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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夔州詩作中的“山河”與“山水”

2016-05-04蕭馳

中华文史论丛 2016年1期
关键词:夔州神女山河



杜甫夔州詩作中的“山河”與“山水”

蕭馳

提要: 本文提出杜甫對夔州風物的書寫,已超越傳達個人美感的“山水”或“風景”等話語,須以漢語和杜詩中另一詞語“山河”來發顯其中“抒情史詩”之意味。然而,“山河”並非完全獨立於“山水”之外,而是與“山水”概念相互交織。詩人或自此地當下之“山水”而拓向千年萬里之“山河”,或自廣袤的山河圖景起筆,而置峽中山水景物於其中。而被詩人賦予特殊性格的夔州秋峽,則更深地透顯“山水”“山河”的相互交織。作爲中國詩歌一個肇始於東晉的傳統的傳承者,杜甫的夔州詩中亦不乏以輕靈柔潤之筆書寫的山水。本文以羈棲夔州的杜甫面臨其生命末期的一次危機和“啓蒙或創始事件”爲基點,探討詩人筆下具陰柔之美的山水如何在其危機中引導啓悟和超越。這一探討同時展示出中國文學中一個隱秘的譜系。

關鍵詞: 杜甫夔州山河抒情史詩山水

引言

本文旨在討論杜甫羈棲夔州時期的山水書寫。唐永泰元年(765)四月嚴武去世,杜甫尋即離開成都草堂,沿岷江舟行入長江,順江而至渝州、忠州、雲安。於雲安卧病數月之後,大曆元年(766)春夏之交到達夔州。杜甫在夔州不足兩年,*自三峽出蜀而下東南、北上洛陽本是詩人醞釀多時的舉措。然而,詩人何以在夔州滯留至大曆三年正月呢?一般的解釋是其衰弱的病體禁不起出峽的風濤顛簸。三峽風浪對其生命的挑戰,可自詩人出峽所作《大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唐峽久居夔府將適江陵飄泊有詩凡四十韻》一詩見出:“鹿角真走險,狼頭如跋胡。……生涯臨臬兀,死地脫斯須。” 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卷一八,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頁5434。但杜甫滯留夔州的原因不是本文題旨,在此不擬深究。卻屢有遷徙,曾先後寓於白帝西閣,卜居面對白鹽斷崖的赤甲,魚復浦的瀼西以及白帝城東北的東屯。詩人於大曆三年初出峽,五年冬即於湘水舟船中結束了飄泊一生。在夔州的歲月則可謂其生命的杪秋。然而,這卻是詩人創作生命至爲旺盛的時期。即便不計入雲安之什,杜甫在夔州所作詩,亦有四百三十餘首,約占其全部作品三分之一。這些篇什之中,除極少數作品可以歸入所謂“山水詩”外,多數是抒懷、回憶、懷古和遣興之作。然而,夔州獨特的山川地貌提供了雄渾的背景。

夔州地處長江三峽西口。七千萬年前的燕山造山運動以及三四千萬年前的喜馬拉雅造山運動中,瞿塘峽、巫山和黃陵廟背斜隆起,江流穿切三大背斜,經千萬年不斷沖刷、侵蝕,造就了綿延數百里的偉大地質奇觀——長江三峽。*本文這一段參照了藍勇主編《長江三峽歷史地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歷代對這片雄奇山水的描述是:“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盛弘之《荆州記》,王仁俊輯《荆州記九種》,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頁45。“上有萬仞山,下有千丈水。蒼蒼兩崖間,闊狹容一葦。……未夜黑巖昏,無風白浪起”;*白居易《初入峽有感》,朱金城《白居易集箋校》卷一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頁576。“夾江千峯萬嶂,有競起者,有獨拔者,有崩欲壓者,有危欲墜者,有橫裂者,有直坼者,有凸者,有窪者,有罅者,奇怪不可盡狀”;*陸游《入蜀記》卷六,《陸游全集校注》(11),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頁127。“左右石壁矗立,拔地參天,如頹敗白堊粉垣,連絡不斷……”*鄭觀應《長江日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頁39。這一片雄奇山水,不僅爲神話的迷離煙雲籠罩,且處處承載着歷史記憶。夔門在傳說中爲華夏上古英雄夏禹開鑿。至晚在南北朝以後,人們相信宋玉《高唐》、《神女》所賦楚王與巫山神女夢會之所陽臺以及神女化身神女峯即在三峽之中。夔府伸入大江的白帝城,乃漢代公孫述爲割據巴蜀據險而築。三國時代蜀漢先主劉備兵敗猇亭的一段歷史,又蝕刻於夔州山水,留下了魚復浦磧壩上的八陣圖和托孤而崩的永安宮。此外,觸目可見的古棧道、烽燧臺也時時昭示昔日的爭戰和烽煙。三峽中曾有兩位楚辭詩人留下了生命足迹,其中華夏第一位真正具名詩人屈原,最終爲傷悼江山即將沉淪而自沉汨羅。這一切足令杜甫在面對這一片山水時想到興亡浮沉。況且,詩人羈棲夔州之時,歷經八年的安史之亂雖已平息,但內有藩鎮割據,外有吐蕃、回紇、党項不斷侵擾國土的局面已然形成。此時的李唐王朝,不僅在二十幾個月前遭受了吐蕃攻陷長安,皇帝出奔的國難,且有徐知道的叛亂以及因郭英乂和崔旰二人仇隙而起的蜀中之亂。這一切,更令杜甫這樣一位奉儒家之道的大詩人,在面對夔州山水之時,不可能僅僅關注一時一地之風物與一己之哀樂情懷,其詩之神思,必馳騁於大唐乃至民族的浮沉滄桑和千山萬水之中。由此,形成於東晉士人遊賞的“山水”二字,*參蕭馳《從實地山水到話語山水: 謝靈運山水美感之考掘》,《中國文哲研究集刊》第37期,2011年,頁1—50。已不足以涵攝杜甫這一時期對山川的書寫,本文提出以漢語和杜詩話語中另一詞語“山河”來透視杜甫夔州詩作中山川書寫的特徵。然而,“山河”並非完全獨立於“山水”之外,而是與“山水”概念相互交織。詩人常常是由此地當下之“山水”而拓向千年萬里之“山河”。以此,開掘出此前楊炯、陳子昂、李白在書寫峽江時皆不曾臻至的境界。然而,作爲中國詩歌一個肇始於東晉傳統的傳承者,杜甫的夔州詩中亦不乏以輕靈柔潤之筆觸書寫的山水,與“山河”義涵交織的山水書寫構成風格上的對比。本文的討論自提出“山河”的概念開始,揭示杜甫對夔州的山水書寫中的“抒情史詩”意味。其後,本文轉向夔州地景被詩人賦予的特殊性格——悲秋之哀壑的討論,以更深地透視“山水”“山河”在夔州詩中的相互交織,以及詩人如何藉場所展現自身的在世存有。最後,本文以羈棲夔州詩人面對着其生命末期的一次危機和“啓蒙或創始事件”爲基點,探討杜甫筆下具陰柔之美的山水如何在其生命危機中引導啓蒙和超越。這一探討同時展示出中國文學一個隱秘的譜系。

一從“山水”到“山河”

杜詩謂“白帝夔州各異城”,*《夔州歌十絕句》其二,《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三,頁3749。唐時夔州府是白帝城向西北的擴展,建於北岸赤岬山(今紫陽山)下。*當代研究者從簡錦松到藍勇皆依據《水經注》、《太平寰宇記》等南宋以前的古籍,以爲杜甫時代的赤岬山在長江北岸。見簡錦松《杜甫夔州詩現地研究》,臺北,學生書局,1999年,頁104— 112; 藍勇主編《長江三峽歷史地理》,頁420— 421。夔府之南的白帝山乃北岸伸入大江的一處半島和江磯,海拔近二百五十米,出水一百二十餘米(夏)至一百六十餘米(冬)。此山北緣以矮丘馬嶺與赤岬山相接,東傍是將入江之東瀼水(圖一)。白帝山南大江之中,有如象如馬的巨礁灎澦堆。白帝山東南約五百米即是夔門。從萬年雪山奔瀉而下的長江,在匯集了上游無數支流之後,衝過灎澦巨礁,旋即擠入寬不過百米甚至數十米的瞿塘峽,巨浪洶湧,濤聲震天。*本文這一段對築壩前夔州地貌的描述頗得奉節詩城博物館館長趙貴林先生的講解,特此鳴謝。夔門兩側是斷崖絕壁,俗稱粉壁牆。或許更恰切的比喻應是浮雕壁(圖二)。壁上凹凸之間似透顯大匠樸拙刀法,顏色在深灰、黃和褐色之間跳躍,偶爾斜掠過幾痕墨綠,則是吸附泥巖頑强生長的草木。斷壁之上,西對着夔門外白帝山,是孤特於衆山之上的白鹽山(今稱赤岬山)主峯,*杜甫時代的白鹽山應在長江北岸,即今稱赤岬山的說法,亦爲簡錦松、藍勇等依據南宋以前古籍所作的推斷,見簡錦松《杜甫夔州詩現地研究》,頁61—153;藍勇《長江三峽歷史地理》,頁421— 423。一如伸向蒼穹的神鷹之喙(圖三)。今人建造大壩已使昔日七百里三峽“夾江千峯萬嶂”的景觀不復得見,惟夔門一處,由於左右山崖高峻,依然保持着“兩壁對聳,上入霄漢,其平如削成,仰視天,如疋練然”的地貌。*陸游《入蜀記》卷六,頁143。大江和夔門見證着七千萬年前開始的一段自然史。而對華夏民族而言,它是文化英雄大禹疏鑿之迹,又是歷代東鎖荆楚,西控巴蜀的咽喉。杜甫在夔州居所中的兩處——白帝山西南的“西閣”和長江北岸、東瀼水之西的“瀼西草堂”皆面對夔門。這是一個令人想到天地開闢和千古風流的所在。老杜夔州之作一再地寫到此雄踞江山之險的白帝城和夔門:

城峻隨天壁,樓高望女牆。江流思夏后,風至憶襄王。老去聞悲角,人扶報夕陽。公孫初恃險,躍馬意何長。*《上白帝城》,《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二,頁3553。

這首五言八句的小詩竟提到三位帝王,包括僭稱帝王(公孫述)的人物,他們將生命活動的印迹滲入了江流、風雲,嵌入了山石之中,令民族久遠的歷史依存於這片山水。再看《峽口二首》:

峽口大江間,西南控百蠻。城欹連粉堞,岸斷更青山。開闢多天險,防隅一水間。亂離聞鼓角,秋氣動衰顏。

時清關失險,世亂戟如林。去矣英雄事,荒哉割據心。*同上書,卷一五,頁4224,4226。

這一聯章中,夔門據險設防或成爲“控百蠻”,或成爲割據一方(如公孫述)的關塞之地,由此見證了梟傑叛離和英雄征伐,天下的亂離和清寧。詩人於此聞鼓角聲起,自然地從歷史上梟賊的割據想到時下蜀中的崔旰之亂。詩人不只自白帝,亦自瀼水之西、長江北岸的魚復浦的瀼西回首眺望瞿唐兩崖,《柴門》一詩云:

泛舟登瀼西,回首望兩崖。東城乾旱天,其氣如焚柴。長影沒窈窕,餘光散唅呀。大江蟠嵌根,歸海成一家。下衝割坤軸,竦壁攢鏌鎁。蕭颯灑秋色,氛昏霾日車。峽門自此始,最窄容浮查。禹功翊造化,疏鑿就攲斜。巨渠決太古,衆水爲長虵。風煙渺吴蜀,舟楫通鹽麻。*同上書,卷一六,頁4566— 4567。

