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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思考永远未完成(节选)

2017-03-09周庆荣

西部 2017年2期
关键词:散文诗诗歌

周庆荣

关于散文诗

没有血肉的存在,美的呈现犹如一张蛇皮,皱巴巴的,风吹得它四处飘动。

日常情绪的真实和大情怀容易导致的空乏,中间的边际取决于写作者自身的选择能力和生命能力。一般情况下,我讨厌喋喋不休,亦讨厌标语。前者让我觉得没活出质量和高度,而后者会觉得自己的权利被剥夺。

没有读者的作品,如何伟大呢?这个问题我问了很久,还会一直问下去。

假定预设了读者,内心会惶恐。最后的结果是悲伤、绝望,还是允许有悲伤、允许有苦难,但我们还是不选择绝望?

不想成为散文诗的又一名热心者。真热爱,先从审视自身的不足开始。直面事物,仅反复打量,然后强加给读者一个感叹、一个升华。读者不愿意,其实,事物更不愿意。事物、当下,哲学或神性,与过去及将来有否关联,又怎样关联,岂能浅唱低吟或轻言普及就可了得?

真热爱,还需自我的内心坚定。

散文诗作为一种表达,当然可以道出要害,它不输于其他。除非我们说得太不好,说得过于千篇一律,说得南辕北辙。若否,我们尽可以从容。主流的某奖或某牌位,看轻些。唱过《国际歌》的人,不妨再唱一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倘若,因为你写散文诗,有人瞧你不起,你应对他说:你瞧不起我,但我瞧得起你。

大诗歌,不是给散文诗改个名字。说你是山东人或者四川人,不妨碍你更是一名中国人。反之亦然。当山东人或者四川人非常出色,整个中国人会向你学习,焉能眼中无你?同样的比喻:麦子当然是麦子,玉米也只是玉米。谁都不能因为只顾自身的权利而否定对方。麦子年年丰收,它完成了对农民和对土地的贡献,农民来年会更选择它,土地上它的分量能不更重?因此,麦子的理直气壮在于它首先要完成对庄稼的贡献。

感觉到散文诗多年来可能未被重视,我们在对自我进行反思后,说出一个态度,技术上再力所能及地提供一些帮助,“我们”散文诗群把一般意义上的大使命放在日常行走中。岂能不知凡写作者皆需个体努力的道理?每一个个体,只要能写出优秀的作品,我在夜深人静,在阅读时,会肃然起敬。向别人学习,向别的文体学习,其实是需要勇气的。

有多少话要说?有多少东西要写?

更多的仍在心灵深处,就像更多的在海水深处:沉船、暗礁、海洋生物。你看到的渔船或炮艇又能代表大海多少?

写作,写出真实意义。

向远处看看,天哪,我们可以有远方;

向高处望望,天哪,我们也可以有高度。

日常生活中,不如意的東西一定很多,删除不了,删除不了啊。

那就搁置它们,让远处和高处和它们进行“共同开发”。

写作中的“搁置”和超越,能让读者有远方,能让读者从此不低看自己。文字的温度和词语的重量对写作者有要求乎?

直线和抛物线

都可以抵达目标事物,最好抵达其内部、本质及启示。直线意味着最有效率,与力量近些,与开门见山和真诚近些。而抛物线呢,离方式方法和美近些,离羞羞答答、朦胧近些,用得好的话,会产生寓意美、修辞美,会显示内涵的隐约。一般情况下,又很难用好。写作者自身如没有一条直线做基础,抛物线就危险了。读者起初会因流苏、红缨或华表而有印象,但不会满足于总徘徊在门外。古谓一头雾水、不知所云是也。因而抛物线的“在路上”是艺术的不可或缺,但不能指着它来掩饰直线应抵达的位置。

倘若,仅有直线,仅会直线,我们该失去多少“富有意味的形式”?

我想发现、我想批判、我还想热爱

伟大的环境必须有利于事物的生长,而环顾四周,事物生长不好的环境确实不少。有根本性的原因,有人为的原因。怎么办?

散文诗是擅长对“环境”作展开性叙述的,发现环境中致命缺陷,当然要批判,要斗争,要改变,因为我为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只能热爱。

对有致命缺陷的环境的叙述或情绪流动怎样选择与节制?

牢骚或诅咒每个人都有,我们以诗歌的方式要再发一次?伤口上不抹盐,但也不能不处理就包扎,所以要批判。相信江山会娇,相信事物会生长,相信一切丑恶和卑鄙虽然近期不会消失,但它们的名字只能是丑恶和卑鄙。

内心的坚定,只能坚定。

文字里要珍惜希望。一切尽收眼底,苦难的形式各种各样。“我爸是李刚”,李刚便是一种苦难。没事的,平凡的人,倒是能适应各种环境。因为它们比别的高高在上的人,更会忍耐。

最后的力量属于他们。

事物的生长、环境和人文性,写作时,我们是有眼光的人?

写古体诗的叫古体诗人?写分行新诗的叫分行新诗人?写散文诗的叫散文诗人?啼笑皆非呢。

一直以来,诗人似乎已专属。

我亦不赞成散文诗作家之说。因为一提作家,我会想到厚重全面,而“诗人”则让我热血沸腾,即便是忧患,也是先热血沸腾,我不会界定三者概念上的区别,只是感觉上诗人就是诗人。

我要经济节约的、从容的、独到的把一篇文章写成一首诗。结果发现,它本来就是诗。是散文诗。

盖因朋友皆知我读诗写诗的爱好,每次在聚会时必说几句:写诗可以,别太著名,更不能伟大,因为伟大的诗人不是疯了,就是死了。诗人,敏感的心,内心的宗教?生命中有太多的不可承受之重?别疯,更别死,咱好好地、卓有成效地活着,要疯、要死,也首先让给众人制造苦难的人先来。

朋友,诗人朋友,就此约定?

