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

住多久才算家

◎刘亮程

我喜欢在一个地方长久地生活下去——具体点说，是在一个村庄的一间房子里。平常我也会自问：我是不是在一个地方生活得太久，土地已经烦我了？那些永远匆匆忙忙走在路上的人找到自己的归宿了吗？没有！否则他们不会没完没了地在路上转悠。

而我是不是过早地找到了归宿？很多年，我一直住在一间房子里，开一扇门，关一扇窗，跟一个女人睡觉。是不是还有另一种活法，另一番滋味？这幢房子面南背北很多年，前墙都让太阳晒得发白脱皮了，我能不能把它掉个头，让一向阴潮的后墙根也晒几年太阳？

这样想着我就会情不自禁去村里转一圈，果真看上一块地，地势高，地盘也宽敞。于是我一家动起手来，花几个月的时间盖起一栋新房子。至于旧房子，最好拆掉，墙最好也推倒，留下一个破墙圈，别人会把它当成天然的茅厕。旧家具会一件不剩地搬进新房子，柴火和草也一根不剩拉到新院子，将小树连根移过去。

要住多少年才能把一个新地方认成家？一个人心中的家并不仅仅是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而是长年累月在这间房子里度过的生活。走进这间房子，你就马上有意识：到家了。

我时常看到一些老人在晴朗的天气里背着手，在村外的田野里转悠。他们不仅仅看庄稼的长势，也会瞅一块墓地。他们都是些幸福的人，在一个村庄的一间房子里生活到老，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择一块墓地，坟头和房顶日夜相望，儿女们的脚步声在周围的田地间走动，说话声、鸡鸣狗吠声时时传来。这样的死没有一丝悲哀，只像是搬一次家。

我一直庆幸自己没有离开这个村庄，没有把时间和精力白白耗费在另一片土地上。在年轻的时候许多诱惑让我险些远走他乡，但我留住了自己。我们家屋顶上面的天空经过多少年的炊烟熏染，已经跟别处的天空大不一样。我在远处还看不到村庄的时候，便能一眼认出我们家屋顶上面的那片天空，它像一块补丁，不管别处的天空怎样风云变幻，它总是祥和地贴在高处，家安安稳稳地坐落在下面。

（摘自《一个人的村庄》浙江文艺出版社 图/连国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