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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藏明代孤本《清湖琴谱》版本及流传考辨

2018-01-24严晓星南通江海晚报江苏南通226001

关键词:琴谱

严晓星(南通《江海晚报》社,江苏 南通 226001)

2015年夏,得友人惠示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公布所藏《清湖琴谱》的高清扫描文本,立即意识到这是一部中国已经佚失的明代琴谱孤本,至少在中国国内,此前鲜为人知,故其珍贵程度不言而喻。当即着手追踪其流转经过,比勘相关琴谱,排比叶码错漏,并从版刻风格、涉及人物的角度加以考察,形成了一些笔记。去岁以来,陆续读到两篇关于《清湖琴谱》的论文,一篇是日本学者鸟谷部辉彦《日藏明清古琴文献调查报告——〈清湖琴谱〉与两种〈琴经〉》[1]89-104,一篇是中国学者杨天星《日藏孤本明〈清湖琴谱〉述略》[2]①本文依据的是其网络先行刊发之本。网络出版时间:2016年11月23日,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1.1108.G2.20161123.1142.006.html。,看到他们在《清湖琴谱》与《梧冈琴谱》的关系、浙派琴谱的定性以及图书流转、叶码梳理等方面与拙见颇多共识,深感“吾道不孤”。据鸟谷部先生引述,早在2003年6月,日本学者栂尾亮子女士就曾在日本“音乐学会关东支部第304届定例会”上做了题为《〈清湖琴谱〉—中国明代の七弦琴谱集の研究》[3]的演讲,被认为是较早研究《清湖琴谱》的学者。其主要观点,鸟谷部先生详加介绍,并就此深入分析,有所修正。三位先进的探索,为持续研究打下了较为坚实的基础。

然而,《清湖琴谱》的重刊者严鹄其人其事,以 及在此基础上结合书叶的版刻特征而考察此书的形 成过程,则是上述三位学者没有涉及的。同时,它 在入藏“帝国图书馆”(今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之 前的收藏情况,仍不乏深入探讨空间。兹整理笔记, 略做探讨,以期就正于方家。

《清湖琴谱》全无序跋,唯一可供追踪的文字信 息,是第“重四叶”背面的两行刊记。此刊记同样 也是本文踏上探求之途的起点:

嘉靖甲子岁季夏吉旦古杭惠宷校正

宜阳严鹄重刊

嘉靖甲子为嘉靖四十三年(1564)。对这里的两 位当事人,栂尾女士除了将“古杭”注为“今杭州”, 鸟谷部先生除将“惠宷”之“宷”注为古“审”字[1]90外, 未做其他考证的努力。的确,“惠宷”之名似乎仅见 于此,文献上再难找到其有关记载。但“惠”并非很常见的姓,明中期籍贯为杭州的惠姓琴人,很容易让人想到《文会堂琴谱》卷一《博考第六》“名琴”条的这样一条记述:

……我朝成化间则有丰城万隆,弘治间则有钱唐惠祥,其琴擅名当代,人多珎之。[4]①按:此条后来被林有麟增订为“成化间有丰城万隆,弘治间有钱塘惠祥、高腾祝海寉,擅名当代,人多珎之”,写入万历四十二年(1614)刊刻的《青莲舫琴雅》卷二,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74册[M].济南:齐鲁书社,1995:379。书贾托名屠隆的《考槃馀事·琴笺》,此条即抄自《青莲舫琴雅》,流播极广。

这位在弘治间(1488—1505)“擅名当代”的惠祥,籍贯钱唐(塘),亦即杭州。惠宷与惠祥,有无可能出自同一家族,值得探究。

清中期朱为弼(1770—1840)《蕉声馆诗集》卷十二有一首七律,诗题为:

明宏治御用琴,龙池内楷书“大明宏治十一年岁次戊午,奉旨命鸿胪寺左寺丞万隆、中书舍人惠祥斫于武英殿,命司礼监太监戴义,御用监太监刘孝、潘德督造”。[5]②此节承陆蓓容女士见示。