未见过面的人,他们在远方亲切着

这几年,每月收到许多各地的刊物,读多了,记住了许多名字。一般来说,如果某本刊物上发有我的作品,我很少再看,自己写的东西大多我可以背出来,因而主要读别人的作品。养成一个习惯,不轻易评价别人,尤其是对别人作品了解不多或不全面的情况下,更要三缄己口。

因上班的地方分散在几处,每天总在车子里待二到三小时,读诗友作品便是我路上最大的享受。是啊,在路上,那么多人,没见过面,但通过读他们的作品,知道他们在远处,亲切着。散文诗,亦在路上。

简单——事实和能力

不光是生活观的问题,在写作中重墨用在重点。学会简单,文字才能灵光四射。一切的病大都与肥胖有关。

疯狂的,荒芜的,用剪刀或镰刀,裁掉。

唉,實际生活中的简单,其实有更多的无奈。

比如,亲切的面孔越来越多,一些陌生的本应成为新的亲切,但杂事和俗务压得喘不过气来,且许多困难只能坚强面对。这样,只能推掉许多的聚会,这当然会造成误解。

往简单处想,最好简单。从做人角度,力所能及地帮助,但世界上哪一个人其实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之简单自己,不为别的,只为了能有多一些的时间读书写作——在日益繁重的俗事之外。

理想

盖因去年出版的散文诗集定名为《有理想的人》,诗友们每每会问:为何这么大胆,还用这个词作为书名?我答曰:我那些庸常的文字看来你没细读。

一个平凡人能有什么石破天惊的理想?我的理想其实已经走出了理想。只是想让麦子更像麦子,让花更像花,让人更像人,让我们众人都能眼里有众人,从而相安无事地活着。

大话与高调要完成对天下麦克风的总动员,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现实主义地写作,理想主义地让自己有点精神。

灵感 等待 恒远

写这些思考,其实更是写下我信口开河的说话。当我遇到烦恼时,我往往将烦恼扔下,走向另一种语言,自我安慰,甚至自我疗伤。

典型的脚踩西瓜皮,滑到哪儿踩到哪儿。写作的背景材料很多,大多在写作之外。外部的事物令人眼花缭乱,看准了什么,我们如何应对,有恒远的措施,更多的是临机处置。灵感来了,它与恒远如何关联?

秋天,撒麦种,这时候不说麦子。这时候说等待。以温柔的发呆的方式看着冬天的麦苗,在之后的季节,在天气热烈时,看完麦子最后的模样。

我们的生活,往往不允许我们一两个季节专门温柔地发呆。它以多种方式吹着哨子,让我们大家都选择迫不及待。

他们也可以承认诗歌

每年,总有许多从来不读诗的人可能是为了给面子,将书要了去。再见面时,不少人一开口便是诗歌。三教九流的朋友,能忘却各自的角色,让某个时刻与诗歌有关。

写作和阅读者的关系,其实很简单。不无中生有,让语言在普世情怀里生根,让众人觉得文字仿佛与他们有关。

伟大的朴素,要拒绝多少炫目的奢华?他们也可以眼里从此有了诗歌。这样的诗歌应该是怎样的诗歌?

苦与痛

唉,就是这样。书生常常在苦痛里成长。

苦痛不是我们的目的,在苦痛之上,要长出新的植物。海英菜长在盐碱滩,荷花长在污泥里。要战胜。

林柏松一生充满苦痛。他为共和国负伤,一生似乎成为职业病人。干不了别的了,他写诗。

人间有不公平,别人可能偶尔遇到,他相遇一生。他的诗歌,与苦痛同行,至今仍在同行。

“打工诗人”这一概念虽有点含糊,但郑小琼在历经底层的苦痛之后,以“铁”为意象,公告一种存在。

时间是最好的创可贴。些许的阿Q:苦痛如超不过岳飞和袁崇焕,便仍有理由幸福。

一些狗屎一样的朝代,如果碰上了,就只能坚强。写文章时,强忍着泪水,不骂娘,遥远的未来可能不再和我们有关,但去爱它。

时间、时间

看着秒表或撕下日历,以为时间就是这些?全部的内容,与人类有关的,更多的是无关的,都装在时间里。充满生机与腐烂、高尚与卑鄙、和平与战争、爱与恨,都在里边。时间这玩意,总在关键时给我们的生命作个总结,然后,它继续朝前走,它不会转身,它不会迷恋。我们所在的这个阶段辉煌也罢、险恶也罢,它都不纠缠。一马平川或崎岖坎坷,它只管走它的。文字里所显现的时光的痕迹,缅怀或期待,都是与人类有关。

时间对于世间人与事物是一视同仁的,它的表面的麻木不仁里,其实在等待我们对它的态度。

不说这些态度了,会老生常谈。

我只想说对时间的要求:既然什么都装在时间里,能否把那些奸的、贪的、欺行霸市的、鱼肉乡里的、疾病和战争等等,装在它里面?或者多腾出些面积,多装些美好的、高尚的、温暖的?

对时间提这样的要求是愚蠢的,时间只是一个单方向的容器,它一边行走,一边把一切装在袋子里。往里边填空的,恰恰是我们自己。

散文诗,是否也应该往时间里填些新的名堂?

骨头

骨头重,我可以去想象血肉,如骨头轻,血肉再丰满,也可惜了。

我喜欢阅读有骨头的文字。三年前,读过金所军的几首诗,至今印象深刻:《七十年代的葵花》《秋天站在树梢上》《黑》《不当老大已经很久了》等等,里面的骨头重且硬。诗人郭路生的《相信未来》多年前就会背,我的一位有豪侠情怀的兄长常常在酒后背诵。就是这样,硬骨头,再具血肉丰满,别人想忘记都很难。

焦虑与忧患

随着年岁的增长,对生活中的一些事情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社会现象里有许多从理论上讲是不应该重复出现的,但它们就是不断存在。焦虑是一种病,但不焦虑可能病得更厉害。有两种情形:一、事物已经这样美好了,你还焦虑?二、事实已经如此糟糕,你还不焦虑?如果把焦虑的方向放在这些问题上,写作中实际已经超越了个人日常的情绪。忧患意识是格局的范畴,觉悟的范畴。写作的人有时虽食不果腹,也要先为天下寒士吁请。

耶稣说:难道焦虑会让你们活得更长久?对于那些迫切想改变自己阶级成分或迫切往上爬的人,他们当然有理由焦虑,直至精神压迫症。诗人的觉醒,是告诉众人明天的悲剧,可能阻止不了,但我们努力过。

