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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度

2017-03-09陈秋谷

西部 2017年2期
关键词:果儿朱家稻田

陈秋谷

要把什么献给你?我的孩子,自己,青春,时间,和事件,还有那树一样茂盛的死亡之后又被获得垂青的某种命运?还是连同这些东西一起经过的某个决定?依我看,此事值得写下,而且评论。

——余果儿

1

深夜,一轮下弦月垂下来,将余果儿从地面上吊上去。余果儿的脸,像树枝一样骑在一轮透明的洁白里,从另一个角度望过去,余果儿像一株正在开花的野薄荷,浓绿,娇嫩,抗拒,而纯洁,在挨着月亮的光影里,透射出一股清冷的美。

就在这美里,有一部分是空格状的,如同余果儿站在地球上,与月亮之间确实存在的那段间距。余果儿的手,自然地弯垂着,肤色中的光感涌起一种感伤的征兆。余果儿看着自己白白的两只手,直直地伸展在月色中,那手形,显得如此任性,一股孤单的感觉立刻从余果儿温热的体内一丝丝、一缕缕地抽离出来,吮吸着余果儿投射在地面上的单薄的身影,余果儿的心唰地一下又热了。怎么能不热呢,在朱家团庄,像她这样的命运,活着就可以了。

被母亲撵出家门的时候,余果儿的身上穿着一套白底碎花的棉布睡裙,睡裙是喇叭状的,深夜的风,从黑沉的天色里装进口袋,汇聚在余果儿的小腰上,酸楚楚地抚摸着余果儿肌肤上那层厚厚的寂寞与空荡。

余果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以前,每当余果儿遇到什么伤心事时,她总是会抱怨生她养她的这个朱家团庄,现在,余果儿不会再抱怨了。一个女人,带着一个不明不白的孩子,活,不能好好地活,死,也未见得能好好地死。干脆,就着脚底下这片天地,能移多少寸,就移多少寸吧。不就是一个白稻田嘛,他回来就回来吧,大大的朱家团庄能装下一个余果儿,多一个白稻田也不会憋死。

想到这里,余果儿靠在窗户台前响亮地打了六七个火热的喷嚏。打完喷嚏,余果儿一提裤腰,扯下糊在窗户上的塑料布,打开窗户,一抬脚,侧身就翻进了自己的屋。

与生活在朱家团庄的其他女人不一样,其他女人需要的是慢慢学会顺从男人与土地,而余果儿,既不顺从男人,也不顺从土地。因为没有男人可以顺从,更没有土地要她顺从,余果儿就拣了一个她似懂非懂的家伙顺从着,这个家伙叫命运。

在朱家团庄生活着的女人自有其特殊的命运可追寻。有的女人拥有桃花命,一生灿烂无比,不仅是无数农场男人的夜梦,而且连朱家团庄的土地也给予其无限偏爱,即使死到临头,烂在泥里,连身子底下的烂泥也能化腐朽为神奇,无论多久,也能在埋葬的故事里,重新火起来。有的女人拥有沙枣花命,五月飞黄花,六月打绿肥,夏天一过,金秋十月颗颗果实都圆圆滚滚,这些女人能吃能干,浑身带刺,刀子嘴豆腐心,一般来讲,是某种不争气的男人的后盾,一生勤俭持家,不缺爱情,更不缺亲情,至于故事,有,也罢,没有,也罢。有的女人则略有些不同,她们更像是拥有海棠花命,种在院子里,充沛的雨水和迷恋的手指不厌其烦地侍候着,枝干笔直,叶子繁茂,花期绵长,朵朵玫红夹杂着粉嫩与赤白,看着眼馋,却摸不得,碰不着,远远看着,有些许神秘,近了,就不美了,变得伤人伤己。当然,也有类似于馒头花命的女人,这类女人占有着朱家团庄相当大的比重,易栽易活,粉白透红,冬眠春醒,夏旺秋火,好比那欢歌笑语的农场生活,男人岁岁年年就一个,土地日日月月就一块,于是乎,男人和土地一样,被这类女人摸着了脾性,领悟了要领,真是越养越肥,越老越红。

与这些女人花相比,余果儿就不是花了,余果儿选择命运这个家伙做伴后,余果儿就是朱家团庄里的一堆马粪,闲散在戈壁滩,任凭风吹日晒、电闪雷鸣,总是那么黑漆漆一小坨,不成气候。

