血缘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只是,在当时我还没有感觉到而已。我住在学校里,很少出去。我说过我厌恶蓝镇街道上的那种破败气息,会引起我的莫名感伤。没课的时候,我喜欢躲在房间里看看书,上网看电影,或者在操场上一个人打篮球。

一天傍晚,我还在雨中打篮球,雨水渐渐淋湿了衣服贴在身体上,我仍一次次地拍球,跑动,投篮。雨大了,球落在地上,溅起雨水,沉了,就跳不起来了。我就弯腰拿着篮球一次次灌篮。我很享受那种雨水中的酣畅淋漓,或者说,我在消耗着身体里的什么。在我近乎筋疲力尽,抱着球,弯腰喘息的时候,我看到操场外面站着两个人,两把黑色雨伞举在头顶。操场没有围墙,是一道铁丝网。来这里报到的那天,看见这铁丝网的时候,我就绝望了。这铁丝网总让我不禁联想到精神病院。我瞅着那俩人,心想,他们看什么呢?看我吗?他们认识我吗?也许是故地重游。我抱着篮球,鞋子湿漉漉的,回房间了。进门前,我先是解开鞋带,把湿漉漉的鞋子脱掉,脚看上去更白了,是被雨水泡过的那种白。我把鞋子扔到一边,随手抓过挂在墙上的毛巾,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边光脚站在窗口,向外面望着。我看到那两把雨伞缓慢移动着,靠近旁边的吉普车,两人同时收伞,其中一个给另一个打开车门。开车门的那个甩了甩拿在手里的两把雨伞,打开后备厢,放进去。他绕到左面,打开车门,发动汽车,开走了。我听到轮胎碾压在雨水淋湿的路上的声音。我没有多想。

我把头发擦干后,把毛巾扔到一边,拉上窗帘,脱光衣服,坐在椅子上,点了支烟,双脚翘在写字台上。我打开电脑,听着几天前从网上找到的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在我需要情绪安抚的时候,我都会听这个。但这段时间我最迷恋的一位大提琴家是杰奎琳·杜普蕾。因为下雨,光着身体还是有些冷,我怕感冒,去冲了个热水澡,回来穿上睡衣,躺在床上,边听着音乐,边翻看小说《2666》。那是一本很厚的两块砖头般的大书,八百六十九页。这是我迷恋的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的小说,我把他在中国出版的书全都买回来了,尤其是那本小说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被我翻看了几遍,现在,我要啃他的这本长篇小说《2666》。我脑子里闪念了一下,那两个打着雨伞看我打球的人是谁?在蓝镇除了几个老师和一些学生算是面上认识的,我不认识别人,更没有朋友。这个念头,一闪,就过去了。我沉浸在小说之中。时常能听到远处矿山放炮的声音,每次放炮的时候,整个房子都跟着震动起来,像随时都可能坍塌似的。那爆炸的声音在某一刻竟然让我感觉到炸裂的快感,仿佛在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处于一种坍塌之中,人类末日来临。但炮声过后,世界又恢复了平静,暗涌着人类的丑陋和污秽。腰部有些酸痛,腹部有轻微的痉挛,我直觉可能是月经要来了。我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翻找着卫生巾。以往,我都是提前备好的。这次,我忘了。抽屉里没有。

我穿上短裙、T恤。从简易衣柜下面拿过雨伞,走出房间,置身在雨水倾泻的操场上,看着篮球架子,我恍惚感觉有人在铁丝网外面窥视着我。神经病,我这样说自己。我去学校外面的一家超市,买了些吃的,选了两包我常用的那个牌子的卫生巾。走在雨中的我,是孤独的。在那一刻,也许来自生理,也许来自人本身。生而孤独。学校位于半山坡上,从这里可以俯瞰到下面笼罩在雨中的镇子,朦朦胧胧的,不真切,却是存在的,犹如幻境。裸露的腿部感受着来自雨的潮湿和凉意的抚摸。这个世界除了雨,好像没有任何事物与我是有关的。我在一个水坑前停下来,注视着水面上,起了一个个气泡,就像雨滴会膨胀似的。气泡瞬间碎裂。水坑里的水浑浊,散发着土腥味。这样注视了很久,我才离开。一种漂浮感让我随时都可能上升到半空之中似的,但同时也会像这雨滴落在地面上,被摔碎,付之东流,抑或从地面上蒸发殆尽。

一只雨中的灰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来,湿漉漉的,戗毛戗刺的悄悄地跟在我身后,像一个阴谋家。它就这样跟着我,直到宿舍门口,我把它拒绝在门外。我听见它用爪子挠门,还不停地叫唤。它的叫声含着几斤重的悲伤。我打开门,心疼地把它放进屋里。浑身湿漉漉的它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地上汪了一摊从它身上淌下来的雨水,是污浊的,里面掺杂着垃圾和其他秽物,隐隐散发着臭味。我去卫生间拿来拖把,把那一摊水清理干净。我从厨房找了一些吃的给它,还给它洗了澡。它恢复了生机和活力。它开始还有些惧怕我,是怯的,一会儿,就开始跟我撒娇了,依偎在我脚边。我喜欢它蓝宝石般的眼睛。手抚摸着它,我在想给它起个什么名字。我看到床上的那本《2666》,我说,猫咪,就叫你2666吧。我呼喊着,2666……2666……2666。这样叫了几次,它渐渐听懂了我在叫它似的,喵地叫了一声,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蹿跳到我怀里。它的乖巧,让我禁不住在它柔软的鼻尖上亲了一下。那一刻,我感到满足,感到平静。就这样,一个人和一只猫,也不错,我想。我去卫生间,在下体放置好卫生巾,坐在马桶盖上抽了支烟。肘部碰到腿上,有些疼,我看见一块瘀青。我猜想应该是打球的时候,磕碰的。那块瘀青有鸡蛋大小,它是沉默的,喑哑的,声音隐藏在皮肤内部,用瘀青呈现着疼。我用手指揉了揉,瘀青仍没有散去的迹象。我不去管它。透过敞开的卫生间门,我看到那只猫在盯着我。我喊着,2666。它乖乖地跑过来,依偎在我脚边。

令我没想到的是,我的生活在不久后发生了改变……

黑暗瀑布般地落下,夜晚来临。屋子里多了2666,让我感觉不那么孤单。它先我睡了,看上去是那么安详,是温暖的。我又看了会书,去操场上转了一圈。学校下面的镇子里,有人在烧什么东西。火光通明。

那火光竟然延伸进我的梦里,直到我被火的灼热炙烤醒来,口渴难耐,我起来倒了杯水,喝下去,整个人才好很多。2666蜷缩在我给它准备的垫子上,一动不动,酣睡。我轻手轻脚,去了趟卫生间。2666还是被我惊醒了,看着我,我把它抱到床上,继续睡。2666的到来,让我不再听见老鼠猖狂肆意的喧闹了。房间里因2666而变得安静,但我仍能感觉到黑夜的重量,不过,还好,现在多了个2666帮我支撑这黑夜的重量。之前,我买过几条金鱼养在鱼缸里,摆放在窗台上。不知道为什么,不到一个星期,就纷纷毙命。每次从鱼缸里捞出一条金鱼的尸体,我都很伤心,那尸体在手心里沉甸甸的。直到一条条都死光了,我的伤心也麻木了。从那以后,我再没养过鱼。