由人类的过去,我们有理由希望未来更加美好,但从人类的所作所为,悲观油然而生。我预感到了可怕,然而,正是为了有希望,我们必须忧患。

性与性器官

我不虚伪,但我不会说,尤其不在诗里说。你如果偏要说,你有权利拿它和它们来说到别处。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记忆,精神,挂着窗帘的美好。

本性

大学时,很喜欢读斯宾诺沙。他认为世间的萬事万物都愿意坚持自己的本性。虎希望永远是虎,石头希望永远是石头。(博尔赫斯在一章散文诗里似也曾提及)也曾在泰戈尔《吉檀迦利》里读出泛神的痕迹。尊重事物的本性,“花更像花,麦子更像麦子,人更像人”(原谅我再次引用,有为拙作做广告之嫌)。这原是平常的,不平常之处出在对人的本性的认知上。本善?本恶?或善或恶?说不清了,所以我们都有强烈的期待,期待人的本性回归到纯洁与美好。能回归么?还是一直善在旅途?诸多偏离事物本性的现象对我们笔下的文字影响几何?不逃避,但能否同时也不放弃?

让泉水发挥些作用

2009年夏天,在湖北丹江口的一次散文诗笔会上,我曾就散文诗创作的现象说过几句粗浅的话:泉水在山里时,很洁净,也很清静。没有浊世的那么多是非,似乎在守住自身的高洁。这很易与文人的心性相通。因而,大多数散文诗作品把重点放在泉的净与静上,把品质和操守囿于远离尘嚣上。这种品质和操守的可靠性一定会让人生疑。我提到泉水应该走到山外,走进庄稼地和花草树木。让庄稼丰收,解决人间温饱;让花草树木茂盛葱茏,解决人间美丽。泉水在这种行走中对事物和人类就会起些作用,泉水就会变成有意义的泉水。当然,意义的过度解读会导致功利性的赋予。意义:形而上和形而下,精神和物质,险恶江湖和卓尔不凡。存于一念,却凝重一生。

胸怀

伊姆莱的话言简意赅:生活,反正不是抗议,就是合作。

一辈子只会抗议的人,会很无聊。还不如选择一次战斗。一辈子只会合作的人,会很平庸。现实生活中,抗议的成本太大,所以一般情形下诸多的合作其实是无可奈何的。

为了合作的抗议也许是清醒的。允许别人赞美我的对手,我们同在生命场境里,都有着相同的权利。

胸怀不只是说说而已,它需要在实际生活里生根并检验。做一只无限大的容器,一切都可仿佛,原则的方向自可不改变。一只苍蝇不能就把我们气死,我们的容器里有现成的苍蝇拍。有胸怀的文字总能对别人有点用处。

世风日下或人心不古?做一个经常扩扩胸的人。

浪漫

我呼唤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拒绝追求的方向,只是一种态度,一种与人、事物的关系。没有具体的后遗症,只是精神的特质。如果非要走近,像走进大自然一样,像摇晃装着小半杯红酒的酒杯,像在咖啡吧的某张桌子旁坐下,闻着咖啡豆的香。我反对以浪漫的名义去浪漫,但同情生活中那些伪君子,满口道德文章,却于事无补。

文字本身与文字背后

写作是个苦差事,它六亲不认。你是王侯将相或富可敌国,若想拿文章来说事,文字本身的功夫和文字背后的意义就不能僭越。

文字本身得像个文字,就像画面本身得是个画面,作家和画家的基本功早已为人所认同。

吸引、把玩、惊叹到珍藏,收藏家有心得。

散文诗文字本身的受重视,已经很久了。正的,倒的;里的,外的;远的,近的。文字的功夫用得不可谓不足。我们言必提到的一些名家,之所以作品为人传诵,其实更多的是文字背后的意义。

很多人在生活中不愿站在背后,想领一些风骚,想活得光鲜,这没错。但没有支撑,文章掩卷,把什么留给读者?在花言巧语和真话真说、真话巧说之间,出于对生活的认识和经验,我早已摒弃了前者。真话真说或巧说,首先得发现真谛,而发现真谛得有付出,得有痛苦,否则,就会满脸真诚的样子,却说出了一大篇谎言。

眼前的景象足可以让我们眼花缭乱,眼见为实当然还不够实,还需放在历史经验里验一下,放在哲学里加工一下,放在我们的再三思考里磨一下。

不管我们怎样表演,人们想看到的还是我们在表演之外的重量、格局、高度和情感纯度。

……我们历尽千辛万苦,叫着“芝麻开门吧”,门开了,里面或许空荡荡。我们失望么?还是沿用经验式的安慰:我们的快乐在于行走本身。

泪水

唉,儿子现在已是个大小伙子了。他小时候我有两次对他动了手,都是和他因受委屈流泪有关。我告诉他,男人今后受委屈或遇到的困难还多呢,流泪是没有用的。眼泪是有尊严的情感,不能用它来为男人博得同情。其实,那时儿子尚小,我的理由多牵强附会,以致妻子到今天仍耿耿于怀。对不起,儿子。但我还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我没为受过的委屈或失败流过泪,却常常因感动而流泪。多是独自一人,读到好的作品或在影院里的一个角落。比如去年重读弥尔顿的《失落园》,却为撒旦流泪,看《金陵十三钗》,十二个妓女为女学生去受过,当看到坊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被颠覆,我流泪;看《唐山大地震》,看到女儿喊母亲,为受误解的母爱流泪。我丝毫不掩饰自己有时孤独地看阳光和阳光下的事物,眼里会莫名其妙地湿润。

感动或被感动,泪水的意义在散文诗里或其他文体里都是特别重要的。我不赞成用泪水去表达人类的无助,提倡作品的目的地最好比泪水更远。流泪之后我们能想到什么,能做些什么。人类可以为喜悦、为感动、为真情、为温暖流泪,能否从此不为苦难?