有时候,静下心来,余果儿就把从前的事情拿出来回忆一下,虽然总觉得不道德,但回忆是无法间断的,当你的生活完全失去色彩,曾经亲手画出的那团鲜艳会把记忆悄然打开,你就像一个染色体,陈列于此,有些悍然,也有些自满。

窗外的夜扑腾到余果儿的床铺上。要不了多久,余果儿就会入睡,从色彩里跳跃出来的浓浓的野薄荷味,会在她回忆的梦里引发她对人生新的定义。每当余果儿的鼻窦炎复发时,她常常用这种香味来提神,告诫自己,做人要老实。哎,在那熟悉的香味里,余果儿对着黑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是轻柔的、随意的,却也是真实的、开明的。这叹气声,听上去,是为她自己,细品品,却像是为了白稻田,一个二回头的男人。

2

二回头来找余果儿的白稻田,盛气凌人地站在余果儿的家门口,斩钉截铁地对余果儿说,我就在那个坡底下等你。

哼,就在那个坡,还就在那个坡底下,还等你,哼。余果儿嘴里嘲笑着那曾经的故事,出于做人的基本礼节远远送给白稻田一个善意的笑。十年了,白稻田还像当年约余果儿时一样自信,只是作为男人,进了大城市后,肤色养得过于白净,如早熟的提前脱了皮的一粒稻米,露出了令人心軟的瓤。在短暂的对视里,不等余果儿有所反应,白稻田已经留下一个厚实的表达着坚决索要结果的背影结束了他们之间十年后的再次相会。

倒是余果儿的母亲不解气得很,这个丈夫英年早逝的中年妇女,依稀保留着年轻时的美,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家庭过客,顺手把窗户台上的那片烂塑料布扯了下来,揉成一团,往院墙上的破洞里狠狠一塞。她一边塞一边数落着,这窗户上糊的塑料布,年年糊,年年烂,新疆的风大得很,一天到晚不着调地刮。我看,就是把金子糊到窗户缝里也没用,反正是糊什么烂什么。说完了,母亲也不看自己的女儿,又一股子风似的卷到院落的棚底下,从一根粗壮的铁丝绳子上收拾起孙子的衣服来。

余果儿的意识停留在白稻田和母亲的对峙里。这两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手柄,一个往左转,一个必定会往右旋,她就夹在那轴承里,定定地受着两头传来的那些蛮横。

哼哼,余果儿又禁不住暗笑了起来。坡,哪个坡?那个坡!还要在那个坡底下等我?哦,对了,那里还确实是大海子水库旁边的一个坡哎,一个隐蔽的坡,一个暗暗算计着命运女神的坡,下滑坡,坡哎,了不得呢,天公做了个美,无故在此长出一段下坡路,好人上去也会闪着腰呢,哼哼,真是好坡。

哼,那就坡一个呗。嘲笑到这里,余果儿的心思已经明朗起来了。

进了屋,锁上门,洗个澡,梳个头,打开柜,穿上衣,照个镜子扑个粉,走人呗。

屋子外面秋风作响,滑溜溜皮肤一阵爽。余果儿骑着自行车快快就赶到了坡底下。到了坡底下,却不见个鬼影。余果儿在坡底撑开带来的布袋袋,顺着水渠择起了野椒蒿。秋天的野椒蒿长过了头,叶子发硬,秆发白,只能择些略显软的,就着太阳光晒晒捣成粉末调汤面片儿吃。

择着择着,就听见白稻田在身后不远处喊,果儿,果儿,余果儿,是我。

哼哼,还是那个人,还是那个叫法,还果儿果儿地叫着,叫得有些霸道。快刀斩乱麻,余果儿收了手,胸前挂个花布袋袋,坠到肚子上,好像十年前正在怀孕的她,一步一步向白稻田走去。

把那个东西取下来嘛,像个啥样子。白稻田看着花布袋袋,显得很不耐烦。

余果儿取下花布袋袋放在自行车的小筐里,腿一抬,胯一扭,滚圆的屁股压在车座上,笑眯眯地看着白稻田说,咋一个人来啦?余翠香没跟着?

