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元代《春秋》学的学术格局与走向

2017-10-09刘俊

江淮论坛 2017年5期
关键词:元代春秋朱熹

刘俊

摘要:元代是《春秋》学艰难前进的时代,呈现《胡传》成为国是、朱子学官学化的学术格局。在此格局影响下,《春秋》学的研究基本沿着两个方向展开:一是宗胡。俞皋、汪克宽等以《胡传》为宗,对《胡传》分辨同异、解疑答惑,具有明显的科举之学的属性。二是崇朱。吴澄、王元杰等皆以朱子《春秋》学为裁断标准,述朱崇朱,推动《春秋》学的发展,颇有摆落科举、自由研究的属性。元代《春秋》学呈现的科举化研究与义理化研究并进的学术走向,直接范导明代《春秋》学的框架与脉络。

关键词:元代;《春秋》学;朱熹;胡安国;《春秋传》

中图分类号:I109.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17)05-0089-007

一直以来,学界对元代《春秋》学少有关注和研究,这与元代《春秋》学的实际是不相适应的。元虽国祚不长,但其《春秋》学却特质鲜明,多所发明,其学术格局一方面“弃经不读,惟以安国之传为主”[1]547,也就是以《胡传》为宗,会通诸家,以汪克宽、俞皋、李廉为代表;另一方面亦有学者接续朱子的治经路径,引程朱所谓微辞隐义对《胡传》进行补正,取得叹为观止的成果,以吴澄、王元杰为代表。正是在这双线交织下,元代《春秋》学呈现出异于其他时代《春秋》学的特质。

一、羽翼与补正《胡传》

宋高宗绍兴初年,胡安国承诏作《春秋传》(《胡传》),史实按《左传》,大义取《公》、《谷》,尊奉程颐《春秋传》。至元代,因“程子《春秋传》仅成两卷,阙略太甚。朱子亦无成书”[1]547,学者又“以安国之学出程氏”[1]547,故是时《胡传》被悬为令甲,明确其为科举考试指定书目,将《胡传》的地位推向更高的层面,也是首次以国家命令的形式将其确立下来,从而位列《春秋》第四传。

随着元代《胡传》被定为国是,学者的《春秋》著述不同程度上体现了以《胡传》为宗的学术特色,直接以《胡传》为名的《春秋》学著作即有五部:张宣的《春秋胡氏传标注》、吴师道的《春秋胡氏传附辨杂》、杨维桢的《春秋胡传补正》、汪克宽的《春秋胡传附录纂疏》、张以宁的《春秋胡传辩疑》等,其他著作亦大多围绕《胡传》展开。这些著作有的虽已佚失,不见原貌,但从散见于其他学者文集中的文字可见他们皆是在尊崇《胡传》的基础上,对胡安国的《春秋》学进一步加以阐发、补正和完善,以胡安国的理学思想作为衡量《春秋》经传是非善恶的准绳。但学者对《胡传》的研究并非一味袒护,而是在羽翼的基础上对其修正,具体来说:

1.匡正《胡传》之偏激

俞皋对《胡传》多有继承,将《胡传》列于三传之后,自此《胡传》有“四传”之名。但他并不为《胡传》所拘,而是像吴澄所言的“虽以四传并列,而于《胡传》之过偏过激者实多所匡正”[1]560。吴澄之言可谓确论。俞皋对《胡传》的发挥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方面,引用先儒之言质疑《胡传》。其一,《春秋·桓公二年》经文“滕子来朝”,胡安国反对先儒的观点,认为滕、薛、杞之降爵并非“时王所黜”,桓公弟弑兄、臣弑君,本应引起公愤,但滕国非但不讨伐,反而前来朝之,这是“反天理、肆人欲”之举,《春秋》恶之,故“降而称子以正其罪”[2]57,并称此为“奉天讨、举王法以黜诸侯之灭天理废伦者”[2]57,“使人人知乱臣贼子之为大恶而莫之与,则无以立于世,无以立于世则莫敢劝于为恶,而篡弑之祸止矣”[2]57。俞皋针对《胡传》此说法,引用朱熹及其他学者的相关论述进行辩驳。“朱子曰:每疑胡氏‘滕子朝桓之说为未当”[2]57,在俞皋看来,记录滕、薛、杞之降黜实为国力不足,故而降爵,以期在春秋诸侯互相征伐的乱世中寻求庇护,他认为胡安国对此过度解读了。其二,于《春秋·隐公元年》经文“冬十有二月,祭伯来”,俞皋引用程子之言质疑《胡传》,同样提出了与《胡传》迥异的观点。对于祭伯出使鲁国书“来”而非“朝”,胡安国将其归之为非出自王命,故于礼不合,并进一步认为春秋时期为避免结党营私,防止臣子事君有二心,诸侯非有天子之命不得外出与他国相交,而祭伯为畿内诸侯,王之卿士,私交鲁国,故书“来”不书“朝”。但俞皋却否定胡安国的说法,引用程子之言加以解释,指出“王臣无外交之说,甚非也”[2]37,认为当时鲁国国君不修朝觐之礼,失人臣之义,应当加以斥责,而祭伯作为王臣,不能明正典刑,反而私下结交不修朝觐之礼的大国,故《春秋》经文直呼其名“祭伯”,书“来”不书“朝”,以示其罪责,垂教后世。