按:诗中所咏之琴,今尚存北京故宫,今人辨识的腹款与此处所记略有出入,扣除因避乾隆帝讳而改称的“宏治”,似以此处所记为是。③《故宫古琴图典》所录此琴腹款,“左寺丞万隆、中书舍人惠祥”作“左寺丞万胫中、制琴人惠祥”,“万隆”即《文会堂琴谱》与惠祥举以并称者,“制琴人”不是官职,与“左寺丞”并列,殊觉不类。见:郑珉中[M].故宫古琴图典,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0:114;郑珉中,主编.故宫古琴,上卷[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6:142;郑珉中.蠡测偶录集:古琴研究及其他[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0:224;吴钊,主编.中国古琴珍萃,增订版[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5:162.对此琴腹款的著录,均同《故宫古琴图典》。由此可知,惠祥并非民间琴人,虽只是从七品的中书舍人,终究在朝。

两位日本学者都没有考察重刊者严鹄。近来杨天星则“遍查《明代版刻综录》等书不见其名”[2]。其实,指望在《明代版刻综录》中查到孤本琴谱的重刊者,原本就不大实际;如果考虑到惠祥在朝,推测惠宷乃至严鹄可能同样具备官方背景,调整考察方向,就不难发现,严鹄虽非大人物,在嘉靖一朝,却也多次成为庙堂角力的热点——因为他有一个极其特殊的身份:内阁首辅严嵩的恩养孙,尚宝司少卿、工部左侍郎严世蕃的恩养子。

严世蕃有恩养子二人,民国三年(1914)重修本《介桥严氏族谱》:

恩养二子:长名鸿,号慕堂,行衍一,由祖荫官生,授中书舍人。次名鹄,号思堂,行衍二,由祖荫武敕,历任至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本卫管佥书事、加授昭武将军,初娶成国公朱希忠女,继娶惠安伯张镧女。[6]

严鹄是在一个极不光彩的事件中登上历史舞台的。嘉靖三十二年(1553)春,兵部员外郎杨继盛上疏论严嵩“十大罪”“五奸”,其中第五大罪的主角便是严鹄:

边事废坏,皆原于功罪赏罚之不明。嵩为辅臣,欲令孙冒功于两广,故置其表侄欧阳必进为总督。朋奸比党,将长孙严效忠冒功奏捷,遂升镇抚。效忠告病,严鹄袭代,加升锦衣千户。效忠、严鹄皆世蕃豢养乳臭子。冒朝廷之军功,五大罪也。[7]819-820

嘉靖帝系“雄猜之主”,加之其时正是严嵩、严世蕃父子气焰熏天之际,杨继盛上疏之后随即下狱,原在意料之中,但帮忙冒功提拔的两广总督欧阳必进,却不得不上疏自辩,要走一趟兵部查核的程序。这就引来了武选司郎中周冕的第二轮炮轰,他是拿档案和核验结论说话:

按:二十七年十月,据通政司状:“送严效忠,年十有六,考武举不第,志欲报效。”本部资送两广听用。次年,据两广总兵平江伯陈圭及都御史欧阳必进题:“琼州黎寇平,遣效忠奏捷。”即援故事,授锦衣卫镇抚。无何,效忠病废,严鹄以亲弟应袭。又言:“效忠前斩贼首七级,例宜加升。”遂授千户。问“效忠为谁?”曰:“嵩之厮役也。”“鹄为谁?”曰:“世蕃之子也。”[7]822

《明史》记周冕此疏略详,除举出种种疑点,还提到“初未有名‘效忠’者赴军门听用”,从严效忠授镇抚、病退到严鹄请代之间的时间是“未逾月”[8]5558,卷二百十。兵戎之政,竟如儿戏,严氏父子为了这个孙子,可真够“恩养”的——虽然,对他们家来说,这只不过是一件小事;对政敌来说,这只不过是尚能拿到台面上来说说而已的。再据此疏,嘉靖二十七年(1548)严效忠年十六,不管真假,严鹄本人必定要小于他,其生年当不早于嘉靖十二年(1533)。

严鹄的日子过得比较符合大众的想象。一方面,他常被家中委以重任。嘉靖三十五年(1556)九月上旬,严嵩替他请假,让他回籍祭扫[9]360-361;四十年(1561)闰五月,严世蕃的母亲欧阳氏去世,代严世蕃护丧归里的,也是严鹄[10]8235,卷四九七。另一方面,权贵豪门的为非作歹,他都有份。四十一年(1562)五月,御史邹应龙终于看准时机,给了严世蕃致命一击。严鹄在其上疏中的形象是这样的:

(世蕃)平时交通赃贿,为之居间者不下百十余人,而其子锦衣严鹄、中书严鸿,家人严年、幕客中书罗龙文为甚。……尤可异者,世蕃丧母,陛下以嵩年高,特留侍养,令鹄扶榇南还。世蕃乃聚狎客,拥艳姬,恒舞酣歌,人纪灭绝。至鹄之无知,则以祖母丧为奇货,所至驿骚,要索百故。诸司承奉,郡邑为空。[8]5569-5570,卷二一〇

终于到了“树倒猢狲散”的时刻,哪怕三个月前,严鹄刚刚给皇上献过“白兔、灵芝”的祥瑞,以至“告太庙,群臣表贺”[11]3973,卷六三也没用。嘉靖帝令严嵩致仕,“法司坐世蕃烟瘴卫分,鹄、鸿、龙①“龙”指罗龙文。边远卫,各充军,年锢于狱”[10]8390,卷五〇九,接着又“特宥鸿为氓,使侍嵩老”[11]3977,卷六三。之所以留下严鸿侍奉严嵩而非严鹄,大概是严鸿是长孙,职位低于严鹄且作恶记录亦较之为少的缘故。

在严鸿的陪伴下回到老家一年后,严嵩做了一次拯救严世蕃和严鹄的努力:

(四十二年九月)戊子,原任大学士严嵩上疏言:“臣年八十有四,惟一子世蕃及孙鹄俱赴戍所,在千里之外。臣一旦先狗马填沟壑,谁可托以后事?惟陛下哀其无告,特赐放归,终臣余年。”上曰:“嵩有孙鸿侍养,已恩待矣。”竟不许。[10]8564-8565,卷五二五

老面子和亲情牌全都失效,严嵩力尽于斯。后面的故事已为读史者熟知:十一月,复逮严世蕃、罗龙文下狱;四十四年(1565)三月二十四日,世蕃、龙文以“交通倭虏,谋逆”弃市,且“上尚衔嵩……籍其家,戍其孙、文武官及舍人二十七人”[11]4010,卷六四;次年四月,严嵩卒,年八十七岁[9]25。

那么,《清湖琴谱》的重刊者,有没有可能与历史上这位声名狼藉的严鹄仅仅是同名同姓而已?应该不可能,其缘由,同时代是一端,他自署的籍贯“宜阳”又是一端。宜阳是分宜县的别称;而分宜正是严嵩、严世蕃父子的籍贯,严鹄虽为恩养孙,籍贯无疑亦当从之。杨天星将名前籍贯误为刊刻之地,又查到洛阳治下另有一县名曰宜阳,说:“明代版刻主要集中在江浙、安徽、福建等地,河南一地书籍刊刻文献不多,尤其琴谱一项前所未见。”“《清湖琴谱》重刊地为河南洛阳,其出版对当地琴学产生怎样的影响,尚有待发掘考证。”[2]议论难免凿空。

从内容及版面印迹看,《清湖琴谱》是一部不完整的书,且印刷在版权经过数次变更之后。承艾俊川先生②2015年7月底至8月初,笔者亦曾就此请教过范景中先生。指点,参以自己对《清湖琴谱》的些许认识,兹整理基本观点如下:

第一,刊记体现出来反复挖改与多次印行的痕迹。

回到第“重四叶”背面的那两行刊记,细加审视,不难看出以下问题:

其一,全书都是半叶八行,包括第“重四叶”的正面,仅有背面这半叶是九行,显然是有意为之。从“嘉靖甲子岁季夏吉旦古杭惠宷校正”正好占据第五行来看,可知其所以如此,是为了让这行字居中,以求美观。

其二,“宜阳严鹄重刊”在第六行,就造成了两行字不居中的情况,由此可知,这六字是后来补刻的。因为若是同时所刻,按照居中原则,“嘉靖甲子岁季夏吉旦古杭惠宷校正”“宜阳严鹄重刊”只需占据八行中的第四、五行足矣,全无刻成九行特例的必要。

其三,从字口的清晰度来看,“嘉靖甲子岁季夏吉旦古杭惠宷校正”这一行磨损较为严重,也显示出两行字并非同时所刻,“宜阳严鹄重刊”系后补。因此,杨天星说此谱“为嘉靖年间重刻本,初刻时间与撰者不详”[2],是将两行文字作为一个整体来看而导致的误解。