白稻田的喉咙在太阳光下紧张地一鼓,半晌才对余果儿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夫唱妇随嘛。余果儿没心没肺地说。

余果儿我给你说,这也就是你,要是换成别人,你试试。白稻田有些气闷地说。

听了白稻田的话,余果儿忍不住一串放纵的大笑,笑声从她仰起的脖子里直戳戳飞进草丛里,一群鸟雀从红柳丛里飞身而起,叽叽喳喳很是生气,扇动着翅膀逃了。也真是,人在这里商量两个人的重大事件,鸟也在开家族例会,人永远都是那么自私自利的,活得顾不上顾及鸟儿的家事。看着这群飞走的鸟雀,余果儿趣味全无,觉得白稻田的离开与回来都是那么不咸不淡的,无聊。

说吧,找我出来,啥事?余果儿说。

你知道的。白稻田说。

我知道什么?

你什么都知道。

话说到这里,就剩下结论了。

行,随你,孩子你带走,今天就可以。余果儿说。

白稻田从草坡上站了起来,听到余果儿的决定,他忽然失去了方向,他在草丛里左右转了几个圆圈,最后还是冲动地走到余果儿的对面,一把就把余果儿搂进了怀里。十年不见,一搂见高下。

3

次日深夜,余果儿彻夜未眠。十年了,一直跟着奶奶夜睡的孩子第一次和她同床而卧,她从未如此长时间、近距离地看过她的孩子。在此之前,余果儿的眼睛总是在落到孩子身上的前一秒钟就快速地撤离到别处,她甚至不愿意细细地看看这个孩子到底长得如何。她的眼睛总是落到了其他人身上,或者被马粪似的命运扯走了。但是,余果儿又不傻,她知道自己万万不能深看她的孩子,就像一个人不能时时回头紧盯住自己过去的命运一样,她无意,也无暇去回头。

秋天的下弦月像把豎琴,人们把暗伤架在空中,放进琴弦,心思轻轻一拨,风也就有了别样的情绪。余果儿和衣坐在窗前,这样的光阴伴了她多年,夜半时分一人独享做人的难处,次数多了,心境也就困了,不想深究何谓快乐何谓困苦。看来,做梦和回忆应该是构成女人日常生活的两把梳子,一把梳理白天的凡愿,一把梳理梦里的寂寞。哎,在这寂寞里,少什么也不能少了爱情啊。哼哼,爱情,扎根在朱家团庄的一枝破苗,人工肥一施,烧死,农机肥一施,旱死。在这预示着诀别的秋夜,余果儿不仅回忆起自己的那棵破苗来,那被移植过同时又被嫁接过的爱的独苗。

十年前,在朱家团庄大海子水库的堤坝边上,余果儿曾经亲历过白稻田同志的坏。那时候的白稻田,几乎就是经验的象征。他,衣着干净,语言精练,胸怀大志,眼光迷离。对,眼光迷离。在面积不大不小的朱家团庄里,用一双迷离的眼睛,忧郁而迟疑地看着余果儿。

我没办法娶你,你也看出来了,你妈和外地人有仇,和我那简直就像是仇人中的仇人,怎么娶?听说你妈年轻的时候和你一样,喜欢我们这些从外面来的人。从外面来的人是什么人啊?那就是从新生活里来的人,就是你们这些女人的天眼啊。天眼,你知道吧?这是一个新词,余果儿不知道。所以,白稻田就露出了大获全胜的霸气的微笑。

你怎么知道我妈的事情?余果儿很是不服。

你妈年轻的时候喜欢过你们朱家团庄的一个外来户,开商店的,那商店叫一个大啊,进去要走一阵子才能看见那收钱的主儿……你看看你妈现在这样儿,魂虽然没了,可是那优秀的底子还好好的,还活着,洋气得很。

就你,还新生活?余果儿扫了一眼白稻田,声音已经变得极其不屑了。

嘿,你还别看不起我,你不是你妈,我也不是那开商店的。我是我,你是你,咱俩可不一样得很。白稻田说完,用右手食指在余果儿粉白的脸颊上弹了一下,表情很是疯狂。

余果儿低下头,很难堪,悄悄回了一句,谁知道谁是谁呢?就这么一句,就把白稻田惹火了,从骨子里一直火到嘴巴上,把余果儿浑身上下火了个遍。

第一次约会是白稻田主动。在农场外围的一排白杨树下,白稻田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英挺的身子骨斜靠在杨树树干上,一副英雄难过美人关的臭架子,好像他们之间的爱情已经发展到了不得不冲破家庭阻力的劲道。