鱼都死了,来了只猫,这么想的时候,我无缘由地笑了。2666确实是一只乖巧的小猫,在我玩篮球的时候,它从来不过来捣乱,就坐在旁边看着,即使我逗它,把篮球扔给它,它会把篮球推过来。我抱起它,亲昵一会儿,然后继续玩我的篮球。我又看到那天的两个男人站在铁丝网外面盯着我。傍晚过后的校园里,除了看大门的老古,再就是我。恐惧的涟漪在我心里泛起。这个时间,老古应该回家吃饭去了。整个校园除了那几排空空的教室,只有我一个人。我抱着篮球,瞄了一眼那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男人穿着一件黑色过膝的风衣。而另一个男的是黑色西服,看上去很胖,要把衣服都崩开线似的。我领着2666回屋。我抱着2666站在窗边看着,过了一会儿,他们上车走了。铁丝网外面空荡荡的。我不禁想到了鬼魂。这么想,我不禁一阵寒战,身体像被冷空气给冻僵了似的。我听学生们说过,这座学校当年是一片坟地,在栽树挖坑的时候,还挖出过棺材板子和死人骨头。难道那是两个鬼魂吗?我突然很佩服我的想象力。我苦笑着。2666看上去有些不高兴,好像它也传染了我的恐惧似的。刚打完篮球,身上的汗液黏糊糊的,我脱了衣服去冲澡。冲过澡后,我点了支烟,躺在床上,翻看着《2666》,而我的猫2666就依偎在我脚边。我刚读完第三部分,开始读第四部分《罪行》,開头第一句就是:“女尸是在花卉区一片小空地被发现的……”我连忙合上书页,仿佛看到那具女尸。之前,我看这本书的评论,就说第四部分写得极其残酷,开始我还不信,当我看到第一句的时候,我信了。再联想到那两个在铁丝网外面偷窥我的男人,我不寒而栗。屋子里的空气在刹那间变得阴冷起来。打开音乐来平复我的恐惧。但那些音乐听上去都阴森森的,我连忙把音乐关掉。透过窗户,我盯着看门人老古的门房是否亮灯,但没有。操场上一片漆黑。我跳下地,急促地拉上窗帘。屋子里的那种空寂几乎要把我吞噬掉。我把2666紧紧抱在怀里,应该是把它弄疼了,它嘶叫着。我变得恼火起来,把它扔到地上。因为我用力过猛吧,它尖叫着,在地上僵了一会儿,才翻个身儿,趴在地上,委屈地望着我。我不再理它,扯过毛巾被蒙在身上,想尽快睡去。辗转很长时间,直到我透过窗帘看到门房的灯亮了,老古回来了,我才入睡。其间,被噩梦惊醒过一次,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很重很重地压在我身上,喘不过气来。我唤着2666,它没吭声,我跳到地上,屋子里四处找着。它竟然不见了。我更加恼火,抽支烟,又睡下。

这次,我梦见我养过的那些金鱼正以翻倍的条数,向我游过来,而我的屋子就像是一个大大的鱼缸,我躺在水底。它们游过来,要啄食我的身体……它们围着我的身体游了一圈,把我包围在中间。我一动不动。我相信那是金鱼的鬼魂。就这样,僵持了很长时间,它们从我的身体穿过,消失了。屋子从梦境中回到现实中来,再次成为屋子,而不是鱼缸。在梦中,我看见一个男人抱着2666站在一个角落里窥视着这一切。我吓了一跳,唤着2666。他们都没有回答我,2666就像没听见似的,跳上窗台,离开。窗口的那块玻璃不知道什么时候空缺下来。那个男人化作一缕白色的烟雾从窗口飘然而去。梦境中,有盈满,也有空缺,不,是缺席者。

我坐起来,盯着窗口发呆,直到天蒙蒙亮,我听见外面下雨的声音。伴着雨滴的声音,我才再次睡着。

那些陌生的鬼魂从操场下面、从树木中间,从篮球架子下,纷纷涌出地面。陌生的鬼魂。

我沉睡着,并没有附和那些陌生鬼魂的劝告。

2666号叫着出现在操场上,一副战斗的架势,身子弓着,四个爪子抓地,身上的毛都戗起来,龇着牙。它的身影在虚幻光晕里,变得庞大,犹如一只猛兽。

第二天,下午有課,我就起得晚一些,浑身酸疼,好像生病了。对于昨夜的梦,我已想不起丝毫。2666蜷缩在厨房的角落里,啃着前一天丢在那里的鱼头。是刀鱼,可以看到锋利的牙齿,以及一只掉了黑色眼珠的眼窝。它叼着腮部,看见我走过来,也没有放下的意思。我仍记得我把它扔到地上的情景,看来,它是怀着仇恨的。我不理它,做了个鸡蛋西红柿汤,热了馒头,坐在厨房窗边的餐桌旁,咀嚼着馒头,喝着汤。口里味道寡淡,我从碗柜里找出一袋榨菜,撕开包装,从里面夹出来几条,吃到嘴里,咸,让我的嘴里多了一丝滋味。吃完馒头,我把剩下的半碗汤给了2666,看着它饥饿地舔舐汤,我心疼地看了它一眼,心想,以后要对它好一些。我回到卧室,它没有跟过来。看了一下时间,马上要中午十二点钟,我看了一会儿下午要上的课,并做了笔记。这样,一晃就一点了。我整了床铺,去冲了个澡,换上一件黑白格子的亚麻连衣裙,赤脚穿着帆布鞋,对镜子照了照,嘴唇和脸色苍白,我淡淡化了妆,涂了口红。拿起桌子上的课本夹在腋下,向教室走去。我回头看到2666蹲在窗台上仿佛在看着我。我说,乖乖的,2666,下课后,给你买好吃的。日光落在它身上,毛色看上去比来到我这里之前,光滑明亮了很多。它眯着眼睛,张嘴打了个哈欠,好像黑夜里经历了什么,很困顿地趴在那里,睡了一般。

日光总是让万物慵懒。包括我。

我在教室里课上到一半,听到敲门声,我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一张戴着眼镜的脸,是马校长。我说了声,请进。马校长把门推开一道缝隙,说,依娜,你出来一下。所有学生的目光都投过去。我说,有事吗?我正上课呢。马校长笑着说,就一会儿。我仍坚持着上完课。马校长一脸无奈,但仍堆着笑,站在门外。马校长说,那我等你上完课。同学们的目光仍旧没有收回来,可以看出他们的紧张和恐惧。平时,这个马校长是个很严肃的角色。今天,他却满脸堆笑,让我也觉得反常。我说,要不进来,等我讲完课。马校长说,不用,我就站在这里等。我说,哦。我是倔强的、叛逆的,心想,你就站在那里等吧。我继续讲课,在黑板上写了板书,我看了看时间,离下课还有一段时间,我给学生朗诵一段一个叫鬼金的吊车司机写的小说《瀑布》里的一段文字。

马校长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成四十五度角,窥伺着我。我也有些紧张,但很快我就忘记了紧张,沉浸在我朗读的文字之中。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仍旧堆着笑。也许因为我站在讲台上的原因,马校长在门缝之外,是那么矮小,像个侏儒。其实,他个子很高的,能有一米七八。他尖下巴,门牙很长,让上嘴唇变得突兀。一张马脸,戴着黑色镜框的眼镜,镜片很厚,像两个玻璃瓶底,看上去多少有些滑稽。同学们背后都叫他“马语者”。听人说,他本来是一家工厂里的钳工,自修了个大学文凭,被教育局的岳父调到这所中学,先是当教导主任,后来,就爬到校长的位置。校长夫人,我见过几次,那是一个肥胖的女人。他们两口子走在一起,很般配的,他瘦高,她矮胖。他是“马语者”,她却让人联想到“猪女郎”。

我提高嗓门,尽力把朗读的声音放大,让文字里的乌鸦飞到窗外去,在蓝镇天空上盘旋,盘旋。朗读完了,我让学生自己分析文字里的“乌鸦”这个意象。马校长就站在那里,足足等了二十分钟左右。我感觉我有些过火了。我站在讲台上看了会儿下面的学生,从讲台上下来,向门口走去。我没有想到这是我的最后一堂课。如果可以预知的话,我会再慢一些。我轻轻推开门,走出去,看他抽烟,我说,给我一支。他连忙掏出来烟盒,从里面拿出来一支烟,递给我。他递给我烟的手看上去是紧张的,颤抖着。我把烟叼在嘴上,他连忙掏出打火机,按了一下,火苗犹如羸弱的小心脏,跳动着。他把烟给我点燃。我猛吸了一口,用鼻子把烟雾喷出来。我说,对不起马校长,让你久等了,有什么事吗?他满脸堆笑,看着我,把脸凑过来。我闻到他的口臭,扭过头去。马校长说,依娜,不带这样的,你和李松山认识,你咋不告诉我呢?让我很难堪的。我愣住了,问,你说什么?什么李松山?我怎么会认识一个叫李松山的人呢?马校长说,别隐瞒我了,今天早上,李松山打来电话了。我说,校长,我真的不认识叫李松山的人。马校长说,那他咋会给我打电话,让我多多关照你呢?我说,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在这个狗屁蓝镇,我人生地不熟的,要不是没办法,为给自己挣口饭吃,我毕业后才不会来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我不高尚,我对教育失望,我也没能力改变。你别说我傲慢,我就这样。我说话的语气有些急了。马校长微笑着透过他玻璃瓶底般的镜片看着我说,是的,是的,但我们又有什么办法?上学仍旧是镇上的孩子们走出去的最好方式……也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唯一方式……现在的教育方式是功利的,只为了升学,这样的方式让学生们都变得自私自利,他们关心的只是分数,心里面连这个世界都没有……就更别说家国啦……还有,能靠学习走出去的学生,再没有回来的……你毕业能来我们学校,我是高兴的,但我没想到,你和李松山认识……

听了“马语者”的话,我对他开始刮目相看。我还是强调说,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狗屁的李松山。李松山是个什么鬼?

“马语者”伸出手示意我小声点儿,别这么说李松山。我说,我就要说,李松山是个什么鬼?

