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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者

2017-03-09陆先平

西部 2017年2期
关键词:红梅长春大哥

陆先平

多年以后,当我再次面对那座建筑,我的怪异已不似从前,但仍心慌气短、耳鸣心跳,急迫与想入非非的感觉,还是在怂恿我想要跳下去,毕竟那条河还在,只不过它更隐秘、更宽广和深邃。而我在短暂的思想混乱后,仍清醒地意识到并没有人追赶我,他们不屑,但总有莫名其妙的东西在后面咬。是什么呢?我不确定,咬急了我就掉头狠狠地给它一脚。我看不见咬我的东西,但能听见落荒而逃的声音,这时候我才笑。

平常我很少笑,认识我的人都说我僵硬,说我脸上规矩得连笑纹都没有,他们说这不正常,按常规我脸上应该有三条皱纹,却一条都没有。这就不得了了,不但吓着了他们,也吓着了我——这不是妖嘛。可我是人,地地道道的人。为此,我操刀在皮肤上狠狠一割,鲜红的血就流了出来,的的确确疼得要命。他们还是不信,说至少应该有一条,说过去那么久了,中间还隔着一条长长的河,怎么就一点儿印记都没有?他们这样质问的时候眼睛瞪得铜钱大,把我可怜兮兮地压缩在其中,红外线似地扫描我身上每个毛孔牵引出来的纹路,最后他们失望了,下定论说:“这家伙不正常。”

不正常跟疯子有什么区别?我能吃能睡能想能做怎么就不正常?因为那条该死的河?于是,我要渡河,要修正,要去寻找我的过去。

过去的某一天,就像日记本的第一页,我翻开,就看见站在窗台上的我。窗台很高,我站在上面更高,头都要顶住楼板了,巨人一样,看母亲都像看小矮人。母亲手拿竹条,正站在屋子当中气急败坏地冲我吼:“你下不下来?下不下来?”母亲吼得满脸通红,两枚黑夹针夹在耳后的短发都 了起来,手上的竹条更是不停地抖。竹条在此之前抽打过我,因此我不怕痛。我说:“不。”然后死命咬住嘴唇傲视母亲的权威。我一只手勾住窗户,一只手高高举起,我要托住楼板,托住天堂。这样子天堂就不会压下来,我就不会死,包括母亲。就在那天,我知道并弄明白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死亡。

由生而来,由死开始,这真是太恐怖了。至此,我就在这样的恐怖中记住了这个世界,或者说身为人的骄傲和悲伤。我觉得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无非两件事,哭和笑,但也有少部分人不哭不笑或大哭大笑,一般这样的人都有神经病。我少哭少笑,因此不正常。

母亲没有来得及抽打我,灶台上的猪食锅就冒起了青烟,一股焦的味道直往屋里窜,母亲急忙丢下竹条跑去抬锅。养在院子里的猪们鬼精得很,早就在圈门边嚎叫了。母亲喂它们,抚摸它们,亲切地看着它们吃,就彻底把我忘记了。那时候的猪们比我金贵,一日三餐都不会少,对于生病不肯吃的猪,母亲还会在猪食面上撒把糠引诱它吃食。喂完猪,母亲门槛都没踏,挑起猪圈门边的簸箕担子就去石子坡锤石子了。

母亲走后轮到大哥教训我。他那时十四五岁,已经不读书了,整天吊儿郎当地到处晃,活脱脱就是人渣,可那时候他是英雄,至少我崇拜他。他要抱我下来,我不干,连踢带喊:“不要不要……我不要死……”

“死?我叫你死呀死。”大哥跳起来打我,不耐烦地冲我大叫,“下来,你死还早得很。”早?我已经不厌其烦,或者因为这个字而活不下去,从四岁到一百岁都没有意义。当然,没有人会听一个小孩关于死亡的恐惧,这超出年龄范围的问题本身就不正常,于是我的不正常继续扩大,大到整个童年、青年……

我用唾沫星子回答了大哥,他就不再管我,自顾自整理他的军帽。只要他整理军帽,就意味着他要出门。他先用报纸折叠成长条子,再卷成圈放进帽子里,那顶刚刚还软塌塌的绿军帽就挺立起来,很威严地扣在头上。他戴着这样的帽子神气活现地走出门。门外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长声吆喝:“长龄……长龄……”

长龄就是大哥,他和二哥出生在老家的长岭岗,到大姐和我就跑到这里来了。因此,红砖楼房是我记忆里故乡的概念,所有像我这样出生在基地家属区里的孩子,从小听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老家。而老家在我脑海里延伸出去的画面,就是弯着好大一个弯的铁轨,大到把我住的这个地方包围起来,它们一条条重叠在我头顶的上方,我像看太阳那样看它们。

因为有长岭岗的记忆,大哥似乎和我们断代了。与其说他是大哥,倒更像父亲,他总想代表着什么却又代表不了,这让他表现出来的个性敏感又骄傲,这种骄傲在我的记忆里就是那顶绿军帽。他拉门关上,用小铁锤一样的明锁,挂在壁扣里一按,锁“嗒”的一声合上,我就被反锁在家里。这下安静了,屋子里只剩我一个人,我又从容地站在窗台上举天,看窗外的世界。我看见马路对面长春家的油毛毡房在冒烟,他妈妈正咳嗽着从屋子里跑出来,长春也在跑,这一跑不得了,他屁股后面带出一串火星子,噼里啪啦响。我担心得要死,怕房子燃烧起来,我正面对着它,不是要被烤焦?这是幻觉。奇怪的是三年后,当我真正可以有一点儿正常思维的时候,这栋住着四家人的油毛毡房真的被一场大火烧毁。

燃烧的那天,整个家属基地都沸腾起来,只见浓烟滚滚火苗高蹿,简直太壮观了。女人们都在围观,却束手无策不敢靠近。男人们都在荒山野岭建房子,我也很少见到父亲,但我从不想他。长春妈慌了神,披头散发地瘫坐在马路中央号哭,声音沙哑,像喘不过气来的老太婆。她在我记忆里永远是老太婆的样子,从没年轻过。和我一样大的长春没哭,他一脸黢黑地跑到我家窗前,靠在墙角盯着火看,看着看着猛地站起来说:“我的白球鞋在里面。”我说:“不要了,一双烂鞋,脚趾都拱出来了。”长春没吭声,浓眉却拧成了疙瘩。他又说:“体育课要穿。”我说:“穿我的。”“哼!”他大眼一瞪就不再理我。哦,我忘了我是女生,男生怎么会穿女生的鞋,即使是七岁的小孩,即使我跟他同桌,他都不许我超过他划的“三八线”。但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是男生,这样的意识混乱一直到现在。