再说,还有一个林大忠。白稻田把双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在自己脸上搓了一把。

那时候,余果儿已经有了未婚夫,是朱家团庄的护林员林大忠。朱家团庄的场长王景田给余果儿做的媒。介绍完没多久,场长王景田就安排余果儿和林大忠办了订婚宴。场长王景田在订婚宴上对余果儿说,林大忠找了我好几次,林大忠是个好看林员,爱树,爱农场,爱你余果儿,林大忠真是一个贴心贴肺的儿子娃娃(新疆方言,意为男性忠诚、仗义)。林大忠跟我说了,他是非你余果儿不娶啊,余果儿姑娘,这个情况就比较严重了,我非常担心你们这样发展下去,有一天我们计生办会弄出大动静,所以,我立刻答应林大忠同志了,一定让你余果儿同志欢天喜地地嫁给他林大忠。

幼年丧父之后,生活在单亲家庭里的余果儿就养成了一种惯性思维,一是她信不起男人,二是她信不起土地。这两样东西,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在朱家团庄她看多了,也经历多了,多少还是懂那么一点命理的。这样一来,即使在农场人眼里,她余果儿已经是林大忠的人了,也像是弹在她眼皮上的一粒沙,她眼睛一闭,就把这粒沙挡在门外了。至于林大忠的相思、林大忠的痛苦、林大忠的忍受,这些在余果儿看来,也是无所谓拥有,无所谓放弃的。在等待和林大忠完婚的那段日子里,余果儿就这么放任自流地过着她姑娘家的小日子。

说起余果儿当时的工作,也确实还带着那么点小意思。归根结底,余果儿的工作就是两个字:看井。

看井这份工作,原来由一个七十多岁的孤寡老人杨老汉做着,十年前的秋天,大概也是杨树金黄的季节,杨老汉去世了,人们一谈起杨老汉的死,就觉得杨老汉是为了农场的那口井去世的。那井,杨老汉看了一辈子,整个农场的人们都在用着那口井,据说,那口井少说也有二十年了,按照当年打井人的预测,那口井真正是打到了水眼上,农场大大小小加上外来户近三四百号人,至少能用上三四十年,没承想,用到第十五年,就开始细水长流了。这还了得,把看井人杨老汉愁死了,四处找人询问究竟,最终也是杳无音讯。杨老汉就守着那口井,做梦都想让井口喷出来的水流能变得粗一点儿。到了第二十五年上,那水细得就抖在人的心尖尖上,稍不留神,就从心尖尖上流过了,一点儿精气神都存不住了。

完了,杨老汉逢人便说,这口井,和我一样,阳寿尽了。

井快枯的时候,朱家团庄就请来了白稻田。

为了造福百姓,场长王景田坐着火车专程从遥远的四川请来了一支打井队,队长便是白稻田。请来白稻田,场长王景田激动了好一阵子,场长在团部大大小小的报告会上重点推荐着白稻田的打井队,千言万语汇集成一句话,白稻田的打井队是从都江堰请来的。

场长王景田要求白稻田同志一口气在朱家团庄打下三口井:一口井专门用来灌,这样一来,农场里的菜,农场里的地,农场里的树,还有农场里的花,统统都活了;一口井专门用来洗,这样一来,家家户户的女同志们洗洗涮涮一辈子用水都不愁,女同志们如果相安无事,农场也就永远太平;一口井则专门用于喝,你想,人一辈子得喝多少水啊,农场几百号人,要保证大家喝得上水,那绝对要打一口专供人喝水用的井。那年月,谁还有王景田这样的胆?!