這是一幅凝注的靜景: 午後白帝山投影於江水之中,而拔江而起的夔門,則聳立於天地之間,以其如曾遭巨斧劈斬的體姿,銘刻下太古時代夏后疏鑿大江、開闢和聯接華夏東吴和西蜀文化的莊嚴時刻。在此,“造化”——長江的自然史即是華夏族的文明史。自其書寫民族發祥、興亡浮沉以及兼備個體生命時間與宇宙時間的雙重向度而言,*參見蕭馳《兩種時間向度——中國史詩問題的再思考》,《中國抒情傳統》,臺北,允晨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99年,頁171—197。此詩雖非敍事體,卻具“抒情史詩”的意味。*所謂“抒情史詩”,在西方文學中最著名的例子是獲諾貝爾獎的希臘現代詩人奧德修斯·埃里蒂斯(Odysseus Eltis)的作品。惠特曼的《草葉集》也享有同樣稱謂。此外,按照林庚先生的說法,屈原的長篇抒情詩《天問》“雖然不是敍事體而是問答體,但是它的內容實質,則正如史詩一般地集中在歷史興亡的故事上”,亦可稱爲“抒情史詩”。見《天問論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頁6。同樣意味又見於《瞿唐懷古》一詩:

西南萬壑注,勍敵兩崖間。地與山根裂,江從月窟來。削成當白帝,空曲隱陽臺。疏鑿功雖美,陶鈞力大哉。*《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五,頁4244。

此詩三、四兩句是流水,由山根裂而有江水自月窟而來,故雖有禹之神功,更須賴造化之力。題曰“懷古”,固然以白帝城和陽臺,但大江疏流的自然史,卻不僅因禹迹傳說,更因哺育偉大華夏文化而成爲了歷史,故其所懷者,已非某一位過去的英雄。詩人在此面對着與華夏文明發祥相關的江河,銘刻着華夏東西文化交通之始的雙崖,與此一文明覆蓋和民族生存相關的邊關要塞,以及史上梟傑叛離和帝王靖亂的土地。而且,此詩以一種非第一人稱、超然於自我情感的客觀口吻表述,更增强着某種“史詩”意味。書寫此山此水,故着眼往往在其險峻,雄奇,凜然令人生畏之面向:

入天猶石色,穿水忽雲根。猱玃鬚髯古,蛟龍窟宅尊。羲和冬馭近,愁畏日車飜。*《瞿唐兩崖》,同上書,卷一五,頁4239。

白帝高爲三峽鎮,夔州險過百牢關。*《夔州歌十絕句》其一,同上書,卷一三,頁3748。

峽坼雲霾龍虎睡,江清日抱黿鼍遊。*《白帝城最高樓》,《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二,頁3564。

詩人筆力於此不得不蒼勁,峭拔和瘦硬,充滿陽剛之氣。如上文所引詩句,屢屢彰顯動詞“割”、“嵌”、“地裂”、“岸斷”、“地坼”,有如以刀斧劈斫乾坤一般,全不似以柔媚之筆描摹山水。杜甫對夔州風物的書寫,在此已非能被傳達個人在自然風景中遊賞美感的“山水”或“風景”等話語所囿限。漢語和杜詩中早就鑄就一個詞語以概括如此情味和義涵,這個詞語就是“山河”。《世說新語·言語》卷中以下一段文字有助於吾人理解這一詞語:

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惟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劉義慶撰,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頁92。

此處所謂“風景”,係指個人遊賞美感投諸之自然風日;而“正自有山河之異”的“山河”,則是華夏民族世代居住的“神州”。如果說“天下”是對華夏文化世界之空間想象,“山河”則以山與河來標顯此一世界在地理上之具體覆蓋。“山水”與“山河”差之一字,義涵卻極殊異。“山水”之“水”,爲一人當下所見之水,不妨爲江流之一段,湖泊之一爿,甚或池之一泓。而“山河”之“河”如黃河、長江,卻流經千里,貫爍古今。正如透納(J.M.W. Turner)畫筆下之泰晤士河,斯美塔那(Bedrich Smetana)旋律中流動的沃爾塔瓦河,被賦予了民族文化血脈的意義。*Simon Shama 的Landscape and Memory在pp.351—373對此有很好的討論。中譯本見《風景與記憶》,胡淑陳、馮樨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年,頁410— 437。“山河”直稱華夏族的廣袤生存空間和悠久歷史。故而,杜甫謁李唐皇室尊崇爲玄元皇帝老子的天極之廟,其詩《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遂有“山河扶繡戶”。*《杜甫全集校注》卷一,頁174。杜甫在長安干謁哥舒翰,贊其受命邊沙,略地開土,其詩《投贈哥舒開府翰二十韻》遂有“山河誓始終”。*同上書,卷二,頁564。安史之亂起,烽火遍及華夏,杜甫《遣興》一詩遂有“山河戰角悲”。*同上書,卷三,頁794。長安淪陷,杜甫被囚於賊營,其詩《春望》遂有“國破山河在”。*同上書,卷三,頁779。上元元年(760),李光弼破安太清、史思明,杜甫寄望王思禮、李光弼乘勝北伐,長驅燕趙,其詩《散愁二首》其一遂有“收取舊山河”。*同上書,卷七,頁2047。大曆四年(769)清明,杜甫漂泊岳州,從眼下的洞庭春光想到長安和整個神州大地,遂有詩曰“漢主山河錦繡中”。*《清明二首》其二,同上書,卷一九,頁5746。在以上所有詩例中,“山河”都指示華夏民族世代居住繁衍的土地和空間的義涵。它甚至比一姓社稷的“江山”的意義更爲寬廣。*從“江山如有待”(《後遊》)、“遲日江山麗”(《絕句》其二)、“江山非故園”(《日暮》)、“忍待江山麗”(《戲寄崔評事表姪蘇五表弟韋大少府諸姪》)、“聞說江山好”(《東津送韋諷攝閬州錄事》)這些例句來看,杜甫詩中“江山”一詞的義涵似乎更接近“山水”。見《杜甫全集校注》,卷八,頁2120;卷一一,頁3177;卷一七,頁5015;卷一七,頁5122;卷九,頁2637。杜甫自敍家世,謂:“自先君恕、預以降,奉儒守官,未墜素業矣”,*《進雕賦表》,《杜甫全集校注》卷二一,頁6270。“傳之以仁義禮知信,列之以公侯伯子男”,*《唐故萬年縣君京兆杜氏墓誌》,同上書,卷二二,頁6311。這個世代奉儒守官之家世,本身即跨越了一姓江山。以此,杜詩中方有“國破山河在”、“漢主山河錦繡中”。其比“山水”的指涉遠爲宏廣。杜詩中亦有“況聞山水幽”、*《發秦州》,同上書,卷七,頁1699。“亭影臨山水”、*《陪王侍御宴通泉東山野亭》,《杜甫全集校注》卷九,頁2737。“山水之圖張賣時”、*《夔州歌十絕句》其八,同上書,卷一三,頁3756。“天下何曾有山水”,*《存歿口號二首》其二,同上書,卷一四,頁3901。這些用法皆透露“山水”主要用於一地景物之遊賞,*當然,與西方語文中landscape相比,“山水”一詞並未强調這是一片局部土地上(a tract of land)的景色,而在强調山/水之兩極互動中的宇宙大象。見朱利安《山水之神》,卓立譯,吴欣編《山水之境——中國文化中的風景園林》,北京,三聯書店,2015年,頁16。但此處筆者是在將“山水”與“山河”做比較而見出其中其實未被强調的意味。後二例更直接指出“山水”是成爲繪畫題材的,以山與水爲二元構架的一地遊賞景物。而“山河”則不僅指示了不限一地,爲華夏文明所覆蓋的廣袤土地,且暗示出這片土地之歷經無數世代,承載着久遠歷史。而這常常是詩聖目中的世界。有論者謂老杜《柳司馬至》一詩“地名八見,亦是一病”。然讀是詩——“有使歸三峽,相過問兩京。函關猶出將,渭水更屯兵。設備邯鄲道,和親邏逤城。幽燕唯鳥去,商洛少人行”,*《柳司馬至》,《杜甫全集校注》卷一八,頁5332,5334。正可見這位病卧孤城絕塞的詩人無時不在心憂天下。然而,“山河”可以包孕“山水”,詩人亦可自“山水”而拓向“山河”。如 《晚登瀼上堂》:

故躋瀼岸高,頗免崖石擁。開襟野堂豁,繫馬林花動。雉堞粉似雲,山田麥無隴。春氣晚更生,江流靜猶涌。四序嬰我懷,羣盜久相踵。黎民困逆節,天子渴垂拱。所思注東北,深峽轉脩聳。*同上書,卷一五,頁4496— 4497。

眼前春景本頗令老杜開襟,然而卻提示歲月的流逝和江山的板蕩依舊,當漂泊西南的詩人將思緒轉向華夏“山河”東北的風塵之時,頓感深峽擁塞遮蔽了視野。故縱然峽中窄轉深闇,高崖障目,詩人的神思卻時時自眼前景物拓開去,注目於萬里山河。如《黃草》一詩:

黃草峽西船不歸,赤甲山下行人稀。秦中驛使無消息,蜀道兵戈有是非。萬里秋風吹錦水,誰家別淚濕羅衣?莫愁劍閣終堪據,聞道松州已被圍。*《柳司馬至》,《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三,頁3744。

此詩由峽中眼前船不歸,行人稀之景入興,一下子就拓向蜀中郭英乂激起崔旰之亂,以及吐蕃兵圍松州的山河圖景。在此,黃草峽西和赤甲山下的寥落景象似乎成爲了這幅宏大圖景的轉喻。又如《秋風二首》其一:

秋風淅淅吹巫山,上牢下牢修水關。吴檣楚柁牽百丈,暖向成都寒未還。要路何日罷長戟,戰自青羌連百蠻。中巴不曾消息好,暝傳戍鼓長雲間。*同上書,卷一六,頁4686。

此詩由眼前巫山秋風起興,繼由修水關而拓向吴檣楚柁航行的水路,再拓向吐蕃與羌、渾、奴刺入寇邊陲的危難圖景,最後回到當下關城的戍鼓,似與遠方殺氣呼應。而詩人則置身於四處兵燹的山河之中。詩人有時亦會自廣袤的山河圖景起筆,置峽中山水景物於其中。如《虎牙行》:

北風欻吸吹南國,天地慘慘無顏色。洞庭揚波江漢迴,虎牙銅柱皆傾側。巫峽陰岑朔漠氣,峯巒窈窕溪谷黑。杜鵑不來猿狖寒,山鬼幽憂雪霜逼。楚老長嗟憶炎瘴,三尺角弓兩斛力。壁立石城橫塞起,金錯旌竿滿雲直。漁陽突騎獵青丘,犬戎鎖甲圍丹極。八荒十年防盜賊,征戍誅求寡妻哭,遠客中宵淚霑臆。*同上書,卷一八,頁5261。

前四句中的四地名虎牙、洞庭、江漢、銅柱灘分處峽之東西。以此,詩人以巨筆揮灑出萬里長江陰慘慘的寒秋橫披長卷。在此大江上下皆遭寒秋之風劫掠,光熱不再,天地失色,高山亦敗伏傾倒之際,巫峽於重巒之中更見其陰森。然而,此陰氣肅殺之時,卻是“漁陽突騎”和“鎖甲犬戎”的得勝相慶之日。在這幅山河圖景中,自青丘馳突而來的賊寇,正是歙吸南國溫熱和柔媚的陰慘之風,此一淒慘的寒秋圖景化爲了社會圖景的象徵。《白帝》一詩則化眼前夔門山水景象爲危難中山河的轉喻和象徵:

白帝城中雲出門,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峽雷霆鬥,翠木蒼藤日月昏。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柳司馬至》,《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三,頁3741。

此詩前半寫當下白帝城上下之雨景以傷山河亂象。城中屯雲,城下飛雨,見城之高。由高城而俯見飛雨傾江,江助雨勢,而江中濤聲與雲中雷霆相互激蕩,哮吼之中,天地昏暗,日月無光。後四句直現生民塗炭,孀婦哀哭的圖景。白帝城高已凸顯詩人在暴雨雷霆之外,而以問語形式出現的“慟哭秋原何處村”更暗示詩人於雨雲之上的高處傾聽。這是詩人於中原和西蜀兵亂之外,洞察山河和書寫“詩史”的寫照。