另一方面,于《胡传》过于简略处引史料补之。俞皋在其著作中结合程子、三传之言解经,发挥《春秋》大义。如《春秋·隐公二年》经文“无骇帅师入极”,《胡传》经解甚为简略,称“无骇帅师入极。极,附庸国,无骇帅师,大夫专兵之端见矣”[3]24。俞皋觉意犹未盡,故加以引申,从以下三个层次展开:一是补缺,引程子之言、三传经解,指明“古者卿皆命于天子,春秋之时诸侯自命也”[2]38,不合于礼。不书无骇姓氏“司空”实为贬义,因灭同姓而罪之;二是将胡安国解释其他类似经文的话语罗列于经下,实为何休属辞比附“同文相发明”原则(1);三是列自己的结论于下:“无骇不氏,未赐族也。”[2]38“非王命而入人国邑,逞其私意,见诸侯之不臣也,擅兴而征讨不加焉,见天王之不君也,据事直书,义自见矣。”[2]38

2.增补《胡传》之缺失

李廉以是时刊行的《春秋》类著述不完备而作《春秋会通》,于“四传”之外撷取陈傅良的《春秋陈氏后传》、张洽的《春秋张氏集注》、孙复的《尊王发微》、刘敞的《春秋意林》与《三传权衡》、吕祖谦的《春秋集解》等诸传,博取众家之长。

该书虽尊崇《胡传》,治经以《胡传》为主,但对其不当之处,亦多有驳正,将陈傅良、张洽之言并列,而又兼采诸儒成说及诸传记略,并以“案”为解经语以述己意。因此,四库馆臣称其“持论俱明白正大,总论百余条,权衡事理,尤得比事属辞之旨,故钦定《春秋》传说、汇纂,多采录焉”[4]385。由此可见李廉《春秋》学的造诣。如:endprint

1.《春秋》有惠公仲子、僖公成风。《左氏》及《公羊》皆以为兼赗,独程氏发明惠公宠爱仲子,僖公尊崇成风之说,而以为惠公之仲子、僖公之成风(2),于是胡氏、陈氏因之,其义最精,至《谷梁》又以仲子为惠公之母、孝公之妾则大失矣。[5]184

2.又案此条胡氏辨甚当,但经书内臣三十二人,惟益师、无骇、侠、得臣四人不日又似不可晓。[5]185

3.胡氏曰:输平者,恶郑之以利相结也,宋楚平皆书人者,恶华元子反之檀也。暨齐平者,恶鲁之附夷狄而得平也。及齐及郑平者,恶鲁之侵犯大国而急于平也,此说固然,然春秋之平而不书者多矣,何独书此,要必兼陈氏之说方备,外平莒及郯不过平怨之平尔。愚按:经书平者凡六,惟此言输平。输之为言必有货赂行乎其间而非虚言求平矣,平乃郑志而非鲁志,苟不以利啖鲁则鲁必不从也。[5]196

第1例,肯定《胡传》“其义最精”。对《春秋》隐公元年经文“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文公九年经文“秦人来归僖公、成风之禭”进行分析,将惠公与仲子、僖公与成风相提并论。