借着王景田的熊胆,技校毕业正在机关宣传科里打杂的余果儿就被安排到了三口井上,她负责看护农场里正在打着的那三口井。原则上,余果儿负责看着白稻田的队伍如何为百姓打好井,实际上,自从余果儿掉进白稻田开好的井口后,原则基本上就消失了,剩下的是默契。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余果儿正围着井口看着一股股的黑泥水往上窜时,不小心滑进了井口里,当时打井的机械还没有停止作业,滑进井口的余果儿下意识地用双手抓着钢丝绳子顺着机械转动的速度做着逆时针滑行。白稻田一惊,完了,要出人命了。关闸,捞人!一堆人冲到井口沿上,把糊着泥浆的余果儿从钢丝绳上生剥了出来,躺在白稻田怀里的余果儿如同一个泥塑的大花生,把泥塑的壳剥光了,红润润的仁儿直不棱登蹦出来,细细一口气从泥嘴巴里吐出来,对着白稻田惊恐万状的脸涨起一个泥泡泡。老天爷啊,命还在呀。

这件事情对余果儿和白稻田来说,就成了命里安排好的另一个缘。尽管余果儿拥有着林大忠的一腔相思和一桌訂婚宴,但与白稻田的救命之恩比起来,相思和订婚宴变得无限单薄。于是,余果儿就迎来了白稻田的某种恩爱。先是暗示,接着是明示,最后就是顺理成章的命令。单身男女相互约会,女方一旦接受了男方的命令,睡觉也就成了命令的一部分。睡觉这个东西,只要开个好头,热火朝天也就在所难免。

于是,名誉上,余果儿还是林大忠的人,暗地里,余果儿就成了白稻田的人。成了白稻田的人也没什么不好,就是白稻田总是有意或者无意提到林大忠的名字,语气厚重而无奈,好像林大忠真的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当当脆响的铜铸大钟,只要白稻田敢碰一下余果儿,铸铜大钟就会响彻十八里外。

4

白稻田把孩子接走时,余果儿正在四处寻找一个好哭处。这些年来,余果儿极少哭泣,眼泪对她来说比金子还要金贵。不哭的后果,是她的眼睛和乳房经常彻夜胀得难受,以至于她这两样东西近看水莹莹,远看鼓囊囊。孩子一走,余果儿需要在自己身上开渠泄涝。

余果儿出门时,秋月满盈,亮堂堂的月光一路照着她的影子,温存得很,这光,这影,这柔,开始缓解她急于想哭的欲望。她按照事先想的,先是来到了那口井旁边。到了井口沿上,喷射成白水柱的井水发出痛快的笑声,这情形,更是缓解了余果儿欲哭的压抑。然后,余果儿就近奔进了一片榆树林,这片榆树林是林大忠的最爱,因为挨着井口不远,根系生长得格外庞大,树干有脸盆般粗细,一树的枝枝杈杈紧锣密鼓地织成一张大网,树底下铺着一层青绿的草被,这被,不必多言,想当年也为她和林大忠效劳过几回。

到了榆树林,按道理余果儿可以放声痛哭了,就在眼泪即将要夺眶而出时又自动撤了回去。不用想,在榆树林里,余果儿猛然间觉得自己从来就不是个人。一想到那孩子的离开,竟是林大忠此生最大的愿望,余果儿一下子后悔自己怎么奔到这里来了?怎么一伤神奔进了林大忠的得意里。

最后,余果儿无处可去,余果儿只有到那个坡底下小坐片刻,孽是那个坡底下做的,罪也要到那个坡底下来受。

余果儿来到那个坡底下时,一团白云扫在秋月的脸上,隐隐的把余果儿的坐姿也团成一团,煎在草丛里。情绪奔放到此,无论如何也要掉点眼泪的,奇怪的是,酝酿了好久,眼泪也没有流出来。

你就不是个人。余果儿冲着夜色骂了自己一句。

你就不是个人。余果儿又替林大忠骂了自己一句。

你天生就不是个人。余果儿的脑海里,母亲的形象间或一闪,余果儿忍不住又替母亲骂了自己一句。

你不是人,你生我干嘛?孩子的骂声也跟着冲进余果儿的耳朵,听上去不像是骂,像是要弹起小调了。

哼哼,人……是人又怎么样,不是人又能怎么样?余果儿默默地质问自己,舌尖顶在牙齿缝上,就快要说脏话了。

忽然,十年前,白稻田在这个坡底下说过的一句话扑出来,打在余果儿的嘴唇上:不是人的女人最吸引人。想起这句话的余果儿忽然间热泪盈眶,打湿了脸庞。

是的,十年前,也是这样的秋色,白稻田把余果儿扔进一堆野薄荷丛里,透彻心肺地把嘴巴给了余果儿。那天夜里,没有深度接吻经验的余果儿,在猛烈的挣扎状态里跌进身旁的一丛骆驼刺中间……和白稻田接了个热吻后,余果儿一连几天直不起腰来,后背上被母亲就着煤油灯抹了一层厚厚的蓖麻油,隔天再用小号绣花针把顶着白点的脓包一个个细致地挑烂,用两个大拇指甲一对压,再一挤,就乘势挤出了已经泡软了的那些骆驼刺。那些被血水泡过的刺,如同余果儿对白稻田的浓情蜜意,显得比扎进去之前更为粗壮而柔软。面对一堆被爱征服过的骆驼刺,余果儿的母亲冷漠地提醒着余果儿。

