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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眺伊犁,遥想诗歌

2017-03-09章德益

西部 2017年2期
关键词:伊犁宁静宇宙

章德益

1970年代中叶以及之后的七八年,我曾陆续去过伊犁数次。其中以1976年8月去的那次时间最长,逾一个半月(其间还经历了毛泽东主席的逝世)。那时我单身,正借调在新疆人民出版社当所谓的“工农兵编辑”。去伊犁的任务是编辑一本反映在疆知青生活的诗集。新疆的知青甚多,来自全国各地,分布也极广,其中还有一部分所谓“自流”来疆的知青更是杂居在多民族聚居的偏僻角落。我为了联系他们而去了伊犁大小县城与尚未开发的边疆角落。那时,从霍城到察布查尔到尼勒克,从昭苏到巩留等等,只有一辆辆破旧老式的大客车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颠簸。但凡有写诗的知青的地方我都去。那时,我就震惊于伊犁之大美,震惊于那种完全有异于内地的陌生的美,它的美完全区别于我曾客居了十六年的南疆。当时的观感是(所幸,那时的伊犁山水还没有被商业开发)完全是另一派气象与格局,完全有着一种地球初创时的旷远与高古,充满了天地初现时的原始与野性。山河如此。人如此。一草一木、一牛一羊一马也如此。亘古与苍远。非凡与安静。从容与闲淡。是我从未见过的旷古之美与神性之美。那时就惊悚。想写,但又不敢写,也确实没有写过。

暮年闲居,常常想起那些往事,想起那里。虽然我只是那片山河的一个过客。一个完全浮光掠影式的匆匆过客。一个只与之相处了区区数月的过客。无论从地理学意义,从存在学意义,还是从身体的物理意义与精神的本初意义上来说,我都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完全与之无涉、了无牵挂的陌客。我却一直怀想起它,在潜意识深处记住了初见到它时的震动与惊悚,记住了那时被它一瞬间俘获与征服的震慑感与敬畏感。我久久不敢放下对它的回望。一种潜意识的写作冲动一直在血肉里。一种永在的惊惧与礼拜。虽然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后我再没有去过伊犁。虽然我对伊犁的观感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起,也从来没有任何实际行动上的表示。

沉静下来,细细想一想,伊犁美之本质在哪里呢?草甸?雪山?马群?雪水湖?浩大广阔的古老森林?喀什河的融雪细浪?伊犁河两岸连绵不绝的秋天的苹果园?喀拉峻一望无际的极富层次感的大草原?昭苏山路中的宁静与古远?通往察布查尔县城公路两侧的高大白杨林?巩留土路尽头的小驿站、大峡谷与缥缈的浮云?是,又不是。因为我只看到了表象。那表象背后其实一定有着更多的美学意蕴与哲学意义。只是好在,那个年代的边地河山都似乎停留在创世之初,没有被物质利益强行“拆迁”与强行改造,没有被欲望污染。一切的风景与人事似乎还停留在创世纪般的初生状态与原生态。一片高古的中亚。一种大美无言的非现实境界。一种扑面而来的突兀之美与永在的高高隆起的神性礼赞。

一定是,我那时在潜意识的最深处,认可了它所呈现的地球风貌的本真意义与人类先民的标本意义。一切似乎都还停留在开天辟地之初。苍凉的山河,旷远的天地,孤独的人与物,连绵不断的时空象征物与天地契合物。与时代和现实完全无涉的大自然的原始格局与仪式。而这样的风景与这样的风貌必定会产生原始感,产生巨大的无法言说的人世之外的悠远的时间感、空间感与虚无感。我站立在那里。真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处!对个体生命的怀疑与俯视由此开始。个体生命对永恒与伟大的敬畏与仰视也由此开始。在它面前,我们太短暂与渺小!流水般的时间与时代不值一谈。蚂蚁般细小与瞬息的个体存在不值一提。历史的夸夸其谈不值一提。人类不值一谈。它强迫你承认自己的局限与无奈,强迫你认可自己存在的偶然性与蜉蝣般的生命几率。由这种气象与格局衍生出的更广大的内涵包容了整个世界的万事万物,包容了包括人类历史在内的绵延万古的全部地球史。对于它来说,区区几千年的人类历史算什么?