接着,“轰隆”一声巨响,油毛毡房坍塌了,焦黑的油灰混着火苗冲天而起,揚起漫天的烟尘……

油毛毡房烧毁两个月后,她们突然闯进我家院子里,气势汹汹的架势,总让我想起那场冲天大火。我用“她们”,是因为这家人除了爹就是妈和四个女儿,老三吴红梅和我一样大。我记事起她们就住在我家楼上,并且和我家有仇。这仇来的莫名其妙又自然而然,像村庄的族怨又不是。村庄绵长悠远,这里只是新垒砌起来的土墙,一些见风长的草,就像我、大哥、长春、这家的女儿们……可仇恨却在风靡,时大时小。小时,一口唾沫,一片发黄的菜叶,一次公用水龙头边用水的争夺,大时就像今天。今天,这家女人搬来了救兵,她是附近六枝老街上的女人,她能搬而我母亲却不能。母亲来自遥远的长岭岗,因此她单枪匹马,但她奋起反抗。

她们一来,就排山倒海般把母亲按倒在地。我听见“咚”的一声,像鸡蛋落地,母亲的头就脆生生打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板上,接着人群蜂拥而上。母亲并没有哭,即使被众人仰天按倒在地,还在一边骂一边不停地用手抓她们。她的黑夹针,在众多手的抓挠中弹跳出去,短发就彻底蓬松开来,使她看起来像一头被困发怒的狮子。她不停地骂着、踢打着,藏蓝色衣服的扣子随之也被撕开,露出里面雪白的汗衫,母亲从没穿过胸罩的乳房,就素面朝天地在汗衫里晃,像大食堂里碗口大的馒头。

我常被大哥叫去大食堂排队打馒头,食堂卖饭的窗口高,我拿着黄褐色饭票踮起脚尖递进去的时候,那个胖嘟嘟的服务员先把头伸出来确认我,再把馒头递给我,我就两只手一起接。当然,我从没在路上偷吃过,从没拿在手上狠狠咬一口。那天,我觉得母亲馒头样的乳房在被人咬,这让我愤怒,眼睛都瞪出水来。水在荡,母亲的乳房又在这样的水里荡成白花花的浪。浪翻滚着层层向我压来……我的愤怒被压成一粒粒沙子,只能任凭这浪把我打翻淹没……那天,大哥二哥都不在家,大姐回老家陪伴瞎眼的爷爷,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才七岁,我能怎么办?

仇恨、悲伤、惊恐无助,就以这样的方式,第一次很具体地占据我童年的心。终于,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哭。我哭着,浑身发抖,双手紧紧抱住我家红褐色的门框……

女人和孩子们来了,她们说着南腔北调的话,拉拉扯扯吵吵闹闹。长春妈也来了,她家房子烧毁后,搬到我家前面的油毛毡房里,后窗就对着我家菜园,母亲时常会从窗子递进去一些青菜、葱什么的。但她只敢站在边上惶恐不安地看,浑身像我一样发抖,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她的咒骂,她骂着“地头蛇欺负人”……

父亲被叫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他显得焦虑万分,不住地摇头叹气,帽子也压得低低的,见到每个询问的人,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像是母亲给他惹下了天大的祸。刚踏进保卫科的门,保卫干部没等父亲与母亲搭上话,就把父亲拉到另一间屋子。半个小时后父亲出来显得更焦虑,本来就遮住大半个脸的帽子压得更低。他小声并有点气短地对母亲说:“搬走吧,听领导的安排,离远点就不吵了。”

“搬走?搬到哪里去?”母亲从凳子上跳起来,张着还有丝丝血迹的嘴冲父亲喊:“为哪样要搬?她住得我就住不得?我喂猪种菜都是在自家门口,没超出哪家范围,为哪样要搬?不搬。”

吴家女人也跳了起来,但她没有母亲的气势,尖声软语的,一双眉目传情的眼睛含花带露,这样子倒像是母亲欺负了她。她无限柔软地看看在工区当领导的自家男人,又不无得意地冲母亲喊,说母亲喂猪拉屎臭到她家里了;说猪屎堵住了下水管道,管道不通,她家倒不下水;说春天菜花引来的黄蜂刺伤了她;说我家整天乒乓作响吵死人……母亲反唇相讥,说她拉屎拉尿都不下楼,倒在下水管道里臭死人不说,把管子堵住还怪别人家;说自己喂猪种菜没碍着哪家屁事就要种…… 母亲声音沙哑,但脸上青筋暴跳。最终,母亲没有搬家,在这栋红砖房子里一直住到现在,成为唯一还守着这栋红砖楼房的老户。

事情不了了之后,父亲踏实下来,他在家里多住了几天,还赶场为我买来一双黑色凉鞋,这让我印象深刻。我记得凉鞋是放在母亲从老家带来的方形竹篮里,竹篮很大,里面只有一把烟叶,然后就是这双凉鞋。父亲拿出鞋子递给我时,我一眼就看见鞋面小脚趾的地方,有一片叶子。可是为什么不是其他颜色而是黑色?尤其那片叶子,若是变成绿色,镶嵌在黑色鞋面上会是什么感觉?我突然想到森林里狰狞的巫婆。那时候我已经有一本《安徒生童话》,是大哥带回来给我的。他常常带回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鬼知道他从哪里得到的。

他说:“安平,给你。”

哦,忘了告诉你们,我叫安平,据说生我的时候母亲难产,我被憋得青红紫涨才生下来。父亲用他上过三年私塾的手,在一个扉页印有毛主席语录的红色塑料小本上记下我的生辰,然后大笔一挥,我就叫安平了,既没有千娇百媚的水字旁,也没有柔软婀娜的草字头,父亲说:“平安最大。”

我接过书,抬起的头还在看大哥。我总是这样迟钝,手和脑几乎不能一致。而那时候大哥在我眼里就是山,我要看到他的鼻子眼睛,几乎要把头抬到背上。他拍了我的头两下说:“滚吧。”我就收起酸涨的头滚开了。

我滚到墙角的小板凳上继续吃饭,继续剔除满是猪毛的猪皮,然后翻他给我的书。我认不了几个字,但黑白相间、木刻一样的插图,让我似懂非懂地理解了其中的含义,我就是在这样的插图里看见巫婆和仙女。巫婆是黑色,仙女是白色。当我看到鞋上的黑色叶子时,有一瞬间我想到了仙女,但很快就被黑色的巫婆覆盖。这交叉互换的画面让我记忆深刻,就在以后的日子里,反反复复出现镶嵌在黑色鞋面上的叶子。

后来,当我和长春说起这仇的来龙去脉,目光自然落在红砖楼房上。这是一栋二层走廊式红砖楼房,是当时基地里最好的干打垒房子。母亲说,一天深夜,毛坯房刚刚修好,她就率领我们最先搬进去,抢占一楼有一大片空地的房间。在这块空地上,母亲用石块垒砌起简单的院墙和猪圈,还在院墙外面挖出好大一块菜地,偏坡的地方还搭建了储物间和厕所。因此,我家住在工厂里却像村庄的人家有年猪杀,这让我在长春面前总有一种优越感,就像正房和偏房。但这种优越感很快被吴家人打破,有段时间我甚至恐惧这栋房子,恐惧楼上那些女儿们,她们个个都像施了魔法的妖女,精灵古怪又妖媚十足。