诗人的心是敏感的,有的诗人动辄就会控制不住,其真情可贵,但将泪水流在无人处,我们会发现更有力量。

黑暗和过度诅咒

由于光不会拐弯,我们有时会站在阴影里。

更多的时候,是我们觉得一些现象甚至本质让我们联想了黑暗。叹喟或悲伤当属情理之中。歇斯底里式的诅咒说明我们自己在失去平衡,失去别人客观公正评定我们的条件。

我们的生命从黑暗中来,其实早已不惧怕黑暗,随便四处望望,大光明与太阳有关,小光明与萤火虫有关,当然,真正的永不熄灭的光源在我们的心里。散文诗文字的光亮,它的光源在写作者这里。多年以后,有两种叙述:

孩子,那时是多么黑暗,你瞧,我们不是走过来吗?

孩子,那时是多么晴朗,你瞧,我们费尽心血,却走到了今天的黑暗。

我们不诅咒,不控诉。逻辑或抒情式的批判,用文字的力量去抗击甚至减少黑暗。

月亮

同是光明,阳光和月光是不同的。太阳本来就该在青天白日里出现,而月亮之光出现在黑夜,是白天留给人们的心有余悸的黑。太阳的光明有温度,而月亮的光明仿佛冰镇过,它收敛。弯月,光明苗条;圆月,光明丰满。阴晴圆缺又引起文人墨客和普遍人类的诸多联想,青春惆怅时,多梦多雨又和月色撩人有关。

咏月,静谧、柔美,任何年代诗歌作品里都不可或缺。

月没变,事在变,人在变。变了的人和事面对不变的月亮会说出怎样的新的话语?

从我个人讲,我在写作中如提及光明,我是希望光明不仅要寻常化,而且还要有温度。但因习惯彻夜枯坐,我不能对月色无动于衷。昨夜,一个人驾车停在京北郊的沙河水库边,仰头看月,皎洁的月,柔美宁静得让我心痛。再看眼前的水库,水面依稀有水鸟掠过,有蛙声,一阵风来,柳影婆娑。

爱、恨、情、愁,浪漫和现实,悲观和乐观,能拒绝这轮月,以及月下这一方意境?

只是,月亮是相同的,而“我的”月亮却必须只属于我。

角色与诗歌原点

谁能规定只有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写诗?谁又有这个权利?官员写诗有权力延展化嫌疑;商人写诗有资本推动嫌疑;曾经有影响的诗人,如今再写,又有黔驴技穷或强弩之末之相。

世界需要宽容,诗歌同样。入眼入心之作可以多读,可否不去讨论哪类人才有资格写诗?人间万象,仅凭一己之力,又怎能穷尽?各方面的人一定有各自独到的发现,你指着一棵山楂,让它结一树苹果,你正确还是它在受委屈?

回到诗歌这一原点,让作品本身发挥作用。作品之外的其他因素皆可视为谋生之必需。条条道路通罗马,罗马的意思是让我们先安然地活着,其他身份皆是路的一种,无高无低,无贵无贱。

这些年,虽清醒意识到自身才华之局限,但仍坚持认真写作,想告诉别人,在近处或远方,我究竟看出了些什么。因为以散文诗的方式写多了,不免对散文诗的整体环境多加留心。所做的一些与个体写作无关的事,那也是尽一己之力而已。当然,我更希望毋需尽这样的力,散文诗本身便能从容地发展,不左支右绌。未来会的?

你可以有权力爱,但不能强迫我接受

事物自身在平静生长,过程简单或者困难,强赋之以愁或强赋之以爱,似乎都会差强人意。从根部还原事物与人的本质属性,舍弃拖泥带水的芜杂的关联,取其最本质之处来启发或感染。我们一生到过许多地方,我亦读过许多状景或行吟之作,发现不少作品里充满过多的爱。我上午爱着自己的小村庄,下午就去爱苏格兰的一个牧场,明天,我的爱又到了别处,冰岛或有企鹅的地方。爱是你的权利,牛羊对苏格兰牧场的感受你同时不能剥夺。同样,企鹅也想胸怀全世界,当那里的冰都化完了,人类的世界就意味着温情脉脉?

一旦过分自我,错误便开始。尊重他者,不仅是生活里的见识,更是一种哲学。

不是我给你转身或舒展双臂的空间,而是我自己就需要转身或者舒展双臂。人们可以失去自己,但不是因为我的原因。本质、自由、个性的丰富与世界的美好。勿强加于人或事,人啊,能有此胸怀或者觉悟?

被伤害,依然要平静

一个人爱过你,然后,她又伤害了你。你怎么办?你的态度很重要,因为它会决定你作品的品质。那种轻易就本能性地揭短式的叙述会让文字只能趴着或躺着。恐怕趴着或躺着的还不仅仅是文字。我们接受爱,更要学会忍耐被所爱的人造成的伤害。坚强是这样出现的。说到恨或者还击,我还是愿意把枪口对准那些敢于令众人民不聊生的人,对准那些抢我河山、辱我尊严的强盗。在做这样的决定前,光靠坚强不够,我们得有坚强的本钱,能同仇敌忾,能有“夷技”去抗衡。

因为知道有大恨,所以我们努力不能被“小仇恨”扰乱心神。曾经爱,如今只是不爱了。一想到有过的美好,我们不妨原谅一切。

归来者

艾青《归来的歌》出版后,诗界给辍笔多年后又重新写作的人称为“归来者”。诗歌,一旦走进一个人的内心,就會不离不弃。无所谓去,又谈何归?因各种原因不写了,文字的诗歌可能变成了诗歌的注视,可能变成沉默的坚韧,也可以一声豪迈,一次叹息。更有人说,“归来者”因多年离开诗坛,对现在诗歌语境陌生了。经典的诗离开当下已千年了,我依然爱读。小技巧与大诗意,前者让人成匠,后者成师。匠人与大师,我们都需要。

一些整天与诗关联的人,不一定就与诗亲近,相反,诗歌很可能成为一种工具,更像面包机,或者烧饼锅。

诗歌,含有超然的能量,你如果没有经历超于寻常的磨练,是不能真正感受到诗歌的作用的。

比永垂不朽更为不朽的,是那个人留下了超越年代的诗的念想。

诗歌究竟有什么用?