第2例,对《胡传》在肯定的基础上扩充。隐公元年经文“公子益师卒”,关于内大夫书日与否的问题,《胡传》认为三传的解释皆误,并一一辩驳,以公子彄书日为例反驳《公》“以为远”的说法,以公子牙、季孙意如书日为例驳斥《谷》“以为恶”的说法,以公孙敖卒于外而公在内、叔孙婼卒于内而公在外为例否决《左传》“以为公不与小敛”的说法,并得出结论:内大夫书日与否乃君恩厚薄的结果。李廉肯定《胡传》“辨甚当”,但亦提出疑问,指出《春秋》记内大夫三十二人,只有益师、无骇、侠、得臣四人不书日,因史料不足,其君恩厚薄实无从考证。

第3例,以他传补之。隐公六年经文“郑人来输平”,《胡传》指出此处是讽刺郑国以利相结交。李廉参考陈傅良之说补之,总结《春秋》六处书“平”,仅此处书“输平”,解释郑国结交莒国、郯国不过是弃怨修好,此处“输平”表示“有货赂行乎其间而非虚言求平”[5]196,故“平”乃郑国意愿而非鲁国。

3.考证《胡传》之援引

汪克宽的《春秋胡传附录纂疏》无疑是元代尊崇《胡传》的代表,四库馆臣称其“能于《胡传》之说,一一考其援引所自出,如注有疏,于一家之学,亦可云详尽矣”[4]389,因此成就,是书被明代立为科场程式。其学以朱子学为宗,然于《春秋》学研究则尊奉《胡传》,其《春秋胡传附录纂疏》详注诸国纪年谥号,列举经文同异,对《胡传》逐字逐句进行解释,如同《胡传》之注脚,并以其他学者的经解弥补《胡传》的阙疑,然后附以己意,以明三传得失。其对《胡传》的继承体现在进一步弥缝与扩充:

一方面,“以经术而明治道”[6]672。汪克宽与胡安国一脉相承,强调学术应以经世致用为旨归,以解释经学文本为手段,从中发挥自己的见解。汪克宽《省试策》[6]671-672答友人如何考究时务,提出将经术与时务相联系,认为三代以上天子、公卿言而为《尚书》,行而为《春秋》,是时经术与科举尚未挂钩,经学以治道为旨归,统治者以之教化万民;三代以下周室衰微,礼坏乐崩,能得经之义旨者甚少,治道隐于经术;圣贤如夫子无君师之位以行其政教,于是借笔削《春秋》而寓褒贬于其中,垂教后世;汉儒墨守章句训诂,至此以经术而明治道的治学路径湮没无闻;自唐以降,时务与儒术愈行愈远,儒生不能通达经学义旨而固守章句训诂之学,更谈不上经世致用,至韩愈撰文抨击时弊,弘扬世道,但于实践层面却成效不大。在梳理以往经术与治道关系的基础之上,汪克宽提出其政治设想,试图将经术施之治道,主张科举取士应兼顾经史、时务,求治道于经术。此外,元代由于征战频繁,全国人口减半,是时统治者较为关注的问题即如何促进人口增长,汪克宽强调轻徭役薄赋税,使百姓安居乐业。故其《春秋》学注疏中体现经世致用的学术特点,征引史料,针砭时事,以治道、匡世为急务,反对空谈义理。

另一方面,以义理解经。《胡传》体现“尊君父、讨乱贼、辟邪说、正人心、用夏变夷”[7]15之《春秋》义旨,此为《胡传》借明经而阐发的政治主张。汪克宽对此在继承的基础上加以阐释,从义理角度展开对《春秋》的研究,如:

1.隐不书“即位”明大法于始也。诸侯之立必由王命,隐公自立故不书“即位”,不与其为君也。……桓宣定之书“即位”,桓弑君而立、宣受弑贼之立、定为逐君者所立,皆无王无君。[7]29

2.公会戎于潜。此书“会”之始,亦会夷狄之始。……《程子传》:周室既衰,蛮夷猾夏。有号居中国者,方伯大国,明大义而攘斥之义也。其余列国慎固封守可也。若与之和好以免侵暴,非所谓夷狄,是膺所以容其乱华也。故《春秋》华夷之辨尤谨居其地而亲中国,与盟会者则与之,公之会戎非义也。[7]40

3.张氏曰:《春秋》讥景公之废长立幼,而不称公子阳生何也?人君立子而不以正者皆徒设此心两弃之也。故凡当然而君父处之不以其道者,君子不立乎其位,伯夷叔齊宁他人有之而不敢当,《春秋》岂敢遂予之以公子而正名之哉。[7]733