她們年龄出入不大,像排着队来似的,一个紧挨着一个,中间仅隔一岁,因此总是成群出入,这对我形成威胁。一次她们堵在上学的路口不让我过去,我强行通过,被吐了一身口水,长春就说要教训她们。放学后,和我们同读一个班的吴红梅单独回家,半路上长春就把她按倒在路边的地里。长春骑在她身上得意地冲我笑,但并没动手打她,倒是她抓伤了长春的手。但长春的这个动作让我生气,尤其吴红梅身上那件火红色灯芯绒外衣,妖精一样在长春双腿间挣扎。我在那一刻定格了妖精的概念,就是像吴红梅这样,被长春压着动弹不得还在得意地尖叫,似乎不是长春征服了她,而是她征服了长春。我跺脚冲长春喊,不要骑在她身上。

吴红梅漂亮,像她妈,这是基地里的人好多年都在说的话题。她妈原是老街上刘姓人家的女儿,被她爸看中带回基地。能够吃上商品粮,并成为干部家属,是那个时候嫁得最好的当地女子,有点跃入龙门的味道。但吴家人却不认账,他们是1958年响应三线建设号召,第一批从北方来到这里的人,说着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大伯又是我们这个工程处副处长,因此,大权在握的北方人就自觉高人一等,看不起地方上的人,说地方上的人刁钻野蛮还难缠,不愿意来往。

刘姓女子自是欢喜,一口气为吴家生了四个女儿。也怪,尽生女儿的人家,女儿们各个都妖精似的漂亮,即使姿色稍微欠缺点的也是人精样的聪明,吴红梅的大姐就有出息,后来当了老师,大哥还喜欢过她。刘姓女子因得不到吴家人的认可自是怨气,但在母亲和长春妈这样的人面前,又自觉高人一等,不愿入流。我从没见她和别人坐下来聊天,她似乎从不串门,也很少下楼,更不要说像母亲那样到处揽活做小工,难怪母亲要说她拉屎拉尿都在楼上。她漂亮,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阴沉沉的冷气,尤其那双眼睛,看人阴森森的,透着一股子寒光,像地主婆。我跟吴红梅做朋友后曾问她,你妈热吗?她惊讶地看我半天说,你怎么知道不热?

一年后,没有任何征兆的,刘姓女子吊死在自家的门廊上。吊死那天,太阳很大,明晃晃地刺眼,可我想起当时的情景,竟全是木刻凝重的黑——黑色的山,楼下黑压压的人,人们指指点点伸出的黑压压的手,包括不断嚅动的嘴和牙齿。这是一件恐怖的事情,恐怖在蹊跷和怪异,因此没有人敢上楼去,直到保卫科的人来。

吴红梅没哭,她站在公用水管的台阶上发抖,一脸的惊恐无助。我被母亲第一时间关进屋子里不许出来,就从窗子往外看,看见长春在台阶下拉吴红梅的衣服。吴红梅没动,木头样呆呆地抬头看着自家门洞。后来,吴红梅家住的那半边楼上就成了小孩子的禁区,没人敢上去。半年后,她爸给她们带回来一个后妈。后妈是北方人,在她爸的工区工作,她和吴红梅的妈性情截然相反,像辣椒一样火爆,粗气大嗓门不说,还整天骂骂咧咧,像是谁都惹她心烦。她不漂亮,甚至有点丑,但有正式工作,与吴红梅的爸爸组成那时候让人羡慕的双职工家庭,也自觉高人一等,不和母亲这样到处打小工的人来往,更不要说没有户口的长春妈。她说要去晦气,就到油漆班要来绿漆和红漆,把墙刷成绿色,把地板刷成红色,称之为“开花的屋子”。晚上,灯光一照,屋子散射出绿莹莹的光,像鬼屋。

为什么不把墙刷成红色而是绿色?我问长春:“花可以倒着长吗?就像人可以双脚朝天头顶在地上。”我在学校的沙坑里这样做过,一个跟头翻过去,双脚搭在沙坑一头的墙上,头就顶在地上了。

长春斩钉截铁地说:“不可以。”

吴红梅却伸长脖子说:“可以。”说着高高抬起脚上穿着的一双红色灯芯绒布鞋。布鞋在阳光下发着绿莹莹的光,像她家屋子晚上发光的样子。我突然感到一股阴气逼来,脑子里就冒出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想着:鬼?不吉利。

母亲说:“她家屋子犯红煞,住进去的人八字小了压不住。”

长春妈说:“难怪呢,个个都奔着一个地方去,是地基不干净?”

母亲说:“不怪地基,怪人,我家这头还是几个大磨坟。”

一天,吴红梅的大姐和北方女人打了起来,母亲破天荒去拉架,她紧紧拽住北方女人的手不放,让她没法动手打吴老大。也是从那个时候,吴家女儿们开始到我家来玩,尤其是吴老大,她喜欢听大哥讲故事,有一次大哥讲了一个鬼故事,吓得她不敢回家,大哥就送她上楼。我问大哥不怕?大哥问我怕什么?我说吊死鬼。大哥踢了我一脚,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再神经兮兮乱说……

大哥回来了。他没有回到家里,而是被关到基地保卫科的拘留室,原因是他打碎了人家的石膏像。这证实了楼上那家女人的话,她骂母亲反革命家属,还把一盆脏水泼在我家院子里。

母亲刚从石子坡回来,火气正旺。她锤的石子,明明自己量的时候有四方,到了量方人手里就变成三方,母亲不服,理论了半天,气正没处发,于是母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爬上红砖楼房的二层,揪住吴家女人的头发打。她的头发也像母亲那样用两颗黑夹针别在耳朵后面,但头发不如母亲的黑。母亲有一头浓密的黑发,这遗传给了我,曾经我为头发太多又密集地长在前额上苦恼,觉得难看,不像吴红梅的前额光洁好看。

都说吴家女人有病,具体是什么病,直到她死也没有人知道。她常年待在屋子里不晒太阳,像养在水缸里的草,湿漉漉的,我甚至怀疑她家到处都是这样的水草,自是禁不住粗胳膊腿的母亲打,于是哭爹叫娘说母亲把她打成脑震荡,喊来了娘家人,这就是导致母亲被众人殴打的原因。

来人通知母亲的时候,毫无顾忌地站在院子里说:“你家长龄在拘留室,送饭去啊,不管饭。”