我透過门缝往屋子里看了一眼,只见2666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教室外面的窗台上。

我说,校长,你说的李松山到底是谁啊?

“马语者”用手指向天空指了指,面色严肃起来,轻声说,蓝镇的天……

我惊讶“马语者”的表情和他说的话“蓝镇的天……”。我说,我不屑什么天,跟我没半毛钱关系。他再次暗示我小点儿声。我说,我要回去上课,马上要下课了。“马语者”说,李松山关照过了,我不敢让你上课了,你先休息几天……或者,你回家看看,你来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你回过家……至于其他的话,我就不说了。哎,“马语者”叹了口气,眉头紧锁,一脸忧惧。我说,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我倒要看看,这个李松山到底要干什么?“马语者”摇了摇头,叹息着,说,小胳膊拧不过大腿的。只要你在蓝镇一天,你就……就会知道李松山的厉害……

我倔强地说,我倒要看看,他能把我怎样?

下课铃声响了,学生们从教室里涌出来。我想起之前我和“马语者”说的话,望着这些还生龙活虎的学生们,我心里不禁悲凉起来。

“马语者”说,依娜老师,你明天的课,我已经找人替你了,你多休息。

我说,为什么?

“马语者”说,因为李松山关照过了。

我说,去他妈的李松山,他是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管得着我吗?

“马语者”说,只要你在蓝镇……你就要……也许李松山是看上你了……

我说,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都没见过这个人,他……

这时候,我想到之前的两次,我在操场上打篮球,那两个在铁丝网外面窥看的黑衣人,难道是他们中的一个吗?这么想,我不寒而栗。

我问“马语者”,我不上课,工资呢?

“马语者”说,李松山关照的人,我不敢慢待的,一切正常,正常。

我说,哦。

我说,校长,你就告诉我,李松山到底是个什么鬼吧?社会人吗?

“马语者”摇了摇头,说,没那么简单,不说啦,我还有事儿。

我盯着“马语者”的佝偻身影,在操场上,一颤一颤的,像个被抖动的皮影,但我看不到那隐没在无形中的手。那一刻,我突然浑身无力,感到很累,很累。也许是夜里着凉了,我咳嗽起来。剧烈。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2666跑到我脚边,我弯腰抱起它,它同样感受着我的咳嗽,我们回宿舍了。那种无力感仍在持续,我去了卫生间,发现这个月的月经要比以往的多很多很多。我又换了一片卫生巾,起身的时候,觉得头晕,我又在马桶上坐了很长时间。头晕多少得到缓解,我才回到床上,躺了一会儿,睡着了。

一大块红布飘摇着从我的下面飞出来,覆盖了我,红布在无限生长、变大,猎猎作响,直到覆盖整个蓝镇……

在红布里面涌动着一个人,看不清面孔,向我爬过来。

一阵敲门声把我惊醒,我疲乏地动了动酸痛的身子。2666警觉地竖起耳朵。我无力地问着,谁啊?门外答着,丫头,我是看大门的老古。我说,古师傅有事吗?老古说,有人找你。我问,谁?老古说,你出来看看就知道了。我说,我为什么要出去看看呢?古师傅,你告诉来的人,就说我不舒服,不见。老古在门外近乎哀求地说,丫头,我建议你还是见见吧,不要犟。人家能开车来,要见你,你不能不识抬举啊!这已经很给你面子啦,要是以往,他绑也会把你绑走的……三年前,镇上老王家从上海回来的二丫头,跟你一样倔,最后,还不是被绑去的,丫头,要识时务,不能吃眼前亏。那老王家二丫头,后来,就从镇上失踪了。有去过海王洗浴中心的人说,老王家二丫头在里面接客呢。快点儿起来吧,车在门口等着呢。这对你已经是尊重的啦!如果等他们进来的话,你也许就……

我承认我涉世不深,但我还是了解一些的,比如,这是一个荒诞、魔幻的世界,同时也是一个“悲惨世界”。

我从床上起来,听见老古在外面点烟时打火机的声音,齿轮和火石摩擦的声音。我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是那么憔悴,黑眼圈,面色苍白,连发质都有些发灰。我简单洗漱一下,从衣柜里找出那件黑色连衣裙穿上,没有熨烫,皱皱巴巴的。我在椅子上坐下来。因为预防安全,窗子上装着铁栅栏,几根铁条,像房间的肋骨。那一刻,我的样子就像是一个等待死刑的囚徒,即将被拉出去枪毙似的。我抱着2666,说,你别跟着我了,自己逃生去吧,找个更好的人家。它伸出舌头,轻轻地舔着我的手。从“马语者”和老古的话语中,我多少能感觉到李松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老古在外面催了,问,丫头,收拾咋样啦?我说,让他们进来吧,是祸躲不过。我听见老古叹了口气,说,好吧。我能想象老古满脸皱纹,驼着背叹气的样子,那佝偻的凸起的背部一定也跟着耸动,像只斗败的公鸡。老古是一个驼子。学生们背地里给他取的外号叫“蓝镇中学的卡西莫多”。

桌子上,一位学生几天前送我的野花,插在瓶子里,忘记换水了,都已经枯萎,现出狰狞的表情,每一个褶皱的花瓣都像一张小鬼的脸谱似的。我走过去,把野花从瓶子里拔出来,花瓣纷纷散落在地上。我凝视了一会儿,把脚踩上去,发出簌簌破碎的声音。我又抖了几下,看到更多花瓣落在地上,我把花束扔到垃圾袋里,枯枝刺破垃圾袋发出“噗”的声音。我还是把花束野蛮地装进去,垃圾袋被捅出好几个窟窿眼儿。

2666趴在床上,眼睛盯着我。那眼神里有一种我平时没看到过的东西,是什么?我也说不好。但我还是走过去,把它抱在怀里。我说,我带你走,可以吗?它僵在那儿,过了一会儿,发出喵的一声。它身上散发着一股阴冷气息,让我变得无力。它从我的怀里挣脱,跳到门口,急于离开似的。我说,2666,你干吗?

这时候,我听到敲门声。

依娜老师,准备好了吗?可以走了吗?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李总请你吃个饭。

我可以拒绝吗?

不可以。李总说了,无论如何都要请到你。我也只是个开车的,你不要为难我。都是为了一口饭吃,给李总开车,还有过来请你,都是我的工作。

你以为你们李总是什么吗?

天,蓝镇的天,只要他想做什么,不需要理由。不需要,他就是理由。

你叫什么?

你应该叫我淌哥,镇上的人都这么叫我。

什么哥?

流淌的淌。

我在屋里听着,差点儿笑出声。

不要逼淌哥做出不好的……快点出来,跟我走。否则,我回去没法交差,别难为我了,好吗?我可是一个善良的人……

这人说话很有意思,有着一丝幽默。

你都是这么请人的吗?

刚开始都是这样的套路,如果反抗的话……我也许会采取我的手段。

什么手段?

我可以把对方抱上车,拽上车,再不行,我就把对方打昏,背上车。

你是吓唬我吗?你以为我是吓大的吗?

我没那么认为,你是老师,是有文化的人。我也知道有文化的人最难缠。但很多人还是会在拳头和枪面前屈服的……已经没有电影里演的那样宁死不屈的……你知道吗?

那我会把你的尸体带到李总面前。我就是李总的一条狗,是他的奴隶。说了这么多,可以跟我走了吗?我看你这个门也不太结实,我相信我一脚就可以把它踹坏的……

我听见轻轻踢门的声音。

要下课了,你希望,你在你的学生面前,颜面尽毁吗?我说了,我就是李总的一条狗(汪汪……汪汪……他模仿了两声狗叫),是一个无赖,你不会让你的学生们看到我无赖的一面吧?

你还是个话痨。

哎,没办法,工作需要。

你说你是个善良的人,你可以告诉我,仅仅是你们李总请我吃个饭那么简单吗?

这要看李总的,也要看你的。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李总这样,从他看你打篮球那天起,他好像进化了……

进化了吗?

从动物进化到了人……到底因为什么?我也不清楚。我是看你是文化人,才跟你说这些的,你可别到时候在李总面前给我穿小鞋啊……

我不是那样的人。

那么,好吧,出来,上车。你也是个善良的人,我看,你就不要让我为难啦……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如果你不敬我……

我猛地打开门,看到一个大胖子,个头跟我差不多,一米六五左右,但他的体量能装下我似的。站在那里,身上的肉胖嘟嘟的,随时都会液态般从身上流淌下来似的,我理解为什么他叫淌哥了。他浓眉大眼的,皮肤很白。他笑着说,依娜老师,你终于出来了,再不出来,我可……

淌哥好。

文化人,就是文化人,这么有礼貌。

我笑了,说,你说我是文化人,那么你呢?你们呢?

