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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桥夜泊》“江枫”指称及意境探新

2017-01-28江苏李金坤

名作欣赏 2017年16期
关键词:张继夜泊江村

江苏 李金坤

《枫桥夜泊》“江枫”指称及意境探新

江苏 李金坤

张继的七绝《枫桥夜泊》,是一首举世公认的抒发孤舟夜泊、通宵难眠之羁旅愁怀的千古绝唱。然而,对于如此闻名天下之诗中“江枫”一词的理解,迄今却依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或云“江边枫树”,或云“水边的枫树”,或云“江桥、枫桥”。本文认为,“江枫”,既不是指“江(水)边枫树”, 也不是指“江桥、枫桥”,而是指“江村桥”与“枫桥”。诗中的“枫桥”,只是“江村桥”与“枫桥”两桥的简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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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继的七绝《枫桥夜泊》,是一首举世公认的抒发孤舟夜泊、通宵难眠之羁旅愁怀的千古绝唱,其声情并茂、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历来为人们所喜爱,各类唐诗选本及各级教材也无不选录。然而,对于如此闻名天下之诗中“江枫”一词的理解,迄今却依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或云“江边枫树”,或云“水边的枫树”,或云“江桥、枫桥”。前列二说将“枫”坐实为“枫树”,持此说者占绝大多数,后一说认为“江枫”是“江桥、枫桥”的合称,但很快即为徐有富先生所否定,原因是“它取消了‘江枫’也就是那‘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江边枫树作为深秋标志的意象……所以我们不能似是而非地将‘江枫’解释成江桥与枫桥,而放弃如此丰富的诗意”。唐先田先生所指虽然较符事实,然惜其考察未周,考述亦粗,他所说的“江桥”,现枫桥景区内并无此桥,所以问题仍未得到解决。而徐有富先生所坚持的“江枫”意象说究竟如何,亦有待进一步探讨。所以,“江枫”一词虽微,却直接关涉此诗所写事物名称的确定及其意境审美的重要问题,故甚有必要深究之。

近日,笔者查阅了有关文献,并专程赴枫桥景区考察,问题终于迎刃而解。正确的答案应该是:“江枫”,既不是指“江(水)边枫树”, 也不是指“江桥、枫桥”,而是指“江村桥”与“枫桥”。诗中的“枫桥”,只是“江村桥”与“枫桥”两桥的简称而已。虽然以“江村桥”与“枫桥”取代了原先“江(水)边枫树”的说法,但其“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意境审美依然深邃丰富而别具魅力。

先看有关文献的记载。《大清一统志》“江苏苏州府”中的“枫桥”条,引宋人周遵道《豹隐记谈》云:“旧作封桥,后因唐张继诗相承作枫,今天平寺藏经多唐人书,背有‘封桥常住’ 字。”此说非也。早在张继之前,“枫桥”之名就已广为流传了。宋人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卷中云:“旧或误为封桥,今丞相王郇公(即王珪,北宋仁宗时宰相,元丰六年封郇国公。他罢相后住在苏州)顷居吴门,亲笔张继一绝于石,而枫字遂正。”宋人范成大《吴郡志》卷十七云:“枫桥在阊门外九里道傍,自古有名,南北客经由未有不憩此桥而题咏者。”卷三十三云:“普明禅院,即枫桥寺也,在吴县西十里,旧枫桥妙利普明塔院也。”宋人王楙《野客丛书》卷二十三“枫桥”条云:“近时孙尚书仲益、尤侍郎延之,作《枫桥修造记》与夫《枫桥植枫记》,皆引唐人张继、张祜为证,以谓枫桥名著天下者,由二人之诗。”而其中所说的张祜诗《枫桥》,是为误记,当为杜牧的《怀吴中冯秀才》,其诗云:“长洲苑外草萧萧,却算游程岁月遥。惟有别时今不忘,暮烟疏雨过枫桥。”上列几位宋代学者中,唯周遵道生于南宋末年,故当以早于他的几位宋代学者所论为可信者。

