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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视野中的美国种族问题
——论《牧牛传说》中的佛教思想*

2015-03-21陈后亮

外语与翻译 2015年4期
关键词:牧牛安德鲁约翰逊

陈后亮

山东财经大学

佛教视野中的美国种族问题
——论《牧牛传说》中的佛教思想*

陈后亮

山东财经大学

作为美国当代著名非裔作家查尔斯·约翰逊最重要的作品之一,《牧牛传说》以中国禅宗绘画《十牛图》为叙事参照,运用其中蕴含的佛教思想去反思美国的种族问题,藉此拓展人们有关黑人存在、黑人身份以及黑人自我理解的视野。本文重点解读约翰逊在小说结尾处从禅宗思想的角度,在黑人期待的彻底个人自由与伦理责任之间找到平衡点。虽然约翰逊运用佛教思想来探寻黑人奴役问题的解决之道的做法有待商榷,但其开拓性贡献值得肯定。

查尔斯·约翰逊,《牧牛传说》,《十牛图》,佛教思想,黑人文学

1.引言

《牧牛传说》(OxherdingTale)是当代美国黑人作家查尔斯·约翰逊(Charles Johnson,1948-)于1982年发表的一部重要作品,有学者认为它是“约翰逊的所有作品中最被广泛讲授和最受赞赏的一部”(Byrd 1996: 549)小说。这部小说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对大量佛教思想的运用。作为一名虔诚的佛教徒1,约翰逊认为佛教对于黑人思考美国种族问题具有重要启发,因为“美国黑人在过去和现在所经历的痛苦为他们天然地打开了通往佛法的大门”(Johnson 2014: 70)。由于黑人长期遭受种族迫害,这使得他们对自由的渴望异常强烈,同时也比白人更迫切地想要了解有关自我、种族和身份的问题。黑人必然想要追问到底是什么导致了种族不平等?白人与黑人之间真的天生就有贵贱之分吗?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怎样才能获得彻底解脱?如此等等。而佛教恰恰可以在这些方面给黑人带来启示:“(黑人在佛教中发现了自己)久遭否定的人性深度;历史悠久的禅修方法……可以帮助清除社会(以及自我)在他们头脑中制造的幻象;一种有关受苦、欲念和自我的古老现象学;以及一条通往道德文明生活方式的途径(八正道)”(Johnson 2003: 54)。正是由于这些原因,约翰逊才把他的佛教思想渗透到《牧牛传说》的创作中。

首先,这部小说的题名就直接源自中国古代的佛教名画《十牛图》,而且小说主人公安德鲁本身就曾是一名牧牛人。其次,约翰逊也直言不讳地以中国佛教禅宗经典《坛经》作比喻,认为《牧牛传说》就是其创作生涯中的一部“坛书”(a platform work),宣称“我试图做的所有其他事情都将以这种或那种形式以它为基础,或与之相关”(Johnson 2005: xvii)。再次,小说中充满了大量的佛教寓言和典故,让熟悉相关文化背景的读者一眼就可以辨出,容易引起精神共鸣。

几乎所有的研究者都没有辜负约翰逊在这方面的良苦用心,他们都注意到了小说具有的东方宗教色彩,并从不同方面做出分析和评判。例如Gleason和Collins都分析了《牧牛传说》与《十牛图》之间的结构对应关系,认为小说的叙事线索就是主人公安德鲁在寻找自由的主体身份的道路上不断探索、直至最终获得觉悟的过程,如同僧人经过修行参悟正果一样(Gleason 1991:705-728;Collins 2010:59-76)。Byrd认为约翰逊在《牧牛传说》中“以佛教、道教和印度教为框架,开始了他对身体层面和形而上学层面上的奴役的本质思考”(1996: 549)。Selzer研究了《牧牛传说》的写作背景,即1960至1970年代佛教在美国社会、尤其在黑人群体中的传播状况,以及约翰逊以学习武术为契机逐渐与东方宗教结缘的过程,肯定了作者借鉴东方宗教思想质疑种族二元对抗关系的努力,但对约翰逊试图从佛教视角寻找黑人苦难的根源以及摆脱苦难的途径提出了怀疑(2009: 155)。

与上述研究不同,本文以法籍越南禅宗思想家释一行的思想为阐释工具,重点解读约翰逊在小说最后一章“解脱”中表达的佛教主题,尤其是他从佛教角度为黑人寻找破解自由和身份困境的尝试。