我们吗?我吗?起码,在蓝镇算个社会人。

他看着我,不敢直视我,有些腼腆、害羞,他说,走吧,上车。

我说,我怎么有种江姐的感觉了呢?

什么感觉?

要英勇就义啊!

也不一定,也许会是另一种结果。

什么结果?

我说不好。

那我告诉你,另一种结果只能是叛徒。

我没这么说,那句话怎么说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相信你是一个聪明的人……

聪明的人就要当叛徒吗?

我不喜欢你说的叛徒这个词,生活中,我们谁又不是常常为了活着,为了保全自己,而背叛自己,是自己的叛徒呢?

听了他的话,我眼前一亮,打量着他,说,淌哥,可以啊,没看出来,你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淌哥嘿嘿傻笑,说,我不会说什么话,瞎说呗,跟你这样的文化人,没法比。你千万别说,我让你刮目相看了。

淌哥让我刮目相看了。

看看,你还是说了,不好玩了。

他的顽皮,像个孩子。

我在心里承认,淌哥帮我释解了部分恐惧心理。

淌哥看我怀里抱着猫,说,这猫也带去吗?

我说,是的,我不想让它孤单地留在这个房间里。

淌哥说,好吧。

淌哥在前,我跟在后面,瞅着他身上颤颤的肉,牵动着衣服也跟着颤颤地,我就想笑。

看门人老古站在门口,像一个问号,随时都要把身体弯到地面上似的,他看着我们走出来,在我临上车前,老古说了句,丫头,保重。

我回头说,谢谢,古师傅。

淌哥给我拉开车门。我钻进去。他转身绕向驾驶室,拉开车门,进去,坐好,发动汽车。我们离开蓝镇中学。坡路,淌哥开得很慢。透过车窗玻璃,我恍惚觉得操场上人影绰绰的,像一群鬼魂,从地底下涌出来。汽车下坡,那些鬼魂随着地势变得越来越高大似的,直抵天空。我恍惚觉得老古也在那些鬼魂之中,是那么高大。2666在我怀里也注意到那些鬼魂,喵的一声尖叫。我轻轻用手抚摸着它,说,乖,乖。淌哥问,猫怎么了?我说,没事儿。天灰蒙蒙的,好像从我到蓝镇来的那天,就是这样的天气。我心情沉重,犹如在梦境之中,无法预知未来的生活,是更压抑还是更黑暗。

这次离开后,我回来过一次,收拾我的东西,就再没回来过。

……于我,仿佛是地球上最后的一个夜晚……幽深的湖水闪着天光。有萤火虫影影绰绰闪现出来,它们抬着小小的灯盏,在草丛里飞舞。我从草地上坐起来,回到我的车旁,从后备厢里取出帐篷,还有食物,扛着,回到湖边。我没有急于把帐篷支起来,把防潮垫铺在地上,躺在那儿,一边看着干净的星空,一边吃东西。过来的路上,没买,都是之前剩下的,很快就吃没了。面包香肠,还有一瓶红酒,剩了一半。最后,我看一眼天上的星星,喝一口红酒。萤火虫抬着小小的灯盏,飞过来,又飞过去,消失在树林深处。瓶子里的红酒喝得差不多了,我把最后一口喝光,头有些晕乎乎的。那些星星变得模糊起来,随时都要从天上落下来似的。我陷入忧伤之中。我的尽头是什么?死,还是其他。或者现实世界之外还有第三条道路。这个问题,我曾跟庆辉探讨过,他最后也没有答案。他甚至说到了,没有信仰,苟活也许是第三条道路。他当时说话的表情近乎悲伤。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坐在那些木雕中间,像是那些木雕的一部分。在他身后的墙上竖着一个两米多高的木头十字,是用两块方木镶嵌到一起的。这是李松山定制的,打算竖立在即将开业的松山会馆大堂里。这个木头十字与信仰无关。说到信仰,庆辉说,后天的信仰更多是带有功利性的。所以,他也是一个无神论者。那些木雕也是他雕刻出来的各式各样的神,而他说,在这些神中,我是我自己的神,我皈依我。他说话的表情很严肃,我盯着他,并没有在他身上感覺到那种神性的光芒,而他周围的那些木头神像却有着光芒和威严,令人敬畏。他的口头禅是,我们都是一堆肉。我们都是一堆肉。尤其是,在我们做爱之后,他常常反复说着这句话,我们都是一堆肉。我们都是一堆肉。他关于“肉”的观点,让我悲观,我个人认为强调“肉”就是沉沦,是堕落。那种刚刚高潮过后,身体里还没有散去的愉悦和战栗被他的话驱逐得荡然无存。荡然无存。生理高潮后,真他妈的就只是一堆肉了,我说,可是我们为什么还要,还喜欢把彼此的两堆肉镶嵌在一起交媾呢?性交呢?这如何解释?庆辉来一句,动物性。每次庆辉这么说,我都对他充满厌恶,可是再想想他的话,又是对的,我在心里原谅了他。动物性。我还是会反驳他说,那么爱情呢?庆辉给我解释说,爱情有时也是建立在动物性基础之上的,有赤裸裸的动物性,比如,你和李松山,而我们就是建立在动物性之上的,不单纯是动物性。我说,狡辩。我们才在一起一个星期……庆辉说,所以我说,我们的情感是建立在动物性之上的情感。赤裸裸的动物性之上还朦胧着一种情感,那也许是你说的爱情,但对于我近乎虚无。我说,你不爱我。你是自卑的,你才说出来这些狗屁的理论来搪塞我。你的跛足是你自卑的根源,你对造成你跛足的这个世界心怀仇恨。庆辉说,你一针见血啊!但也不全是,总的来说,是我对这个世界失望……是我在苟活,是我在忍受着这个世界带给我的屈辱,至于你说的仇恨,刚开始的时候,有,现在,没有了,确切说是愤怒还有……我之前的生活是黑暗和寒冷的,因遇上你一下子变得不同,你让我在苦难中煎熬的灵魂有了金属的颜色和声音,你也是神,是我的女神,你让我重新振奋我早已枯萎的生活。我扑哧笑了,说,泼猴儿,贫嘴。庆辉说,不是贫嘴,我在说真实。真实总是令人厌恶,令人心里面不舒服,如果都不说真话的话,那么我们就会长期处于一种被蒙蔽之中,久而久之,假的也成了真的,如此下去……就会黑白颠倒,乱象丛生……这个世界需要一种校正,是什么?我也迷茫,但真实是起码的……我说,你说的,我能理解,可是,如此真实,是不是人就没有希望的空间。他说,有。只有真实,才有希望。真实是一面镜子,你只有知道自己是什么,有几斤几两,才可能……盲目和过度夸大,只会令这个世界距离坍塌更近一步,这个坍塌包括人心的坍塌……

庆辉说的,我是理解的,而我何尝不是一个苟活的人呢?当年我可以因为学校要开除我,而要跳楼抵抗,可是被李松山养起来后,我也想到过以死来结束,但企图死了几次,都被李松山和他的人给救下来。对于死,我麻木了。麻木了。我同样是一个不知道尽头的人。我活着,我苟活。

就这样,两个没有尽头的人,相遇了。

下午的光线从洞口照射进来,庆辉赤裸着身体,跛足在木头雕像里走着,像一个跛足的国王。他和那些雕像被一道光线笼罩在其中。我点了支烟,幻觉这防空洞就是我们的伊甸园。他是亚当,我是夏娃。看着他,又看看我,我禁不住笑了,就是两堆肉。真的仅仅是两堆肉吗?那一刻,我希望淌哥不要来接我,就让我在这里,和庆辉待在一起,生或者死都在一起。其实,在我们的身体第一次镶嵌在一起之后,我曾幻觉那是两具骨骼……这个幻觉可能来自他靠墙柜子上花篮里的那个骷髅头。他告诉我,那是他在野地里捡的,是真的。我吓了一跳,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一种疯狂的、黑色的东西。我依偎在他怀里,要跟着他一起燃烧似的。他第一次用嘴唇点燃了我……

2666蹲在角落里盯着我们。我是在被庆辉点燃之后,偶然睁开眼睛看到的。它,就那样,在角落里,虎视眈眈地看我们。目光里带着失落和寒意,令我心里凛然。但庆辉野蛮的舌头缠绕着我,让我不能自拔。我又闭上眼睛,渐渐在燃烧中,等待庆辉轻轻地把我的身体打开。用他的钥匙。那种感觉对我竟然有些陌生,犹如鸿蒙之初。我之前是有过性经历和性经验的,在李松山的调教下,我差不多可以说像一个妖冶的婊子,像被输入了程序的荡妇,每一个步骤都是紧密相连的,挑逗、媚、贱、矜持、敞开……此刻的庆辉让我感到羞涩、紧张、甜蜜、局促、不安、慌乱。我用手抚摸着庆辉清瘦忧郁苍白的脸。那种骨感是我喜欢的,摸在手里带着棱角。我轻轻摸他的嘴唇、鼻子、眼睛、耳朵,我用手在他脸上辨认着他的五官,像一个盲人。他用嘴咬住我的手指,含在嘴里,我整个人都糖稀般融化了似的。我要喘不上气来。窒息。我知道我的身体已经迫不及待,开始沸腾了,那里面隐藏着一头野兽,要冲出来,要冲出来,但我仍在坚持囚禁着那头野兽,不让它过早跑出来。我听到它用身体和声音撞击肋骨囚笼的声音。我在等待庆辉解开我水洗牛仔上衣的纽扣,等待他把我身体里的野兽放出来。