其四,“宜阳严鹄重刊”六字中也有挖改,“宜阳严鹄”四字笔画较为方折,字形略大,“重刊”二字笔画较圆润,字形略小。被严鹄挖去的是何人,不可考。

由是可知:其一,这部现存的《清湖琴谱》,并非嘉靖甲子刊本的最初面貌,它至少经过了嘉靖甲子惠宷校正本、其后的某佚名重修本、严鹄重修本三个阶段。这就提醒我们,书中完全可能存在较多不同时期的修板、挖改、补刻等等痕迹,对认识这部琴谱将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其二,在雕版印刷时代,得到一本书的板片,就意味着拥有了此书的印刷权;印刷权的转让,也就体现在板片的转让之上。现存许多古籍,颇有以相同板片印出,所标藏板者却不同的现象,大多即缘于此。严鹄挖去前一位“重刊者”的名字,也就意味着板片的易手,或者说,他得到了《清湖琴谱》的板片,从此有权靠印刷这些板片谋取利益。

前文钩稽严鹄史料,可知他已于嘉靖四十一年发配边远卫所充军,何以在多年之后竟成了一位刻书鬻书的商人?目前未曾查到特赦严世蕃一案涉案者的记载,只能推测他是遇到了大赦而归还。嘉靖四十五年(1566)岁暮,朱载垕登基,隆庆二年(1568)三月,册封皇太子朱翊钧,六年(1572)六月,朱翊钧即位,万历十年(1582)八月,皇长子出生,均有大赦[12];而万历十一年(1583),更有大臣上书皇帝,直言“日久事明,世蕃实未尝有叛状”[13],谋逆大罪已动摇,其他若非直接杀人诸事,似非不可赦,尤其是在时过境迁之后。《清湖琴谱》或是严鹄遇赦归来自谋生路的产物。不过,严鹄刊书印书向未见诸记载,又无其他书籍留存,大概他的书商生涯时间并不长,也不见得有多成功,或者这只是他谋生的途径,他还另有途径可作稻粱之谋。

第二,原书存在缺叶情况以及重刊者所做的补救措施。

中日三位学者曾指出,《清湖琴谱》卷一缺去第四十七、四十八两叶,即《猿鹤双清》之末叶及《归去来辞》之首叶。[1]90[2]事实上,缺叶情况尚不止此。了解到《清湖琴谱》书板曾经反复与挖改的背景之后,还可以有以下发现:

其一,本书凡二卷附续集,卷一自第五叶起,首叶卷端无“清湖琴谱卷一”题名,而卷二叶码自第一叶起,首行卷端题“清湖琴谱卷二”,续集叶码承接卷二,首叶卷端题“清湖续集”。按照刻书之例,卷一首叶卷端必然有书名,也应该从第一叶起,既然《清湖琴谱》卷一没有卷端书名,而且又自第五叶起,那么前面必然缺了四叶。从目录上看,第二行有“宫商角徵羽五意”,那么所缺者可能是“五意总说”之类的内容。

其二,《清湖琴谱》目前的做法,是将目录与“总字母”当做卷一的前面几叶,通过挖板改字,将叶码连续起来,造成从目录到卷一叶码连续不缺的假象。且由于目录有二叶,“总字母”有四叶,共计六叶,为了安排多出来的两叶,就出现了“重三”“重四”这样的叶码。

其三,按照正常的次序,“重三”理应在“三”之后,“重四”理应而在“四”之后,也就是说,目前《清湖琴谱·总字母》的装订次序“三、重三、四、重四”,从叶码规律来看并无不妥。然而,正如鸟谷部先生已经指出的那样,稍具古琴常识与文献基础,就可以发现,从内容来看,这四叶的正确顺序应该是“三、四、重三、重四”[1]91①杨天星女士则云“重四”与“四”颠倒。其所谓“重四”可能是“重三”之误写。见:杨天星.日藏孤本明《清湖琴谱》述略[J].图书馆杂志,2017(12).,也就是说,挖改叶码造成了内容错误。

其四,大凡挖改,基本规律都是不得已才改,只求可以含混过去,且希望改动最小。“重三”“重四”原来的叶码应该是“五”“六”。如果按照正常规律来改,首先要将“四”改为“重三”,再将“五”改为“四”,“六”改为“重四”,这样就要多改两板。此处叶码编次出错,原因大概是图省事,只求叶码对得上,不管内容是否通。可知此乃重刊者因不谙琴学,未曾发现。