4.愚按天子之尊下赗列国宠妾,则君不能为臣纲,妃妾既紊则夫不能为妇纲,嫡庶无辨则父不能为子纲。……惠公以妾为妻而平王反加恩宠是不知彛伦攸叙,而九畴斁天下之大法皆败坏矣。[7]27

第1例,体现“尊王”之义,即公羊学的“大一统”。《论语·季氏》:“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如何稳固封建王权、加强中央集权是统治者以及理学家乐此不疲的永恒话题。《胡传》:“古者诸侯继世袭封则内必有所承,爵位土田受之天子则上必有所禀。”[3]23自平王东迁,王室衰微,政教号令不及于天下,汪克宽认为隐公元年不书“即位”即是在《春秋》开篇极力彰显“尊王”之义旨,并由此明确诸侯之立必由王命,隐公自立故不书“即位”,寓褒贬于其中,垂教立法。

第2例,突显“攘夷”大义。汪克宽引程子《春秋传》弥补胡安国的阙疑,然后附以己意,以明三传得失。他指出“公会戎于潜”发生在隐公二年,为《春秋》书“会”之始。是时周室衰微,蛮夷乱华,身为方伯大国的鲁国本应有“攘夷”的义务,却与夷狄会盟向其示好以免侵暴,故汪克宽评价此会盟之举不合乎道义。endprint

第3例,明确“正名”大义。孔子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论语·子路》)经文讥讽景公废长立幼,故于此不称公子阳生。汪克宽认为君父不以其道处之,则孔子为其“正名”,如吴、楚国君自称“王”,而《春秋》称之“子”;齐、晋虽强,仍称之“侯”,皆体现《春秋》“正名”之法。

第4例,体现《春秋》伦理纲常思想。汪克宽肯定君为臣纲、夫为妇纲、父为子纲。“以天王之尊下赗诸侯之妾”[7]35不妥,惠公以妾为妻而平王反加恩宠,以致三纲沦、九法丧,不合乎礼义。

综上可见,元代学者并不盲目尊崇《胡传》,而是有意识地从经文、义理、考证等角度补正《胡传》,使得《胡传》趋向完善,并进一步确立《胡传》学术和政治地位。

二、“一以朱子《春秋》学为宗”

朱熹对《胡传》是在肯定的基础上,于其不合圣人之义处加以批駁,故元代《春秋》学述朱一系学者对于《胡传》亦不是全盘否定,只是在二者意见相左时,以朱子之言为评判标准,体现尊崇。此系以吴澄、王元杰等为代表,其《春秋》学研究遵循朱子解经路径,将朱子、胡安国之言皆列于经文之下,学说在一定程度上受《胡传》影响,但将朱子之言置于胡安国之前,以示尊崇。

1.吴澄对朱熹思想之继承

吴澄对朱熹思想的继承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方面,朱子认为《春秋》“据事直书而善恶自见”,不存在褒贬之说,吴澄继承此说法,并体现在《春秋》注经过程之中,《春秋诸国统纪序》中记载:

读三百五篇之《诗》曰有美有刺也,读二百四十二年之《春秋》曰有褒有贬也。……逮自朱子诗传出,人始知诗之不为美刺作,若《春秋》之不为褒贬作……邵子曰:“圣人之经浑然无迹,如天道焉,《春秋》书实事,而善恶形于其中矣。”至哉言乎!朱子谓据事直书,而善恶自见,其旨一也。[8]181

吴澄认为《春秋》不为褒贬而作,记二百四十二年间史事,据事直书,善恶自现。前辈学者以《春秋》书时书月书日体现所谓“褒贬”,大夫书爵书人书国以示荣辱,其君以书字书氏书名书人表示轻重。吴澄不赞成此说法,认为于日月、爵位、姓氏寓褒贬的做法实为汉儒所创,并非圣人之意。如《春秋·僖公二十五年》经文“春王正月丙午,卫侯毁灭邢”,吴澄称:

《左传》曰:卫人将伐邢,礼至曰:“不得其守,国不可得也。我请昆弟仕焉。”乃往,得仕。卫人伐邢,二礼从国子巡城,掖以赴外,杀之,灭邢。朱子曰:“因下文有卫侯毁卒,故误多一毁字。澄按说《春秋》者因谓灭同姓故书名。按灭同姓者多矣,何独此称名乎?但书卫侯灭邢而灭同姓之恶自见,何待书名,故知朱子之说为得之。[9]530