缺德的事,干起来时倒是乘兴而去,干完了就得败兴而归。母亲说着,表情厌恶地看了一眼余果儿。

谁说的?余果儿面红耳赤地反驳道。

噗——蜡烛吹灭了。谁说的?我说的。母亲在余果儿的烂脊背上击了一掌,气愤地离开了黑漆漆的房间。

没过几天,余果儿又被白稻田弄到了那个坡底。

那一夜,白稻田坐在坡底下,白的确良衬衫和浅蓝色中山装上飘荡着一股薄荷的清香,这在当年的男人身上是多么迷人而洒脱。还有白稻田的眼神,眼珠子深陷进一片进退两难的境界,退而求其次地看着余果儿的眼睛,这是多么危险,得到和失去其实是与他无关的,他只在乎迎面完成人性的引诱,而不是后背弯曲接应人生的责任。青春之所以迷人,甚至连迷失本身也显得波澜壮阔。白稻田紧握住余果儿的小手说,有的女人天生如此,天生就属于一些爱情故事,就像你。

你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两只手交揉在一起好久后,余果儿对白稻田说。

那时候,白稻田已经起身站起来了,跪到余果儿的身边来了。

一个姑娘家,要听话,知道吗?白稻田说着把余果儿搂进了怀里。余果儿哭了。余果儿是个打杂的,还没有正式工作,是农场里土生土长的农家人。可白稻田不一样,白稻田是朱家团庄机关正式请来的打井人,是个有技术的人,是“公家人”请来的“公家人”,一个都江堰上请来的“公家人”爱上她这个农家女,这让余果儿感觉到了一丝丝当姑娘的幸福和心酸。

别哭了,哭有什么用?白稻田的经验论及时地打动了余果儿,余果儿需要的,正是这种梦幻般的经验,在为人妇之前,茫然的,宿命的,追随着命运的遣送把自己放进风口浪尖的甜。情到深处时,白稻田说,余果儿,你记住,你是我的人,谁要是娶了你,谁就不得好死。

当时,余果儿太激动了,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后来白稻田选择了离开后,余果儿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谁要是娶了你,谁就不得好死!这相当于是一句带着爱情魔咒的盟约。

果然,也应验了。白稻田离开后不久,林大忠如愿娶了余果儿,不过短短一个月林大忠就死了,死得很诗意。在一场狂风暴雪中,参加森林消防救援队的林大忠和雪埋在了一起,似乎大雪才是他的新娘,为了这个纯洁的新娘,林大忠献上了宝贵的性命。等狂风止步、暴雪歇息后,被雪袭击埋入雪娘怀抱中的林大忠与他看守着的一堆上等木材睡在一起。死去的林大忠面相平静,神情安宁,像是回到了不认识余果儿的前世今生。

那一年,余果儿也没有哭,不是不想,而是没办法哭,因为她怀孕了。

回忆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幕幕,余果儿浑身一阵酥软无力,套句老话,这可真是十年弹指一挥间,多少往事都成灰啊。

5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余果儿养成了一种很不成体统的入睡习惯,每当噩梦惊醒,她需要把孩子的某件衣服快速塞进她的嘴里紧紧吮吸,直到衣服被她火热的口水浸个湿透,顷刻间产生一种难产般的疼痛后余果儿才又进入下一场噩梦,直到日上三竿,母亲怒火中烧呼叫着她的名字推开她的门嚷嚷着,余果儿,你是死了,还是活着?要不,你睡死算了。

每当这时,余果儿都要把手伸到自己的鼻孔下,看看自己是不是真死了。唉,手还能伸出去,这哪是死人干的名堂。于是,半死不活的余果儿便从母亲身旁拉过自己的孩子,轻轻地在孩子头上摸一把,说,妈在,没死成。