这里还可以探讨《清湖琴谱》为何没有序跋的问题。杨天星的意见是:“《清湖琴谱》有早期琴谱特征,单录琴谱,琴论、序跋皆不见……”[2],此说恐怕不能成立。一则宋元古琴谱集虽无完整传世者,但琴谱序跋,多见于时人文集与明代古琴典籍之中②不计明初,仅以宋末元季论,如《宋本苗氏手校琴谱序》《胡长孺〈霞外谱琴〉序》,载[明]明成祖,敕撰.永乐琴书集成,第四册,卷十八[M].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1699-1705;[金]元好问.琴辨引[M].//姚奠中,主编.元好问全集,下册[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33-35;[元]耶律楚材.苖彦实琴谱序[M].//[元]耶律楚材,撰,谢方,点校.湛然居士文集,卷八[M].北京:中华书局,1986:183-184。刘埙尝“近见北人有琴谱一集,集有序,颇可观。云‘龙波子作’,不知何氏名也”,故有《琴谱序》,载[元]刘埙.隐居通议,卷十七[M].番禺:潘氏海山仙馆,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刻本:第二至三叶。每卷单独编叶。[元]郑玉.琴谱序[M].//李修生,主编.全元文,第四六册[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329-330。;二则在《清湖琴谱》之前的现存琴谱中,除《浙音释字琴谱》是残本③除《浙音释字琴谱》外,《琴曲集成》所收《步虚仙琴谱》也是残本,但日本内阁文库庋藏全本,亦有序焉。,其余诸谱或序或跋,无一不备。故无序跋,并非“早期琴谱”的特征。《清湖琴谱》最初很可能序跋俱全,只不过或在流传过程中失去那几叶,或在修补印刷时就已经缺失那几块板片。从《清湖琴谱》多处缺叶的情况推测,当以佚名或严鹄重新印刷时就已经没有了序跋板片的可能性为大。

如果缺叶始自严鹄,可推知他入手《清湖琴谱》板片时,遗失已多,至少没有序跋与卷一的第一至四与第四十七、四十八叶,而《总字母》是从第三叶开始,似乎前面也缺两叶。缺序跋很难被发现,卷内缺叶(四十七、四十八)也不易被察觉,只有卷一的缺叶是严鹄极力弥缝,以求蒙混过关的。

第三,从板片的挖补替换与字体形态推测本书形成的时段。

用以刷印的板片,若保存得当,可使用百余年甚至数百年,辗转多位商家,传承好几代人。即使不因藏板者的更易或瞒天过海的需要而加以挖改,内容的增减、使用的磨损等等情况,也会导致多次修板、增刻,从而在印成的书上留下各自的时代特点。

其一,目录第一叶第一行:“清湖琴谱卷一目录”八字,气息近于清初,较之其他的字,略笨而太满,尤其是“清”字,水旁无连笔,而同叶同面正好有三个“清”字(清都引、短清、猿鹤双清),水旁无一例外是连笔。全书书口的题目,或连或断,精粗各异,也可见其不成于一时。

其二,目录第二叶似经重雕。鸟谷部先生注意到,《清湖琴谱》卷一、二的琴调排列,是从正调开始,到外调清商调(姑洗调)结束,结构顺序堪称完整,而《清湖琴谱·续集》中的三首曲子分别属“神品商曲”“蕤宾意”“神品徵曲”,因此推测“续集可能是‘重刊’时重新追加的部分”[1]93。结合卷一、二的二十七曲中,有二十五曲见于《梧冈琴谱》,而续集三曲则全不见于《梧冈琴谱》来看,这一推测很可能成立。将载有续集目录的第二叶与第一叶比较,就会发现:(一)两叶的字体风格有一定差异:第二叶《昭君引》的“引”,与第一叶《梅花引》《清都引》的“引”差别明显;第二叶“清湖琴谱目录终”与第一叶首行“清湖琴谱卷一目录”相比,明显瘦削。(二)两叶的排列格式,差异极其显著:第一叶的曲名,都比调名低一格,并作另行,而第二叶的曲名,都与调名同一行,空一格排在其下。如果说第二叶的九曲止用了八个调(仅凄凉意有二曲),每行足够竖排,不必另行,但仍然不能自圆其说——因为第一叶的角意也仅《御风行》一曲,却还作另行低一格处理。