《谷》解释“不正其伐本而灭同姓也”,即通过书“名”贬斥卫文公灭同姓诸侯国。朱熹认为此处“毁”为多余,并没有褒贬之义。吴澄肯定朱熹的说法,质疑《谷》的解释,认为《春秋》灭同姓诸侯国的战事不少,何故只此处书“名”以示褒贬?进一步指出经文只是直书卫侯灭邢,而其灭同姓的恶行随文自现,何待书“名”以示褒贬!

第二方面,朱子主张存理去欲,强调伦理纲常,吴澄亦有所继承。吴澄称《春秋》以道名分,此言虽出自庄子,但“名分”二字足以概括一经之义[9]219并以《春秋》作为人伦价值的判断标准。

在吴澄看来,所谓伦理纲常包括三纲二纪,“三纲”即君为臣之纲、父为子之纲、夫为妻之纲,封建等级社会中臣、子、妻必须绝对服从君、父、夫,反过来君、父、夫亦为臣、子、妻之表率。二纪则包括基于礼的长幼之纪与基于信的朋友之纪,并将“纲常之道”视为人之所以为人而异于物的根本,是人之大伦、五常之道。天理的本质即三纲五常,存天理、遏人欲则是人之为人且作为价值主体而存在的根本标志,而在现实层面提倡和维护封建纲常名教是天理胜人欲的保证。[8]222

第三方面,吴澄治经中所使用的分析归纳法亦体现了对朱子的继承。吴澄对《春秋》重新编排,以总例为首,分七纲八十八目(3),七纲分别为天道、人纪、嘉礼、宾礼、军礼、凶礼、吉礼,采用分析归纳法,将经文拆开,以列表形式将相关经文按时间先后顺序列于八十八各目之下,并以“澄曰”、“澄谓”、“澄按”等解经语的形式对诸说作综合评论。其《春秋类编传集序》中记载:

析轮、舆、盖、轸而求车,然后有以识完车之体;指栋、梁、桷、杗而求室,然后有以识全室之功。车、室非有假于分,而求其所以为完车、全室,不若是其详不可也。子朱子曰: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予所著《春秋类编》析经以主传,分传以属经,创意广例,论类粲然,盖有得于朱子之教者也。《春秋》非有假分合于人也,如是而求之,庶几有以得其全耳。夫属辞比事,《春秋》教也。属辞所以合,比事所以析,不知比事,是舍轮、舆、盖、轸而言车,离栋、梁、桷、杗而求室也,知比事而不知属辞,则车与室其亡,矧于化工、山岳乎何有。[8]205

朱熹在《大学或问》中提出的“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10]513即为分析归纳之法。王阳明在答陆澄问时,质疑此治经之法,认为“恐亦未尽。此理岂容分析?又何须凑合得?圣人说‘精一,自是尽”[11]35,强调理不容分析。然观《春秋纂言》可知,吴澄尊奉朱熹先分析后综合的方法为治经原则,并卓有成效,如《春秋·僖公二年》经文“春王正月,城楚丘”,吴澄解释:

胡、程从左氏,以为诸侯城之;张薛以为鲁独力城之;三传、胡、程皆以为城之而封卫;刘薛以为卫迁而后城。按:卫之有国,旧矣,为狄所入而迁于楚丘,曰封卫者,缪也。邢迁于夷仪而后诸侯城之,此亦当是卫既迁楚丘而后城之也。[9]504

吴澄先分析三传、胡安国、程颐、张洽等对此经文的解释,在此基础上归纳总结,得出结论。卫迁往楚丘而后城之,是齐桓公为首的中国诸侯帮助君死国灭的卫国重新建国,此为存亡继绝之《春秋》义举,体现“攘夷”之义。

2.王元杰的义理化解经endprint

王元杰是义理化解经的佼佼者,他对朱熹的继承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在具体注释经文的过程中,王元杰《春秋》经解与朱子无一异词,体现宗朱路径。王元杰不重注疏,完全遵循宋儒以义理解经的路径,于经文之后依次附录程颐、朱子、胡安国经解,并以“谳曰”解经语阐述己意,与朱熹思想完全契合。