“山河”的觀念不僅令杜甫藉由夔州一地風物而窺天下,且特別關注這片土地所承載的民族久遠歷史。峽江中流逝的正是華夏的漫漫歲月。詩人吟唱江上一代代百姓的哀樂:“江天漠漠鳥雙去,風雨時時龍一吟。舟人漁子歌回首,估客胡商淚滿襟。”*《灩澦》,同上書,卷一六,頁4621。詩人亦關注歷來豪强間的爭雄:“羣雄競起問前朝,王者無外見今朝。比訝漁陽結怨恨,元聽舜日舊簫韶。”*《夔州歌十絕句》其三,《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三,頁3749。故而,先人在夔州和巫山一帶留下的史迹: 從傳說中夏后疏鑿大江所遺的兩崖石門、楚宮陽臺,到公孫述所築白帝城、魚復浦磧壩上孔明所佈八陣圖遺迹、蜀主兵敗猇亭之後,托孤而崩殂的永安宮以及先主廟、武侯祠、越公堂、昭君村、宋玉和庾信之宅,皆爲詩人吟詠的題材。杜詩詠懷古迹之作凡三十篇,十一篇作於夔州時期。*此一統計見李建國《峽江風物惹詩情——杜甫夔州詩淺談》,《三峽文化研究叢刊》2002年第2期,頁339。這些詩作,在表達對先賢的崇敬,評議其得失,以及寄托自身壯志難酬的感嘆之餘,亦時時透露出對這片華夏民族世代居住,爲這一文明所覆蓋山河的摯情。《詠懷古迹五首》有兩首寫到故土山河的“去”與“歸”或“還”。庾信被拘北周是“去”,賦《哀江南賦》所思是“歸”,《詠懷古迹》其一故而有“詞客哀時且未還”。*《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三,頁3842。王昭君“一去紫臺”是“去”,而琵琶彈出的哀怨則是思“歸”,《詠懷古迹》其三故而有“環珮空歸月夜魂”。*同上書,卷一三,頁3849。作賦思歸和死後魂歸皆因心繫故國之土。同一聯章中詩人一再以摩挲着這片土地而思念先賢,詠宋玉有“江山故宅空文藻,雲雨荒臺豈夢思”,*同上書,卷一三,頁3846。更能彰顯此悲情的是其含淚摩挲蜀先主和武侯故地所發的感慨:

翠華想像空山裏,玉殿虛無野寺中。古廟杉松巢水鶴,歲時伏臘走村翁。*《詠懷古迹五首》其四,同上書,卷一三,頁3854。

昔日君臣際會、大業雄圖,一世輝煌皆去矣,但留空山野寺、水鶴村翁一派冷清。詩人在憑弔先主、武侯時流露出的相惜之情,其實亦透出詩人在承繼其人所懷抱的山河之情。《武侯廟》詩有“猶聞辭後主,不復卧南陽”,*《詠懷古迹五首》,《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二,頁3569。《謁先主廟》結以“向來憂國淚,寂寞洒衣巾”。*同上書,卷一五,頁4146。江山早已易主, 所能同情共享的其實只能是同一片“山河”了。而詩人感慨武侯生不逢時的那句“運移漢祚終難復”,*《詠懷古迹五首》其五,同上書,卷一三,頁3857。令人想到其對自身和時代的感嘆:

壯心久零落,白首寄人間。……武德、開元際,蒼生豈重攀?*《有嘆》,同上書,卷一八,頁5374。

此處不難體會到今日史家何以安史之亂爲中國中古史與近古史之“一大界限”。*此爲錢穆《國史大綱》、鄧之誠《中華兩千年史》、夏曾佑《中國古代史》、謝和耐(Jacques Gernet)《中國社會史》等通史著作的觀點。如此自個人遭逢推至民族命運,自眼前山水推至“山河”的詩意,在詩人悲秋之作中表現得尤爲顯豁。

二秋峽與“哀壑”

巫峽以東,曾有兩位楚辭作家留下生命足迹,一位是楚辭代表作家屈原,另一位是其傳說中弟子宋玉。杜甫的夔州之作中只有一次提到屈原,即《最能行》中末二句:“若道士(土)無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同上書,卷一二,頁3587。而聲譽遠遜於屈原的宋玉的名字,卻在老杜同期詩作中出現六次之多。*其詩《雨》有“楚宮久已滅,幽珮爲誰哀?侍臣書王夢,賦有冠古才”;《奉漢中王手札》有“悲秋宋玉宅”;《垂白》有“清秋宋玉悲”;《詠懷古迹》其二有“搖落深知宋玉悲”;《送李功曹之荆州充鄭侍御判官重贈》有“曾聞宋玉宅”;《入宅三首》其三有“宋玉歸州宅”;同上書,卷一三,頁3695;卷一四,頁3891,3915;卷一三,頁3845;卷一五,頁4181,4425。更有《詠懷古迹》其二專爲宋玉而作,並時以宋玉自況。宋玉在詩中出現的六次中三次是與“悲秋”這個題旨相關:

悲秋宋玉宅,失路武陵源。*《奉漢中王手札》,同上書,卷一四,頁3891。

垂白馮唐老,清秋宋玉悲。*《垂白》,同上書,卷一四,頁3915。

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詠懷古迹》其二,同上書,卷一三,頁3845。

最後一詩首句冠以“搖落”,隱括了宋玉《九辯》的發端:

悲哉秋之爲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洪興祖《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頁182—183。

子美稱宋玉爲“吾師”,其夔州之作中所以屢屢提及宋玉,乃因後者寫下這篇對後世“悲秋”主題影響至深的辭賦作品。“搖落”這個詞在夔州詩中共出現七次之多,與此義涵相近的尚有“飄蓬”,如“老去苦飄蓬”。以一位法國學者的說法,“搖落”一詞指示出:“重要的既不是原因也不是結果,而是葉片脫離樹枝的轉瞬即去的一刹那,它造成下一行詩中的‘憭慄’。”*鬱白(Nicolas Chapuis)著,葉蕭、金志剛譯 《悲秋: 古詩論情》,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頁35。此即“搖落”是一現象,是正被肉身在當下體驗着的枯萎和飄零。這些個肉身,不僅是木葉,且是人。宋玉以“悲哉秋之爲氣也”開篇,即申言“秋”乃一瀰淪天地、令萬物無從逃逸之“氣”,“其殺物也,莫見其所喪而物亡”,*何寧《淮南子集釋·泰族訓》,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頁1373。且一體天人,一體身心。宋玉此賦的魅力,正在透過“氣”,描述人隨草木一起在秋風中顫抖而衰萎凋零的現象,甚或在一些描述中,吾人已無從辨分其主詞究竟是草木禽蟲還是人:

白露既下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去白日之昭昭兮,襲長夜之悠悠。離芳藹之方壯兮,余萎約而悲愁。*《九辯》,《楚辭補注》,頁185。

顏淫溢而將罷兮,柯彷彿而萎黃。萷櫹槮之可哀兮,形銷鑠而瘀傷。惟其紛糅而將落兮,恨其失時而無當。*同上書,頁186—187。

在“搖落”之中,宋玉與草木一體,被搖而落者不僅是草木,且是詩人之心旌。宋玉以“離披”、“菸邑”、“淫溢”、“萎黃”等形容詞描述草木被秋風搖落的肉身,又以“憭慄”、“憯悽”、“愴怳”、“怵惕”和“時亹亹而過中兮,蹇淹留而無成”、“老冉冉而愈施”描述人從精神到軀體的驚悚和垂沉。

從木葉被淒風搖落辭柯的瞬間,“萷櫹槮之可哀兮……惟其紛糅而將落兮”,詩人特別感受自身之去離家園。《九辯》中伴隨草木的搖落,是“憭慄兮若在遠行”,“愴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去鄉離家兮徠遠客”,“謂騏驥兮安歸?謂鳳皇兮安棲?”*《九辯》,《楚辭補注》,頁182,183,184,190。這樣被周遭世界異化和疏離的描述。

悲憂窮戚兮獨處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繹。去鄉離家兮徠遠客,超逍遙兮今焉薄。*同上書,頁184。

蹇充倔而無端兮,泊莽莽而無垠。*同上書,頁192。

生天地之若過兮,功不成而無效。願沈滯而不見兮,尚欲布名乎天下。然潢洋而不遇兮,直怐愗而自苦。莽洋洋而無極兮,忽翱翔之焉薄?*同上書,頁195。

茫然和孤獨亦是宋玉的秋意,故而《九辯》中“獨”字凡八見。以上宋玉以“搖落”標舉的秋意,不僅屬於特定季節,且是人生存有過程中所發生的“具體周圍局境”,是詩人以其自我的外在和內在的知覺之總和—肉身—體驗的現象,是詩人生命中,被詩人以其肉身活出來的秋之世界。*本文這一段文字頗受到宋灝(Mathias Obert) 《生活世界、肉身與藝術——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華登菲(Bernhard Waldenfels)與當代現象學》一文啓迪,見《臺大文史哲學報》第63期(2005年11月),頁225—250。以此,此賦方如錢鍾書所說,“貌寫秋而實寫愁,猶史達祖《戀繡衾》之‘愁便是秋心也’、或吴文英《唐多令》之‘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管錐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頁627。或者,以法國學者鬱白的說法:“以秋天來爲‘悲’定性。”*《悲秋: 古詩論情》,頁40。老杜夔州山川書寫中的秋意,乃是錢鍾書論《九辯》所强調的一種特別的“事物當對”(objective correlative)。*《管錐編》,頁629。

前引老杜以古人自況有“垂白馮唐老,清秋宋玉悲”一聯,上句稱老,下句言悲。在夔州,詩人久罹的消渴和肺氣疾加劇了衰老,在此地他的左耳又忽然失聰,真正有了“死爲殊方鬼”的擔憂。*《客堂》,《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二,頁3538。“君不見夔子之國杜陵翁,牙齒半落左耳聾”。*《復陰》,同上書,卷一八,頁5372。夔州之作中一再出現這種以自畫衰朽形骸體現的悲慘秋意,如:

生年鶡冠子,嘆世鹿皮翁。眼復幾時暗,耳從前月聾。猿鳴秋淚缺,雀噪晚愁空。黃落驚山樹,呼兒問朔風。*《耳聾》,同上書,卷一七,頁5140。

江濤萬古峽,肺氣久衰翁。……衣裳垂素髮,門巷落丹楓。*《秋峽》,同上書,卷一七,頁5153。

北風黃葉下,南浦白頭吟。十載江湖客,茫茫遲暮心。*《憑孟倉曹將書覓土婁舊莊》,同上書,卷一七,頁5052。

愛日恩光蒙借貸,清霜殺氣得憂虞。衰顏動覓藜牀坐,緩步仍須竹杖扶。*《寒雨朝行視園樹》,同上書,卷一七,頁5129。

而且,詩人是在漂泊異鄉中承受衰老,正如朽葉辭柯承受衰颯秋風一般,發出吾身何在的哀嘆:

寒日經簷短,窮猿失木悲……天地身何往?風塵病敢辭。*《寄杜位》,《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七,頁5243。

亂離朋友盡,合沓歲月徂。吾衰將焉托,存歿再嗚呼。蕭條益堪愧,獨在天一隅。乘黃已去矣,凡馬徒區區。不復見顏鮑,繫舟卧荆巫。*《遣懷》,同上書,卷一四,頁4120。

寒風疏草木,旭日散雞豚。……無家問消息,作客信乾坤。*《刈稻了詠懷》,同上書,卷一七,頁5210。

這種去離家園的異化感,因夔州地處漢蠻雜居的邊陲而凸顯。老杜夔州詩作中時時流露出身不在中原文化區域的風土疏離,所謂“形勝有餘風土惡”。*《覽物》,同上書,卷一三,頁3591。這種厭惡自然出現在其對峽中風物的描寫中,如寫其地民居則有“峽人鳥獸居,其室附層巔”;*《贈李十五丈別》,同上書,卷一三,頁3726。寫其地民俗,則有“異俗吁可怪,斯人難並居。家家養烏鬼,頓頓食黃魚”,“瓦卜傳神語,畬田費火耕”。*《戲作俳諧體遣悶二首》其一,其二,同上書,卷一七,頁5172,5177。聞其地民歌,則倍感孤凄,曰:“向夜月休弦,燈花半委眠。……蠻歌犯星起,重覺在天邊。”*《夜二首》其一,同上書,卷一七,頁5159。《火》一詩則以大段文字描寫了其地焚山燒龍以祈雨的惡俗場景:

爆嵌魑魅泣,崩凍嵐陰昈。羅落沸百泓,根源皆萬古。青林一灰燼,雲氣無處所。入夜殊赫然,新秋照牛女。風吹巨焰作,河掉騰煙柱。勢欲焚崑崙,光彌焮洲渚。腥至燋長虵,聲吼纏猛虎。神物已高飛,不見石與土。爾寧要謗讟,憑此近熒侮。*同上書,卷一三,頁3643。

人在遲暮之年稽留於自身文化外的邊陲,已如黃昏不得歸巢的飛鳥。然更深一層的悲哀卻是,此一流離卻非由仕宦,而是他一再以阮籍自況表達的“途窮”。*見其詩《巫峽敝廬奉贈侍御四舅別之澧朗》、《即事》、《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杜甫全集校注》卷一六,頁4773;卷一七,頁5136;卷一六,頁4837。士不得報主別是一種木葉不在枝柯的秋意:

江上日多雨,蕭蕭荆楚秋。高風下木葉,永夜攬貂裘。勳業頻看鏡,行藏獨倚樓。時危思報主,衰謝不能休。*《江上》,同上書,卷一四,頁3930。

此詩造語極平實卻含無限悲涼。秋夜難眠時的心潮湧動,被詩人由表入裏,以攬裘、看鏡、獨倚樓幾個姿勢寫出。心潮卻只由平常秋雨、秋風和落葉而欻然湧起,其心底該沉淀着多深的憂愁?又如:

絕岸風威動,寒房燭影微。嶺猿霜外宿,江鳥夜深飛。獨坐親雄劍,哀歌嘆短衣。煙塵繞閶闔,白首壯心違。*《夜》,同上書,卷一七,頁5138。

又是一幅自我形象之白描: 他的生命恰如江岸寒風中式微的燭火,他與嶺猿江鳥度此寒夜卻心繫朝廷,身在天地一隅而秋夜難眠。然絕岸寒房之中,但能撫劍嘆息而已。在此,吾人重睹《九辯》中的秋意:“靚杪秋之遙夜兮,心繚悷而有哀。……事亹亹而覬進兮,蹇淹留而躊躇。”*《楚辭補注》,頁192—193。能將此天涯倦客的種種秋意,集中展開於峽江的蒼鬱雄渾景象之中的,則是被明人胡應麟譽爲“古今七言律第一”的《九日》組詩其五的《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迴。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雙鬢,潦倒新停濁酒杯。*《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七,頁5092。

此詩上四句寫登高之所聞見,二聯各就山和水作對,將《九辯》的“登山臨水”鋪展於瞿唐峽口的山水之中。風急、猿嘯是峽中所聞,渚清、沙白則是夔門之外,長江、瀼水與白帝山之間,深秋潦收水清時的淒清景象。然三、四句則自眼前自傳或自畫像的山水背景,拓向被秋氣籠罩的無邊無際華夏山河。如其《寫懷》其二所言:“放神八極外,俛仰俱蕭瑟。”*同上書,卷一八,頁5292。羅大經謂此詩有八意:“蓋萬里,地之遠也;秋,時之慘悽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齒暮也;多病,衰疾也;臺,高迥處也;獨登臺,無親朋也。”*羅大經《鶴林玉露》乙編卷五,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頁215。此八意大致不出《九辯》悲秋主題的範圍。然而,老杜此詩悲秋題旨的進境在於: 他在此體驗到的,已不僅是一己遭遇的悲涼;他之所謂“獨”,亦非哀嘆“無親朋也”,他分明是攜家而飄泊至此。老杜的秋意在個人的衰病久客,窮愁潦倒之外,尚有對大唐甚至華夏山河的憂患。細讀“無邊”和“不盡”兩句,則不難體會他心繫萬里山河和悠遠歷史。他的“獨”,是被拋落在一個天荒地老時代裏的孤凄和悲愴。

老杜作《諸將》、《八哀》不無表達這種孤獨的意味,見到舞劍器的公孫大娘零落江湖的弟子亦感時撫事,觸發這種身居末世的孤獨感:

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澒洞昏王室。梨園弟子散如煙,女樂餘姿映寒日。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蕭瑟。玳筵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杜甫全集校注》卷一八,頁5309。

詩人感到其所處的正是一曲終人散的秋涼世界。此“山河”中的秋涼意味亦是詩人於夔州精心結撰的悲秋之作《秋興》的重要題旨。聯章自夔州和巫峽的深秋山水落筆: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三,頁3790。

眼前的山水圖景不啻爲大唐江山乃至華夏山河形勢的轉喻。首二句的蕭森、鬱蒼裏,有盛運去矣的深慨;三、四句的動蕩、激楚之中,不僅透示江山的板蕩之局,且摹寫出詩人悲愴中的心潮起伏。聯章中詩人的視野不斷在夔州山水和秦中兩個主題性情景中閃回往還,即王船山所謂“八首如正變七音旋相爲宮”。*《唐詩評選》卷四,《船山全書》(14),長沙,嶽麓書社,1992年,頁1093。在此,地理方位成爲進入詩意之鑰。秦中是“正”,即如浦起龍所說,此“八詩總以‘望京華’作主,在次章點眼”。*見浦起龍《讀杜心解》卷四之二,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頁651。“京華”是組詩之“正”、之“主”,與魚龍寂寞的秋江對照,詩人將一切“很容易引起讀者聯想到春天的景色和愉快的心情”*見馮鍾芸《杜甫〈秋興〉八首的藝術特點》,《杜甫研究文集》三輯,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頁274—275。的穠麗華豔意象和詞語——如“蓬萊宮闕”、“承露金莖”、“瑤池”、“王母”、“紫氣”、“雲移雉尾”、“日繞龍鱗”、“花萼夾城”、“芙蓉小苑”、“朱簾繡柱”、“錦纜牙檣”、“佳人拾翠”、“仙侶同舟”——都賦予了長安和秦中。巴徹拉(Gaston Bachelard)說: 純粹的回憶沒有日期,卻有季節。*《夢想的詩學》,劉自强譯,北京,三聯書店,1996年,頁147。然而,這些對秦中和長安的春日“季節”的書寫亦如拆碎七寶樓臺,甚者如“畫省香爐”、“雲移雉尾開宮扇”、“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如此不連續的意象呈示,只有藉缺少嚴格形態變化,且又詞性靈活的分析—孤立語—漢語,藉律詩的“攝取最精華處而以最簡單的方法表現之”的“提示法”,*聞一多《律詩底研究》,《古詩神韻》,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8年,頁243。方可以實現。而這卻彰顯了現象學者巴徹拉所說的回憶中的“非事件性的情景”:

沒有在回憶的景物中足夠停留的回憶,並不是充滿活力的記憶。記憶與想象的結合使我在擺脫了偶然事故的詩的存在主義中,體驗到非事件性的情景。……那時,活躍在我們身心中的不是歷史的記憶而是宇宙的記憶。那什麽都不曾發生的時刻再次降臨。*巴徹拉《夢想的詩學》,頁151。

《秋興》中的秦中記憶正是這種令詩人久久縈繞於此的“非事件性的情景”。所謂“畫省香爐”更是如巴氏所說,以一種“奇特的氣味”“蘊藏着一個季節,一個個人的季節”。*同上書,頁175。這一切如仙似幻,令詩人不忍離去,卻又只是神龍難見首尾,但識一鱗一爪,如何把持得住。浦起龍謂第六首首二句“瞿唐峽口曲江頭,萬里風煙接素秋”,*《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三,頁3819。“‘瞿峽’、‘曲江’,相懸萬里,次句鈎鎖有力,趁便嵌入‘秋’字,何等筋節”!*《讀杜心解》卷四之二,頁654。此首次句以“萬里風煙”和“素秋”將瞿唐峽口與秦中長安鈎鎖,然秦中與瞿唐峽口之間的“萬里風煙”不僅跨越萬里空間,且跨越時間。其間有長達八年的安史之亂,有長安淪陷和遍地烽火,有詩人經鳳翔、同谷、成都向夔州的漂泊流離。這一切在組詩中均被壓縮在“萬里風煙”四字空間之中。留下的只有詩人在瞿唐峽口,透過風煙去遙望似乎不是歷史的,而是永恒的(巴徹拉所謂“宇宙的”)北斗下的“京華”。

“京華”畢竟是虛景,瞿唐卻是實景。首篇蒼鬱蕭森,是峽中數百里,苞天括水,自曉至暮的橫披長幅。第二首是自日落至月沉,夔府江畔一角半邊的清冷之景。第三首是江樓上下晴朗澄淨之晨景。第四首以“魚龍寂寞秋江冷”,第五首以“一卧滄江驚歲晚”,化峽中山水爲一派空茫淼漠。第七首結以“關塞極天惟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詩人從記憶中醒來,但覺置身嶢嶢和漭漭之中。卒章寫盡秦中繁華,末以“白頭吟望苦低垂”束之。*《秋興》,《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三,頁3808,3812,3824,3830。通觀組詩,對比長安秦中這一主題性情景的漸次擴展,瞿唐可謂是逐漸黯淡沉晦乃至終歸於空無。這顯示詩心所繫乃是京華長安。那是李唐江山的中心,漢人與五溪蠻夷雜處的夔州只是此一中心的邊陲而已,正如庾信稽留北朝而心繫江南一樣。*此爲洪業的看法,見其Tu Fu: China’s Greatest Poet,中譯本《杜甫: 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曾祥波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頁229。與隱逸詩人以“朝市”、“魏闕”、“金馬門”爲反襯,而着意彰顯山水田園價值的態度相反,奉儒守官的子美在此是以絕塞夔州江湖的寥落蒼白托起長安“夢華”的堂皇富麗。

組詩有多處寫到西漢長安,如其五出現建章宮西的承露銅柱,其七寫到漢武帝爲習水戰所穿昆明池及池畔的織女、石鯨。這些意象當然不妨說是在借漢言唐,影射玄宗朝的由盛入衰。然詩無達詁,畢竟亦有難下斷語之處。如其五的“聖顏”,錢謙益箋以爲追思玄宗,“開元、天寶之盛事,不可復見”。*《錢注杜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頁508。但末句的“幾迴青瑣點朝班”輒落於何處?仇兆鰲以爲寫“肅宗時事”,*《杜詩詳注》卷一七,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頁1491。卻又與前四所極賦的蓬萊宮闕昌和氣氛不合。其七的“昆明池水”和“武帝旌旗”更難說只是影射唐世某一帝王,因爲昆明池至唐已近乾涸。杜詩曰:“秦中自古帝王州。”*《秋興》其六,《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三,頁3819。“武帝旌旗”、“承露金莖”和“蓬萊宮闕”所轉喻的,其實是以秦中爲中心,聳立於華夏一統山河之上的盛世,其中由建元開始的盛世與開元盛世遙相呼應,成爲歷經西周、秦、漢、隋、唐華夏文明之鼎盛。職乎此,詩人之感傷亦不止於開、天前後的興衰了,此一組詩亦以此真正具有“抒情史詩”意味。方管曾以《諸將五首》其一中“漢朝陵墓對南山,胡虜千秋尚入關”參讀《秋興》其六,*同上書,卷一三,頁3763。謂:“可知所慨嘆憤惋的,是周漢舊都竟遭殘破,歷史的光榮未能繼承,不徒爲有唐一代所痛。”*方管《談〈秋興〉八首》,《杜甫研究文集》三輯,頁286。史家錢穆先生提示吾人該從地理的橫剖面上,認取當時(唐中葉後)中國史上一種空前未有之大搖動:“長安代表周、秦、漢、唐極盛時期之首腦部分,常爲中國文化之最高結集點。自此以後,遂激急墮落,永不能再恢復其已往之地位。”*錢穆《國史大綱》,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頁501。中國黃河流域之文物氣象,已耗竭不振,即便中部洛陽亦不夠再做文化、政治的中心點。而這一切即肇自安、史之亂。以致逆溯中國後世病象,“推之最遠,至於中唐安、史之亂以來而極”。*錢穆《國史大綱》引論,頁27。這是爲何杜甫要以秦中長安爲此聯章之“正”、之“主”——其以最偉大詩人的敏感,在此感到了以秦中爲中心的“山河”之中已透出蕭瑟秋意,若套用宋玉的話,則是:“時亹亹而過中兮。”