寧静。我永远无法忘却的就是那里无边无际的宁静。旷远产生了宁静,高古产生了宁静,肃穆产生了宁静,苍远产生了宁静,广阔的云杉林与连绵的雪山产生了宁静。而我是如此喜欢宁静呵。天性中不喜欢喧嚣与繁杂的那部分本质瞬间显现了出来,我努力挣扎着与之对称。静呵,那种使你与杂物、杂务、杂尘、杂事遥遥隔绝的宁静,那种让你与杂乱的人间、闹哄哄的政治时代与臭烘烘的物质时代彻底隔绝的宁静。静呵,那样的宁静是最伟大的哲学呢,是最伟大的时间之教诲与宇宙之训诫呢,是最伟大的本真信仰与生命价值观的展示呢。而西域就集中了这种纯粹的信仰与高峻的价值观,是全部哲学的升华与精粹。因此它是非现实的,非功利的,非荣辱的,非物质的,是信仰,教诲,道德,时间的悠然自得,宇宙的喃喃自语与大地对时间与历史清场后的最高层次的回归。是以山河形式确立在人类面前的高峻的立体宗教。它存在,在那里,不务实,只务虚,对万事万物都不在乎,是所有斤斤计较于眼前利益的人类所无法感知与穷尽的。而我更知道,一切的喧嚣与杂乱,一切的不可一世与煌煌大业,其实最终都只通向宁静。一切的历史终点最终都只通向宁静。世界的终极归宿只能是宁静。你读懂了宁静,看穿了宁静,并透过宁静的本质凝视着……呵,这周围的世界!

宁静!正是通过宁静,正是通过那种寥廓的无边无际的西域野地的绝对宁静,一片伟大的山河才得以抽离风景的定义而上升为美学意义上的精神高度与哲学意义上的思辨层面。它是有关空间、时间与遥遥无尽的大地与人类的始与终之叙述、解释、演绎与伟大的实证体现。

但是,说到宁静,细细想来,从我当时所处的年代到今天这个时代(已匆匆四十年了吧),世界从不宁静,人类绝不宁静!环顾世界,从彼时到此时,从此在到彼在,乱哄哄的世界一直充满了世事的喧嚣与人类的纷争。纷纷扰扰,呼天抢地,喊喊杀杀,东征西讨,充满了那么多不确定的变故与不可思议的动荡,充满了科学的不可一世与物质的嚣张与亢奋,充满了那么多绝对真理的言说与绝对正义的咆哮。时代与时代间绝不宽容,文明与文明间绝不容忍。偏执,狂妄,貌似真理的无知,貌似公理的天谴。自以为是的代上帝立言,自以为是的替上帝立法并执法。中世纪如此。当代如此。以后似乎还将如此!极其渺茫的人类历史的宁静。极其不可能的人类内心的安宁。宁静在哪里?安宁在哪里?物质世界里绝对没有!弱肉强食与丛林法则的现实世界里绝对没有!只有,在喧嚣之外,在纷扰之外,在冲突与血腥之外,在一次次所谓的历史被“终极”之外,西域山河在伊犁的一隅以如此宁静的形式呈现在那里,展开在那里,在中亚最秘密的腹地!如教科书,如圣诗,如童声合唱队的乐谱与和唱,如星空的美声唱法,如绝笔。它矗立在那里,不言而自威,无声而自刚。因无言而产生了高山阔水的胸怀;因无声而产生了雪山与草原的静穆与大美。千年,百万年,亿万年,如斯。具体而实在,真切而从容。超脱大地而亲近远古,源自尘埃而广达星空。坚实、简朴与可靠;恬淡、瑰丽而平实。它以宁静的形式对应着神与上苍,对应着人类之初与世界之末。并且俯视人类,俯视自古以来的人类,俯视人类的耕耘与游牧,俯视人类的杀伐与远征,俯视人类内心中自以为是的一切冲动、傲慢与野心,一切的不可一世。俯视人类自有文字史以来从此路过的各色人等,宛如云烟。俯视人类心中自以为是的伟大与不朽、沧桑感与五花八门的价值观。不吭一声,但它永在那里。我们不断路过,不断出现,不断消失,不断生生死死。我们不断变化,它不变化。我们不断更新,它不更新。它俯视我们的千变万化如过眼云烟。它以不变应万变。对于它来说,我们只是过客。一千年一万年也是瞬间的过客。西域高原存在着,永在着。它是天赐我们的百科全书与宇宙宣言,是天赐我们的永远的自身参照物与时空坐标系。

1976年的昭苏的云犹似公元前105年的云。1948年的库尔德宁的红花海犹似1227年成吉思汗西征时马蹄踏过的红花海。张骞与班超当年西去途中抚摸与凝视过的巨石犹似你我也曾抚摸与凝视过的巨石。(最多只是多了几条山体裂纹与些许山下风化后落下的沙子。)玄奘当年西去时远眺过的夏塔的夕阳犹似我在1976年也曾远眺过的黯红夕阳。细君公主当年悲叹过的秋风化作我1980年代袖口上飘落过的昭苏微尘。马可·波罗凝视过的骆驼队今天还以同样的慢动作演绎在历史的慢镜头中,时间在这里定格。时间没有意义,沧海桑田没有意义,轰轰烈烈与壮怀激烈没有意义。我们的瞬间与渺小与之无法比拟,时代的剥落或上升与之没有任何关系,最伟大的胜利无法与之对称。西域存在,在那里,它的存在就是永恒的形式。它沉默而伟岸,它對万物不置一词。它小看一切时代的变化与朝代的更迭,如小看它四周的浮云。它不屑一顾,它自成章法,它本身就是见证人与埋葬人,它才是历史学家、思想家与哲学家!