稍微读过书的人,就一定会接触过诗歌。久远的诗歌文字,当下的诗歌文字,算是一种眼见为实。另一种眼见为实,恐怕与诗人本身关联。瞧,这个人他写诗。那些动辄就说诗歌没有用的人,其实又多是在说诗人在今天没有用。每听到此言,我和每一个写诗的人同样内心不平。但我不再争辩,多言无益,我写诗,这是我的一种活法,我从未说写诗能避免腐败不公,更不能解决钓鱼岛或其他问题。周围那么多令我们难受的事我都忍了,我写诗,你们为何就不能容忍?其实,没人能真的就容不得我们写诗,我耕地不输于你,种庄稼或扛麻袋也照样行,劳动之余或夜深人静,我想些事,抒情或思考,我爱干这活儿,而且我并没有轻视不干这活计的人。事情就这般简单。说到“用”,更多的是关于权势或者财富。我必须不否认此二者确切有用,但如果否认除权势或财富之外其他一切也同样有用,会让更多的人绝望。所以,我坚定地认为,有用或者没用要看幸福来定夺。和珅有权又有财,一根白绫套颈,他生命的总结性发言不过如此。

几年前,因解决一件俗事,我办公室里来了几位青壮年。不请自坐后,将T恤脱下,我看到其前胸后背皆有大面积刺青,都是龙的形状。我笑了,他们问笑什么。我说你们的龙都在恋爱,它们的眼神多温柔,它们的爪子连指甲也没有,显然修剪过,更重要的是龙头都刺在你们心脏的部位,说明你们不是恶人,心里还有爱。为首的D开口了:哥们的话我们以前没听过,怎么听着像诗?我说,这些龙恋爱了,它们需要有点隐私。然后,他们把衣服又穿上了。再然后,都很心平气和。到今天,我心里着实喜欢他们的可爱和简单。偶尔,他们会送些茶叶来,说他们主要想听听和日常生活用语不一样的诗歌语言。

以诗歌的方式,江湖一笑泯恩仇。可以吗?

一位朋友,创业失败后,独自来到海边。 我怀疑他原本想一直向大海深处走,把自己从此走没了。接到他的信息后,我将十年前写的一章《男人》发给了他,并让他就近找一块石头坐下来,看看海,再听一听。后来收到的信息是:“平生第一次,我感到大海的大没有让我小下去,而是让我竟然可以和大海一样大。人,到一无所有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一切可以有。”唉,其他方式都不管用的时候,也许,就是诗歌显身手的时候。

1995年,当我决定留在北京时,我一个人从西二环的复兴门桥向东走,走到天安门广场。直走到两边建筑物的窗子都亮起了灯。看看那些窗子,当时我是异常伤感。城市庞大,而没有一扇窗子是我的,没有一窗灯火是为我而亮的。

露宿街头又能怎样?我那天的结论是:没事,我需要的不是这些窗子,我需要的是整个天空。

诗歌有用否?

为了生计,我必须把一块空地说成是有形的房屋,并形成租约。一位行长带人看后,问:什么都没有?你把阳光和空气租给我们?恰巧,一群鸽子从头顶飞过,我说,不是,租给你们的除了阳光和空气,还有一群鸽子。

后来,那单事做成了。

太性情,成为我自身的短板。我因此不会成为一般意义上成功的企业家,亦无此愿望。当别人将我与周遭环境比较性评论时,我便常常拿读书写作来自我安慰。更大的安慰是每当遇到不如意或失败时,古诗里一些励志的句子就会冒出来。不气馁,不是因为我坚强,而是气馁了情况只会更糟。因此,在看上去无助的时候,我更多的是“咬紧牙关,坚定地说出热爱”。说到无助,失败时会,成功时亦会。无助的表现形式非常多,不仅与功名利禄有关,更与精神有关。诗歌,可以让我们从容地走出抑郁,但也会让我们从此走向抑郁。

感谢诗歌,她让我对天敬畏,而对人或事我可以无限忍耐,但绝不妄自菲薄,亦不会为利益而自折其腰。

可以是有,为什么就不可以是无?

中间的许多细节,我暂以诗的方式予以删除。

清谈

两种描述方式:

1.就自身之外的各式话题,有针对性或信口开河;在当下众人大多忙于自身活计的情形下,能清谈一下,总算良心未泯。可能提出很多方案,参加谈的人又都无力予以实施,所以只能清谈。文人的清谈古既有之,当局开明,可百花齐放,如当局量窄或短处过多,清谈没准还会获罪。

2.所以这第二种关于清谈的描述往往让清谈者不快:站着说话不腰痛。除了说些废话,干不了一件正经事。

民间议事往往体现自发的良知,匹夫有责是从这里边生长的,书生报国亦是。谈偏了,或谈错了,因为谈的人大多无能力进行实践,因此一般不会铸成实际效果的大错。

然而,在读各种诗歌作品时,我希望读到的是一箭中的的发现,读到人性该有的温度,读到人类一直困难重重但直到今天仍在生生不息。

何谓站着说话?难道站着就不能说话?

土地干旱时,需要雨。闪电或雷声,它们本身不是雨,但它们是下雨、下大雨的有机组成部分。

闪电、雷声、雨,与随后的禾苗茁壮是散文诗的系统工程。从闪电,我们看到了乌云里的光明;从雷声,我们需要一下振聋发聩;从雨,我们意识到人间可以不干燥,可以不起灰尘。而禾苗生长,更加关系到我们能否活下去。

“少即是多”

少,为什么就能成为多?设计师或写作者心里首先要有多,没有整条龙,何处去点睛?