2.《十牛图》的宗教和伦理内涵

《十牛图》(TheTenOxherdingPictures)相传是中国宋代禅僧廓庵师远所绘。它以类似连环画的形式,用十幅连续的画面形象地讲述了习禅者由修行、开悟、调伏心意、终至见性、进而入世化众的修行历程,同时还配有禅意十足的颂偈和散文等。画面和文字均具有高度的宗教寓意,牧童象征修行者,牛象征修行者的心,牧牛则象征修心。禅宗认为,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本性是佛,离性则无佛。十帧画面分别代表修心的十个阶段:寻牛、见迹、见牛、得牛、牧牛、骑牛归家、忘牛存人、人牛俱忘、返本归源、入廛垂手(Suzuki 1950)。

《十牛图》在禅宗文化史上占据极为重要的地位,它以简单生动的图画,搭配言约义丰、蕴藉高蹈的诗文,把深邃的佛理呈献给世人。美国禅师Kapleau曾评价说,廓庵师远所绘《十牛图》目的就是要表明“处于最高精神境界的禅者生活在有形和差异的平凡世界之中,带着绝对的自由与普通人混杂在一起,用他的同情心和感染力去启发他们,走向通往佛的大道之上”(1967: 301)。

日本佛教哲学家上田闲照(Ueda Shizuteru,1926-)认为,《十牛图》讲述的其实也是“人在自我实现过程中的十个阶段”,“每一帧画面都描绘了人在通往真实自我的途中不同的存在方式和维度”(Shizuteru 1976:8,10)。抛开《十牛图》中的宗教意味不谈,其实它对我们每个普通人都具有深刻的伦理启示。每一位能够严肃对待人生的人,都必定想要弄清楚“我是谁”的问题。整个人生也可以理解成不断寻找自我、反思自我、以及实现自我的过程。而在约翰逊看来,这个问题对生活在美国的黑人来说尤为重要,并且是理解几乎全部美国黑人文学的关键。他说:“黑人文学始终与身份危机有关。在这个不断把黑人描写为种族主义文学中的低贱另类、吟游传统中的搞笑人、20世纪20年代的文化他乡客、60年代的危险暴力分子、以及70和80年代又因曾受迫害而有成就的道德优越者形象的文化中,它们用深刻而痛苦的文字努力试图回答‘我是谁’的问题”(McWilliams 2004: 40)。约翰逊认为,在这种缤纷繁杂的黑人文学形象中,人们对黑人身份的理解反倒模糊不清了。如今的美国民众,尤其是黑人,对他们的历史和现状均缺乏清晰认识。他们心目中的黑人形象似乎永远定格于正在田间劳作、受尽折磨的奴隶身上。难怪当历史学家Davis的学生们从19世纪的文献中读到一段有关黑奴们正在农田里享受片刻的欢声笑语的文字时,他们无不怀疑其真实性。在他们看来,奴隶不应该有任何值得欢乐的事情。这件事情让约翰逊颇有感触。他感到人们对黑人历史的理解太过本质化了,也太教条和僵化,由此促成了他创作《牧牛传说》的动机:“去拓展有关黑人存在、黑人身份以及黑人自我的视野”(McWilliams 2004: 40)。

3.《十牛图》与《牧牛传说》的互文关系

无论在形式还是主题上,《牧牛传说》与《十牛图》存在非常密切的互文关系。首先,两者的故事情节存在较大程度的呼应。主人公安德鲁·霍金斯曾是一名牧童,正是由于在一次放牧途中与茗蒂坠入情网,萌生了对自由和身份的向往,由此踏上他的“寻牛”之旅。安德鲁与女奴隶主芙萝在利维坦农场的初遇和姘居分别相当于他的“见迹”和“见牛”;他从芙萝和睿伯那里得到的影响意味着“得牛”和“牧牛”;他与睿伯骑马逃脱象征着“骑牛归家”;途中他装扮成白人,找到医生安德克里夫诊病标志着他已“忘牛存人”;与佩姬结婚后过上了一段幸福无忧的生活,他似乎已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和逃亡的使命,此为“人牛两忘”;而安德鲁和睿伯的最终命运显然预示着“返本还源”和“入廛垂手”。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小说与《十牛图》在情节上存在的这种结构相似性并非是严格对应的,我们也只是大致地找出了这么几个叙事节点来粗略的描绘出两者之间的呼应关系。其实约翰逊在叙述时间和叙述逻辑上均作了较大程度的修改,其中“人”与“牛”的位置还经常互换,指代的对象也并非固定不变,决不能照搬《十牛图》的结构模式来理解这部小说。