孩子被白稻田带走后,余果儿和母亲之间的亲情所剩无几。有一天,余果儿连接失眠了一周后,终于忍无可忍要求和母亲睡在同一个房间。余果儿提出这个要求后,母亲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表示赞同。到了夜里,余果儿提着她的枕头来到了母亲的房间。

母亲已经睡了,是真的睡着了。母亲蜷缩在床里头,满脸的皱纹里条条都像是埋葬着一些剔除未尽的雜念,这些杂念使她的脸部表情纠成一团,显出一种过分的困惑。有那么一刻,余果儿忽然觉得母亲其实已经死了,没有任何人的气息,就是一个普通的老人的投影或者剪影落在了自家的屋子里。忽然地,母亲吧嗒了一下嘴,皱纹里的条条杂念顿时舒展开来,神情松懈,像是要对余果儿的意外到来说上一句欢迎的话,还没想仔细,就被一生的全部努力困回去了,母亲又恢复了死去一般的气息,沉入她的睡眠,没有起伏的一点声息,身子更是一动不动。

余果儿抱着自己的枕头进退两难,是离开还是睡在母亲身边?余果儿向后退了一步,母亲在床上轻微地动了一下。余果儿放弃了,把身子往前一伸,爬到了母亲的床上,余果儿看也没看母亲的反应,迅速地进入了深度睡眠。

大概是半夜,也许是更早些时候,总之,余果儿醒来的时候,母亲正在床上胡乱地寻找着什么。那一刻,余果儿已经从噩梦中惊醒,可是在梦中发出的哭声还来不及马上刹住,因此在活人听来,那哭声未免有些过分的凄厉而决然。

什么也没有找到的母亲半跪在床沿边上,两只手支在她的膝盖上,一直盯着余果儿泪流满面的一张破脸。

出去。母亲说。

滚吧。母亲说。

余果儿的哭声并没有中止的迹象。这是一个女人醒来后,不小心被命运胀破了苦胆。

滚。母亲把她的意思重复了一遍。

余果儿停止了哭泣,用一双泪眼看着自己的母亲。透过模糊的眼泪,余果儿看到的只是一个半跪着的老人图像罢了。面对这姿势,与自己梦魇里拖延来的哭声,余果儿顿时感到了空前的可笑。有谁了解,在一个一直缺少男性的家里,两代女人,不,确切一点儿来形容,是两代妇女能够把命运支撑成什么样式呢?余果儿禁不住带着一双泪眼欢笑了起来,起先是无声的,接着就失了态,把无声变成了有声,节奏连贯而结实。

在余果儿结实的笑声里,余果儿的母亲就势冲了过来,大概这个老妇人已经端详了好久该如何下手,只要一扑上来,女儿就再也不是女儿,而是从她命运里分享出来的、超乎她想象的另一种耻辱与挑衅。对付这些大逆不道的词,最快的手段就是灭顶。于是,余果儿的母亲紧紧抱住余果儿的头,像是要从一棵青松上摘下一只意外缠绕到松顶的西葫芦一般,她对着那有意识、有情绪、有温度、有故事的一只西葫芦接连不断地做出一百八十度的摆渡,这娴熟的技巧,使余果儿觉得往事、林大忠、白稻田,还有孩子,统统都被母亲摆渡进了一片汪洋,他们从湍急的漩涡里溢出来,淌过一条长长的石头河,最后,落进了万丈深渊。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让你不要去招惹那些外面来的人?你偏要招!你招也就招了,你又整散了自己的家。现在,孩子也给了外面的人。你是人吗?我咋觉得你不是个人,活得像个下人一样。下人,你知道吧?母亲摇动着余果儿的脑袋、头发,来回转着,上气不接下气,母亲喘息着,把卷土重来的前尘往事灌进余果儿眩晕的双耳里。你当我是开玩笑吧,啊?都给你说了你小时候我曾经跟着外面来的人跑出去过,差点都跑到天涯海角了……我不也还是得回来嘛,回来又能有什么好呢?回来就把你爹整没了,啥都没了,一切都没了……你可好,你咋啥都听不进去?你是不是也和别人一样觉得你妈我就是个活死人啊?……你去死吧,反正活着也没有脸,死了一了百了!母亲最后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高昂而决然,好像她摇晃的是一具死尸。