消息不胫而走,楼上的女人更是得意,她拍着巴掌靠在栏杆上阴阳怪气地笑,眉眼拉得长长的,像是彻底打败了母亲。

母亲感到丢脸不去送饭,二哥梗着脖子也不去,他把母亲用毛巾包好的一大碗饭递给我说:“你去。”我就去了。七岁的我走在茅草丛生的小路上并没有觉得丢人,相反我期待见到大哥,期待看他戴着绿军帽的样子。大哥已经出门好久了,没准又带回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给我。

拘留室在一栋民用平房的最里頭,前后都有高高的土坎围着,里面阴暗潮湿。后窗的土坎上还有一棵长得曲里拐弯的树,树皮皲裂干苍,只在树巅还长着稀疏的绿叶,长春说是成精的树,我觉得像女巫的脸。也没有人看守,一把大锁就把大哥关在里面。我蹲在窗前的土坎上,从没有玻璃只有生锈窗条的小窗里,看见大哥就坐在草堆上,他没有穿外衣,外衣被他小心地挂在墙壁的钉子上,只穿着已经发黄破败的白衬衣,但他的绿军帽还很威严地戴在头上,我相信那里面一定垫着有纸。

我把饭放在窗台上说:“大哥,吃饭。”

大哥走了过来,有点惊讶地趴在窗台上问我:“妈叫你来的?”

我说:“不是,是二哥。”

大哥有点失望,就没再问。他解开母亲用毛巾包好的碗,露出压实的一大碗苞谷饭,饭下还埋有巴掌大一块厚实的腊肉。大哥狠狠咬了一口腊肉,又扒拉进嘴里一大口饭,才鼓着腮帮子问我:“你吃了?”我吞咽了一大口口水,点点头表示吃过了。其实我没吃,媽说要给大哥送去才能吃。

大哥一边吃,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刀递给我。那是一把用八号钉子在矿山火车铁轨上碾压出来的小刀,我和长春、吴红梅都这样干过,只是没有大哥给我的精致。这是一把精心打磨过的刀,亮晶晶的,刀柄上还有小洞,用红毛线系着红缨。大哥说:“有人欺负你就用它砍。”

这能砍人?我用手指比画它的长度,立马想到用它一刀一个砍开压倒母亲的那些人。我想告诉大哥母亲被人打的事,又想大哥肯定知道,要不怎么会给我一把刀。后来我想把刀送给长春,讨好他。他当了我们班班长,尽管我极力帮他维持班上的纪律,比如老师上课之前,我冲着乱哄哄的教室大吼一声“不要吵了”,教室里就安静下来。可他还是喜欢和吴红梅说话,就是那个妖精。

几天后大哥从拘留室回来了,他进门时,母亲正在喂猪,见大哥进来看都没看。等喂完猪,大哥正在换衣服时,母亲从门后面抽出竹条,一脸严肃地走到大哥跟前,要教训大哥,因为她还听见楼上的女人骂大哥是贼,说大哥偷人家单车。“偷”是母亲决不允许的,即使那时候大哥已经十六七岁,她也要打得他跳起来。

母亲说:“你偷人家单车?”

大哥眉眼一瞪,冲母亲吼:“哪个说的?我砍死他。”

“偷没偷?”母亲提高了声音,握紧的竹条高高举起。

大哥看着恼怒的母亲跺脚直喊:“别人乱说,你也乱说,不信就算。”说着拿起外衣就要往外冲。母亲一把拽住大哥的衣服不放,拉扯间,大哥龇牙咧嘴地叫起来,母亲才看见大哥背部的白衬衣上全是血迹,有的都黑透了。母亲震惊了,握紧的竹条从手中滑落,她一把撩起大哥背上的衣服,看见大哥背上青一道紫一道全是疤痕,有的疤被他抠掉,露出鲜红的嫩肉。母亲愤怒的嘴都紫了,一连串地问大哥:“是不是保卫科的人打的?”

大哥挣脱母亲的手兀自笑起来,轻哼一声说:“他们敢。”

“那是咋回事?打架打的?”

“不是,我自己整的。”大哥挣脱了母亲的手,迅速穿上外衣。这是一件藏蓝色卡其布干部服,有四个荷包,是母亲亲手缝制的,也是大哥那时候最好的衣服,出门就穿,回家就换下来整齐地叠放在枕头边,他还弄了一支钢笔插在上衣口袋里。见母亲不依不饶的,大哥从裤兜里掏出一团卷曲着用胶筋扎住的钱递给母亲,说:“给你,我在窑上背砖挣的。”

“背砖?”母亲一惊,拿着钱币的手抖起来,“你不是修铁路去了嘛,咋又去背砖了?”

两年多了,母亲一直以为大哥在修铁路,修铁路是国家工程,就是正规活路,因此大哥十天半月不回家母亲也不过问,哪里想到是在做小工背砖。母亲刚从老家来到这里时也在砖窑背砖,那个苦她知道。

“修铁路人家不要我,说我抬不动枕木。”

“仔哦……”母亲叫起来,用地地道道的老家方言——母亲二十三岁从长岭岗来到这里,来时大哥五岁,二哥一岁,三年后有了大姐……一直到现在乡音未改。

“仔哦……哪个喊你去背砖?你家公晓得了要骂人……”

公是我瞎眼的爷爷,奶在世时公的眼睛还有一点儿见亮,奶死后就一点儿不见亮了。公是独子,到父亲也是独子,所以奶死后大姐就被送回去陪伴公,在大哥终于被招工进厂当工人那年,母亲觉得负担轻点,房子也可以腾出一间,就把公和大姐接了回来。这下子家里更热闹,五口人变成了八口人。

母亲又生了小弟,和长春的二妹一样大,母亲就是背着小弟去接公的。生小弟母亲吃上了兔子肉,兔子是母亲曾经喂养又丢失不见,在生完小弟几天后,突然带着一窝兔崽回来的兔子夫妻,母亲说多亏有兔子肉坐月子。

让我奇怪的不是兔子而是长春爸,我一直没见过他,长春妈咋为长春生二妹?那时我已经知道生小孩和男人有关,但关系在哪里不知道,我实在好奇“生”这个问题,就像懵懂初开好奇“死”那样。

我问吴红梅:“男人和女人是怎么生出小孩的?”

吴红梅说我流氓,然后小声告诉我:“抱着男人的衣服睡觉就会生小孩,她妈就抱过她爸的衣服睡觉。”

我不信,又去问长春:“怎么老不见你爸?”