其次,比起形式上的对应,《牧牛传说》与《十牛图》在主题上的相似性更值得关注。正如Byrd所说:“虽然约翰逊在小说中并未逐个复制牧童寻牛的十个象征阶段,但在小说结尾处从名义和身份上均变成了威廉·哈里斯的安德鲁·霍金斯还是走在一条发现自我和理解自我的旅程上,并最终获得觉悟”(2005: 67)。与《十牛图》中的牧童一样,安德鲁也在追寻“我是谁”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在约翰逊看来又与“什么是我?”“什么是他人?”“自由和奴役的边界在哪里?”“我与他人是什么关系?”等一系列问题相关。所有这些问题都构成约翰逊在创作这部小说时的主题考量:“我想创作一部能够触及所有这些问题层面的小说,讲述一位年轻人从奴隶走向自由、从蒙昧走向觉悟的过程,由此一来他便既像是一位东方哲学中的精神探索者,又像是走向更大自由的黑人奴隶”(McWilliams 2004: 129)。小说中,获得精神解脱的睿伯和安德鲁最终都选择了返回世俗生活、承担自己的伦理责任,这正是禅宗终极伦理内涵的体现。

4.勘破种族幻象:佛教启示下的精神解脱

整部小说中,安德鲁与捉魂人4班农有三次面对面的交锋。第一次在兽医格罗夫那里,第二次在与睿伯一起逃亡的途中。这两次见面,班农都直接指出了安德鲁的真实身份。而安德鲁设法逃避班农对自己身份的“定位”,就像一只老鼠躲避猫的利爪一样。但在第三次,安德鲁却不再做任何精神反抗。因为他想沿着《十牛图》的轨迹实现最后的解脱,他必须面对捉魂人班农——他的最后一个心魔——的考验。在这位死神的化身面前,安德鲁升华他的死亡恐惧,迎来最后的精神解脱。

约翰逊为小说最后一章起了一个有宗教象征意义的标题——“解脱”。与其说他为安德鲁和班农安排的最后会面具有现实意义,不如说它是对小说主题形而上的高度提升和概括。“解脱”一词是佛教用语,“解是解除惑业的束缚,脱是去掉三界的苦果,或简单说,是永离苦海”(张中行 2006: 45)。解脱后所得之境为涅槃,它是一切佛教修行的最终目的。传说佛祖释迦牟尼经过七七四十九日的静坐冥想,终于悟出了生命之苦的根源和解脱之道,总结出苦、集、灭、道四圣谛,也就是有关人生的一整套认识或真理。在佛陀悟道之前,人们普遍认为苦行是唯一正确的修行之道。小说中,安德鲁早年的家庭老师以西结以及他的岳父安德克里夫在青年时期都曾经是这种苦行主义的信徒,他们相信只有通过苦行才能悟得真理,生活对他们越残酷越好,似乎只有这样,生命才显得更真实。然而佛陀反对这种苦行办法,他自身也曾受到这种错误观念的束缚,用苦行让自己失去了健康,差点没有足够力量去悟道。此外佛陀也反对走向苦行的另一极端,即沉溺于感官享乐,被食、色、名、利等各种欲望所控制,例如安德鲁和芙萝之间发生的一切,这样更不能让人们得到解脱。佛陀的教法是两者之间的中道,他并不要求人们逃避人生,而是帮他们尽可能彻底地把自己和世界联系起来。按照八正道的指引,当我们在现实生活中逐渐辨识苦的本质和根源之后,就会变得平静而喜悦,最终开启佛教所说的空(shunyata)、无相(animitta)和无愿(apranihita)三解脱门,进入涅槃之境。

第一解脱门是空。空就是空掉、没有的意思。西方传统哲学特别强调世界的实体属性,它着重的是有而不是无,是实体而非虚空。佛教则正好相反,认为无是绝对的真实,有也是一种无,但这种无并非彻底的虚无,而是表示各种事物和存在的相互依存关系5。正如一行禅师所说:

我们不可能单凭一己而存在,只能和宇宙其余的一切相互依存。修行即是全天候滋养这种澈见空性的洞见,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在所接触的万事万物中触及空性的本质。当我们深入地观察桌子、蓝天、朋友、山川以及自己的愤怒和欢乐,就会看清这一切都缺乏独立的自我。当我们深入接触这些事物时,就会看见一切存在之物相互依存、融摄的本质。空性不代表“无”或“不存在”,而是表示相互缘起、无常及无我。(一行禅师2010: 145)

“空”就是介于“有”和“无”之间的中道,类似于现代哲学所说的“主体间性”。只要我们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任何事物都非绝对纯粹的自我,其中必然含有“非我”的成分。万物之间也没有绝对的界限,所谓的界限不过是人为虚妄的划分而已。消除了你我之间的界限,我们也就会看到他人与自我始终苦乐相连,对抗和仇恨也就可以化解。