次日清晨,倒是母亲先于余果儿起的身。

不,确切地说,是家里的两头肥猪起得最早。两头花肥猪,白底黑花,仔细研究,若隐若现的猪皮使白色的猪身透出朦胧的不易察觉的浅浅的粉,当猪在饥饿难耐里疯狂跑动时,在粉白色的皮毛里,一朵朵闪着亮光的黑花儿仿佛咆哮的呼喊抽打在飞动的尘雾里。

看着窗户外面拼命跑动的这两头花猪,余果儿激动不已,虽然自己活得不怎么上流,但比下流好那么一丈。余果儿真想立刻起身,快步走到猪跟前,和早晨就开始饥饿跑动的这两头花猪说上两句重逢的问候语,这时,更为激动的母亲一铁铲子扣在那些奔跑的黑花朵上,粉色的猪皮来不及照顾那一团团被电击了的黑花儿,一个急转弯闪进了屋后的猪圈。

滚回去!母亲冲着疯狂奔跑的两头花猪喊了一嗓子。

哎,余果儿是到了该滚蛋的时候了。

收拾完东西,余果儿到大衣柜的大穿衣镜前照了照她的芳容。余果儿的脸上是另外一种粉,均匀透亮的粉,脸颊上白金似的绒毛使她的额头显出突然的白,只是那粉,见好就收的样子,一直染到了余果儿的鼻梁那里,在粉色的鼻翼两侧渗出了两片隐隐约约的小雀斑,又使那粉色带着几丝调皮的情态。颧骨那里就更不一样了,粉是深粉,把皮肤里的两团黑斑衬出来了,粉便有了重量,显得眼睛格外的冷。

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余果儿把右手弄成一个剪刀状,像剪彩一样,对着那两团深色的黑斑剪了两刀。

余果儿出门的时候,刚好碰见了母亲。母亲手中抱着两床新网的棉被,高耸的棉被遮住了母亲的脸,余果儿什么也看不清楚,道别就暂停了下来。

天马上就要变冷了,你带上两床棉被走吧。母亲说。

还是妈有心。余果儿说着,顺手从母亲怀里接过两床棉被,把它们放在床上,摊开来,准备和母亲一起为这两床新网的棉被缝上一层绸缎被面。绸缎被面打开来,皱褶里,一龙一凤跃出一丛怒放的牡丹花直朝着余果儿的胸脯轻盈地飛来,凤凰的眼睛被绣成了黑褐色,藏在一堆皱褶里,手抚过去,在母亲的老茧里发出丝丝的怒视。余果儿的心,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你要搬到机关?母亲轻描淡写地问道。

是。余果儿说。

不是要通自来水嘛,那几口井要不要人看也就那样了。母亲说。

通了自来水,更需要人看。余果儿说。

是嘛。母亲算是表了态。

是。余果儿说。

那你不就是公家人了。母亲用的是肯定式的口气。

是,成公家人了吧。余果儿出了一口气,想着她的井。

那孩子呢?母亲已经缝好了棉被,正在优雅地折叠着那些美丽的龙凤和牡丹,语气狠狠地问着余果儿。

哦,孩子——,这个不用你操心,公家人的事情,自然由公家管。余果儿回答了母亲。看上去,母亲就快要发作了,不知是为余果儿的这个决定而高兴,还是一夜怒气未消。看着看着,余果儿就有些不忍心了。

妈,余果儿轻轻地叫了一声。也许是她许多年不曾这样叫过她的母亲了,听到余果儿的叫声,母亲迅速地回过头。

那孩子,白稻田是养不住的,过不了多久,孩子就会被白稻田送回来的。余果儿一脸坦然地对母亲说。

是吗,你怎么知道?母亲惊讶了。

那孩子——不是他的。余果儿脸一抽,一脸的粉色就变成了通红色,鼻翼两侧的雀斑像是凤凰上了天,眼睛却留在她那里了似的,跳动着一股生生不息的活的情趣。

你啥时候算个人?母亲说完,冷冷地背过身子,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余果儿抱着两床新棉被推开院门走了。走出去好远,余果儿还能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这次,余果儿一点也没有心软,这个朱家团庄的小女人,除了命,她信的东西,其实也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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