枫桥自古有名,那么,江村桥又是怎么回事呢?清代俞樾为寒山寺重书张继《枫桥夜泊》诗碑时,曾疑“江枫渔火”四字。他在诗碑的背面,附刻一段说明文字云:“唐张继《枫桥夜泊》诗,脍炙人口,惟次句江枫渔火四字,颇有可疑。宋龚明之《中吴纪闻》作‘江村渔火’。宋人旧籍可宝也。此诗宋王郇公曾写以刻石,今不可见。明文待诏所书,亦漫漶。‘江’下一字不可辨。筱石中丞属余补书,姑从今本,然‘江村’古本不可没也,因作一诗附刻,以告观者:郇公旧墨久无存,待诏残碑不可扪。幸有《中吴纪闻》在,千金一字是‘江村’。”显然,俞樾认为“江村”当指“江村桥”。这是因为,倘若视“江村”为渔民所居之村庄的话,那么,由于河岸与水面的落差较高,在夜晚之船上的诗人张继是看不到这样的“渔火”的。所以,如此“渔火”,只能是夜泊于“江村桥”与“枫桥”附近的渔船之“渔火”。但考虑到尊重通行说法的缘故,俞樾仍书为“江枫渔火”,这体现了一位大学者的谨严的学术态度。现在枫桥景区内“江村桥”简介中明确记载:“江村桥,桥为单孔石拱桥,长35米,宽3米,跨度9.8米。经始年代不详。就是唐代张继《枫桥夜泊》中,和枫桥南北相望,对愁眠了一千多年的江村桥。与枫桥同时闻名于世,1985年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桥下是古运河经过枫桥古镇的枫江。”(“枫江”即为古运河支流)笔者认为,龚明之《中吴纪闻》中“江村渔火”之记载与俞樾“宋人旧籍可宝”之慨叹都是有一定道理的,景区简介也是可信的,只可惜皆未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

再看枫桥景区的考察结果。按照枫桥景区游览门票所示,笔者沿着古运河支流(与古运河主航道平行,南北两端与主航道相通)由南而北走进景区。先是渔隐桥,东西走向,横跨于古运河支流上;接着是江村桥,东西走向,与渔隐桥一样横跨于古运河支流,过桥向东即为寒山寺;运河支流的最北端向东直角拐弯十米左右处便是枫桥,呈东南西北走向,横跨于支流与古运河主航道的连通处(丁字水道),过桥即为铁铃关(直达寒山寺)。枫桥向西十米左右即为张继当年的“客船”夜泊处。站在夜泊处向南眺望二百米左右处,便是江村桥。它与夜泊处同在一条南北线上(实为西北与东南走向,但从大视野上看,则为南北走向)。由江村桥至运河支流北端的夜泊处,再至枫桥,差不多正好形成了一个九十度的直角三角形,江村桥、夜泊处、枫桥分别置于三个角上。所以,张继只有停泊在离枫桥西侧十米左右的夜泊处,才能一览无余地看到对面的江村桥。倘若他直接泊于枫桥下面的话,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江村桥的,而只能看到西边与枫桥相对的听钟桥。可见,诗题所称的“枫桥夜泊”,并非泊于枫桥下,而是泊于枫桥旁的“夜泊处”。也正因为此,“江枫渔火对愁眠”的羁旅孤愁之意境才能十分自然地营造出来。

由上述文献资料的梳理考辨与实地考察,可以确定,“江枫”就是指“江村桥”与“枫桥”。所谓“江(水)边枫树”与“江桥、枫桥”等说法皆是行不通的。

其实,对于“江边枫树”的质疑,早在清人王瑞履的《重论文斋笔录》中已有明确记载。其云:“江南临水多植乌桕,秋叶饱霜,鲜红可爱,诗人(指张继)不知枫叶生山,性最恶湿,不能种之江畔也。此诗‘江枫’二字,亦未免误认耳。”从植物学角度看,此说不无道理。不过,徐有富先生却认为:“‘江枫’作为‘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江边枫树,也是张继亲眼所见之实景,如与张继同时的刘长卿《登吴古城歌》说:‘天寒日暮江枫落,叶去辞风水自波。’其《秋杪江亭有作》说:‘寂寞江亭下,江枫秋气斑。’既然刘长卿能在苏州地区看到江边枫树,张继当然也能看到。”笔者以为此说难以成立,理由很简单:我们可以相信苏州地区有“江枫”,但刘长卿所见之“江枫”不一定就是张继所见之“江枫”。两个人虽处同一时代,但所在的具体时间与地点并不相同,更遑论张继当时确确实实是孤舟夜泊于江村桥与枫桥之间呢?所以,徐有富先生的推断是难以令人信服的。