如《春秋·庄公四年》经文“纪侯大去其国”,王元杰引程颐之言,指出以“大”为纪侯之名,意在斥责纪侯,齐襄公、陈宣公、郑伯在垂地会盟,意欲伐纪,纪侯遂去其国,齐师尚未出兵而已自去,故非齐之罪。王元杰不从程子之说,于朱子无一异词,认为纪国为春秋微国,介于强国之间,纪侯为免于齐难曾作过多番努力,如桓公六年夏四月,纪侯会鲁桓公于成,商讨如何应对齐难;桓公六年冬,纪侯来朝鲁,请求桓公转求周天子下令纪、齐和好,然天子之命不可得,邻邦不愿施以援手。纪侯守天子之土疆,承先祖之祭祀,迫于压力委而去之。《春秋》并非如程颐所说斥责纪侯,而是待之以恕,故虽失地但不夺其爵、书“去”不书“出奔”,体现《春秋》抑强扶弱之义。

第二,于民本思想上,王元杰亦体现对朱熹的继承。民本思想自古有之,如孟子强调“民贵君轻”的“王道”政治;朱子提出“人君为政在于得人”[12]38,主张君主要重视人民,“丘民,田野之民,至微贱也。然得其心,则天下归之。天子至尊贵也,而得其心者,不过为诸侯耳,是民为重也”[12]462-463。王元杰在《春秋谳义》中强调“国以民为本”、“善政当爱民力,勿夺其时”之经世大义,旨在倡导国君实行王道以安邦定国。这是由当时社会政治背景所决定的。元代由于征战频繁,全国人口锐减。政治上实施的“民分四等”政策,蒙古人和色目人享受特权,而占人口绝对比例的汉人和南人则处在被压迫、被剥削的地位,故元儒于《春秋》著述中体现轻徭役薄赋税、使百姓安居乐业的经世致用的学术特点亦不足为奇。学者借《春秋》针砭时弊,弘扬世道,试图警醒统治者。如《春秋·隐公七年》经文“夏,城中丘”,王元杰解释: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善政当爱民力,勿夺其时。隐公役不时之民,兴无穷之役,岂养民之道哉?易頥之彖曰:天地养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程氏曰:为民立君,所以养之也。《春秋》凡用民力,不以其时之得失,功之缓急,必谨而书之,见劳民为重事也,虽时合义,犹且书之,况使之不以时乎?凡书“城”者皆讥之,务本之道也。[13]20

王元杰强调“国以民为本”,将“王事”与“民事”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指出《春秋》凡用民力必谨而书之,无论其时是否得当、是否有功,以此体现劳民为重事。而经文中书“城”皆斥责君主劳民,以此强调爱惜民力为务本之道。

三、明代《春秋》学框架之雏形

元代《春秋》学研究可以说是发明代《春秋》学之先声。明承元祚,继续延续隋唐以来,尤其是元朝的科举制度,洪武年间科举考试的《春秋》经乃“主左氏、公羊、谷梁、胡氏、张洽传”[14]217,一直延续到永乐十二年(1414),与元代相比,增加了朱熹弟子张洽的《春秋集传》,因为“明初定科舉之制,大略承元旧式,宗法程、朱。……《春秋》定用二家,盖重其渊源,不必定以其书也”[1]547。为了继续加强程朱理学的地位,明成祖诏令翰林院学士胡广等人:

《五经》、《四书》唱圣贤精义要道。其传注之外,诸儒议论有发明余蕴者,尔等采其切当之言,增附于下。其周、程、张、朱诸君子性理之言,如《太极》、《通书》、《西铭》、《正蒙》之类,皆六经之羽翼,然各自为书,未有流会,尔等亦别类聚成编。二书务极精备,庶几以垂后世。[15]541

可以看出,成祖编《四书五经大全》缘于在《五经》、《四书》之外,理学家的其他经典著作不能融会贯通,故须类聚汇编,以为科场程式。至于《春秋大全》的内容:

延佑科举新制,始以《春秋》用胡安国《传》定为功令。汪克宽作《春秋纂疏》,一以安国为主,盖遵当代之法耳。广等之作是编,即因克宽之书,稍为点窜。[1]571

《春秋大全》则全袭元人汪克宽《胡传纂疏》,但改其中“愚按”二字为“汪氏曰”,及添卢陵李氏等一二条。[16]1008

由此可见,通行于明代科场的《春秋大全》明确因袭元代汪克宽的《春秋胡传附录纂疏》,增补年代、事件和注音等,并将其中的“愚按”二字改为“汪氏曰”,凸出《春秋》的史实性质。林庆彰先生从两个方面指出元代经学研究对明《五经大全》的影响:其一,《五经大全》以元人的经说为底本,取材于元人著作,此与《五经正义》取材于南北朝著作的道理是一致的。其二,《五经大全》编纂者大多生于元末,深受元代经学熏陶。《五经大全》、《四书大全》完成后成祖即令礼部刊行,并颁降于府、州、县学,作为是时士子科举的教科书,由此可见元、明经学是一脉相承的。因为,皮锡瑞评道:“明人又株守元人之说,于宋儒亦极少研究。……是明又不及元也。”[17]205“经学至明为极衰时代。”[17]210《四库全书总目》评为:“有明一代,《春秋》之学为最弊。”[1]547“明代诸人竟尊《胡传》为经也。”[1]561从这些评论中可看出元代《春秋》学对明代的深刻影响:一方面,元代发出尊崇《胡传》的先声,为明代《春秋》学奠定了基础和范式;另一方面,却也禁锢了明代《春秋》学的发展。正如吕思勉先生所说:

一种学术,当其与名利无关时,治其学者,都系无所为而为之,只求有得于己,不欲眩耀于人,其学自无甚流弊。到成为名利之途则不然。治其学者,往往不知大体,而只斤斤计较于一枝一节之间。甚或理不可通,穿凿其说。或则广罗异说,以自炫其博。引人走入旁门,反致抛荒正义。从研究真理的立场上言,实于学术有害。但流俗的人,偏喜其新奇,以为博学。此等方法,遂成为哗众取宠之资。[18]274

吕思勉先生之说可谓确论,元代将《胡传》官学化,虽然可以使其获得至高无上的地位,并且凭借政治权利的推动自上而下地扩大影响,但同时却将其推向思想荒芜的绝境。由此可以看出,经学必须与现实政治解构,才能获得生命力。endprint

注释:

(1)何休属辞比事“同文相发明”原则,即文字表述相同或相近,其义可相互启发,强调《春秋》经传辞与义的对应关系。(参考赵友林:《<春秋>三传“注释”中的属辞比事考》,《儒家典籍与思想研究》(第三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93页)

(2)成风,为鲁僖公之妾母。

(3)对于“目”的具体数目,《四库全书》有不同记载,《春秋纂言总例提要》中四库馆臣称“七纲八十一目”,《春秋纂言序》则为“例之目八十有八”。经统计,实际数目确为八十八目。

参考文献:

[1]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四库全书总目[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2]俞皋.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春秋集传释义大成(159册)[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3]胡安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胡氏春秋传(151册)[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4]永瑢,等.文津閣四库全书提要汇编(经部五)[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5]李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春秋会通(162册)[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6]汪克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环谷集(1220册)[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7]汪克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春秋胡传附录纂疏(165册)[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8]吴澄.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吴文正集(1197册)[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9]吴澄.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春秋纂言(159册)[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10]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四书或问(第6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1]王阳明.《传习录》注疏(上)[M].邓艾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12]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下)[M].金良年,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13]王元杰.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春秋谳义(162册)[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14]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第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7.

[15]明太宗实录(卷一五八)[M]:1803.

[16]朱彝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义考(卷四十九)(677册)[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17]皮锡瑞.经学历史[M].周予同,注释.北京:中华书局,2011.

[18]吕思勉.吕著中国通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

(责任编辑 吴 勇)endprint

猜你喜欢

元代春秋朱熹
YAU’S UNIFORMIZATION CONJECTURE FOR MANIFOLDS WITH NON-MAXIMAL VOLUME GROWTH∗
EnglishReadingTeachingBasedonSchemaTheory
试论《秋海棠》在20世纪40年代的媒介传播
王绎《写像秘诀》中的肖像画技法研究
从民族文化交流视角论元代蒙古族汉文创作的产生与发展
《雪霁里的故事》
春秋礼乐文化的研究探讨
穀梁春秋哲学构建及其意义
“朱子深衣”与朱熹
论春秋时期的师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