这里的第一个问题,可以从两叶出自两位不同的刻工之手得到解释,后者则是重新雕板、替换原板的铁证。在未曾增刻续集目录之前,第二叶仅有五调、六曲,按照第一叶的格式,必占十行(凄凉意二曲占一行),加上尾行“清湖琴谱目录终”,不过十一行。《清湖琴谱》全都是半叶八行的规格,如此尚有五行富余。但加上续集三曲之后,若仍按照第一叶的格式,就多出了七行(“续集”二字也占一行),一叶无法容纳,也无法在原板上进行挖补,势必得另增一叶。而经过格式的改变之后,一叶就能容纳下所有的调名、曲名了。

其三,书中字形,嘉靖末期之外,还有一些隆庆、万历时期的字形风格。如卷一第八十叶正面末行“清湖琴谱卷一”六字、卷二第三十叶曲题《屈原问渡》与续集首叶第一行“清湖续集”等,都具备比较典型的万历特点。这与前文推测严鹄遇赦而归的时间在万历前中期是吻合的。

以上概括的这些情形,未必全都是在严鹄修补重印时才形成的。若板片修补略后于严鹄所处时代,却没有挖改严鹄的名字,也不是没有可能。这就需要结合所用纸张,才能更准确地推断此书的刷印时段。另如卷二第二十叶到第三十九叶,整整二十叶的书口为白鱼尾,其余均为黑鱼尾,显示出这里有写板人的区别,是不是同时所刻,也有待进一步考辨。就目前所知可以推断的是,现存这一部《清湖琴谱》,印成时间的上限是万历一朝,且不会晚于清初。

《清湖琴谱》首叶钤“今泉雄作氏寄赠本”绿色楷书、“无碍道人藏书”朱文篆书、“常真居士寄藏”朱文楷书、“帝国图书馆”朱文篆书的四枚印章,可知在入藏“帝国图书馆”之前,归艺术史家今泉雄作(1850—1931)所有,他室名无碍盦,号无碍道人、常真居士。从封面背面的蓝色椭圆印“大正,4.12.1,寄赠”来看,入馆年份为大正四年(1915)。关于《清湖琴谱》在日本的流传,追溯到今泉雄作不难,惟杨天星止步于此,而鸟谷部先生则较为深入,上溯到多纪蓝溪(1732—1801)《丝桐说约》中著录的明代《西湖琴谱》,指出这是因为“西湖”“清湖”在日文中发音一样而导致的误记,这一结论,堪称确凿不移。[1]93①按:可以进一步指出的是,从记“清湖”为日文同音的“西湖”,可以推测多纪蓝溪并未亲眼看到《清湖琴谱》,只是耳食于他人。他所记“古杭惠校”,较之“古杭惠宷校正”,无“正”字关系不大,但脱“宷”字则不合适,大约也是未曾亲睹其谱导致的。

不过,他们亦各有疏失。其关键点,在一个室名主人的认定与两枚印章印文的释读。

首先,鸟谷部先生、杨天星都注意到,《清湖琴谱》与另一部《二香琴谱》一同装在一个特制的木匣之中,匣面正中墨笔隶书“清湖二香”四字,左下隶书“九仙琴室珍藏”六字。“九仙琴室”的主人,杨天星认为是今泉雄作[2],而鸟谷部先生则认为可能是町田久成(1838—1897)[1]94。鸟谷部的判断与笔者在最初接触此书时的判断完全一致。一者,不仅日本《国史大辞典》“今泉雄作”词条中未载“九仙琴室”[14],就连迄今记述今泉雄作生平最详的吉田千鹤子《今泉雄作传》[15]①按:《今泉雄作传》,日文原作《今泉雄作伝》。也是如此。二者,町田久成虽然没有在《清湖琴谱》上留下自己的印记,但与之同匣的《二香琴谱》首叶,除却《清湖琴谱》首叶的四枚藏印,又多出一枚“石谷道人”朱文方印,而“石谷”,正是町田久成的号。更多的证据,将在下文列举。

其次,《清湖琴谱》第四册末叶(五十九叶)背面左上方所钤的一枚朱文竖长方印,栂尾女士释之为“己卯”,鸟谷部先生从之,并注意到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有七部钤有此印的琴谱,为《清湖琴谱》《新刊正文对音捷要琴谱真传》《太古正音琴谱》《新传理性元雅》《琴学心声谐谱》《大还阁琴谱》《二香琴谱》,均为今泉氏旧藏。他还发现,国会图书馆所藏的一部《琴山琴录》上,钤有一枚同样款式、大小的印,并释读印文为“甲子”。鸟谷部先生说:

鉴于这情况,可以判断“甲子”和“己卯”的印章应该在日本盖的,并且“甲子”应是1864年,“己卯”应是1879年。1864年的今泉当时只有14岁,1879年也只是29岁,年纪尚轻。因此目前笔者推测盖这些印章的人应该是“九仙琴室”的人,因为《清湖》和《二香琴谱》上都盖有“己卯”并且都被收存在同一箱子里。[1]94

町田久成与今泉雄作的关系,岸边成雄先生尝言及:他们是帝室博物馆的同事,又都是从井上德学琴的同门。明治二十二年(1889)町田出家,转让出了包括十三张琴在内的私人收藏。[16]鸟谷部先生据此认为,町田有可能在此时将一八七九年获得的《清湖琴谱》转让给了今泉雄作。[1]94

然而,此处关于两枚印章的释读全然错误,导致这一系列推断不能成立。细审《琴山琴录》上的钤印,实为“庚子”而非“甲子”;《清湖琴谱》《二香琴谱》等七部琴谱上的钤印,实为“己亥”而非“己卯”。杨天星虽未涉及“甲子”印,但她关于“己亥”印的释读却是正确的。[2]如此一来,“己亥”无论是一八三九年还是一八九九年,“庚子”无论是一八四〇年还是一九〇〇年,印主都不会是町田久成,因为一八三九、一八四〇年他才两三岁,而一八九九、一九〇〇年他已经辞世两三年。这两枚印,应该归属于今泉雄作无疑。

证据仍然还有:今泉雄作的琴谱收藏,最重要的部分都是承袭了町田久成旧藏。通过分析他们递藏的其他琴谱,也有助于了解《清湖琴谱》流转的情形。“九仙琴室”特制木匣以盛装琴谱者,不独《清湖》《二香》二谱,还有《太古正音琴谱》《琴学心声谐谱》二谱,木匣表面同样墨笔隶书以记之。此二谱最特别之处,为“心越禅师手泽本”。“心越禅师”即江户时代琴学的开创者、来自中国的东皋禅师(1639—1695),他的手泽本自然是日本琴人的圣物。町田珍之,今泉亦然。《太古正音琴谱》卷末,粘贴有今泉雄作写在花笺上的一叶跋文:

东皋心越禅师所齎来琴谱二部一者《琴学心声》,一者此本,卅年前石谷道人得于茨城县祗园寺,珍袭不释手。道人殁后,不知流传何所。己亥之夏,偶然得于西京寺街书估,遂归无碍盦架藏。大正三年十月,常真居士雄作识于东京城北无碍盦。(下钤“雄作”朱文圆、“也轩”白文方印)[17]

书中另夹一纸,则是大画家富冈铁斋(1837—1924)的手笔:

町田久成氏曰,此书明僧心越禅师所赍来,后授之杉浦琴川。琴川爱琴,亲受弹法于禅师云。铁斋外史。(左下钤“百炼”白文、“无倦”朱文横长方印)[18]

观其语气,似是在町田生前应邀所写,以增其重,也可见将《太古正音琴谱》与《琴学心声谐谱》、《清湖琴谱》与《二香琴谱》各装一匣的“九仙琴室”,正是对它们宝爱备至的町田久成。

今泉雄作写得非常清楚,他得到东皋禅师带来的这两部琴谱,是从“西京寺街书估”那里,而且还是“偶然”,并非直接得自町田久成。需要说明的是,当时包括町田久成在内的日本琴人固然珍视《清湖琴谱》,但着眼的是日本所存最早的明代琴谱,并不知道它是孤本,在他们心目中,《清湖琴谱》的重要性,是不足以与东皋禅师带来的琴谱相比的。町田久成殁后,他最宝爱之本都未能妥善安置,其他书也就可想而知了。按照当时学人身后藏书流散的一般规则,他的琴谱旧藏即使不全在“西京寺街书估”,也不会遥不可及。今泉雄作对町田久成琴谱藏品的继承,当即由此而来,只不过在他心目中,不是每部书都如东皋禅师旧藏一样,值得记其因缘而已。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今泉雄作得到《太古正音琴谱》《琴学心声谐谱》二谱的时间是“己亥之夏”,可知此二书末叶所钤“己亥”印,正是记其得书之年。那么,钤有此印的另五部琴谱应该也是同年所得。

