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嗅觉、属性和小说(创作谈)

2013-11-16鲁镇烟

西湖 2013年4期
关键词:鲁镇异类藏羚羊

鲁镇烟

这个小说的标题是“狗嗅”。不错,它写了一个嗅觉过于灵敏的人物的世界,和对现实的不适应。但是我要说的是,我要写的,其实是一个模棱两可的人物。他内心里左右摇摆、一会儿坚持浪漫、有道德分寸感,一会儿又坚持现实、思想无边无际,一会儿才情十足,一会儿武断,一会儿正义,一会儿又被强大的习俗和社会蔑视的“新”人。因为新,而被界定为异类,因为异类,所以,一般的社会资源不会经由他的手。他是边缘一族嘛,在事业上失败也是大概率的事情。

环顾我们周遭,总会发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比如,一个表面上的正派人物,突然被一个女博士敲诈,然后就曝出所谓的性丑闻。称之为性丑闻,是因为我们的习俗和伦理,潜在地约定俗成:凡是履行一夫一妻的均是好榜样。可是(据最近的一则央视新闻),殊不知在动物王国,一头雄性藏羚羊与二十多头雌性藏羚羊在一个下午进行散点式的交媾和播种,是家常便饭。如果藏羚羊在亿万年之后,渐渐进化成了高级动物——假设,它们朝着人类的方向迈了一大步。那么,我们是否还可以用一种欣赏的、甚至是欣慰的眼光看待这次散点式的1∶20的播种?在我看到新闻的同时,我的大脑在一种伦理学的范畴里展开了想象,我这样下意识地想:噢,这下子咱们的藏羚羊倒是会子孙满堂了,等于这种珍稀动物也不会一下子灭绝了。

拿人与藏羚羊相比,我们的一些道德专家此时一定义愤填膺。

可是,我声东击西、非常无厘头地拿人物和藏羚羊来比拟,有什么用呢?我想说的是,我们的文化,关于人性这个概念的定义存在悖谬。甚至,科学地说是暂时没有定论。可是,它越是模棱两可,人类越是杞人忧天。殊不知,人类长久以来一直在一种非常严格的体制内丰富着、杜撰着、虚构着这么个非常重要、但是其实没有人能道出全部内涵外延的概念。荒诞的是,也许世界上压根没有人性这个概念的合法性存在的依据。过去的几百年几千年,人类其实一直以为自己比别的生物牛逼。于是渐渐地,人类就被催生出一种征服大自然的欲望,也催生了诸如航海术、印刷术、烹饪、贸易、房地产业等与动物拉开距离的活计。人类有大部分的精力,现在都用在建造房子、制造武器、修筑铁路、修建轮船这样的“事业”上。这也给了人类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生来就被赋予了一定的历史重任。乃至在冥冥中有祖先和社稷、祠堂这样的机构在暗中盯梢着你,给你好兆头,令你在尘世的征服和人生努力中能够把握住命运,成为对社会有用的栋梁之才。这样一套陈词滥调,我预计在千年后会成为人类思想的化石。未来的人一定会说:这真是扯淡!

多年来,我们在这样的一种迷信中过活,在等级制度和天地两个二元的秩序中,虔诚地将生命献给了修一段铁路、撰一部书稿、拉一曲提琴等的所谓高雅、庄严的活动。我们注重了这个向度,忽略了对田野的践踏、对森林的践踏、对大自然的践踏和对动物的残杀。这个向度,被一些穿貂皮大衣的女性所奉为时尚,被那些手伸进自己的裤兜拿银子的购买者们所忽视,到了一个非常令人不齿的程度。在这样的——在我看来是十分残忍的不公平里,谈论人类的高雅生活和贵族气质,那是多么罪恶啊!好在,现在的生态主义者,已经有了根深蒂固的观念,那就是动物和人类一样是平等的。

这也是我的观点:动物与人类有着相通的在世存在伦理。那么,人性这个东西,在宇宙中,与动物性就不是什么可以比拟的关系了,而是一种从属。人性,与鸡性、狗性、虾性、青蛙性、癞蛤蟆性、狼性、北极熊性是可以并置的概念了。想必你看到这段文字一定恶心。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我说的是实话。在动物世界,有一些人类无法凭借自身器官赋予的能力察觉到的东西。一些人类感觉之外的“感觉”,一些肉眼看不到的视觉图像之外的“图像”,一些人类的胃口能够感知到的饱腹和饥饿之外的所谓的“饥饿”和“温饱”。(请注意这些引号。)

这个动物世界,与人类的世界,边界可能混沌。卡夫卡的小说《地洞》,就写了这样一种介于人性和熊性或者狗性之间的东西。我没有卡夫卡的雄心,但我写了人的狗嗅。正如你写狗的人脚、或者北极熊的鱼翔、风筝的翅膀性。这都是成立的。