拒绝复杂与繁琐,首先是因为我们对复杂和繁琐已有足够的体会,我们的生命已难以承受太多的复杂,一些力量就是整天地支弄你,你想简单,他们不让,因为他們想简单,所以复杂的苦痛只能落在我们这些人的身上。

没事,我们活着,就是为了体会一切。

慢慢地,我们也能一针见血或语重心长。没用的话留给风去吹,我们面对一扇窗,却也可以拥有一片江山。位高权重又能怎样?盘下整个山河,最终也只是看看,看上一辈子也只是看看。

所以,我更喜欢明代的木器,比起清代的繁琐复杂,明代的匠人更显得简洁入骨。

文章的简洁,它需要有深处的意味。因而,入骨则体现写作者的功力。这种功力往往在诗外。

海浪

近读英国女作家伍尔芙的《海浪》,她是当作小说来写的。其实更像大章散文诗。时间、地点、人物、情节、意义等元素皆被颠覆。人生需要设计,但更是不可设计。世上如果有什么不能按照规划来展开,那就是我们的生活。极像海浪。一道浪、又一道浪。浪到了海滩,浪继续涌来。被浪画满的水面一望无际,就成了大海,大海就成了我们的生活模样。

对海浪的过分重视会让我们误判大海的实际情形。跳开此话题,谈到不久前我与一年轻诗人见面时,他说:最高兴的事就是看到后面的浪把前边的浪推到沙滩上。他不相信往事。

他把海浪说到别处。浪就是浪,前边的和后面的都是海浪。你推别人,或别人再推你,不是我们评定别人或自身生命价值的好的比喻。前边的浪是往事,后边的是未来。否定往事的人,你这一浪也会被否定。

海浪多了,像满脸皱纹。原本平静的大海,不由分说地起了波澜。我们长满皱纹的脸庞,内心亦满是沧桑。理想、爱情、价值、自由等大词汇,有的沉在海底,有的邈远成点点帆影,有的像海鸟,飞来,又倏忽飞走。

生活的故事有时不需要主题,一浪又一浪的律动。但我们不能忘却大海深处,不能以为海浪就是大海的全部。

浪漫主义

三十年前,在大学读欧美文学,总碰到浪漫主义诗人之说。像雪莱、拜伦、海涅、普希金、歌德等。诗人,倘不浪漫,就会被淹没在现实中,窒息或沉沦。这里的浪漫,是指对现实的一种能动,是超越和努力在现实之上获取另外方式的精神图腾。但冠以浪漫主义,总觉得有些别扭。什么事,一旦成为主义,就意味着找根绳子把自己捆起来。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他若想纵火浪漫,得先从绳索里解脱出来。

嫩芽一旦出土,就会向空中浪漫。如果是果树,它会浪漫成花,浪漫成果实的甘甜和芳香。但它的根本是土地的现实存在。用一种风格去圈定一个诗人,往往忽视诗人的复合性,忽视诗人对土地现实的需要。他以浪漫的调子,给予桎梏我们生命的现实环境一些超然,一些豪迈,一些飞的感觉和永不绝望的抒情。

今天不好,明天更好;或者,明天局势可能更严重,所以,今天就很不错了。浪漫主义也许就这么简单。它一定基于现实,欲改变或实现。可能是浪漫现实主义,可能是浪漫象征主义,也可能是浪漫表现主义。这么说有些不严肃,然而绷着脸说出的不一定是真理,那像是政治报告。

现实尽收眼底,浪漫些,这是我们对自己的恩赐。别人冷落我们,我们自己身心荡漾。灵魂飞扬,在天空里。那儿没有联防队员,没有欲盖弥彰,毋需暂居证,心绪可以自由自在。

假如被浪漫主义了,你一定不能从此瞧不上现实。因为还有另一种力量——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

更加不堪其苦的是现实主义。危险的现实主义。有短不让你揭,哪怕是建设性地揭短。你存在于现实中,往往对现实的一切不如意有切肤感受,故一旦被现实主义,情何以堪?所以不少写作者干脆选择不现实了,以文字的方式云游,雾里,云里,寻访桃花源。

现实哪有不沉重的,我们把沉重也看作是精彩。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现实的叹喟,结尾的咏调是情怀式的,是悲壮的浪漫。他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是浪漫的,他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是浪漫的。与现实主义比,中国历史上的浪漫主义是真正的伟大。所以,谈浪漫主义,李白一人就够了。谈现实主义,国人就差了点儿,因为道统上总敲山震虎、指桑骂槐、借汉说唐或者羞羞答答,犹抱琵琶半遮面。我们的新闻发言人就是例子,美国已经很明目张胆了,我们还是在“有关国家”上兜圈子。

现实主义对写作者的要求是高的,要有穿透和洞察,要有扒开毛发捉虱子的本事。为了人类对未来还有信心,还想继续活下去,我们不能因为现实主义而沉沦或直取功利。

我呼唤当下散文诗以各种方式“现实主义”一下。

所谓男儿四海为家,甚或地球就是我的家,那皆是大话。

不要挽留我,以爱或以恨。不要挽留我,以一个情节或一片风景。我要回家。

家,就是这样。我是自己的主人,我想蓬头垢面,想把脚跷在茶几上,把书一本一本地翻,然后扔得到处都是。我是自己的主人。

散文诗,太需要回家。它有自己的家。它被散文挽留,被小说挽留,被情书挽留,可以略作停顿,然后让它回家。

巢,就在屋后,几只喜鹊在飞。如果是五月,槐花会香。

上中下

事物的基本结构,更像社会的实际图景。下,最为有形,最广泛的群体每天的现实存在,所见或所想,小喜悦或大叹息,都取决于基础部位好的与不足的之间的比例关系。我们的笔极易从底部开始书写。民间或底层状况,尽管最大的事都是最必需的事,但被忽视或者干脆以过于普通而推诿,势必会引发人们小喜悦的失去,大叹息的增多。2009年,我曾写过《英雄》,是把平凡者看为英雄,他们本都是英雄的子民,大英雄的名字容易被历史镌刻,小英雄依旧平实着,大小英雄在历史上曾互相转化。一般情形下,小英雄们把公共的义务以契约方式签出,为的是换取幸福和尊严。这是个底线,任何人都不会把此权力签出去。2010年写过一章《沉默的砖头》也是从上层建筑的对面看基础的“砖头”形态的存在,亦是关乎“下”。农民工进城引发大量的“底层写作”。甘苦和复杂,我想读到坚韧的精神,不屈的精神,和最广泛的具有决定性的社会的意志。但不能忽視另一个极端,似乎不写“下”就是缺少普世良知。整个板块是个系统的问题,上中下都协调了,问题才会减少,希望才会变多。“中”的力量表面上在增强,但最被漠视的恰恰在于此。“中”,自立的能力强些,忽视它理由似乎很充分。一株植物,中部很少出故障,要么根部溃烂或根须干脆罢工,要么顶部枯萎或花谢叶落。一个事物,倘上下出了问题,便是整体问题。可是一提及“上”,常讳莫如深。对高高在上的东西,我们常看得模糊。身体各部件都好,精神系统有了问题,这一定是个大问题。

声音从四处传来,我向哪里凝望?如果有了方向,我们能否望得更远?所以我不断想到灰尘,这个意象我是如此不喜欢,但又必须每天面对。当我们列队经过时,有风起尘,事物不像从前纯净,但我们确实又在进一步行走。尘埃,你惹与不惹,它在空中弥散。一场怎样的雨才能洗净天空?如果雨迟迟不来,我们的目光就从此不能看得更远?