长春正在聚精会神地用胶布粘他的解放球鞋,根本不打算回答我。我就冲着他的耳朵喊:“我说你爸。”

长春才说:“我爸忙得很,晚上才回来。”

“走呢?”我继续问。

长春不耐烦了,冲我恶狠狠地说:“要你管?神经病!”又说他的白球鞋就是他爸买的,他一觉醒来就在枕头边放着了。

哼!我有点不屑,觉得长春在撒谎,他那双白球鞋早烂掉不见了,还一个劲提起。

公来后第二天就喊我的名字,只不过他喊的是“大平”。没人这样叫我,别人都叫我“安平”或“平子”,公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叫我“大平”的人。公叫道:“大平,给我倒开水。”我就屁颠屁颠地跑去给公倒水。一开始公是自己从小屋子里走出来,绕过走廊和厨房,来到堂屋中间喊。后来就不喊了,我会主动到公的小屋子去倒水,这成了我的任务。公裹着青色头帕,一身青色对襟襻扣的衣服,一手杵拐杖一手拿着瓷缸站在堂屋中间喊我的样子,是公留给我最清晰的记忆。

仅仅一年,公就不大对劲了,他突然大半夜跑到外面去。公可是瞎子,一个瞎子跑出去做什么?那时我家前面的油毛毡房已经拆除,正在建基地里第一栋带阳台的房子,母亲的菜园和储物间都被占用,只剩下院子和猪圈,公住的小屋的门就对着这栋房子。小屋很小,只够放一张小床和凳子,是母亲特意隔离出来,方便公自行进出和大小便。凳子靠头这边的墙放着,上面有公喝水的瓷缸和酒壶,公有日夜喝酒的习惯,另一头就是公拉屎拉尿的桶。

每天早上我要给公倒好开水才去上学。那天我去给公倒开水发现公不见了,我叫起来:“公不见了,公不见了。”

母亲气急败坏地从屋子的另一头跑来,她很忙,正往饭盒里装中午要吃的饭。母亲没有锤石子了,自从上次那些人克扣了她的石子方量,她就去做小工。她先去馬路洗煤厂洗煤,觉得路程实在太远,又到老街对面电厂的运煤车间捡矸石,好歹能够早点回家,但也总是早出晚归,根本没空管我们和公。母亲嚷着:“跑哪里去了?一个瞎子能跑到哪里去?”

公是跑了,也有可能是爬着去的,他跑到新房子那里,找到他的时候,他蜷缩在乱石砖头铺满的竹架子下面。母亲气得骂,吃喝拉撒都要人服侍还要乱跑,就不怕砖头掉下来砸头。公不停地翻动深陷的眼睛不作声。

母亲以为公是老糊涂了,就没当回事。隔几天公又半夜跑出去,趴在竹架子下面等,直到天亮把他找到。母亲又骂,这回公轻声软语地说:“你家奶在这里嘛。”“奶?乱说。”母亲冲公吼,“奶都没来过这里,几千里路咋会找这来。”公并没有消停,隔段时间就要跑出去,他在密布的竹架子中间摸索着,像在找什么,问他就说奶在那里,母亲都疲了,就随他跑,第二天找回来就是。

公最后一次跑出去是冬天。那天我就是睡不着,打着电筒在被窝里看书。那是一本但丁的《神曲》,大哥把书递给我时,神秘兮兮地问我:“你知道冥界吗?”他用手指指天地。我跟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看见站在窗台上举天的我,就脱口而出:“天堂。”大哥吓了一跳,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拿书打我的头说:“不对,是地狱。”其实我根本看不懂,也不喜欢看,但大哥说现在流行看这书,我就看。

我正看到这一段:“因此,我为你安全着想,认为你最好跟我来,把你带出此地,前往永恒之邦……”就听见公的房间里有动静, 窸窸窣窣的。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冥界”这两个字,接着周围的黑就跟着扩大开来,床也跟着飘起来,并不断地上升,我甚至感到自己在左右摇晃。我害怕了,使劲蹬睡在另一头的大姐,我说:“公又跑出去了。”大姐说:“明天找回来就是。”又呼呼睡去。

哦!我要窒息了,心绷得紧紧的,觉得自己正在掉进一个怪圈里。在这个黢黑的怪圈里,我看见了奶,她正站在半空一动不动,眉骨凸起,眼睛大而深陷,正炯炯有神地看着我,整个表情威严而专注。可我从没见过奶,再说奶的眼睛怎么会那么大?我们家都是小眼睛,包括母亲,但那一刻我清楚明白地确信,父亲像奶。后来,老照片证实,那天晚上我看见的真是奶的模样。

黑暗里,隐形的光芒再闪,咚咚乱跳的心慢慢安静下来,我不再害怕了,而是专注地等待一个时候的到来。我等着,四周安静极了,连大姐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许久,我在一种稀里糊涂的状态里,下床来到公的房间。

公果然跑出去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公没穿衣服,一丝不挂地蜷缩在小腿粗的竹架子下面……那晚没有月亮,也没有路灯,冬日的夜,黢黑、寒冷、安静、肃穆。我就站在这样的夜里,像着了魔的妖女,镇定自若地看着公月白色的身体,像青蛙一样四肢屈膝匍匐在那里,随时准备跳跃的样子。我看着,泥塑一样一动不动,像是怕惊扰到什么……果然,公的身体开始舒展了,曲线柔软像流动的水,水慢慢流动着,最后公侧身一倒,卧在竹架子下面,像一条银白色的鱼。哦!真好,嘿嘿嘿嘿!!公变成鱼了。

母亲叫人把公抬回家的时候,愤怒地给了我一巴掌,然后是一顿臭骂,骂我看见公一丝不挂地躺在架子下面也不晓得喊人。她在骂的时候脑袋不住地摇,那是对我的否定。就在那天,我的怪异和冷漠,被母亲大张旗鼓地在众人面前印证。

公再也没有跑了,他跑不动了,躺在小床上不吃不喝,但也没有痛苦的表情。母亲暂时没去做工,她买来蛋糕,公不吃,打蛋花,公不吃,最后请来医务室的医生。医生左看右看说不出公有啥病,只说准备后事吧。父亲被叫了回来,大哥也回来了,他们整夜守着公,直到公落气。

公落气那会儿,被人扶坐在椅子上,早已被母亲安排好的人就开始给公剃头洗澡,收拾干净穿戴整齐才放进棺木里。公用的是红布被子,枕边有一只报晓的红公鸡。等棺木合上,母亲才趴在棺木上大哭,她哭得很伤心,数数落落的,从老家的长岭岗到家属基地,从十五岁做人家小媳妇到现在。

第三天早晨大殓的时候,道士先生打开棺盖让父亲和大哥看公最后一眼时,我也要去看,长春妈紧紧拉住我不放,说小孩子魂魄轻,怕压不住。我想对她说,公从青蛙变成鱼我都看见了,我不怕。但我没敢说,因为公的事,人们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他们会凑上来上下打量我,又不和我说一句话,然后毫不客气地把我甩在一边。我看他们竟也是远的或者虚的,像在玻璃里看人。