经过漫长的心路历程,安德鲁面对找上门的捉魂人终于不再感到恐慌,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只是平静地等待命运的判决书。不过班农这次并非上门索命的,因为他已经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永久地放下了屠刀。在某种意义上来讲,班农从睿伯那里也获得了解脱,而解脱后的他又将成为安德鲁的引路人。在班农身上,安德鲁似乎突然得到了顿悟:

捉魂人坐在我旁边,谈论着他那些让人恐怖的技巧。他的形象驱散了所有的错误念想,把我的感觉剥离得犹如鲸骨一般干净,使它摆脱了那些常常影响我的偏狭的视野和自私的关切。我可以听到雨鸦正在前方的树上鸣唱,另一声鸟叫听上去像是燕子,或者是一只鹪鹩,或者我就是这个声音本身;我在树下发现了不为人知、静待被人发觉的矢车菌。我又看到了这棵有两支树干的大树本身。它正梦想着再次转变成人,沿着生物链向上爬,一种形态连着另一种形态,直至到达值得付出最高牺牲的物种——人类。(Johnson 2005: 172)

安德鲁终于看到了自己的苦的根源,不是因为他是黑人,“而是一种看待事物的方式,是我从乔治·霍金斯那里继承来的东西——分别之心(seeing distinctions)”(Johnson 2005: 172)。分别心一起,就会让人陷入各种二元对抗结构之中,那么生命就一定是痛苦的。这是真正让他不自由的原因,不是用一纸契约或是金钱就可以换回来的东西。只要他还像父亲那样一辈子生活在对你/我、主人/奴隶、黑人/白人进行二元切分的世界里,他就永远不会获得真正的解脱和自由。

第二解脱门是无相。“相”(lakshana)是指事物呈现在我们面前或心目中的表象、意象,比如水会有冰块、蒸汽和流水等不同的“相”。《金刚经》说:“凡有所相,皆是虚妄。”意思是说我们表面看到的事物并非事物的本真面目,而是掺杂着很多主观情意投射,因此是虚假的。如果我们以假当真、执迷不悟,就会受困于诸相之中而产生恐惧、烦恼、焦虑和悲痛等感受。《金刚经》中主要列举了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等四种相,前三者分别相当于自我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和生物中心主义,它们会让人误以为自我高于他人、人类高于万物、有生命之物高于无生命之物等。寿者相是指人执迷于生死之分,从而贪生怕死,然而如果你深入观察就会发现,这种区分也不是绝对的,生命和宇宙一样,从未出生也永不会消亡,恐惧之情就会自然消解。

一行禅师说:“当我们超越诸相,就进入了无有恐惧及无责难的世界中,我们能超越时空,看见花、水与自己的孩子,也知道就在当下、此刻,祖先存在于自己身上。我们还看到佛陀、耶稣,以及其他一切先圣先贤,他们都还未逝世。” (一行禅师2010:148)面对班农刺满全身的纹身形象——上面描绘的都是曾经被他亲手杀死的无辜生命,包括安德鲁的父亲乔治——安德鲁感受到的不再是恐惧,反倒是看到实相后的欣喜和超然。约翰逊用一大段很抽象、诗意的文字描写了安德鲁的感受,但由于篇幅过长,我们在此不予引用。在班农的这副高度具有象征意义的躯体上,所有事物都不再以可以切分的独立状态存在。父亲和儿子、黑人与白人、生者与死者、人与动物、捉魂人与逃亡者……他们全都交织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切生命在这里合奏了一曲和平共存的欢快乐章。二元主义的樊篱不复存在,所有生命都进入了涅槃的无相世界,获得最大解脱。

然而佛陀告诫人们,绝不可以执着的以否定生活的方式寻求解脱,修行的悖论就在于,你越是渴望解脱,它就愈发不可得,因为这也是一种“执”。所以佛教提出的第三解脱门就是“无愿”,即无需刻意修行什么佛法、证得什么果位,无需为自己设定什么修行的目标,只需要像一片云、一朵花、一只鸟那样存在就够了,因为我们早已拥有了自己希求的一切。一行禅师说:

做你自己!生命本来就是珍贵的,让你快乐幸福的要素当下就已具足,无需追求、奋斗、搜寻或挣扎。单纯地活着吧!正当下此刻单纯地活着,那是最深入的禅修。……禅修并非为了达到觉悟,因为我们本身已具足觉悟。我们不必到处寻找,也无需任何目标或意图。我们并非为了获得某种更高的位阶而修行的,在无愿三昧中,我们看见自己一无所缺,以达到自己希冀的境界,于是能就此停止奋斗挣扎,平静、安详地活在当下,单纯地看见阳光透窗而入或听闻雨声,无需追求任何一物,而能享受每一刻。(一行禅师2010:150-151)