漢唐盛世去矣——“魚龍寂寞秋江冷”,這就是老杜當下自山河體悟的秋意。悲愴之至,他纔會發出“卧龍躍馬終黃土”,*《閣夜》,《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五,頁4257。“孔丘盜跖俱塵埃”的灰心之嘆,*《醉時歌(贈廣文館博士鄭虔)》,同上書,卷二,頁410。而他這位依然嘆世的儒者,則如被拋在搖落羣芳之後格外空曠寂寥的世界裏。如果說宋玉和老杜抒情作品以秋意標舉的美學意義的悲劇性(tragic),令人聯想文學人類學家弗萊(Northrop Frye)四季模式中秋與悲劇的對應,那麽這個悲劇世界裏的英雄也同樣以孤獨爲特徵。夔州之作出現的詩人自畫像一再彰顯着自身的渺小和孤單——“身世雙蓬鬢,乾坤一草亭”,*《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其三,同上書,卷一五,頁4452。“天畔羣山孤草亭,江中風浪雨冥冥”,*《即事》,同上書,卷一七,頁5136。“江湖滿地一漁翁”,*《秋興》其七,同上書,卷一三,頁3824。詩人的“一”和“孤”,是以莽莽無垠的“乾坤”、“羣山”、“冥冥風浪”、“江湖滿地”襯托的。《白帝城最高樓》更集中表現了一種孑然於歷史中的孤獨:

城尖徑仄旌旆愁,獨立縹緲之飛樓。峽坼雲霾龍虎睡,江清日抱黿鼉遊。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杖藜嘆世者誰子?泣血迸空迴白頭。*同上書,卷一二,頁3564。

白帝山最高處也僅海拔近二百五十米。但此詩卻以想象展開了詩人極其廣袤的視野。浦起龍謂:“‘峽坼’、‘江清’之外,‘西枝’、‘東影’之間,此中有無數起倒,無限合離,皆於‘獨立’時覽之,是以‘嘆世者’悲之也。”*《讀杜心解》卷四之二,頁644。所謂“無數起倒”、“無數合離”正是華夏山河所歷經的代代治亂興亡。詩人使用“龍虎”、“黿鼉”,甚至“扶桑”、“弱水”這些超自然意象,以表現一種高踞當世之上,縹緲於天際,以雄視古今的視野。詩人“獨立”於此,令人想到弗萊自西方悲劇英雄形象中領略的一種吊詭: 其“立於命運之輪的頂端,居於地上的人類社會與更偉大的天空之間”,與常人相比,其異常偉岸;在神祇和命運面前卻如此渺小。*見其Anatomy of Criticism: Four Essay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3, p.207。但“渺小”的杜甫此刻面對的則是此一山河的歷史,其中滄桑,擊目驚心,愴人之深,只能語以“泣血迸空迴白頭”。這裏升起一種特別的崇高感,放翁所謂“荆卿之歌,阮嗣宗之哭,不加於此矣”。*《東屯高齋記》,《陸游全集校注》(9),頁439。此詩是老杜著名的拗律之作,音節和句法之“拗”在此正表現了詩人之孤獨和執拗。

杜甫以“哀壑”一詞,*“哀壑”首見於杜甫作於天水、描寫另一峽谷地貌的《鐵堂峽》一詩中“威遲哀壑底,徒旅慘不悅”一聯,見《杜甫全集校注》卷七,頁1712。以狀此予其以悲秋詩意的山河一隅夔峽。如《王兵馬使二角鷹》一詩有:

悲臺蕭颯石巃嵸,哀壑杈枒浩呼洶。中有萬里之長江,迴風滔日孤光動。*《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五,頁4329。

斷崖亂木之間,兼疾風蕭瑟,大江湧動,起伏不定,夕陽難駐,碎光明滅,真有哀意。此外尚有:

秋風動哀壑。*《壯遊》,同上書,卷一四,頁4085。

巫峽清秋萬壑哀。*《諸將》其五,《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三,頁3780。

哀壑無光留戶庭。*《覃山人隱居》,同上書,卷一七,頁5099。

“哀壑”爲秋氣蕭森所凸顯,卻又不妨說哀秋纔彰顯了夔峽地景的性格。蓋所謂“白帝城”,固以公孫述據西方僭僞稱帝而得名,然白帝者,司秋之神也。老杜以窮愁衰病之身羈棲於此,以傷山河兵燹之心覿面之,夔峽之肅殺象益顯。其夔州詩中秋之現象學主要開顯了夔峽的三種質感。首先是夔州之荒遠閉塞。老杜在詩中不斷以“絕塞”、“絕域”、“荒城”、“孤城”、“烏蠻北”、“殊方”、“荒戍之城”指稱夔州,透顯這本是一令他疏離異化的空間。其次,是峽江數百里兩壁夾峙,上入雲漢的地貌環境。《荆州記》稱“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見曦月”。*盛弘之《荆州記》,《荆州記九種》,頁45。老杜詩筆之下,峽江兩岸地勢是“天壁”、“斷壁”、“絕壁”、“江壁”、“竦壁”、“斷崖”,並以“地與山根裂……削成當白帝”、“入天猶石色”、“疊壁排霜劍”、*《大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唐峽久居夔府將適江陵飄泊有詩凡四十韻》,《杜甫全集校注》,卷一八,頁5435。“荒戍之城石色古”、*《錦樹行》,同上書,卷一八,頁5265。“悲臺蕭瑟石巃嵸”、“地坼江帆隱”、*《曉望》, 同上書,卷一七,頁5030。“猿鳥千崖窄”,*《奉寄李十五秘書二首》其一,同上書,卷一三,頁3607。描寫在背斜隆起和江流穿切基礎上形成的斷岸千尋和角礫巖地貌之峭折、瘦硬和蒼老的性格,其中透顯肅殺之氣。而峽隘天窄的地貌更被賦以鬱蒼陰沉的意味:

下衝割坤軸,竦壁攢鏌鎁。瀟颯灑秋色,氣昏霾日車。*《柴門》,同上書,卷一六,頁4566。

峽束滄江起……拂雲霾楚氣……*《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杜甫全集校注》卷一六,頁4835。

故園不可見,巫岫鬱嵯峨。*《江梅》,同上書,卷一五,頁4367。

巫峽陰岑朔漠氣,峯巒窈窕溪谷黑。*《虎牙行》,同上書,卷一八,頁5261。

老杜筆下“哀壑”的“去白日之昭昭兮”的悲秋之氣,正得諸此森聳江山之助。而此“哀壑”的激楚淒厲,則爲縈繞峽谷的猿啼所渲染。人類對峽江中此一特別聲象的情感反應,亦早爲盛弘之措意:

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淒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盛弘之《荆州記》,《荆州記九種》,頁45。

老杜筆下的夔峽猿啼此起彼伏:“殊方日落玄猿哭”、*《九日五首》其一,《杜甫全集詳注》卷一七,頁5081。“風急天高猿嘯哀”、“峽口驚猨聞一箇”、*《夜歸》,同上書,卷一八,頁5357。“聽猿實下三聲淚”、*《秋興》其二,同上書,卷一三,頁3796。“啼猿僻在楚山隅”、*《寒雨朝行視園樹》,同上書,卷一七,頁5129。“泉源泠泠雜猿狖”、*《久雨期王將軍不至》,同上書,卷一七,頁5253。“窮猿號雨雪”、*《有嘆》,同上書,卷一八,頁5374。“江猿吟翠屏”、*《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其三,同上書,卷一五,頁4452。“窮猿失木悲”、*《寄杜位》,同上書,卷一七,頁5243。“猿鳴秋淚缺”、“江猿應獨吟”、*《課小豎鉏斫舍北果林枝蔓荒穢淨訖移牀三首》其一,同上書,卷一七,頁4934。“窄轉深啼狖”,*《大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唐峽久居夔府將適江陵飄泊有詩凡四十韻》,同上書,卷一八,頁5435。等等。老杜不僅以對山河的悲愴之情提舉了宋玉的悲秋題旨,且以其筆下雄峻森聳的夔峽地景風物豐富了悲秋之意象。

三情之所賞的“山水”

杜甫羈留夔州的詩作中至少五次表達了死亡臨近的預感。*見其《客堂》“舊疾廿載來,衰年得無足。死爲殊方鬼,頭白免短促”;《熟食日示宗文宗武》謂己將爲松柏中人,“松柏邙山路,風花白帝城。汝曹催我老,迴首淚縱橫”;《又上後園山腳》托征人以寄客死他鄉之慨,“哀彼遠征人,去家死路傍。不及父祖塋,纍纍塚相當”;《寄薛三郎中據》,“余今委脩短,豈得恨命屯”;《即事》以司馬相如自況,謂“多病馬卿無日起”。《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二,頁3538;卷一五,頁4467;卷一六,頁4660;卷一五,頁4490;卷一七,頁5136。他一再以詩悲秋嘆老,傷世懷舊,恐亦由此一預感而起。在夔州詩中,他又一再地寫到中夜不眠,“露下天高秋水清,空山獨夜旅魂驚”,*《夜》,同上書,卷一三,頁3786。“中夜江山靜,危樓望北辰”,*《中夜》,同上書,卷一四,頁3933。“西閣百尋餘,中宵步綺疏”,*《中宵》,同上書,卷一四,頁3906。“高風下木葉,永夜攬貂裘”,“江喧長少睡,樓迥獨移時”,*《垂白》,同上書,卷一四,頁3915。“夜深坐南軒,明月照我膝”。*《寫懷二首》其二,同上書,卷一八,頁5292。詩人何以不寐,雖然有他一再以“不眠憂戰伐,無力正乾坤”、*《宿江邊閣》,同上書,卷一三,頁3868。“赤眉猶世亂,青眼只途窮”*《巫峽弊廬奉贈侍御四舅別之澧朗》,同上書,卷一六,頁4773。等等詩句陳說的無從以身許國,扭轉乾坤的焦慮,亦由自功名未建,而對自我生命意義的糾結:

亂代飄零余到此,古人成敗子如何?*《寄柏學士林居》,同上書,卷一七,頁5110。

淒其望呂葛,不復夢周孔。*《晚登瀼上堂》,同上書,卷一五,頁4497。

遲暮堪帷幄,飄零且釣緡。*《謁先主廟》,《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五,頁4146。