最后,道士先生喊:“起——了——”公就被人抬出去,葬在东风水库的山上。水库是电厂发电用水建造的人工湖,每天电厂循环放水的时候,一声气闸爆响,水面上就蒸腾白茫茫的雾气,宛若仙境般。公的坟就在水库旁边一座山的半山腰上,地势高远开阔。站在坟前看出去,近前是绿水悠悠,远处是望不到头的山,连绵起伏。人们都说:“好啊!大路通天。”我还是怯怯地问:“可以到长岭岗?”大哥正跪在父亲后面,他的孝帕比我们的都长,有一大截堆叠在小腿肚上。他转头瞪我一眼,小声警告说:“不要在坟前乱说话。”

我的怪异达到顶峰,居然听见长春妈的尖叫。我去喊长春上学,刚走到他家门口,还没来得及喊长春,就听见长春妈“啊……哦……”地叫,声音拖得长长的,还伴随着哧溜的吸气声。

那时长春爸已经回来了。他从电线杆子上摔了下来,这并不是太大的事情,比起食堂那个卖馒头的胖厨师,他很幸运,至少长春妈这样想。胖厨师是去给山里建房子的工人送新鲜蔬菜,回来的路上翻车摔死的,人拖回来停放在基地坝子里的时候,他家的女人哭得死去活来,整个基地的人都知道。

长春爸摔断了脊椎。那时候到处都在栽电线杆子,他是电工,在电线杆子上架线的时候从上面摔下来,当时就人事不省,但这在家属基地里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以致我绞尽脑汁想他出工伤时人们的反应,都没有这方面的记忆,我记住的就是他瘫痪、坐在轮椅上的样子。

长春妈和长春的户口都解决了,他家搬到路边一栋双开门平房里,这样的门,方便长春爸的轮椅进出。我第一次看见长春爸,就是他用手推着轮子在马路上走的样子。他优哉游哉的,一脸的谦和,你看不到他因残疾而烦躁的表情,他似乎也不烦躁。在漫长的、不能走动的日子里,他學会了配钥匙,母亲让我去配钥匙的时候,他正斜躺在床上,旁边放着他的轮椅和一台配钥匙的机器。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他。他的脸真白,肉嘟嘟的,浓眉大眼,慈眉善目,长春长得像他。但他的两条腿在宽大的裤子里细得像两根麻秆,这与他双下巴的脸形成鲜明对比。我真怀疑他能活多久?事实上他活了十年。

我把钥匙递给他说,配一把钥匙。我没有像吴红梅那样叫他宋叔。他并不介意,笑眯眯地接过去就开始为我配钥匙。他先把两把钥匙并在一起卡在机器上,我听见一阵吱吱地响,只见碎末星子乱迸,钥匙的雏形就出来了。他又用锉刀很仔细地锉,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一直都是斜躺在床上,用半边身子和胳膊支撑着,身子的下面还吊着半袋子黄色的尿。我看着恶心,但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他一边锉一边问我:“长春是班长啊?”长春当班长都好几年了,他居然还要这样问。我点头表示肯定,他就笑。

长春妈正在厨房煮四季豆。她不做小工了,专职照顾长春爸,白天夜晚算两个工时。她很满意单位这样的安排,自家男人自己照顾,方便还有工资领,可以了。这时候她把头发剪短了,衣服也是灰黑色,有两个荷包和小方领的那种。我不知道她有几件这样的衣服,但我记住的就是她穿这种衣服的样子,现在也是,就像她的头发,几十年不曾改变。

她从厨房伸出头说:“是平子呀,都放学了?我家长春还没回来。”她是四川与贵州交界处的人,说话带着浓浓的川音,虽高低顿挫,却柔软得像水,我曾奇怪长春咋会叫北方那座城市的名字。长春说话完全没有一点儿川音,四平八稳的,就像我,吴红梅……我们说着没有地域性的话。我“嗯”了一声,她又消失在厨房里。

一会儿,她提着装满豆汤酸菜的桶,热气腾腾地走出来。她没有穿外衣,只穿着一件发黄的半袖汗衫,一对硕大无比的奶子活蹦乱跳地在汗衫里晃,像两个滚来滚去的篮球。这让她的身材看起来很不协调,像两头被捆扎束缚住中间却膨胀开来的麻布袋子。

顷刻间,我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为这样的发现和看见,罪恶感频生。见我盯着她的胸看,她恼怒了,骂道:“死女子净看些不该看的东西。”就迅速拿衣服穿上,并认真仔细地一颗颗扣扣子,直扣到脖子下面最后一颗,她是我见过扣扣子最认真的人。穿好衣服,她又啪啪拍打几下,确定衣服的妥帖后,才走到长春爸床前,费劲地把长春爸从床上抱到轮椅上去,再把装满豆汤酸菜的桶,放在长春爸轮椅后面的踏板上,就推着去基地的菜市场卖。他们没要配钥匙的钱,只说让我赶紧回家。

他们走远后,我才心慌气短地回家把钥匙给母亲。我没有说不要钱的事,我怕母亲问起,我会啰啰唆唆说一大堆话,会忍不住把长春妈胸大的秘密告诉她。但这件事却折磨着我,我的错误首先是不该发现,女孩子怎么能有这样的发现?可我就是发现了,其次就是不该把这个发现告诉吴红梅。我说:“长春妈的胸那么大。”我比画给她看。

“哈哈哈哈!”吴红梅笑弯了腰,她说:“你以为就你看见了,傻瓜,看见也不要到处说嘛。”很快,这个妖精就把我的话告诉了长春,长春开始不理我。

我开始明白自己的样子,这让我越来越不自然,越来越孤单。大哥看出这一点儿,无限悲悯地摸着我的头说:“可怜的家伙,长大怎么办?”长大?我能长大?我已经预感到我长不大,或者他们看不见我长大。现在不是印证了和我一样大的人都老了嘛,他们脸上的皱纹岂止是三道,简直是皱纹密布。

长春彻底和我疏远了,他变得深不可测,尤其他那双迷人的大眼睛,它们绿莹莹的,有时像猫有时像狼。这更让我着迷,觉得这是深奥,是看不见的远方的丰富,就像我,越来越不说话的背后,谁知道我在看冥界。但长春不这样认为,他是彻底觉得我怪,或者我不像女生。我不穿红衣服,母亲也从来没有给我做过一件红衣服,她好像忘记我是女生,把这方面的心思都放在大姐身上。

吴红梅自始至终都爱红色,包括她的嘴唇,她会用廉价口红把嘴唇涂得猩红,然后穿着大红衣服招摇在大马路上。她的漂亮使她醒目又放肆,这招来不少小伙子的围攻,她却一点儿也不在乎,张口就说长春是他的男朋友。这时候长春已经不读书了,他顶替父亲做了一名木工,就在吴红梅父亲的工区里。刚开始领导说:“做电工吧,电工相对清闲。”长春说:“不,我要做木工。”他喜欢戴着安全帽站在高高脚手架上看图纸的样子,其实是他觉得这样子有文化,再说,谁愿意走父亲的老路。长春成绩好,但他注定不用操心考试就会有工作,他是父亲的接班人。