这也正是《十牛图》中所描绘的最终境界。一行禅师的意图是要人们认真地活在当下,珍惜拥有的一切,好好履行吃饭、穿衣、工作、交往这些世俗生活中的伦理责任,把每一个平凡的时刻变成快乐的修行。小说结尾处,安德鲁就像一行禅师所说的那样,从最初对自由身份的强烈苛求进入无愿解脱门,和妻子佩姬一起继续他们一如既往的平静生活,“带着女儿安娜转向重建世界的工作”(Johnson 2005:176)。值得一提的是,他为女儿起的名字与自己的亲生母亲相同,这或许也暗示了他和母亲的和解,正如同他和父亲的和解一样。

5.结论

在约翰逊看来,传统黑人文学总是过多讲述黑人生活中有关压迫、奴役和抗争的一面,这也就把黑人的性格和经验脸谱化、模式化了。而他通过安德鲁的故事想要告诉读者,这种奴隶叙事并未触及到一种更高层次的、更普遍的、精神意义上的生活真理。正如乔治的悲剧所告诉人们的,那些总是用充满仇恨与对抗的眼光看待种族关系的黑人也必定会反伤自身。如果黑人不能摆脱这种心理负担,那么即便获得了法律和政治意义上的自由,他们依然是精神层面的奴隶。当人们像安德鲁那样消除了内心的二元对抗结构,最彻底的自由终将获得。带着对自我身份的渴望和追问,安德鲁为我们演绎了一部美国版本的《十牛图》,就像约翰逊在小说序言中所说的:“安德鲁·霍金斯是美国黑人小说中第一位获得经典意义上的解脱的主人公”(Johnson 2005:xvi)当他彻底战胜了分别心,不再把自我看作可以与他人和世界分开的孤立个体,他也就找到了一切苦难的根源,同时也就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必须强调的是,约翰逊利用东方宗教启示来探寻黑人的自由问题的解决之道,这种尝试也是存在很大争议的,Little就曾提出批评:

……当种族自我消失在主流社会的洪流中之后,种族存在的行动力量也就几乎丧失殆尽了。……为了更大整体的利益而放弃个人身份、吸收他人身份,约翰逊的这种解决方案在精神哲学层面上挺有思想深度,也很具诱惑力,但存在的风险是,为了维系经济和文化现状而强加在受压迫的少数族裔和种族群体身上的那种力量……也就看不见了。(Little 1997:107-108)

虽然我们不否认奴隶也有很多需要解决的精神束缚问题,但恐怕如何获得现实层面的自由才是更急迫的问题。面对批评的声音,约翰逊早有预料。他声称自己的作品主要是写给今天的读者看的,不是为了反映历史的黑暗、触碰过去的伤疤,而是为了解决今天的人们面临的精神不自由问题。但问题是今天的美国黑人真的已经获得与白人完全平等的自由和身份了吗?这个问题的答案,还要留给每一位在当今美国社会真实体验过的人来回答。

注释:

1 约翰逊对佛教的兴趣始于他上大学时期。以学习中国武术为契机,他逐渐接触并皈依佛教,后来还在日本大阪的著名古刹醍醐寺正式受戒,成为在家修行的居士。

2 捉魂人(soulcatcher)是美国奴隶制时代专门替奴隶主追捕逃跑黑奴的职业杀手的别称。

3 关于中西方哲学在世界本原的“有无”方面的不同认识,可参阅张法,1994,《中西美学与文化精神》[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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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nson,C.R.2005.OxherdingTale[M].New York: Scribner.

Kapleau,P.ed.1967.TheThreePillarsofZen[M].Boston: Beacon Press.

Little,J.1997.CharlesJohnson’sSpiritualImagination[M].Columbia: 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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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禅师,2010,《佛陀之心》[M]。方怡蓉译。海口:海南出版社。

张中行,2006,《禅外说禅》[M]。北京:中华书局。

(陈后亮: 山东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博士)

通讯地址:250014 山东济南舜耕路40号山东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当代非裔美国作家查尔斯·约翰逊小说研究”、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美国非裔文学史》:翻译与研究”以及中国博士后基金第55批资助项目“伦理批评视角下的查尔斯·约翰逊小说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分别为:14CWW022、13&ZD127、2014M552063。

I106

A

2095-9645(2015)04-0058-05

2015-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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