最后说说“江枫渔火对愁眠”的审美意境。枫桥与江村桥可谓枫桥景区中最古老的一对姊妹桥,它们从不同方向连接着寒山寺,是善男信女们烧香拜佛、祈求平安的重要通道。当年,在为避“安史之乱”而南下的特定政治背景下,在寒山寺这方具有浓厚佛教文化的土地上,在远离家乡亲友的孤舟做客、秋夜霜冷的环境里,作为具有民胞物与情怀及敏锐灵动诗心的张继,望着停泊于枫桥与江村桥之间或远或近、或明或暗的点点渔火,不由地感慨万千,彻夜难眠。“江枫渔火对愁眠”诗句,便是诗人此刻心情的真实写照。此句中,含有“江村桥”“枫桥”与“渔火”三种意象。而从全诗的“月落乌啼霜满天”“夜半钟声到客船”可知,诗人直到月落西山、乌臼啼曙、秋霜遍地的拂晓之时,都未能入睡,唯有“江村桥”“枫桥”“渔火”以及悠远的钟声伴随着彻夜孤愁的未眠之人。(“江枫渔火对愁眠”中的“对”字,一般作“相对、面对、对应”之解,此处亦有“相伴、伴随”之意。)此刻,诗人眼里的“江村桥”“枫桥”“渔火”就像亲人一样不离不弃地陪伴着自己,尤其是“渔火”,更给诗人落寞凄冷的心境平添了些许温情。诗人运用拟人手法,把“江村桥”“枫桥”与“渔火”三种意象写得格外富于人情意味,这样就愈加衬托出诗人孤寂愁绪之浓郁深厚,从而营构出张继独特的“这一个”“江枫渔火对愁眠”的审美意境来。不仅如此,诗人还将“江村桥”“枫桥”(代表物)与“渔火”(代表人)三种意象置于“霜满天”(代表天地)的寒冷世界中,体现出诗人那种与天地万物浑融一体的宇宙般寥廓的惆怅意绪,由此将诗人的羁旅愁情推向了极致。总之,诗人以“江村桥”“枫桥”与“渔火”三种意象为中心,连同诗中的“月落”“乌啼”“霜满天”“寒山寺”“钟声”“客船”等意象,共同创造出了月夜思亲、愁绪弥天的优美意境。而这正是此诗百读不厌、千年回味的魅力所在。

可以说,视“江枫”为“江村桥”与“枫桥”的“对愁眠”审美境界,较之于视为“江(水)边的枫树”的审美境界,其丰富性、感染性与深邃性显然要略胜一筹。不过,笔者在此需要表明的是,本文虽然否认“江枫”为“江(水)边枫树”的说法,但不排除当时张继所述的“江枫”意象同时可能含有宋玉《招魂》之所谓“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的悲凉意绪,鉴于唐代诗人具有较为普遍的楚骚情结的诗学倾向,所以张继深受楚骚影响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既然诗人有此楚骚情结,一旦他恰巧遇上“江枫”这样的意象,遂而产生因“枫”生悲的孤凄意绪,也就不足为奇了。果真如此,那么, “对愁眠”之“江枫渔火”,同时也就具有拟人、衬托、双关等多重修辞意境与审美效果了。因此, “江枫渔火对愁眠” 诗句,真可谓内涵丰富、修辞恰切、意境优美、魅力恒远矣。鉴于此,我们也就没有必要为了保持“诗歌本身所具有的感情色彩与文化内涵”而坚持“江边枫树”的解释(徐有富:《重读〈枫桥夜泊〉》),更何况“江(水)边枫树”的解释是无以置信的呢?

①王启兴等:《唐诗三百首评注》,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41页。

②马茂元:《唐诗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06页。

③唐先田:《苏州三趣》,《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7月15日第19版。

④⑤徐有富:《重读〈枫桥夜泊〉》,《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8月12日第19版。

作 者:

李金坤,江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编 辑:

张勇耀 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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