此刻,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眼含热泪。

泪滴从眼角滑落……

这里是一个废弃的防空洞,来自那个“深挖洞,广积粮”的年代。淌哥把我带来的时候,我感到很不舒服。我生气地说,这破地方阴森森的,像个地下陵寝似的,阴森森的,咋待啊?淌哥说,这不也是没办法,整个蓝镇,我觉得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李总让我安排好你,如果我不保护好你的话,他饶不了我。你也知道他的手段,你也见识过的。我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都慌了,抱头鼠窜的。李松山不是蓝镇的老大吗?为什么要藏起来,还不带着我。淌哥说,元都沛死了,是被人杀的。前天晚上,从夜总会出来,他被人枪击,尸体扔进太子河里,是被早起钓鱼的人发现的。你也知道元都沛,他的死让李总慌张。李总觉得对方一定是冲着他来的。这些年,李总越来越多疑了。我见过元都沛,是一个白发的老头,五十多岁,戴着金丝边眼镜,看上去像一个教授。他很神秘,总是戴着一副白手套,让人感觉他有洁癖似的,其实,不是。淌哥曾偷偷告诉过我,元都沛的左手是一只假手。至于元都沛因为什么失去的那只左手,淌哥没说。我问过李松山。李松山也没说,还警告我,不要问太多的事情,知道得越多,可能受到的伤害也会越多。元都沛是左膀,右臂是另一个人叫肖堂腾,四十七八岁,精瘦,干练。两人一文一武。元都沛是文,肖堂腾是武。

我說,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淌哥说,你也是李总身边的人,所以李总怕你有个三长两短,等查个水落石出,再……有些时候,人在暗处才会看清很多事情,所以李总隐藏起来……我说,这样要多长时间啊?他藏哪儿了?淌哥说,我不能说。你不要为难我。相信李总会很快解决这件事的。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淌哥指了指那个站在木头中间雕刻的人,说,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庆辉。庆辉没有放下手里的活,只是打了个招呼说,来啦,咋还带来个妞呢?是不是李松山的新人?淌哥说,少废话,这个人在你这儿待几天,好生照顾着,不会亏待你的。庆辉说,我没时间照顾她,刚刚接了一个美国订单。我怀里的2666突然冲到地上,好像发现了老鼠似的。那个叫庆辉的男人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他专注地雕刻着木头,雕的什么,还看不出来。淌哥轻声在我耳边说,我弟就这德行,清高。他移动着一身的肉,来到庆辉身边,贴着庆辉耳边,轻声说着什么。我看庆辉抬眼看了看我。那目光犹如一道光束,我不敢直视,连忙收回目光。我的鼻子闻到木头的那种香味。我连着呼吸几下。淌哥后来在庆辉的肩膀上拍了拍。庆辉停下手里的活,对我说,你叫依娜吧,就这个环境,如果不是我哥,我不会收留你的。在这里待着,你好自为之,别影响我干活。我说,切,像我愿意在这儿似的,像他妈的活死人墓。哦,这个比喻不对,你不是杨过,我也不是小龙女。庆辉笑了笑,那笑有些憨,但有着尖锐的东西隐藏在那笑后面。庆辉说,我真不稀罕,什么狗屁的小龙女。淌哥说,都少说两句。他又回头对庆辉说,那我走啦,你要帮你哥这个忙。庆辉说,去吧,注意啦,你在我眼里看上去虽然是个废物,但你还是要保重。淌哥笑笑说,不要藐视胖子。庆辉说,我没藐视胖子,我是藐视一个巨婴般的愚蠢。淌哥说,你说我愚蠢吗?庆辉说,你说呢?淌哥说,你啊,你要不是我弟弟,我早把你弄去喂狼狗了。不要忘了,你从外省回来,你的脚……那段时间是我养你的。庆辉说,扒小肠啦,我不稀罕,要不是你的愚蠢,现在跟你说话的早已经是鬼魂啦,一个自由自在的鬼魂,你个愚蠢的胖子,阻止了我的自由自在,阻止了我的闲云野鹤。淌哥说,你随时可以变成鬼魂的,为什么你现在不?庆辉狡黠地笑着说,我不想了,我要苟活着,看着这世界上发生的一切。淌哥说,切。我看着他们哥俩,听他们斗嘴,心里纳闷,这庆辉咋这么说话呢?淌哥又叮嘱我几句,比如:不要出去,不要用手机给李松山打电话之类的。有事儿,让庆辉联系我。我不耐烦地说,知道啦。谁叫我的人生被你们给绑架了呢?

淌哥没吭声,从洞口出去。

我走到洞口,没敢出去,透过木门的缝隙盯着他急匆匆地开车走了。

我突然很心疼这个胖子。

山下是一片破败的棚户区。从镇上来这里开车要半个多小时。来的路上,经过棚户区的街道,还遇到一家出殡,堵车。我按下车窗,透口气。没想到一片纸钱从半空中摇晃着落进车内,差点儿贴在我脸上,我用手挡开,看着它落在我脚边,我连忙捡起来,扔出去。淌哥说,把窗户关上。直到出殡的车队开出街道,我们才继续上路。

淌哥说,小时候他就生活在这里,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在社会上混,后来遇到了李松山。李松山原来也在蓝镇中学教书,是物理老师。突然有一天辞职了,辞职是后来的说法,有人说,他骚扰女生,被学校开除的。从学校出来后,他开过超市,卖过五金,但都没挣到什么钱,不知道因为什么,进监狱了,从监狱出来后,他换了个人似的,先是给当时的矿长当保镖,几年后,他取代了原来的矿长老鳖,成了蓝镇响当当的人物。咱这地方,也没啥,就是有矿,随便挖开一个山头,里面就是铁矿,是铁矿成就了李松山。现在,钢铁行业虽然不景气,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松山也看到这点了,在矿石火爆的那几年里,他已经开始涉足房地产,又被他赚了个钵满盆满,现在他又开始涉足餐饮娱乐,但整个东北的经济都陷入了危机,滑入低谷。这蓝镇就是他李松山的“帝国”,甚至有人提出来把蓝镇改成松山镇,李松山也心动了,光宗耀祖的事情啊,但元都沛坚决反对,还说那样你将遗臭万年的。后来才没改。李松山身边最清醒的人就是元都沛,李松山也只听他的。现在的经济环境越来越差,元都沛已经建议李松山移民澳大利亚。

这些话,还是淌哥第一次跟我说起。其实,在和李松山一年多的时间里,通过我的观察和耳闻,也知道一些。但李松山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起过移民的事情,是啊,我是什么?他有妻子儿女,我是什么?器官吗?在一年里,我曾做了两次人流,回想起来,仍旧悚然、战栗,下面仍会有痉挛抽搐感。

淌哥离开后,我怔怔站在木门里透过缝隙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解脱了似的。一道光从门缝射进来,落在我的脸上,把我分成两半。我伸着头,企图让光线全部落在脸上。木门很沉,我推了一下,没动,又推了一下,还是没动,我放弃了。我转身回来,找了张椅子坐下,看着庆辉在工作。2666这时候嘴里叼着个什么出现在我面前,我一看,是老鼠,吓了一跳,连忙呵斥它,吐了,吐了。但它换了个环境,变得不听话了似的。我四处寻摸东西,要打它。庆辉在那边说,猫就是吃老鼠的,再说,我这里没下过老鼠药,没事的,让它吃吧。我说,多恶心啊!庆辉说,这才是正常的食物链啊!2666在那里撕着老鼠的尸体,惨不忍睹,我还是找了根木棍,把老鼠的尸体挑起来,顺着门缝扔出去。2666目光怀着仇恨似的。我说,再吃,就打死你。我挥舞着手里的木棍,比画着。但我的恫吓并没有使它屈服。我说,好,你可以不听话,那就饿你几天看看。我蛮横地说着。我饿了,问庆辉,中午吃什么?庆辉专注地沉浸在雕刻里,没听见。我在防空洞里走着,透过气味找到厨房,那里面很乱,可以说脏。锅碗在水池里泡着。有苍蝇,但不多,可能是这里比较封闭的原因。我看了看有没有什么吃的,看到几个土豆和西红柿,还有鸡蛋。一方便袋馒头。瞅着这些,要不是饿了,我真不想吃。平时,我都是由保姆伺候着。李松山不来的时候,我们相对简单一些,他要来,就必须有鱼有肉的。他是一个食肉动物,没肉不行。