在伊犁,草原上或雪山下,远远一个孤独的骑马人曾是我的最爱。一个骑马人在内地,比方说在河南、陕西、山东、江苏、吉林……在一切人群拥挤的地方都毫无意义。但它在新疆,在伊犁,在阿勒泰,在帕米尔……就非同小可,辽阔的幅员与非凡的山川气质赋予它特定的价值、美学想象与哲学意蕴。渺小个体与浩大山川的对峙与相互凝望。瞬间生命与不朽时间之和谐相处。它可以使你顿悟自己的渺小与不值一提。它可以使你彻悟自己的瞬息与短暂。它可以让你懂得谦卑并且要一生谦卑。你可以把某个远远的骑马人看作千年前一个偶然掉队的匈奴士兵,一个自欧洲远征归来后寻找草原、追觅故土的蒙古骑兵。远远的,同样的姿态与动作,同样的踽踽而行与东张西望,同样的不知从何处来而又不知向何处去。同样的宇宙之下的大孤独。有什么区别呢?区区数百年与区区数千年甚至数万年有什么区别呢?我们永远面对同样的山河与日月,面对同样的人世与沧桑,只是这代人稍稍早些,那代人稍稍迟些。公元前与公元后在这里没有分界,公元后与公元前在这里混为一体。人类对所谓的“时间”的强行分割、细化与强行定义在这里没有意义。永恒俯视我们,永恒蔑视我们。

是的,渺小与伟大在这里的对称与对比是如此鲜明呵。它以这种鲜明的对比教育着我们,启蒙着我们,训诫着我们。旷远大漠上一个孤单骑马人,苍茫雪山下一顶小毡房,绵绵星空下一辆颠簸着的小车,无边白桦林里一间小木屋与一缕细微炊烟,偶经的小村庄里几声若有若无的狗吠声或驴叫声……如此渺小与短暂的存在,如此完全可以被忽略不计的存在。那种必然中渗透出的偶然,那种永恒中浸透的人类的虚无。一粒沙子里的远古史,一块石头里的秦汉史,一棵草茎汁液里的唐宋史。一只蚂蚁看到的比我们多,一朵蒲公英飘得比我们远,一朵云飞得比我们高。人类自古以来对自己过高的判断、定义与自恋情结,耽搁与误导了人类自身,并继续耽搁与误导着人类对自身生命与未来的可能的认知与想象。我们不知道自己在永恒与伟大面前是如此不值一提,不堪一击,看不到自己在时间与空间面前的极其偶然的存在,看不到自己在浩渺宇宙中被偶然安排于小小地球上生息与繁衍的幸运与不确定。我们概率极低的地球上的必然性!我们没有侥幸感!我们的自以为是以及对自己欲望的不加约束的放纵让地球沮丧!

让我们凝视那个在草海里远远跋涉的骑马人吧。他就是我们的缩影,人类的缩影。他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终将消失在地球的边缘与茫茫宇宙中……

突然想到了写诗,尤其是新疆诗。永远感到,在新疆写诗,务必要主动区别于内地诗。如果新疆诗与内地诗从形式、内容甚至写作手法上完全可以混为一谈,那是新疆诗的无能与悲哀。新疆诗与内地诗所面对的是完全不同的质与量,不同的层次与语境,不同的时空与格局。新疆诗面对的是博大、荒凉、苍茫与永恒。是大地之初,原始之气,混沌之背景,是探手可摸的时间与伸手可触的宇宙空间,是质感的永恒与可呼吸的历史。是地球初创期的遗存与化石积累,是时间与历史缠斗时所留下的妥协或不妥协的痕迹。西域矗立在那里,一种无法描摹之物,一种无法言说之物,一种只可仰视之物,一种使万物只能皈依而无法超越之物。而内地诗,大部分面对的是身边事、手边物、琐碎事、瞬息事,碎片化的存在依据与由此产生的碎片化感叹。个体在社会或物质或时代或政治前的弯曲感受与匍匐感觉。更要命的是,我们东方人,太多的此类感受,思辨与判断都来自于非东方。我们的思想被各类他者的二手思想所左右,我们的定义被各类他者的二手定义所定义,我们的价值观被各类的二手价值观所主宰!我们没有自我!我们丢失了自身来自根系的泉源般的亲切传统!我们的全部言说都被圈养在他人的手势、表情与唾沫中!被圈养在他人设置的思想、历史、概念与逻辑之定义中!这是最大的樊笼。二手的头脑!二手的思辨!二手的灵魂!生命的些许块垒,伤口的些许化脓,物之所得或所失。荣之所取或所弃。自以为是的深刻思辨,模棱两可的普世叙述,言辞曲折的腹诽,内心幽暗的细微格局……