吴红梅也没有读书了,她在等着嫁人,她一生的使命似乎就是嫁人。她首先想嫁的人就是长春。长春出事后,她就无所谓了。我则稀里糊涂以全校最高分考入技校,母亲说:“就填技校,稳妥。”还说,“大姐在老家耽搁学习已经待在家里,你得赶紧有个工作滚蛋。”毕业后我就滚到长春所在的工区做了一名钢筋工。这是我人生最难忘的日子,我不知道该用重生还是结束来形容。在这里,我的怪异被彻底挤压到头顶,我知道这是危险的信号,要么爆炸泄压,要么疯掉。

我讨厌这个工作,它让我因为力量不够而无所适从,我忘不了因抬不动绑扎好的钢梁,差点连人带钢梁扎进一人多深的梁槽里;忘不了弓背驼腰背水泥,水泥却从头顶翻滚出去;我努力推装满砂浆的车,像那些力大无穷的人们推得飞快,以示自己存在的理所当然,但常常因一个小包的阻挡,掌控不住翻车,车把手打在我的下巴上,好多次我都以为我的下巴飞了……我怕提升架,怕这个毫无遮拦的大家伙突然失控打滑掉下去,无论站在上面还是下面,都会瞬间变成肉泥。我怕东风大汽车,怕它威猛高大的车身,它的轮子就有我高,每次面对它上下总是令我胆战心惊,我得赶紧找好支撑点,再跳起来寻找手能够抓住的地方,然后快速爬上去,我怕慢了轮子飞起来把我卷走,那些开车的傲慢的家伙根本没有看见我是女生。当然也有女生坐在驾驶室里,她们不是妖精就是女王。我尤其怕那些嘴,那些心,那些流成河的汗……怕自己被当成强盗,厚颜无耻地抢别人碗里的饭吃。

在这里,因为力量的悬殊,我的无能和怪异达到顶点,越发不说不笑。这给了那些嘴皮子发达、又成长快速力大无穷的家伙们任意指责的权力。他们说:“丑家伙,你能干什么?你什么都不能干。”尤其是吴红梅的后妈,作为钢筋班资历最深的大妈级人物,她有权训斥和骂人。那时候班组开始优化组合,我被她勉强收编,这让她的破锣嗓子得到尽情发挥,动不动就冲我吼:“你,你,你,快点,不要因你一个人拉慢了大家的进度。”她在说完这话后,屁股一歪,就坐在地上等。如果等了片刻,我绑钢筋的速度还是跟不上,她干脆暴跳起来,丢下钢筋到工棚里躲太阳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在楼板上暴晒。我不怕晒成干鱼,但我怕被人一脚踹下船。可是我不是蜗牛,绝对不是。

长春在旁边看图纸,他已经是木工班班长,他趴在楼板上看图纸的样子简直帅呆了,我好羡慕吴红梅可以肆无忌惮地说他是她的男朋友。更重要的是,他和我一样年轻,但没有人敢轻视他,包括吴红梅的后妈。他就像一颗力量巨大的磁石,吸引所有人向他靠拢,每个人都相信他前途无量。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强烈幻想自己是男生,或者把头发剪短戴个帽子混进男人堆里,这样子谁还敢对我吆三喝四。可是,这样的幻想在一天的清晨被打破了。哦!长春,他怎么可以不听我的话,去做那样的事?

长春要去帮吴红梅打架,他拿着钉锤愤怒的样子简直像一头狮子。我说:“别去,他们人多你打不赢。”长春不听,他用狼一样的眼睛看我一眼,就骄傲地离去。我被他的狼眼剥离得真像一条干鱼,干瘪得无地自容,却闻到了血腥的味道。巨大的恐惧和悲伤袭来,就像四岁那年闻到死亡。我追上去,固执地说:“不要去,会出事的。”

这回长春的眼睛变成了猫,水汪汪的。他轻轻拉拉我宽大的藏蓝色铁路服说:“别老是穿你姐的,领工资去给自己买件红衣服。”

红衣服?是在暗示他喜欢红色,也就是吴红梅?可是她不吉利,不吉利。

我一直不相信长春和吴红梅在谈恋爱,吴红梅妖艳得刺眼,长春却深邃得望不到边,明暗相容怎么合适。但他还是走了,头也没有回。我极度地不安和烦躁起来,就悄悄跟在长春后面来到小河边。事实上吴红梅骗了长春,根本没有人摸她的胸,也没有人等在小河边打架。夕阳里,只有吴红梅火红的纱巾在大风里飘。长春说:“人呢?”吴红梅粲然一笑,就把火红的身体靠向长春,她踮起脚尖,扬起鲜红的嘴唇,满脸火红的明媚对长春说:“我就想试试你,看你着急不?”

长春早已不是学校那个白面书生了,他的脸,他的胸,他的膀子,他狼一样的眼睛,都被太阳烧烤灼黑,散发出油亮的光泽。他故意敞胸露背粗野狂放地来,以示他的力量和权威,却被吴红梅告之都是假的,只为迎接她火红的胸脯。长春被激怒了,他狠狠地把钉锤砸在地上,狼一样扑向吴红梅,把她按倒在河风狂吹、乱草铺地的河坎上……

“哎哟……长春,你要做什么?”吴红梅叫起来,颤栗而尖锐。“长春……”她叫着,“你弄疼我了……”

“你……不是喜欢叫嘛,喜欢叫……你叫……叫……”

“啊……哦……”吴红梅果然大叫起来,“……长春……你抱过安平吗……没有对吧?没有……”

“不许提安平,不许……”

……

天呐,我感到无数刀子向我刺来,它们寒光闪闪冷漠无情。我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跟来?活该,蠢蛋!

我站在泉水边,隐蔽在齐腰深的草里。那时候到处都是这样疯长的草,不像现在是平整的路和花园。我躲着,一步步后退,最后退进水里。水源源不断地从砂岩里冒出来,一股股冲刷我的脚背、膝盖,冰凉刺骨,我却感到浑身灼烧滚烫。我的眼泪,它们像烧红的金球,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这是我第二次哭。我哭着,紧闭双唇……

第二天,长春就从百米高的架子上摔了下来,像水一样砸在地上……

那时我正和吴红梅的后妈较量。她正在气急败坏地教训我,说我绑的钢筋不直,大小间距不匀称。她戴着白色纺织帽,蹲在四楼的楼板上不停地摔打长长的板筋。六个圆的板筋就像蛇一样,从她那头跳到我这头,带钩的钢筋头,就狠狠地打在我已经被扎丝划烂的指头上,鲜红的血顿时流了出来,滴落在太阳灼热的铁板上,很快凝住。

我愤怒异常,却不敢吭声,我怕她把我的优划掉。这样子回家,怎么跟母親交代?