我还记得第一次被淌哥带到李松山身边的时候,他们正在吃火锅。一只活羊羔穿在铁架子上,铁架子固定在案板上,防止活羊挣扎,翻倒。羊身上已经剥皮,鲜红的肉呈现在那里,头部还没,厨师从活羊羔身上片肉下来,放到他的盘子里,那肉在盘子里跳,带着羊身上的痉挛和抽搐。只见李松山用筷子夹着鲜肉,那肉犹如蝴蝶的翅膀扇动着,他放到滚开的汤料里,晃动几下,拿出来,那肉仿佛死了,蜷缩着,他轻轻沾了点儿调料,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赞美说,鲜。我看着差点吐出来,那羊羔身上的血滴在案板上。他看到我来了,微笑着,说,坐,坐。服务员已经给我端来餐具。我坐在他对面能感觉到被他的气场笼罩着。那气场中有一种我说不出的东西,我得承认我被俘虏了,抑或是这么多年来我的那种卑贱的生活所带来的。我屈服于那种气场。我吃不下,只好看着他吃。他还是逼着我吃了一口,是他给我涮的,还带着血腥味。我几乎含着泪,在嘴里咀嚼,他老虎般的目光盯着我,我不敢不吃,最后,还是勉强吞咽下去。他说,你会适应的。我听见羊羔发出的可怜叫声。那声音令我的身体都跟着颤抖起来,直起鸡皮疙瘩。我看到灯光下,羊羔身上被切削过肉的地方一颤一颤的,像里面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似的。李松山抿着红酒,不时抬眼盯着我。我低下眼眸,心里面有一种高空蹦极的恐惧感。羊肉的血腥味和膻味冲鼻。我下意识拿起餐巾,捂住鼻子。他从匣子里拿出一支雪茄,淌哥连忙过去,给他剪了,用打火枪给他烧着。他吸了一口,烟雾弥漫在他脸上,朦胧中透着阴森。这时候几个服务员上来,把案子连同那只血淋淋的羊羔,抬走了。过了一会儿,他们把割了羊头的身子穿在一根铁条上抬回来,支在铁架子上,在下面生起炭火,并不时转动。油滴在炭火上,腾起一股油烟,之后跳出来一个火苗,又一滴,又一股油烟,又一个火苗腾起,慢慢散发出羊肉的香味来。等羊肉烤好后,厨师切削下来几片先是给李松山放到盘子里,又给我切削几片,我勉强吃了几口。因为我饿。我还喝了杯红酒,能感觉到脸部已经微微发热,再加上炭火的烘烤。一缕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我轻轻撩开。后来,李松山说,在我撩起头发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一束光。李松山四十多岁,尖下巴,戴着眼镜,看上去很儒雅,儒雅后面透着一股子冷峻和霸道,就像淌哥说的,他要做什么是不需要理由的。他就是理由。这也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但这印象随之破碎……

淌哥在一天晚上来别墅接我,把我送到蓝镇的春华宾馆。那个男人已经洗过澡,依靠在床头上抽着烟。看见我推门进去,他自我介绍着,说他是国土资源局的,嘴里还感谢李松山。他是我的第一个客人,在他野兽般贪婪享受我身体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著我。我死了一般,是的,我的身体在那一刻死了。我能听到远处矿山放炮的声音,整张床都跟着震动起来。男人说,你知道吗?这矿山每放一次炮,李松山就可能有上百万的进账,没有我,他李松山就不可能……我沉默。我酸痛的身体,随时都可能碎掉似的……

就这样被当作礼物被李松山送给几个男人之后,我在某天晚上被淌哥接回别墅的路上,街灯昏暗,我突然推开车门,跳下去。我摔得很重,被送到医院,住了半个月。淌哥说,幸好没伤到脸。被淌哥接回别墅。李松山在一个下午来了,脸色阴沉着,淌哥和保姆连忙从房间里撤退出去。李松山还给我带来一捧花,是玫瑰花。红色的。我把那捧花摔在地上,斥责着他说,这就是你把我弄来的目的吗?李松山满脸委屈地说,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如果想生存下去,我只能这样,我必须这样,必须投其所好,利用一切能被我利用的资源,我才可能变得更加强大。我知道他们都他妈的是禽兽,是蛀虫,但能怎样,他们把持着这个世界的权力,权力是魔鬼。我牺牲你,我也谢谢你,我不会亏待你的。我说,我不稀罕。你让我死吧!李松山说,不可能。你会适应的,并且会麻木的。行尸走肉是很多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方式,你也不例外。我说过,我不会亏待你的。我会把潘北斋捞出来的。我问,潘北斋是谁?他愣了一下,说,你不知道潘北斋是谁吗?我摇了摇头,虚弱地说,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没有告訴我那个人是谁,就离开了。

李松山和淌哥离开别墅后,保姆给我倒了杯水,说,丫头,吃药。保姆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看上去,瘦,尖下巴,眼窝深陷,一脸苦相,但干起活来,勤快。我叫她秦姨。我吃了药,下床在屋子里活动活动。我的2666无声无息地跟着我。坐在落地窗前,我盯着外面花园里的植物,蓊蓊郁郁的,而我却像已经干枯了很长时间似的,没有力气生长下去。我窥视着那些植物,企图从那些叶子上获得一种生的蓬勃力量,但是,没有,目光不能汲取那绿色植物的生命力。我坐在躺椅上,2666蜷缩在我的脚边。我想了好久,终于想起来了,心里咯噔一下。潘北斋是我的父亲,在我七岁那年,他被抓进监狱。一晃十七年过去了。一股来自血液里的东西朦胧着,在我身体里荡漾起来,揪住了我的魂儿。是啊,这么多年,我都叫依娜,我都忘记我姓潘了。我记得上初中的时候,办理身份证,我改了户口本上的名字。我去掉了那个潘字。这个人如今还在监狱里,姑姑多次让我去监狱探望,我拒绝了。没想到,在这里,他被李松山再次提起。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现在成了李松山送给一个个对他有用的男人的礼物……礼物……

我坐在那里,直到天黑下来,黑下来。我也成了黑的一部分。秦姨问,要开灯吗?我说,不用。我突然喜欢这黑,那种令我沉浸的黑,那种令我安静的黑。我甘愿被黑暗吞噬,葬身在黑暗之海。在黑暗中,我脑子里浮现着那些丑陋、贪婪的男人身体,在黑暗之海中起伏、翻涌着,用他们暴力的火把,挖掘我,灼伤我……我能感觉到来自身体的疼痛、绝望、碎裂……无尽头的……迷茫……被他们凿空……

月亮升起来了,眼前豁亮了很多。

那月亮殷红,伤痕累累,在天空上,被那些丝丝缕缕的云包围。我从身边拿过来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我在手里玩着打火机,按一下,跳出来一个火苗,再按一下,再跳出来一个火苗,就这样,直到打火机发热了,我才停止。每按动一下打火机,让我萌生了情欲的冲动,我感觉到羞耻,是的,羞耻。那种来自身体本能的污秽情欲和堕落。我只需要一个器官填满我的身体,填满我的身体,在黑暗中……耻……我的耻在那一刻膨大起来,是我不能控制的,像一个隐藏了很长时间的饥饿兽类。是那些我作为礼物献给李松山的客户和领导的男人们把我身体里的野兽喂养出来。是的,耻。我再次按了一下打火机,没有抬起手指,就那么按着,让火苗持续着,我把火苗对准了左手的手心……这样任火苗舔舐着我的手心……直到秦姨给我送水果进来,被她把打火机从我手里打掉。你这要干吗?你这是要干吗?你要有个三长两短的,让我怎么交代啊?秦姨说。她说着,跑去厨房,找来大酱涂在我手心的烧伤上。她说,这要让李总知道,我的工作就没了,没了工作,我家那个病人吃啥喝啥啊?她叹息着。我说,我不会告诉他的。火苗并没有舔开皮肤,只是留下一个疼痛的灼伤的发红痕迹,但那疼痛止住了我身体里作怪的野兽。它偃旗息鼓了。我说,秦姨,把窗帘给我拉上。在给我手心涂大酱的时候,她把灯打开了。刺眼。我说,把灯关了。在灯熄灭的那一刻,我再次回到黑暗的寂静之中,回到我的囚笼之中。黑暗给我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同时也消耗着我,无力感倍增。我吃了几粒葡萄,把葡萄皮吐在左手手心里,那被火焰烧灼的手心隐隐作痛起来,像有一群蚂蚁在里面咬。