身許騏驎畫,年衰鴛鷺羣。*《秋野五首》其五,同上書,卷一七,頁4930。

長爲萬里客,有愧百年身。*《中夜》,同上書,卷一四,頁3933。

此身未知歸定處。*《立春》,同上書,卷一五,頁4361。

可以推想: 一旦直覺到死亡瀕臨,此壯志難酬的悲慨之情自會格外强烈。綜合以上種種,不妨說: 詩人杜甫的生理和心理生命於羈棲夔州期間,正經歷着一個特殊危機。這種危機,以榮格(Carl G.Jung)派心理學家的說法,即發生在生命的每個重要關頭的“啓蒙或創始事件”(initiation),由本我(self)與自我(ego)的衝突構成。*詳見韓德生(Joseph L. Henderson),《古代神話與現代人》,榮格(Carl G. Jung)主編 《人及其象徵》,龔卓軍譯,臺北,立緒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13年,頁142—143。在夔州期間老杜生命中正橫着這樣一道門檻: 在“淒其望呂葛”、“遲暮堪帷幄”已然成爲不可改變的命運之後,這位曾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立命的儒者,*《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杜甫全集校注》卷二,頁277。能否重建其生命的意義?老杜顯然是從詩人生涯去努力的。在此期間其於詩用功之勤,作品之夥,前所未有。以致無物不可入詩,無時不在用思,自謂“登臨多物色,陶冶賴詩篇”,*《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同上書,卷一六,頁4835。“他鄉悦遲暮,不敢廢詩篇”,*《歸》,同上書,卷一六,頁4543。“病減詩仍拙,吟多意有餘”,*《復愁十二首》其十二,同上書,卷一七,頁5075。“陶冶性靈在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解悶十二首》其七,同上書,卷一七,頁4948。其詩藝亦以此而臻新境,故能“晚節漸於詩律細”。*《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同上書,卷一五,頁4397。又如黃山谷所評: 其時之作終能“不煩繩削而自合”,“簡易而大巧出焉,平淡如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黃庭堅《與王觀復書》,《黃庭堅全集》,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年,頁470,471。而夔州之什的風格,在雄渾悲涼之餘“蕭淡婉麗”,*見裴斐《杜詩八期論》, 《文學遺產》1992年第4期,頁34。“更多地收起了自身的棱角,而表現出對喜劇因素的傾心”,*張宏生《杜甫夔州詩中所反映的生活悲劇》,《文學評論》1984年第6期,頁77—80。似乎亦表明: 他跨越了這道生命意義再創始的門檻,完成了又一次超越。回到本文的題目,在夔州詩作中,尚有另一類意義的“山水”書寫,令詩人於夏后、蜀漢先主、“呂、葛”的具陽剛之氣的山河外,親近更爲陰柔的山水。如:

返照斜初徹,浮雲薄未歸。江虹明近飲,峽雨落餘飛。*《晚晴》,《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三,頁3712。

對比森聳鬱蒼的深峽哀壑,此詩以天之“徹”,雲之“薄”,虹之“明”,雨之“餘”,呈現一幅明麗的江上晚晴圖,而長虹垂飲大江的一筆,更見眼前景物的曠朗清徹。另一幅晚照圖是:

反照開巫峽,寒空半有無。已低魚復暗,不盡白鹽孤。荻岸如秋水,松門似畫圖。*《反照》,同上書,卷一七,頁5018。

江雲飄素練,石壁斷空青。*《不離西閣二首》其二,《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五,頁4286。

這裏略去細節,筆墨之迹交融,空青淼漠之中,但一抹煙雲、一痕斷壁而已。而以下這首七律則不乏細節的點綴:

暮春三月巫峽長,皛皛行雲浮日光。雷聲忽送千峯雨,花氣渾如百和香。黃鶯過水翻迴去,燕子銜泥濕不妨。飛閣捲簾畫圖裏,虛無只少對瀟湘。*《即事》,同上書,卷一五,頁4438。

此詩應作於白帝山西閣。飛閣捲簾,風物入軒,本是天然圖畫。然詩筆在此佻捷而一氣旋轉,中對仗二聯之中,極盡一時風物變化,三句千峯雷雨自高而下,四句花香四處流溢,是長景、大景。五、六句則入纖小,隨意點綴: 黃鶯過水,燕子銜泥,一畏雨,一從容,對而不見其用力,正黃生所謂“不衫不履”。詩筆佻脫之中,見詩人一心輕鬆,故末句以一“只”字說不見瀟湘之事。《曉望》雖然也寫秋日,卻無“哀壑”的悲淒黯淡之情:

白帝更聲盡,陽臺曙色分。高峯寒上日,疊嶺宿霾雲。地坼江帆隱,天清木葉聞。*同上書,卷一七,頁5030。

這是黑夜與白日的交割時分,詩依時序,自拂曉更聲、正東方向白鹽山西南崖楚陽臺的曙色、高峯日出而展開,這是充滿希冀的引頸之望。縱然嶺上宿霾仍在,然天清氣淨,山水歷歷,展現出靜穆而令人神清的峽江。以上諸詩中,老詩人不僅對眼前風物擁一片繾綣之情,且詩中所寫——無論是峽江晚晴中長虹垂飲,或者返照夕霏中江岸的出有入無,或者對岸的一抹煙雲、一痕斷壁,或者三月雨景中的鶯燕,或者黎明之際高峯上的初日——皆是詩人作爲存有者當下一刻之一瞥,此一山水,遂與標顯歷經無數世代,不限一處的美感,爲華夏文明所覆蓋的廣袤“山河”不同。它更關注一處山光水色因季節朝暮風雲雨霧的變化。倘以老杜的詩句說,則是:

江城含變態,一上一回新。天欲今朝雨,山歸萬古春。*《上白帝城二首》其一,《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二,頁3556。

這裏的“山”,不妨即是“山河”之“山”,而矚目今朝雨中山色變化的詩人,卻時而仍能在衰邁和漂泊之中,將山水美感自愁懷分割出來,其詩有“遠遊雖寂寞,難見此山川”,*《季秋江村》,同上書,卷一七,頁5124。“風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日暮》,同上書,卷一七,頁5015。“瘴癘浮三蜀,風雲暗百蠻。捲簾惟白水,隱几亦青山”,*《悶》,同上書,卷一七,頁5239。等等。縱遭萬般不幸,眼下自有山川之奇,風月之清和白水青山之適人之興。回到上文所論老杜羈留夔州時的生命危機及本我(self)與自我(ego)的衝突的討論,吾人在此分明感受到一種特殊的“陰陽調和”。這是在世俗的建功立業與更恒久的詩之生命之間,在陽剛的夏后、蜀漢先主、“呂、葛”與巫山神女之間,在以“竦壁”、“斷崖”、西南萬壑匯注的大江所代表的雄奇山河的崇高與具陰柔之美的南國山水的美之間建立新的平衡。這一具陰柔之美的山水,被峽江之中爲神話所籠罩的一道特別的風景所象徵,即杜甫夔州詩中反覆地寫到自巫峽內神女峯和夔州奉節楚宮陽臺山之間飄灑的雨:*本文接受簡錦松關於楚宮、陽臺爲杜甫的現地概念,即其位置在今稱赤甲山西南崖的論證,而不再理會《夔州府志·巫山古迹》和康熙《巫山縣誌》中所謂“古陽臺治西里許最高之處”的舊說。見簡氏《杜甫夔州詩現地研究》,頁17—60。

晴浴狎鷗分處處,雨隨神女下朝朝。*《夔州歌十絕句》其六,《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三,頁3754。

風吹蒼江樹,雨灑石壁來。……楚宮久已滅,幽珮爲誰哀?……冥冥翠龍駕,多自巫山臺。*《雨》,《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三,頁3695。

鳴雨既過漸細微,映空搖颺如絲飛。……舞石旋應將乳子,行雲莫自濕仙衣。*《雨不絕》,同上書,卷一三,頁3709。

飄零神女雨,斷續楚王風。*《天池》,同上書,卷一六,頁4915。

楚雨石苔滋,京華消息遲。……神女花鈿落,鮫人織杼悲。*《雨四首》其四,同上書,卷一七,頁5168。

春雨闇闇塞峽中,早晚來自楚王宮。*《江雨有懷鄭典設》,同上書,卷一五,頁4462。

峽中這樣的飛雨,必定細微如絲,飄零而充滿哀怨。否則,詩人就要質問:“干戈盛陰氣,未必自陽臺”了。*《雨》,同上書,卷一五,頁4411。這樣輕柔的雨令詩人想到巫山神女仍步裔裔乎雲中,暝忽之中甚至可以聆其環佩之聲,嗅其衣袂和花鈿之香。如斯考弗(Edward H. Schafer) 在統論唐詩中巫山神女時所說,在此,人們很難辨分:“這是神女的雨還是神女就是雨?究竟雨之飄落或雲之姿態被視作幽密象徵的笑容?抑或其乃是真實生命存在的確認?”*The Divine Woman: Dragon Ladies and Rain Maidens in T’ang Literature,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3, p.77.神女的傳說出自《高唐賦》中宋玉對楚襄王敍說的楚懷王夢中所遇:

昔者先王嘗遊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爲高唐之客。聞君遊高唐,願薦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爲朝雲,暮爲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文選》卷一九,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77年,頁265上。

老杜再一次徵引宋玉,這次是體現詩、騷之後“詭濫”的宋玉,即“一種無意於體現主持公共道義的寫作歧向”的宋玉。*見鄧國光《〈文心雕龍〉文理研究——以孔子、屈原爲樞紐軸心的要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頁262—265。這裏所說的巫山,近代學者聞一多和錢穆皆以爲不在夔州,而應在峽外湖北隨縣或古時雲夢之中。*見聞一多《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錢穆《楚辭地名考》,《清華學報》第九卷第3期。當代大陸的劉剛在聞、錢二說的基礎上,分析了《高唐賦》中描寫的巫山七大特點和楚國史料,以爲今武漢西的仙女山即古之陽臺山,最可能是宋賦所涉之巫山。*劉剛《巫山考——宋玉辭賦地名考之三》,《宋玉辭賦考》,瀋陽,遼海出版社,2011年,頁280—290。然而,這卻不是杜甫寫作夔州之什時所面對的話語事實。*正如簡錦松所觀察: 杜甫“在尚未入峽前,和別人談到峽中的水程時曾說: ‘朝雲暮雨祠。’到雲安以後,尚未到奉節縣之前還寫過: ‘江通神女館’,出峽舟行途中又寫下: ‘神女峯娟妙’。”這些都證明他心目中的巫山神女乃在峽中。見《杜甫夔州詩現地研究》,頁19。杜甫詩中巫山的地理位置,乃基於《文選》李善注《高唐賦》所徵引的《漢書注》:“巫山在南郡巫縣”,*《文選》卷一九,頁265上。以及酈道元的《水經注》。酈氏在引述宋賦的陽臺、朝雲廟後下接:“其間首尾百六十里,謂之巫峽,蓋因山爲名也。自三峽七百里中……”*陳橋驛《水經注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頁790。杜甫居夔期間儘管屢次遷徙,但在大曆三年(768)元月之前,似乎並未進入巫峽。而神女峯則在瞿塘峽東的巫峽之中,距夔府五十公里。但詩人依然自高崖雲端上飄灑的雨絲中隱隱感覺到神女的聲息。甚至如襄王一樣,他還夢到了她。老杜《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見贈》一詩中間有這樣一段文字:

卧病識山鬼,爲農知地形。誰矜坐錦帳,苦厭食魚腥。東南兩岸坼,橫水注蒼溟。碧色忽惆悵,風雷搜百靈。空中右白虎,赤節引娉婷。自云帝里女,噀雨鳳凰翎。襄王薄行迹,莫學冷如丁。千秋一拭淚,夢覺有微馨。人生相感動,金石兩青熒。*《杜甫全集校注》卷一六,頁4787。