未必。

心中有纯净,污垢也从容。你可能深陷污泥,我宁愿在尘埃中走远。

上层建筑的重量,不全是泰山压顶,鸟有翅膀,在山顶上飞,我们可以攀登,站在山顶。

孔子在未落魄时,说:登泰山而小天下。

你在高处,看芸芸众生如同蚂蚁,你在高处,同时也会小成蜜蜂或苍蝇。这取决于下面的人怎么看你。

写这位人物是不容易的,太远,太模糊,史书里有限的文字都是说他的好。那么,我也只能说他的好。《尧访》这章散文诗写于2009年11月,系应丹菲之约。她当时在编《炎黄地理》尧都专刊,让我和灵焚、大卫、赵宏兴同题作文。

如果活到负四千岁,我可以见到尧。他与其是位帝,不如更是一位慈祥的长者。那时恐怕还没有宪法,靠天道和德在治国。谷子可以从容生长,莠草会感到羞愧。那时更没有“为人民服务”或“执政为民”之说,但尧没有皇帝的架子,他坐在人民群众中间,用陶碗喝着甘草泡的茶,他的眼神里是仁,他的声音平静真实。我在往回走的路上,见到后来的一个又一个朝代,尧的眼神被淡忘了,他的声音似乎也被风吹散。所以,一个朝代兴起,随即又亡。历史的宿命,凭我们人类的智慧为何无法避免?

假如社会充满沉疴,从过去,我们能否找到启示?是积极面对,还是听之任之?

尧访归来,尘埃依然未落定。

比如此刻,凌晨四点,在书房的灯光下。室外,纺织娘不间断地鸣叫。

好长时间我是坐着,满脑是亨利·米勒《巨大的子宫》一书里的影像。

世界正被一点点地装进一只口袋,谁是谁的乾坤?谁是口袋的制造者?谁是口袋的主人?即使装得下,所有物件拥挤在同一袋子里,怎能有好的感觉?我的肉体只是件简单的容器,里面除了灵魂,皆属空空荡荡。

肉体与这个世界怎样关联过,时间知道,灵魂知道,还有,那些被关联过的人与事,知道。

红处方、处方、非处方

人有病,天知否?凡生灵哪能无病?只是人类的病更被人类自身所关注。病因很多,病症亦杂,身体之病象寻常事件,自不必太显惊奇。看看社会,精神患疾,何药可医?

为防毒性的副作用,为避免嗜毒成瘾,医者开的最谨慎的处方叫“红处方”,女作家毕淑敏写过一部同名小说。革命,曾是历史的“红处方”,当不能擅用;改良,是历史的常规处方;而社会的保养和保健,竟然靠我们自觉地重现“非处方”。

面对这个世界,我们开出怎样的处方?谁开?谁用?有病的给没病的开?那些药是否真的有效,会不会没病吃出病来?

阅读的时候,想寻找答案。写作的时候,想给出答案。一不小心,就会越来越痛苦。最终,会陷入绝境:我们谁是谁的病人?

对于平凡者,忍耐是最好的处方。忍耐之外,看看周围丰富的一草一木,它们也认真地注视我们。慢慢地,它们成为我们的非处方药。女诗人爱斐儿的《非处方用药》我又认真地读了一遍。她动员草木为我们治病疗伤。被漠视或误会,不要紧,它们以默默生存的方式等待被发现。除了它们能起到的一些作用,更重要的是,它们希望我们能同时发现它们内在的情感。人类的精神正在枯萎,草木的关心反而更加自觉。我们有愧否?

有一天,救你的是一根枯藤,而之前,你根本不知道它的名字。

无数不知名字的枯藤,一起救救我们这个世界?

误会

一条路走下来,所有的误会都留在了身后。就你见到的和经历的,不谈你对诸多事物的爱和感受,那些事物无一不热爱你,它们不论高矮胖瘦,都希望被你留意和爱恋。

但你得行走,有些爱可能你会说出来,有些迷恋极有可能沉默在心,许多时候,轻声叹息,然后继续地走。

有多少误会由此产生?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你没有停顿,不是冷漠或者绝情,只是你如此喜爱金黄的麦田,但麦田不能与你一起走,你感谢蒲草或芦苇邈远了生命的局促,但你无法带着它们前往下一个驿站;你为一朵莲花流下了泪,但你行将赶往的地方是沙漠,你可以爱莲花,但又不能带着它变成大漠上的枯萎;你继续行走,经过村庄,经过都市,经过森林和河流,你心里知道,你爱它们,但你继续行走。

相对于爱就要厮守,你的行走意味着一次又一次告别和远逝。它们说,你的爱永远只是远方?

丰富的事物,不厮守的爱如何表达?心头日益沉重,误会甚至埋怨越来越多,你就此停顿?