在躺椅上,我竟然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迷雾中的一块墓碑,高大,直抵天空似的,我慢慢靠近,才看清墓碑上刻着我的名字:依娜之墓。我盯着那个名字,有一种陌生感。但我还是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那墓碑前面。无尽的迷雾笼罩着周围的一切,我看到我在缩小,成为儿童。那迷雾慢慢变得有了重量,变成了雪,开始纷纷扬扬从天上落下来,淹没我,淹没那高耸着的墓碑……大地归于一片白茫茫,是的,白茫茫……墓碑飞起来,在半空中悬浮着,碎裂开来。那墓碑竟然是泡沫做的,只见细碎的泡沫和雪一起,从天上,飘飘扬扬落下来……落下来……幼小的我,从雪地上站起来,向我酣睡的身体走过来……我身后,跑来很多孩子,他们在雪地上嬉戏撒欢,堆起了雪人……那雪人渐渐清晰起来,很像我七岁之前印象里的母亲……

秦姨打电话的声音把我惊醒。

“儿子,乖,你会没事的,你的病会好的,你就是妈活下去的动力,你要乖……”

我曾问过秦姨,你有病的儿子多大岁数?秦姨说,二十九岁了。我说,你给他打电话的语气就像在哄一个孩子。秦姨说,他的智力就是几岁的孩子。

我从落地窗前的躺椅上,回到床上,蜷缩着身体,像是要回到虚无之中似的。我冷。那梦境中的碎裂和寒冷仍令我疼痛。我唤着2666,它蹦到我床上,我搂着它,拉过身边的毛巾被,盖在身上。

2666死于李松山之手。元都沛的死并没有查出来是谁干的。淌哥来说,李松山陷入慌乱之中。淌哥把我从庆辉这儿接走,我坐在车上,依依不舍的。我透过车窗回头看见跛足庆辉站在防空洞门口,看着我。在一起半个多月,我变化很大。看着他倾斜的身体,我眼泪控制不住了。我对淌哥说,我爱上庆辉了。淌哥沉默。我抱着2666,回到别墅。我问淌哥,李松山要带我们走吗?淌哥没说。我说,我不想跟李松山走,我要和庆辉在一起。淌哥终于不沉默了,他说,你们不能在一起。我问,为什么?淌哥说,男女的情感我不懂,但你就是不能和庆辉在一起。回到别墅,李松山脸色难看地坐在躺椅上抽烟。淌哥说,李总,我们回来了。淌哥说完就退出去。李松山看上去有些疲惫和困顿,这是我以前没有看到过的,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我抱着2666,回屋换了衣服,出来。我突然厌恶这屋子里的气息。庆辉那防空洞里的气息在半个多月来,几乎让我脱胎换骨似的。我和庆辉在做爱后,开玩笑说,是你,是你让我在这防空洞里跟着你一起变成了鬼。庆辉笑着说,变成鬼,有什么不好吗?两个鬼。两个赤身裸体的刚刚结束交媾的鬼。那次,我问起他的跛足,他陷入痛苦之中,但他没有说那跛足是怎么造成的。也许是我提醒他的跛足,让他愤怒,他再次进入我的身体,都能感觉到他身体里的杀气了。我没有生气,而是安慰着他,用我的身体,直到他筋疲力尽躺在我身边。我看到有泪珠从他眼角滑落。从那之后,我再没有提起过他的跛足。

我换衣服出来,2666突然发疯地扑向李松山,被李松山抓住两腿后,使劲地在地板上摔着。我喊着让他停下来,可是他也发疯似的,仍使劲地把2666摔在地板上,直到它奄奄一息躺在那里,李松山用他穿着皮鞋的脚狠狠地跺在2666的头颅上,我听到了颅骨碎裂的声音。我完全惊呆了,心跟着颤动,整个人都不会动了,怔在那里。他因为用力过猛,变得虚弱,坐回到躺椅上喘着粗气,喊着,秦姐……秦姐……把这些收拾了。秦姨拿着一个黑色塑料袋,把2666的尸体放进去,拿了个拖把开始擦拭着沾满2666鲜血和脑浆的地板。我仍没回过神来,直到看见秦姨拿着口袋离开,我看到2666的尾巴,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扑向李松山,说,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疯了吗?你还我的2666,你还我。李松山把我一脚踹倒在地上,我爬起来,向门跑去。但门已经被秦姨锁上了。从我来到别墅的那一天,就是这样。我疯狂地踢着门。我的鼻子仍能闻到2666留下来的血腥味,充斥着整个房间。我手扶着门,一阵眩晕。这样过了一会儿,我缓过来,我转身对李松山说,你让淌哥把我接回来是为了给你陪葬吗?李松山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还不配,你要不是潘北斋的女儿,我早把你卖了。我说,你这样难道不是把我卖了吗?潘北斋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这样对我?他是他,我是我,你这样对我公平吗?李松山说,公平,这个世界有公平吗?他变得暴躁起来。他说,为了获取可能的自由,潘北斋已经把你出卖给我了,是他提供你的消息给我的,你知道吗?交换,交换,你知道吗?我说,别提他,七岁之后,我就不再记得这个人了。我叫依娜,我不姓潘。李松山说,但你的血管里流淌的是他的血,还有那个被他杀害的女人,他的妻子,你的母亲的血。你永远无法逃离和遗忘这些,即使你遗忘了,但你的血液会永远提醒你,你是他们的种……

这一切是那么残酷,简直如一场噩梦。

李松山再次侵占了我的身体。他那滚烫、暴动的火把,在我的身体内部,愤怒地烧灼着,撕裂着,但我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等他从我的身体里抽离出去,我竟然流血了,他扔过来一条毛巾,离开了。从那以后,我没再见到他。我问了秦姨,2666的尸体怎么处理的,秦姨说,被我埋在花园里的芭蕉树下了。我让她带着我去看看埋葬2666的那棵芭蕉树。这芭蕉树本是南方的植物,却在这北方生长得异常茂盛。秦姨陪着我,在那芭蕉树下待了很长时间,我们才回去。2666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变得更加孤单。

从那天开始我常常被噩梦困扰。

那段时间,我曾找到一个机会偷偷从别墅逃跑过一次,去庆辉的防空洞。我知道是危险的,可我太想庆辉了,太想。我来到跛足庆辉的防空洞,我哀求庆辉带我走,离开蓝镇。庆辉说,这个世界能逃到哪里去呢?逃到别的地方就不是这样了吗?你可能认为我是一个怯懦者,也许吧,除了这一堆肉,还有那些木雕,我已无处安放我的灵魂,但这百孔千疮的肉身,真的就能储藏我的灵魂吗?或者说,我的灵魂在我跛足那年,就已经死掉了,死掉了。那一年,末日般地延续着到现在。你的出现让我看到了一丝光,但这光也只是一闪,一闪而过,不是吗?我没有能力攥住这光,没有能力,我是弱小的,连蚂蚁都不如……你曾跟我说过,你是那么崇拜波拉尼奥的小说《2666》,但那样的庞大芜杂又何尝不是我们身处的世界……我们是什么?是猪。2666这个数字的意义,就像那本书翻译后记里说的,是预言人类会在2666年自我毁灭……2666就是人类的丧葬之地!!

跛足庆辉近乎自白地说着,让我忘记了对他不能带我离开蓝镇的恼怒和沮丧。我多少理解了他……我依偎在他的怀里,仰望着他苍白的脸。我说,如果真的毁灭的话,那么我愿意和你在一起……跛足庆辉摇了摇头,说,那不重要,也是无意义的。

那次,我们没有做爱。

是淌哥来把我接走的,他呵斥我不該来这里的。临走的时候,跛足庆辉把一个银质的十字架送给了我,并亲手给我戴在脖子上。他的手因为做木雕是粗糙的,那粗糙的手曾抚摸过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我抱住他,眼泪唰地就流出来了。他的身体很烫,很烫,像随时都可能燃烧起来,化为灰烬似的。跛足庆辉说,不哭,整得好像生离死别似的。他用他粗糙的手,给我擦着眼泪说,我们都需要一场记忆和遗忘的斗争……

我眼泪汪汪的,不知道说什么。我的手举起来在他脸上抚摸了一下,顺着脸部下来,抓住他的手摇晃了两下,说,我走了。

那天,我特意穿了件白色的连衣裙,在路上突然从巷子里蹿出来一条狗,我疯跑着,踏进路中的水坑里,鞋子都湿了,裙子被溅上了泥点儿,看上去,有些狼狈。

跛足庆辉没吭声。

我跟着淌哥上车,离开。随着汽车越走越远,我透过车窗看到跛足庆辉身后的防空洞就像是一张大嘴,随时都要将他吞没似的。泪眼渐渐让窗外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是的,模糊起来。世界的表象处于一种寂寞之中,裹挟着一种灰色的沉重。