而其实,每个地域的写诗人都必须有自己的地域之根与存在之根,都必须在自己的生命根系与原初符号里寻找、挖掘并创造自己的有别于其他地域的独特性与永恒性,并在这个独特性与永恒性中发现并开掘出广布在人类之上的可能存在的普遍性与永恒性。否则,满世界的诗歌都将一个容貌,满世界的诗歌都将是一个腔调,满世界的诗歌都将是一种底色,满世界的诗歌都将一个德行。

应该承认,这是一个不断变动的世界。它以变动为追求,以变动为快感,以变动为美德,以变动为源泉!但是,正因为它太热衷于变动,太痴迷于变动,太视变动为唯一,从而反证了它的不确定与不可靠,它的脆弱与虚幻,它的短暂与瞬间,它的缺失灵魂与缺少终极感的苍白。十年一流行的情感与思想,十年一变动的哲学与世界观,十年一变换的思想招牌与价值观执照。无穷的起源于欲望与非理性的变动更改着我们,扭曲着我们,碎片化着我们。

宁静。宁静。只有西域的大宁静可以与之匹敌。那种无法抵御与抗衡的伟大宁静,那种源于宇宙之始,又笼罩天地之末的大宁静,言说着这世界的始与终,言说着我们的存在之前与消失之后。

常常想起张若虚,想起他的《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二十八个字,道尽了人与自然的关系,道尽了生命与宇宙的关系。我们还有这样的自然观吗?我们还有这样的宇宙观吗?我们还有这样的对人类之初与宇宙之初的兴趣、探究与无穷追问吗?这或許是中国诗歌中较早的人与宇宙的交往与互动吧,是张若虚与月亮之间的千年一遇的寒暄与应酬。

常常想起陈子昂。想起他的千古绝唱《登幽州台歌》。中国很少有诗人有他那样辽阔的时空感与宇宙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区区二十二个字,道尽了生命的无奈与惆怅,写尽了时空的悲凉,写尽了生命中绵延无穷的空白感与虚无感。他以这二十二个字概括并填充着这虚空的时间与空间。而这种感情,这种意识,这种格局,这种贯通生命与时空的大视野与大悲凉,在中国诗中并不多见。而新疆,绝对给了你这么一个超豪华的瞭望地球与宇宙的舞台。中亚高原本身就是时间与宇宙的“幽州台”!

伊犁。伊犁。现在回想起来,对我来说,早已不是现实中的伊犁、此在的伊犁、可触可摸的伊犁,而是回忆中的伊犁、想象中的伊犁、渺不可及的伊犁,甚至一个臆想出来的彼岸之伊犁!我去过伊犁吗?我去过伊宁、尼勒克、昭苏、巩留、霍城吗?不敢确定!数月的相处等同于无。我现在只能在想象中描述那片内心深处的记忆山河。现实已远。依稀可辨的伊犁河山恍若隔世。呵,想象中的伊犁!梦幻中的伊犁!但也许,想象与梦幻比真实更真实呢!兰波写《醉舟》时,尚未见到过大海,但他在《醉舟》中所写出的海的气象,海的气魄,海的色彩甚至海的细节,远远比许多见到过海的人所写的还真实、丰富!

中国有一个新疆是写诗人的大幸。中国有一个西域是写诗人的大幸。大境界,大手笔,大胸怀,大格局,呼唤与等待着新疆诗人与中国诗人!

我非原住民。我是过客。

因此,写新疆,永远有一种疏离感与隔膜感,永远有一种没有“根”的感觉。

是的,没有“根”!虽然我曾经在新疆生活了三十一年,但那三十一年绝对不是“根”的借口或依据。对于永在的新疆,它只是一瞬间的浮光掠影!

是的,我是过客!过客是宿命。存在的宿命与灵魂的宿命。

宿命圈定了一个人的小范畴与小命运。

我知道,我生命的最本真部分永远无法触及西域最根本的部分。我永远游离于西域与伊犁的本质之外。

西域永在。我们瞬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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