你的身影渐渐远去,误会或者爱恋,它们或留在身后,或凝成形而上的意念。

想想一缕风、一抹夕照或一泓溪水,它们对人间万物都是热爱呢。你走远,渐渐地也会成为一缕风、一抹夕照或一泓溪水。

沙龙:诗歌内外

沙龙一词当是舶来品。有朋自远方来或寻常近处的友聚,不同知识背景、不同行业的面孔,围茶而坐。瞬间各自对一话题要完成表达,当各显话语的重量。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能讲出的道理应该不是一般的道理。如此沙龙一下,竟能开阔眼界,辽阔视听。

可以干不同行当,但我们面对的又是同一世界。艺术的、哲学的、经济的、军事的、历史的、文学的,你可以专一,可以努力纵深,但不可以不闻达,亦无必要单薄下去。眼观六路,心想八方,然后可以不受妨碍地静。

你掏心窝地参与或者当个好听众,只是不能总缺席。日子流逝,一些声音会萦绕耳际,一些面孔会时常浮现。更为珍贵的,是在你绝望的时候,有另外一种声音,它也许令你豁然开朗。

诗歌之外,会帮助我们更有诗歌之内。

实在无人可聚时,就坐着,自己和自己对话。内心的沙龙,让我们不孤独。

刨根究底与佐证

这几年,散文诗作为诗歌重要存在已被其日益丰富和多元的写作实践所证明。与一些诗人聚谈时,常被问及散文诗在中国古代或近代国外的源踪。我也经常反问他们,你们还记得自己最初的祖先吗?多答不知。我说,这并未影响你们今天的茁壮成长。散文诗的存在似乎总要被问及理由,何为理由?要写好它,它要有些意味,它要更為自由地表现我们当下的立场:忍耐或斗争、高尚或卑鄙、闲混或奋斗。

看,第一棵麦子不见了,我们看到的是麦子长满田野。麦芒在阳光下多像我们众人的坚强,谁敢忽视它们的存在?饿死他,或者让他想想群众的长矛。

东方与西方

这个话题有点大。其实我想说得具体些,只说我最近一个月看的书:西方黑塞的《悉达多》《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荒原狼》,东方孙浩晖的五百余万字的《大秦帝国》。

黑塞生在西方,却具有东方智慧。佛与道对他解释事物和消除纠结一定发生过作用。而战国中晚期及短暂的大秦着实令我既感慨又扼腕生痛。

我迷恋万象丛生的年代,极度钦羡允许万象的年代。不取决于统治阶层的宽容,而是统治阶层处于自危的条件下。小人或佞臣如当道,他们亡,或国亡。诸子百家都可风光,但法家胜出。

感谢大秦,我们今天的大一统和泱泱之概念有了缘起。

就我个人的阅读而言,因大学时学的是英语,后来又学的国际文化交流,兼之极度喜爱西方哲学,年青时总呈现异类思维。那时,还未到过西方,因而谈诗谈生活总有些装腔作势。

系统读国史和国学的是在三十岁之后。

我觉得古人更是人。没有工业革命,没有后来的技术和信息,人只能在人上做文章。古人想了很多问题,概述而不赘言。快到五十岁了,我发觉自己愈发喜爱自己的古人。

我希望东风与西风今后能皆是平常心,都不去压倒另一方。都只是风,都只是地球上空气和空气的流动。

任何对另一种存在的过度批评都是为自己的平庸找借口,为自己的维持找理由。

我们积极锻炼身体,我们敢于面对自身的缺点,我们是理直气壮的存在。

刮什么风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在写诗的同时,还能意识到我们的世界再也不能如此乌烟瘴气了。

剑气与普洱

我不会拿一把军刀去舞太极剑,此二者格格不入。说到刀剑,倒是搜罗了一些。短的长的,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和现当代的。每当坐累时,会随手拿起一柄,摆弄几下。通常在夜深时候,在外边夜色浓重时,看看这些剑锋和光泽。

请原谅我把自己的血性留在无人处,留在黑夜里。许多现象需要我们在沉默之外,尚需月光里透出剑气,血液里流动斗争。

不是匹夫之勇,而是一种精神。

不是对剑徒叹,而是亮剑之前首先要有发现。

我们发现了什么?人云亦云,或者仅从自身生存缺憾发生局促的怨言?

社会是个大局面,让它不纷纭是错误的。它只能纷纭并且复杂,谈世道人心,孟子曰性本善,荀子曰性本恶。始善会终恶,始恶亦可终善。在世道人心之外,事物的秩序有否出问题?出了什么问题?如果修了一条斜路,车子开不直,是驾驶的问题,还是路线的问题?

夜深时看剑,确属自寻烦恼。不为别的,只为不失心性。而更多的时候,我只能选择普洱。陈年普洱。我努力让自己平静,先避免简单的冲动,几遍茶之后,如果我还想冲动,我就不会去压制手中的笔。

在剑气与普洱之间,有一个过程叫平静,平静里有一个子目录叫思考和发现。

然后,是你的写作,是你写作方向的选择,选择剑气还是一杯普洱。

愤青

豆瓣网有个读书会,《有理想的人》出版后,上面有些评论。有的言好,在此先略去。有一则评论是一位叫谢思独的读者写的,他(她)提出两点批评:一是该书的语言平白无奇;二是把我的写作归入老愤青行列。

化妆,是一门精加工的艺术,只要不是过分涂脂抹粉,只要有利于事物真实特性的表达,化妆,我从未反对过。只是我自己有喜欢素面朝天的权利,有一眼能见真相的权利。素面朝天的背后,一定有别的做支撑。朴素的文字深处有无思想,一方面在写作者,另一方面又在读者。不仅仅是阅读口味的问题,更是读者自身的人生阅历和对社会、生活认识的问题。如果把对眼前社会场景所存在的遗憾和惆怅的揭示,简单地理解为愤青行为,那一定是读者把生活过于理想化。更况,在我写作过程中,不管我看到多少人间苦难、幸福或人为的悲苦,我一直坚持让自己的文字有人性的温度,坚持人性的温暖,可以忍耐,但决不轻言绝望。当然,谢思独的批评我是接受的,我希望能读到他(她)多年后在走进生命深处后的新的感想。

诗歌,再见?

多少次,我想对诗歌说再见。

我不想讲自己的权利和安慰,只是日益感受到有形或無形的压力。太多的人会提醒:你应该全力以赴地应对自己的环境。

我的环境是什么?它就真的与诗歌不兼容?灵魂和精神会延伸我们存在的记忆,但许多力量不顾及这些。我在二者之间不断地寻求平衡,但总是不断地纠结。

我有时会钦佩那些敢于让自己一无所有的行吟者。幸福,来自于对一切事物仍然都有感觉。

是的,我愿意无动于衷,甚至麻木不仁么?

唯愿诗歌继续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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