再次见到跛足庆辉的时候,是三个月后,是秋天了,天气凉了。他……还有淌哥……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元都沛死后,李松山的“帝国”一下子就垮了。那天,他占有我之后,再没出现过,连淌哥也不见了。秦姨一个月没拿到工资,开始抱怨说,我还等着钱给我家的病人治病呢!她唠叨着,到了第二个月,仍旧这么唠叨,我家的病人还等着用钱呢!我发现她开始偷别墅里的一些东西出去典当。第三个月的一天,她说,我不能在这里耗着了,再这样下去,我家的病人也要死了。我要走了,丫头,你也跑吧,从你来,我可能对你有不妥的地方,你多担待,我也是为了口吃食儿,还有我家那病人。你那次逃去瘸子那里,就是我告的密,对不起。你看看这屋子里有什么值钱的,你也拿一些吧。我看着秦姨愁楚的表情,说,你拿吧。秦姨眼睛放光看着屋子里的东西。秦姨说,李松山不会回来了,都说他出国了,我去公司看过,都贴了封条了。元都沛死了,你没听见最近矿山的炮声都没了吗?镇上的楼房都不盖了吗?秦姨说着抱起落地窗前的一个花瓶。那花瓶有半人多高,她抱得很吃力,很吃力,佝偻的身子随时都可能倒在地上似的。灰白的头发让她看上去有些狰狞。她把花瓶抱到门口的时候,放到地上,回头对我说,丫头,你也走吧。我想,是啊,是时候了,可是我去哪里呢?秦姨离开后,这别墅内安静下来,我坐在躺椅上,点了支烟,慢慢地吸着,突然,控制不住,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我任眼泪在脸上流淌着。泪眼盯着院子里的那棵芭蕉树。芭蕉树下埋着我的2666。茫然、虚空和无尽的委屈包裹着我。这难道就是我的命吗?跛足庆辉说过,无处可逃,现在,突然来临的自由,让我同样觉得无处可去……路在何方?在何方?在禁锢和自由之间,我的人生再次处于一种悬浮状态。我坐在那里哭了很长时间,脑海里历数着我这些年。二十四岁,已仿若一个苍老的人。女人。为什么是我?没有答案。唯一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命,但命是在历程中行进着的,它现在也无法回答。我浑身无力,但还是勉强着从躺椅上起来,简单收拾了我的东西,看到那本被我翻过多次的《2666》,我在手里掂了掂,还是没有带上,沉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那里面描述了一个令我恐惧的真实世界,异域的但也是全世界的。来到外面,我去芭蕉树下站了一会儿,已经能感觉到秋风吹着院子里的植物,它们都瑟瑟的,惶遽,即将经历着残酷季节的来临和秋风的收割。园子里因为很长时间无人照料,已经荒草丛生,挨着院墙的几棵白桦树,透着阴森。我去车库,看到李松山给我买的车还在,但之前我很少有机会开,我找出钥匙,开出那辆车,向跛足庆辉的防空洞开去。

透过车窗看到外面的事物是冷灰色的。

冷灰色,我這样想。这些年,我又何尝不是被传染了这样的冷灰色呢?

一匹老马拉着车,在前面走得很慢,我按了两下喇叭,但马车的主人根本没听见似的。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我们两个人,马车和我的汽车,给我一种外星球的幻觉。直到马车拐进巷子里,我才超过去,但仍没有逃脱出那种冷灰色的桎梏,没有逃出那种外星球的孤独。渐渐出了镇子,四周是麦田,偶尔有成群的乌鸦聒噪着从半空中飞过。距离跛足庆辉的那个防空洞不远了,可以看到了。麦田里没人,让这里看上去空旷起来。我打开车窗呼吸着,我看到一辆汽车倾倒在麦田中间。那辆车我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是淌哥开的那辆,怎么会倾倒在麦田里呢?我纳闷着,在麦田边停下来,下车看了看,车内连个人影也没有。淌哥我也很长时间没见到了。他的车在这里,发生了什么呢?我回到车内,继续开车向防空洞而去,到了门口,我停下车,喊着,庆辉,庆辉,我来啦。我的喊声把我都吓了一跳。没有反应,我来到门前,看到门是开着的,我继续喊着,庆辉,庆辉,你在吗?仍旧没有回答。我还记得那段日子里,夜晚我们坐在门口看天上的星星,远处的麦田和棚户区相邻。他给我指点着天上的星座和浩瀚的银河。洞里的冷气飘出来,我战栗了一下,继续向里面走着。真乱啊!只见那些木雕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像战争的场面。我抬起头看着当初庆辉说是李松山预订的那个大十字,我连忙捂住了嘴,让自己没有喊出来……

……只见庆辉和淌哥分别被吊在两边,身上血迹斑斑的。嗡嗡的苍蝇扑在他们身上,我闻到腐烂的臭味。看上去已经有些时间了。我怔在那里,脚像生了根似的,僵在那里,我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我捂着鼻子,靠近,看到他们身上溃烂的伤口,被苍蝇糊满。听到我的动静,那些苍蝇嗡地飞离伤口,向我扑过来,我用手挡着。是什么人如此残酷?如此残酷?我深呼吸着,让自己变得冷静下来。看着这个场面,不忍目睹,但它们真实地镶嵌在我的眼睛里。我想办法把那个大十字推倒在地上,把他们的尸体从上面解下来,费了很大力气,拖到干净的地方,放在那里。我去厨房找来水,给他们冲洗着身上的血污,都干了,很难清洗干净。我边哭着,边给他们清洗,起码要把他们的脸清洗干净,我是这么想的。清洗得差不多了,我已筋疲力尽,但我还是把那些木雕扶起来,摆在他们身边,我找出打火机,找些木屑,把木屑点燃……看着火焰蔓延着,蔓延着,直到吞没了他们的尸体,我才从洞里面撤出来,站在洞口,号啕大哭。洞里面的烟浓烈地扑出来,我关上门,但仍有烟从门缝里面出来,像他们出窍的灵魂,丝丝缕缕地飘向天空。最后,我哭着跪在洞口,深深地给他们磕了三个头,我开车离开,没有目的,没有终点,四处游荡,我首先离开蓝镇……

夜光中,我看到湖水在下降,出现多年前的那座村庄。七岁的我和母亲还有父亲,坐着汽车来到这里郊游。在汽车上,我听到父母吵架的声音,但我在汽车的晃动中,并没有听到他们吵什么。下车后,我们在一家小吃部吃了东西,我和小吃部老板娘的儿子玩。他有几个羊嘎拉哈,很吸引我。我看到父母从小吃部走出去,走进一家磨坊。当时,我也不知道那是磨坊,是老板娘的儿子告诉我的。我们两个在玩着那几个羊嘎拉哈,又招来几个村里的小孩。羊嘎拉哈在半空中碰撞着落下……

我看到父亲从磨坊走出来,他说,我们回城。我问,我妈呢?父亲说,她在村里遇到个小学同学,今晚不回去了。我说,我也不回去了,我要跟小朋友们玩。父亲蛮横地把我抱到汽车上……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到母亲,直到有一天,父亲被人带走。我被姑姑接到她家里……

我从草地上慢慢站起来,向湖边走去。我脱了鞋,赤着脚,伸进湖水里,凉,扎骨头的那种凉。我猛地收回那只脚。望着黑暗中的湖水,听见依娜……依娜的呼喊声。我脱下身上的衣服,一件件的,直到把那件蕾丝的黑色内裤也脱掉,我能感觉到身体的光让周围的黑暗,还有那些树丛中的鬼魂们感觉到亮光……

——妈,我来了。

我纵身跳进湖水中。

我并没有死,也许是本能,我在水中挣扎起来。水底闪过一道光亮。那座废弃的磨坊还在,我看到母亲躺在磨坊的地上……我游过去,把她扶起来,说,妈,我带你回家。

我必须说,这些是我在水底的幻觉。

由于本能,我用尽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回到岸边, 我坐在那里,哭了,就那么哭着,直到天亮,我开车离开……继续我游荡的生活。

在游荡的生活中,我去了一次监狱,但父亲拒绝见我。我看着监狱灰色的围墙和围墙上铁丝网上面的灰色天空,我再一次哭了,任泪水流淌在脸上。那个狱警盯着我看,没有表情。我站了一会儿,我的手下意识摸了摸悬挂在胸前的银质十字架,它有了我的体温。我转身回到车上,驶离监狱之地,朝着无目的地的地方疾驰而去。

我的脑海里还在回想着狱警带出来的父亲的话:

我有罪,我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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