趙次公謂“此篇在集中極難解者”。*轉引自此詩“備考”,同上書,卷一六,頁4798。有注家甚而謂“通不可解”,*胡震亨語,見上書此詩“集評”,卷一六,頁4796。“文章錯亂,不甚可了”,*邵長蘅語,見上書此詩“集評”,卷一六,頁4797。乃至“當存而不讀可也”。*《樹人堂讀杜詩》卷一九,轉引自上書此詩“集評”,卷一六,頁4798。更有謂“碧色忽惆悵”至“夢覺有微馨”一段爲“托峽中神女之事以比君臣相遇之道”者,*張綖《杜工部詩通》,轉引自上書此詩“備考”,卷一六,頁4799。有謂乃“以終前段卓氏之意”者。*董養性《杜工部詩選注》,轉引自上書此詩“備考”,卷一六,頁4799。此詩因薛判官贈詩而作,前既言薛氏志在鴟夷,*《杜甫全集校注》卷一六,頁4786— 4787。故此詩“碧色忽惆悵”以下不可謂君臣之道明矣。此段與薛氏新娶新寡“卓氏”固有呼應,卻如朝鮮李植所說:“其間插得寡女、神女兩段者,必薛新娶,杜亦有巫山之夢,特閨閣語褻,不欲彰說,髣髴言之。”*轉引自上書此詩“注釋”,卷一六,頁4795。或吴瞻泰所謂“幻出一夢,光怪閃爍,乃現身說法,爲薛解嘲也”。*《杜詩提要》,轉引自上書此詩“集評”,卷一六,頁4797。此說根據乃在此詩起以“忽忽峽中睡,秋風方一醒”。如浦起龍注謂:“此段猝難捉摸,不知根已伏於‘峽中睡’句内,而感夢事,亦在夔爲本地風光。”*《讀杜心解》卷一之六,頁182。這一段故而是倒敍因新婚薛郎到來而中斷的夢境。其意乃如馮班所說:“言我在峽中,辛苦爲農,猶不免結夢陽臺,有襄王之遇。蓋精靈感動,金石爲開,人固能無情乎?”*《杜工部詩集輯注》卷一七引,轉引自《杜甫全集校注》此詩“備考”,卷一六,頁4800。以此爲薛氏解嘲。而此終若金石之不移之情,即趙次公所說:“亦詩之情也。”*《新刊校定集注杜詩》,轉引自上書此詩“注釋”,卷一六,頁4794。老杜夢中這位天帝的季女瑤姬,在白虎赤節的護擁之下,於漫天吹灑着五彩鳳翎一般的雨絲——這正是詩人寤時能從中感受到“幽珮”、“花鈿”、“仙衣”飄飄的雨絲。在雨中揚其衣袂的神女怪襄王一去不返,更譴責如丁令威那樣去家爲仙的不義之人。而仰慕宋玉“風流儒雅”的老杜,不惟對宋玉“悵望千秋一灑淚”,亦在千秋之下,拭淚呼喚這位天上風雷之中的有情之人。詩人夢醒,神女闇然不知去處,然詩人仍沐在其如蘭的氣息之中。這是怎樣一個夢境?窮愁衰病的老詩人何以有這樣一段繾綣之思?筆者以爲這位有特定身份神女瑤姬的真正身世,以榮格派心理學人格發展的學說,乃是深植於這個文化“集體無意識”中的“原型”(archetype)。在中國詩人的夢幻中,這個神女曾一再地出現。

與此刻老杜筆下神女相近的最早一例,是宋玉的《高唐賦》。此賦同時又以最大篇幅鋪寫了巫山的山水風物,成爲中國文學中以大段文字“由狀物進而寫景”的最早範例。*《管錐編》,頁613。然而,人們或許未能注意二者之間有一種近乎神秘的關聯。且看此賦在“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爲朝雲,暮爲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旦朝視之,如言,故爲立廟號曰朝雲”之後的文字:

惟高唐之大體兮,殊無物類之可儀比,巫山赫其無疇兮,道互折而曾累。……*《文選》卷一九,頁265上。

以下即是此賦的主體——對巫山山水風物鳥獸的描寫。這裏,襄王首先詢問宋玉“巫山之女”的化身朝雲“狀若何也”,繼而在風止雨霽,雲無處所之時又再問玉“方今可以遊乎”。宋玉之賦起以“高唐”、“巫山”,楚王所遊即是風止雨霽,雲無處所的巫山。而在《神女賦》中,襄王在遊過之後,如懷王一樣,又與神女在夢中相遇。以此,巫山和高唐不僅是神女之所自,是爲這位“巫山之女”護持的山川,甚至可以說是行雲和行雨之外,神女的另一化身。或者說,神女是夢中的巫山山水,巫山山水則是白晝風止雨霽,雲無處所之時的神女。承接屈子的湘妃,宋玉的高唐神女開啓了中國文學中一個“水上神女”的隱秘譜系。*本文此處及以下所論,正是錢鍾書先生引證晉宋文獻所論“人於山水,如‘好美色’”。只是先生所謂“此種境界,晉、宋以前文字中所未有也”的說法似可修正。見《管錐編》,頁1038。

這個神女現身在曹植筆下,成爲《洛神賦》中那位“步踟躕於山隅……攘皓腕於深滸兮,采湍瀨之玄芝”的洛川女神宓妃。*趙幼文《曹植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頁283。如作者題序所說: 此賦之作乃因“感宋玉對楚王說神女之事”。*同上書,頁282。這位神女又出現在阮籍的《清思賦》中,成爲形之可見、音之可聞之外的想象(清思)世界美之化身。其“象朝雲之一合兮,似變化之相依”的形體,*陳伯君《阮籍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頁35。顯然有巫山神女的基因。又絕非偶然,神女在山水詩的不祧之祖謝靈運的詩中出現,且在他爲山水之美陶醉的那一刻。請一讀謝氏書寫山水之美的名作《從斤竹澗越嶺溪行》:

猿鳴誠知曙,谷幽光未顯。巖下雲方合,花上露猶泫。逶迤傍隈隩,苕遞陟陘峴。過澗既厲急,登棧亦陵緬。川渚屢徑復,乘流玩迴轉。蘋萍泛沈深,菰蒲冒清淺。企石挹飛泉,攀林摘葉卷。想見山阿人,薜蘿若在眼。握蘭勤徒結,折麻心莫展。情用賞爲美,事昧竟誰辨?觀此遺物慮,一悟得所遣。*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頁121。

此詩在循詩人游程鋪敍了斤竹澗的景物之後,在詩人企石挹泉,攀林摘葉的嬉玩當兒,忽然出現了《楚辭》中被薜荔帶女蘿的山鬼。這個山鬼,從撰《楚辭·九歌解》的清人顧成天到現代學者孫作雲、姜亮夫、聞一多、郭沫若、馬茂元、張汝舟,皆認爲是宋玉賦中巫山神女的前身。*詳見蕭兵《楚辭的文化破譯——一個微宏觀互滲的研究》,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頁329—330。如李善注此詩所說,“情之所賞,即以爲美”,*《文選》卷二二,頁316上。山阿之神女在此體現了詩人對山水聲色的迷戀。這位神女又被江淹於南國山水中邂逅:“聳軿車於水際,停雲霓於山椒。奄人祇之仿像,共光氣而寂寥。”*《水上神女賦》,俞紹初、張亞新《江淹集校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頁178。文通著景命詞,“出入屈宋”,*王夫之《陸東海譙山集》,《古詩評選》卷五,《船山全書》(14),頁779。《水上神女賦》一題,直接揭示了其筆下的“神女”與楚辭作家屈、宋的湘妃、巫山神女的親緣。在盛唐書寫山水的名家孟浩然漾舟垂釣楚地漢水的解佩渚之際,“神女”竟若隱若現於空水之間:

漾舟逗何處,神女漢皋曲。雪罷冰復開,春潭千丈緑。輕舟恣來往,探玩無厭足。波影搖妓釵,沙光逐人目。*《初春漢中漾舟》,佟培基《孟浩然詩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頁43。

恍然於孟浩然目中漢水神女,*對此詩的解讀,參見蕭馳《問津“桃源”與棲居“桃源”——盛唐隱逸詩人的空間詩學》,《中國文哲研究集刊》第42期(2013年3月),頁18。按照三家詩之一韓詩對《詩經·周南》中《漢廣》一詩的解釋,即是於漢水之濱邂逅鄭交甫旋即消失的兩片倩影。既是《漢廣》中的“游女”和《秦風·蒹葭》中隔水“伊人”的化身,她們應當是洛水宓妃甚至巫山神女的祖輩。*見白川靜《詩經的世界》,杜正勝譯,臺北,東大圖書公司,2011年,頁58—70。盛唐另一位書寫山水的大詩人王維,竟然在其別業附近小湖的霏霏煙水之間,感到有水上神女湘夫人的簫聲從哪處洲沚上飄來,化入了青山白雲:

吹簫淩極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迴首,山青卷白雲。*《輞川集·欹湖》,陳鐵民《王維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頁421。

由以上例證可知: 神女在中國文學的譜系中是詩人情之所賞的美感對象之原型。她在此文學傳統中不斷複製自身,令筆者想到榮格對原型特點的描述:“原型是一種傾向所形構出一個母題下的各種表象,這些表象在細節上可以千變萬化,但基本的組合模式不變。”*榮格《潛意識探微》,榮格(Carl G. Jung)主編《人及其象徵》,頁65。在山水書寫於東晉時代興起之後,這個原型更成爲山水美的象徵。或者不妨說,山水是在美感與性愛分離之後的某種昇華,*葉舒憲在《高唐神女與維納斯—中西文化中的愛與美主題》的《中國維納斯的昇華形式》一節曾討論過四種這類昇華形式,即以地母抽象爲“社”的政治化,以陰陽觀念爲代表的哲學化,以高禖神爲代表的宗教儀式化以及藝術化。但他未注意到山水美已成爲特別重要的昇華形式,本文的論點可作爲其補充。見其《高唐神女與維納斯》,西安,陝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頁339—343。而巫山神女則特別體現了這種轉化。即如斯考弗所說,“神女已成爲自然世界的一部分”。*見其The Divine Woman: Dragon Ladies and Rain Maidens in T’ang Literature, p.77.斯氏在他那本關於神女的專著中謂: 唐世詩人經長江三峽鮮有不寫至少一首絕句以吟詠神女及神廟者。*The Divine Woman: Dragon Ladies and Rain Maidens in T’ang Literature,p.78.他在此書中關於巫山神女一節提到李嶠、李珣、李白、孟郊、李賀、于濆、蘇拯、張九齡、李頻、齊己、閻立本、權德輿、李商隱、羅虬、白居易等十多位唐代詩人,卻偏偏忽略了偉大的杜甫。然而同書中他又宣稱:

無論其神性或可能因神性而起,大自然本身的壯麗即值得考量。倘若巫山是一爲神靈縈繞的山巒,它又是一個非常具畫意的山巒。造訪這一被稱頌的地點的文學朝聖者們,無論怎樣爲一位古老神靈具現爲山峯而震驚,卻常常爲有枝杈拂水的山巖和雲霧繚繞的森林所感動。其中有些詩作相應更多地展示了對大自然的壯美和此地高聳入雲奇觀的關注。*同上書,p.78.

詩人曹植、謝靈運、江淹、孟浩然、王維既在奇麗的山水之際一睹神女,山水自爲神女所護持,進而山水之美成爲可以比同神女之美色了。明人袁中道即謂:“少年見妖姬,高士見山色,雖濃淡不同,其怡志銷魂一也。”*《遊青溪記》,錢伯城箋校《珂雪齋集》卷一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頁639。本文此處和以下所列舉的袁氏兄弟的三個例證,有得於夏咸淳《晚明士風與文學》一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頁101—102。甚而“忻忻然,目對堆藍積翠之色,自謂毛嬙、西施不如也”。*《玉泉拾遺記》,《珂雪齋集》卷一五,頁657。其兄宏道更道出其遊西湖所獲之美感與曹子建之遇女神宓妃何其相似:

“神女”作爲中國詩人集體無意識中的某種“原型”,如在個體生命的不同階段中傳達本我的重要信息的“安妮瑪”(Anima),會不斷引導詩人進入更高的生命層次。對宋玉,她或許只是生理層次上的愛慾對象或與此平行的聲色慾求,*如鄭毓瑜所論,宋玉賦中化身朝雲暮雨出現的神女是慾望的體現:“賦文中出現的雲雨,固然一方面可以形容巫山神女的來去倏忽,居止無常;但是另一方面,這些迅疾或清涼、慘淒的風雨變換,其實可以視作慾望在體內躍升或擴張的追尋體驗。不僅僅是單一慾望,而可能是慾望世界的推拓,是與人身體氣的通塞息息相關。”見其《從病體到氣體——“體氣”與早期抒情說》,柯慶明、蕭馳編《中國抒情傳統的再發現》,臺北,臺大出版社,2009年,頁69。對曹植,她則代表了情愛的神聖化,對阮籍、謝靈運、江淹、孟浩然、王維和杜甫,她具現了爲“情之所賞”之更純粹美感。*安妮瑪與人生命階段的關聯,參見弗蘭兹(M.L. von Franz)《個體化過程》,頁220—221。中國文化中,美感與女性身體相關的性愛分離而後投向山水,自有深刻的原因。當代法國哲學家兼漢學家朱利安(François Jullien,又譯于連)以爲: 倘在西方的智性探險史上,選擇一個既具美感又值得理論思考,也具啓發性的特徵,那就是裸體。它是西方文化構成成份的“派典”(paradigme),感性事物與抽象事物,物理與意念,情慾與精神,以及最終的自然與藝術在其中的匯聚。*于連《本質或裸體》,林志明、張婉真譯,臺北,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頁13—18。其在藝術自然是裸體的人物肖像和雕塑,而要在中國藝術中發尋一個能體現本文化存有形象觀念的對應,則是山水,因爲中國藝術:

畫的不是靜止的形狀,而是正在成形或回歸其無分別背景中的世界。它讓我們回溯可見的源頭以面對那不可見的,而不是構築另外一個層次或世界。它所畫的正是那浮現(消沒)在有形與無形之間,遠方形態不明確的山石或在消失在模糊地平線的河岸。*于連《本質或裸體》,頁84—85。

本節以上引證——無論是“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須臾之間,變化無窮”的巫山行雲,*《高唐賦》,《文選》卷一九,頁264下—265上。抑或“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的洛水女神,*《洛神賦》,同上書,卷一九,頁270上。抑或“敷斯來之在室兮,乃飄忽之所晞”的玄夜清虛中的神女,*《清思賦》,《阮籍集校注》,頁35。抑或恍惚之中“薜蘿若在眼”的斤竹澗中山鬼,抑或“曖曖也,非雲非霧,如煙如霞,諸光諸色,雜卉雜華”的“水上神女”,*《水上神女賦》,《江淹集校注》,頁177。抑或孟浩然在解佩渚的波影沙光之間瞥見的漢水游女,抑或“在水一方”,“不可求思”的游女、伊人,抑或青山白雲間湘夫人的隱隱簫聲——皆具此“浮現(消沒)在有形與無形之間”的特徵。她們體現了中國文化對於存有的觀念: 它絕非由裸體所指示的沒有覆蓋和遮蔽的“所有皆在此”,亦非被詩人着衣和裝扮過的女性身體。*西方文學批評家如Alexander Pope, Samuel Johnson, William Richardson 等人也曾以女神比喻自然,但他們强調本質上裸體的自然在詩和園林中應當是經詩人和造園家穿上衣服,半藏半掩的。如Richardson 曾說: 莎士比亞呈現自然時,“他發現她赤裸和未加裝飾,能增强效果的是,在自然中有些部分需要遮蓋,其他部分也應掩以薄紗、光線和不經意的衣物”。轉引自Tim Fulford, Landscape, Liberty and Authority: Poetry, Criticism and Politics from Thomson to Wordsworth,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p.100-103. 而在中國詩人看來,以山水爲代表的自然本身即在匪質匪空之間。相反,這些女神“並不是像知覺的外在對象一樣的姿態,而是在其形態的模糊之中,懸在形變之‘有’與‘無’之間。它自在於所有物化的形塑之外,消去所有客觀性的觀念: 它並不駁斥客觀性,只是忽視”。*《本質或裸體》,頁96。具如此特徵的超自然美神,最終在中國詩畫中變化爲匪質匪空,“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的山水。*司空圖《與極浦書》引戴容州語,《隋唐五代文論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轉下頁)( 接上頁) 社,1984 年,頁351。無怪乎中國詩人筆下的“神女”,不僅皆是“水上神女”,且皆出沒於山水之際——屈子的湘妃出沒於洞庭與君山之間,宋玉和杜甫的巫山神女出沒於峽江與巫山之間,曹植的洛神宓妃出沒於洛水與“景山”、“南崗”之間,謝靈運的“山阿人”出沒於斤竹澗的“川渚”與“陘峴”之間,孟浩然的漢濱游女出沒於漢水與萬山之間,王維的“湘夫人”出沒於欹湖與終南山之間,韋應物的黿山神女出沒於震澤與西山黿山之間。*見韋應物詩《黿山神女歌》:“魂同魍魎潛太陰,身與空山長不滅。”詩中且有“湘妃獨立九疑暮,漢女菱歌春日長”,顯然與上述水上神女同一譜系。孫望《韋應物詩集繫年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頁465,466。

回到上文“啓蒙或創始事件”的語境,這位神女對男性個體詩人而言,又是詩人精神中某種潛意識的人格化,即隱藏在男人生命中“內在的女人”——“安妮瑪”(Anima)。以榮格的定義,安妮瑪是安寧的生命原型,*榮格《心靈的變化與它的象徵》,轉引自巴徹拉《夢想的詩學》,頁118—119。她傳達本我的重要信息,代表其心理傾向中“對非理性事物的敏感”以及“對自然界的情感”,*參見弗蘭兹《個體化過程》,榮格主編 《人及其象徵》,頁212—213。在生命內在危機中引導着啓蒙和超越。巴徹拉更認爲,她是每個人順着夢想的斜坡走下去,在心靈深處獲得的安寧,以致是“沉睡於我們心中的水的存在”。*巴徹拉《夢想的詩學》,頁71—88。這浸沐身心的、陰柔的“水”,幻化出中國傳統中一個又一個“水上神女”,而今是自神女峯下飄灑而下,輕似夢,細如愁的絲雨。“神女”作爲杜甫個人生命中的“安妮瑪”,她傳達出“本我”的重要信息: 在詩人立朝輔君之志難酬,“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政治理想無望實現之後,在其生命的關限,重建“陰陽調和”和生命意義。以致詩人一時生出出峽後效法尚子平,沒身山水,扁舟送老的想法:

浮俗何萬端,幽人有高步。龐公竟獨往,尚子終罕遇。宿留洞庭秋,天寒瀟湘素。杖策可入舟,送此齒髮暮。*《雨》,《杜甫全集校注》卷一六,頁4680。

這裏有老杜心理中追求安寧的生命原型,是“沉睡於心中的水的存在”。似乎是另一個杜甫,然有此方有完整的,活生生的杜甫,詩人其實出入於掙扎於兩個自我之間,又時而出入於“山水”與“山河”之間。

結論

作家筆下的自然世界,除卻特殊的地貌條件外,須基於其本人接受的文化和文學傳統,本人個性、本人其時的社會角色,個人生活史所設的心理以及覿面即時之景的印象。*見Kenneth H. Craik, “Psychological reflections on landscape”, in Edmund C. Penning-Rowsell & David Lowentha eds, Landscape Meanings and Values, Boston: Allen and Unwin, 1986, p.49.以此,在中國詩人山水書寫話語中,杜甫夔州詩具特殊的意義,除卻呈現了夔州特別的地形地貌而外,更在於其體現出與以往山水書寫者的社會角色和所接受思想傳統之差異。以往的山水書寫,主要基於三類需要。一類是“遊覽”之作,可以謝靈運的永嘉之什,鮑照的廬山詩、謝朓的《遊敬亭山》、《遊山》,以及孟浩然和李白的許多作品爲代表。這類作品以模山範水爲特徵,多以敍述詩人遊踪形式展開。第二類是爲創造出一個獨立於仕宦世界之外,標榜隱逸的價值世界——“別異鄉”(heterotopia)。謝靈運的始寧之什、王維的輞川之什可謂這一類代表。另一類則是與宦遊相關的去離、羈旅中對自傳性環境的書寫,以此表達思鄉、去友、離家的落寞情懷。謝靈運自建康赴永嘉之什,鮑照、何遜的大量山水書寫皆可歸爲此一範疇。以上三類山水書寫,皆囿於詩人一己情懷,而被書寫的山水,亦皆爲與詩人個體生命軌迹相關的一時一地。而作爲儒家型知識分子的杜甫,其夔州詩許多作品中的山水書寫,突破了詩人自傳性環境的意義。對杜甫而言,夔州一時一地之山水,往往連接着華夏文明所覆蓋的廣袤土地,暗示出這片土地承載着的興亡合離之歷史。這樣的山水已是“江山”甚至“山河”的轉喻。詩人藉由夔州注目和繫念着板蕩之中的華夏山河。

因自身途窮、漂泊和衰老的處境,亦因其對大唐甚至華夏山河的憂慮,杜甫常將悲秋之意賦予夔州峽江地景。於此他繼承了宋玉《九辯》的悲秋題旨,不僅鋪寫了以肉身正體驗着“搖落”後的枯萎、飄零和落寞,更表現了一種孑然於荒老天地之間的歷史孤獨感。由此他大大豐富了悲秋題旨的意象體系。而從中國景觀學而言,這又可以看作是自時、空兩座標的交點去界定“景”——所謂“景則由時而現,時則因景可知”的“時象”或“時景”觀念的一種特別發展。*參見蕭馳《論南朝詩歌山水書寫中“詩的空間”的營造》,《中國文哲研究集刊》第40期,2012年,頁1—34;湯貽芬《畫筌析覽·論時景》,俞劍華編《中國畫論類編》,香港,中華書局,1973年,頁953。

羈棲夔州時期詩人杜甫在經歷着生命杪秋中一次特殊危機或“再創始”。這一危機在於: 在政治理想已然無望實現之後,他能否重建其生命的意義?老杜顯然是從詩之創作去建立生命意義的。而其夔州山水書寫在雄渾悲涼之餘的“蕭淡婉麗”尤值得吾人措意。本文注意到夔州山水書寫的這一面向,與詩人一再表露的對巫山神女的柔情符應,並從宋玉的辭賦傳統追問了神女與巫峽山水的神秘關聯: 巫山不僅是神女護持的山川,且是神女的另一化身。或者說,神女是夢中的巫山山水,巫山山水則是白晝風止雨霽,雲無處所時的神女。在杜甫書寫峽江山水之時,他又接續了中國文學一個隱秘譜系,陶醉於一時一地山水的陰柔之美。夔州山水書寫中既森聳沉鬱又蕭淡婉麗的繁複性,恰恰構成了杜甫作爲最偉大詩人的藝術標誌。

(本文作者係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教授)

“Shanhe” and “Shangshui”in Du Fu’s Poems Written in Kuizhou

Xiao Chi(p.1)

This article argues that Du Fu’s writing about the landscape in Kuizhou has surpassed the meaning of “shanshui” (mountain-and-water) and “fengjing” (light-and-atmosphere) which were used for the discourse to convey personal aesthetic feeling. The article thus chooses another word “shanhe” (mountain-and-river) from the vocabulary of ancient document and particularly Du Fu’s poetry to lay bare the sense of “lyric epic” in these poems. Nevertheless, so-called shanhe does not completely go beyond the meaning of shanshui, but conceptually interwoven with shanshui in Du’s poems. The poet either opens up a vision of shanhe which spans over a time of thousands of years and a land of thousands of miles from a piece of shanshui of here-and-now, or situates the landscape in Kuizhou gorges among a panorama of China’s shanhe. The autumn spectacle in Yangzi gorges endowed by poet with a special significance more deeply embodies this interweaving between the two concepts. However, as an heir of a tradition started from Eastern Jin in Chinese lyricism, some of Du’s poems written in Kuizhou also present beautiful shanshui landscapes with a relaxing and gentle style. Based on the discussion of Du Fu’s confrontation with a mental crises and an “initiation event” in this period, this article explores how the shanshui of feminized beauty led the poet to achieve the initiation and transcendence in his mental crises. The process of the exploration also exhibits a secret genealogy in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ure.

圖一   自紫陽山向下攝白帝城、東瀼水、夔門和白鹽山    (趙貴林,攝於1996年)

圖二   自風箱峽攝江輪西上瞿塘峽,已離白帝山不遠    (簡錦松,攝於1999年7月中旬)

圖三 夔門與粉壁牆(蕭馳,攝於201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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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把山河重安排
万里山河
山河壮举
夔州精神与杜诗本色
直下看山河
神女游
杜甫咏诸葛亮诗略论
杜甫夔州诗中所反映出的生活悲剧
亲近神女(组章)
唐五代时期夔州军事初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