“老巫婆,老不死的,老变态……”不知道是什么力量的催生,我第一次勇敢了起来,在心里恶毒地咒骂她,虽然那时候她也不过四十多岁,就像现在的我。但在二十岁的我的眼里,她已经太老,老得皱纹密布眼瞎耳聋,老得思维混乱鼠目寸光,她就是恶毒阴险、刻薄坚硬如钢筋混凝土的老巫婆。第一次我没有诚恐诚惶地顺应,我捂着手没动,用沉默以示对抗,任她继续摔打钢筋,继续指手画脚,继续从容说笑融进所有人的目光里。笑声在血味弥漫的风里四处飘。

就在这个时候,长春从那座百米高的建筑物上摔了下来,当场毙命。那座建筑实在是太高了,我在楼板上都要抬头仰望它。当长春接到任务,率领四人小组,一层层支模加高的时候,我曾无数次换算它作为楼房的高度。三十层?四十层?它高而陡立,因此它有两个死亡指标。可是,为什么要有死亡指标?为什么是长春?

我的恐惧大过了悲伤,山崩地裂的感觉,竟然是以长春的死来化解。长春,我就说过她不吉利,为什么还要去碰她?

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情,都放下手里的活路仰望那座建筑,就连刚刚还火气冲天、恨不能踹我两脚的吴红梅的后妈也怒气顿消,露出一脸的惊惧。她大张嘴巴,缓缓站起身来,那顶白色纺织帽就像蘑菇一样顶起。

十一

提升架没有人开了,瓦工和木工们都跑了下去,人们都在向那个方向拥,潮水一样,楼板上就剩下我一个人。我要不要也跑过去?还是不要了,长春已经看不见我了。真安静呀!我就喜欢这个样子,一个人想,一个人看,一个人走。

我走到楼板的边缘,双脚垂吊到墙外面坐了下来。七层高的楼房,已经盖到四层,外面被钢管脚手架牢牢围住,还有一层绿色安全网罩在外面,长春摔下来的建筑就在不远处立着,它一枝独秀地耸立在那里,像一根箭插向天空。我看见长春背着木工包一层层加高它的样子。已经是最后一层了,最后一层怎么会掉下来?

长春,不就是停电吊笼不能运行,要多等几个小时才能下来嘛,你着急下来要去哪里?你不知道那么高的地方风有多大吗?那些钢管支架又有多滑?你会像断线的风筝被大风吹走。我倒愿意你可以像风筝一样轻,那样就能随便挂在哪棵树枝上。可你是人,年轻气盛密集结实如石头的人,怎么能乘风而去……

长春,你这个可恶的家伙,你定是被魔鬼附体不知来路,否则怎会一头撞去而忘记曾经说过的话。还记得那座螺丝山吗?现在都叫文笔山了,它已经被无数高楼包围,成为城市中一道骄傲的风景。你曾坐在尖尖的山顶上,面对夕阳镀得通红的红砖楼房,满腔抱负激情昂扬,说:“将来这里会变成城市。”我不信,说:“那要等多少年?”你说:“等我们长大。”我们长大了你却独自去到另一个世界。长春,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我真愿意天堂有路,或者天梯,我高高举起的双手,可以给你指路,那样你就可以回来,看见你画地为牢的那座建筑已经不是最高的了,你投身为河的地方鲜花满地……

哦!我看我是疯了,即使是鲜花我也不要它是红色,我把这一切的罪过都归咎于红。我讨厌该死的红色,魔鬼的红色,妖媚的红色……天蓝得好奇怪啊,一朵云彩都没有,炫目又辉煌。长春,你砸在地上的血,一定和我流在铁板上的血一样,瞬间凝住,血就不会那么红了……

那天,我没有哭,我觉得哭是吴红梅的事。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直想得脑袋空洞身子轻飘起来,我觉得快要昏昏欲睡了。就在这个时候,空旷的楼板上居然有人在叫我,像风带过来的声音,她说:“你在做什么?小心掉下去。”

是老巫婆,她从来不叫我的名字,总是“你你你”或“喂喂”地叫我。她没有走,或者因为我而重新爬上来,真是难得。但我懒得理她,渺小怯弱讨好她的时候,她以为她是我的王,可以轻易主宰我的命运。滚蛋吧,长春都不在了,绿都变成了焦躁的黄,我不稀罕。

“问你呢!”见我没有动静,她提高了声音,并走到我的身后,用她那戴着严谨白帽子的头俯瞰着我说,“快走吧,今天不干活,下班了。”

哦!老巫婆的普通话竟然很动听,没有了破锣的声音。可是我能做什么?自杀?纵身一跳跃下去?鬼话,我在看河。就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了一条海一样宽广、平静、深邃又清澈的河。它轻荡涟漪,无限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脖子、脸和眼睛。沉浸在这样的河里,我感到从没有过的轻松自由,如鱼得水般在这条河里沉浮。上面,是长春摔下来的那座建筑,它孤零零地立在水面上纹丝不动。下面,有油毛毡房,红砖房子,那棵曲里拐弯的树,小路,猪圈,围墙……还有长春,他也像公那样变成了鱼,纵身一跃,跳进这样的河里。我也要跳下去。于是我跳了下去,很快淹没在这条河里,从此再也没有人认识我,直到现在。

现在,母亲已经很老了,她已经八十岁,老得不是她吼我,而是我吼她,尤其她用那雙皱皮姜干的眼睛还在怀疑我长大与否的时候,我就斜靠在红砖墙壁上吼:“老都老了,不要再管年轻人的事。”大哥也老了,他似乎比母亲老的还快,走路都成问题。但他的头发仍旧黑油油的,没有一根白发,这让他看起来年轻又苍老,像在交界处挣扎。

长春爸在长春走后的第二年也走了,留下长春妈和二妹。长春妈依旧穿着那件深灰色外衣,衣领仍旧扣得严严实实的,头发还是那么短,还在卖豆汤酸菜,还生活在那栋双开门平房里。前段时间上头来人规划要拆掉老房子,拆掉门前的花园和树,只留下齐刷刷的大门门槛。长春妈还是没有搬走,她说再等等,这一等又是一年。奇怪的是,她似乎定格在我看见她奶子时的那个样子,不年轻也不苍老。那对硕大无比的奶子没有松软垮塌,依然膨胀地挺立在胸前。

吴红梅家的房子还在,门口的红砖都变得黢黑发亮黑咕隆咚的,像一个山洞摆在那里,依旧没有人愿意上去。她家的人一个个都不知去向,先是吴红梅,最早说是嫁人,后又再嫁,不知道嫁到哪里去了。老巫婆肯定老死了,她老的速度惊人,我见过她一次,仅仅十年已是满头白发。那时我就在心里打赌,她活不过红砖楼房。

至于我,最大的变化就是,有人开始温和地叫我安平,或安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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