以上为《清湖琴谱》入藏“帝国图书馆”之前的两位主人及其流转始末,大致梳理如此。

若不计同一书的不同版本,从查阜西先生编定《琴曲集成》时的统计来看,明代琴谱自永乐间《神奇秘谱》至崇祯间《古音正宗》,现存刊本凡三十六种①此处按照查阜西先生的算法,将萧鸾《杏庄太音补遗》与《杏庄太音续谱》、杨抡《太古遗音》与《伯牙心法》、张大命《太古正音琴经》与《太古正音琴谱》都分别按两种统计,此外如《夷门广牍》中的《绿绮清韵》《三才图会续集》中的《人事》鼓琴部分、《燕闲四适》中的《琴适》也都按一种统计,但节录道光本《中洲草堂遗集》卷二十一的琴操《水东游》不纳入统计中。此处止统计刊本,《五声琴谱》《西麓堂琴统》两部抄本不在其内。,加上现藏台北“国家图书馆”的《龙湖琴谱》、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的《清湖琴谱》,则为三十八种。这三十八种刊本之中,目前可以肯定为孤本者为十种,可能是孤本者尚有数种②可以肯定是孤本者:《浙音释字琴谱》《琴谱正传》《太音传习》《五音琴谱》《玉梧琴谱》《乐仙琴谱》《义轩琴经》《陶氏琴谱》《清湖琴谱》《龙湖琴谱》。可能是孤本者:《发明琴谱》《风宣玄品》《三教同声》。,占了相当高的比例。早期琴谱留存之难,于斯可见。与其他几部琴谱相比,《清湖琴谱》的命运更为曲折,竟能存于天壤间,为四百五十年后的今日琴苑所见,实在令人感叹。这也是继一百三十年前杨守敬发现中国失传的《碣石调幽兰》之后,又一次在日本发现中国失传的重要古琴文献。可以说,关于《清湖琴谱》的研究才刚刚开始。

就本文探讨的话题而言,因为资料缺乏,琴谱何以以“清湖”命名、惠宷其人及与惠祥的关系、琴谱何时传入日本、在町田久成之前的递藏情况等等,一时都无法取得令人满意的答案。正因为这样,就需要更多学者的关注、参与,也就令我们中日三位学者的附骥者,尤其期待。

丁酉八月初八至十六日初稿,九月十三日定稿

作者附记:

本文初稿接近完成时,友人转来自日本代购而得的一部拍卖图录《宝山庄并某家所藏品入札目录》,其中第172—177号拍品,为今泉也轩(雄作)旧藏的箫(其中两件是笙,“横箫”三,洞箫二)与琴(宋、明万历、明崇祯各一)。崇祯琴配有木匣,匣内黏有一纸,纸上墨书两行,文字无法完全辨识出来,依稀是:

沼内墨书“崇祯庚午春武林汪桥为昌黎李九仙先生制”十八字。李九仙不审为何人,想亦好事之士,他日须就县志检出耳。戊子春初集,□老为来客言,亦出所藏古玉玲珑□(题辞?),易而得之。万道人识于太玄(古?)斋中。[19]③此处文字之辨识,承宋希於、艾俊川、栾保群三位先生指点。

从字迹看,与如今常见的今泉雄作手书不类。“万道人”旁有钤印,更无法辨识。

这里提及的“李九仙”,应是明末李流芳(1575—1629)的友人。从李流芳集中《次韵答李九仙山中见寄》《次慧法师山居诗韵,同忭中上人、李九仙、张尔完赋(五首)》《塘栖道中题画,将寄九仙》[20]诸诗来看,他大概是一位幽居山中的文人。这张李九仙款的琴,很有可能便是“九仙琴室”之名的由来。

岸边成雄先生调查日本琴人事迹及藏琴情况,撰成《江户时代の琴士物语》,材料之丰富可谓空前,但他的书中却没有提及这张今泉雄作旧藏的崇祯庚午琴,可见一九三二年六月的拍卖之后,此琴久未重现人间,同时,大约在日本流传的时间并不很长,知者亦鲜。今泉雄作之前,它的主人很可能也是町田久成,系其出家前售出的十三张琴之一。

崇祯庚午至今泉雄作去世之间,计有五个戊子年(1648、1708、1768、1828、1888)。从“万道人”觉得李九仙可能载于县志这一点来看,其时距离崇祯庚午应已较远。因此,文中提到的戊子,可能性较大的是末二者年份。丁酉寒露后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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