好的,看来我混淆了是非。这正是我话语的阴谋。我要说的是,假如你设定了一种没有经过万物验证的状态和条件的事物,那么,你就拿不出手。x的例子,看似与这个话题风马牛不相及,但是,我告诉你,“x事件”,其实告诉我们一件事情:男性的性幻想,和女性的性幻想完全是两回事。他们的矛盾其实也是非常原始的,原始得像美狄亚的悲剧。之所以产生如此巨大的矛盾,不是别的原因,仅仅在于,男性和女性在这个方面可能是两种生物。而他们以为他们是同类,即具有“人性”普遍性的同类。这个判断多么误人子弟啊。一个需要建立藏羚羊般1∶20的性王国的人,遇见了一个要一生一世从一而终的人。两种生物,都在自己的道德和伦理里捣腾。结果当然是悲剧。

A性质和B性质的两个物体,遇见了,他们自以为是同一种物质,于是产生了把硫酸当汽水喝的悲剧。这就是这个事件的符号。悲剧性的符号。

好了,我要借题发挥的是,假如人性这个东西已被我们怀疑,那么,人性这个概念衍生出来的许多次级概念,诸如伦理、道德、规范、制度、科学、价值等,岂不都成了今人需要审视,乃至推翻重来的事物?

回到我的小说。我想说的是,小说的向明、谢安和杜实,均是那种良莠不分、青红皂白不辨的第三空间里的动物。因此,我用了嗅,狗的嗅。因为,在向明的举动里,我突然发现,用狗来形容一下他的所谓人性是比较恰当的。这又一次暗合了我刚才所说的人与动物的界限混沌。实际上,我们梦里的那个世界,我相信动物和人类一起公共地分享了那个广袤的未知世界。在梦里,一切生灵可能都抵达一个黑洞,一切焦虑可能都指向同一个洞穴。

在铁一般的社会陈规里,向明被界定为一个异类。由于这样的界定,他进不能、退不能,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因此,泛泛而言,他是君子非君子,是流浪汉非流浪汉。

这样的异类有几个层次——

首先,他的异类是对鲁镇而言。鲁镇有臭河,镇长疏浚环城河,功盖圣贤,但是背地里却是暗度陈仓。鲁镇是一个隐喻。以中国江南社会为隐喻的鲁镇,具备一个颓废的社会所具有的普遍症候:狭隘。在《狗嗅》里,鲁镇是一个并置的空间,充满了黑色的象征。就像鲁迅先生在《风波》这篇小说里描绘的那样,风平浪静使人压抑到疯狂,只要有风吹草动,就反而胜过可怕的宁静和安逸。这个安逸当然是虚妄的。于是,在这样一种基于民族和社稷同谋的无意识产生作用的时候,它对人的伤害是无穷的。实际上,鲁镇就是一百年前鲁迅小说里的那个鲁镇。虽然相隔百年,此鲁镇和彼鲁镇却有着极为相似的气质。鲁镇在这里是一个原型。与鲁迅先生一样的是,我在这里没有诋毁鲁镇为黑色,而是将之描绘成一座灰色之城。这使得我想到了一百年前鲁迅先生的鲁镇抒写。这个鲁镇,与新世纪鲁镇烟笔下的这个鲁镇,有什么区别和联系呢。这里,毋庸置疑,鲁镇烟在借助鲁迅笔下的鲁镇作为当代小城市生活遭遇的空间隐喻。鲁镇这里是水乡的物质性的,也是精神性、虚构性的。鲁镇的原型:落后、封建、人际逼仄。时空相隔百年,但是境遇相似,这又迫使人想到社会进步的寓言是否实现的问题。

其次,他的异类是对大学而言。大学是一个游戏规则十分明确的地方,一般而言,食物链非常明晰。校长、教授、学生,三个层面,像一个坚实的金字塔。在这个游戏规则十分明确的社会里,谁也不可能是漏网之鱼。可是,向明的革命性在于,他可以破这个迷阵。潜规则,如果不需要,向明可以用自己的狗属性将之排除。这是“狗嗅”的用心良苦。

再次,他的异类是对整个资本社会而言。小说开头部分有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向明对于假冒的香水和货真价实的香水(指那些有商标注册,在品牌的竞争中生存了下来,并在国际化的城市里流行的香水,符号一样的香水)的直觉:假冒的和正宗的,在物体的客观性上是平等的,在分子结构上也同样。所谓的假冒和正宗之别,完全是由这个社会区隔、分层、分级、等级的制度所刻意制造的。

向明是一名诗人,于是,诗人的耿直本性在这个社会符号般冷漠和滑稽的表象下,显得十分有趣,谬误百出,但也直率可爱。最后,诗意抵不过那些坚实的规则,向明成了瓮中之鳖,失败于从四月芳菲到六月昭然若揭的短暂过程。这个短暂的过程,是鲁迅《阿Q正传》里面阿Q的美梦破裂,是《祝福》中祥林嫂从中兴到末路的溃败,从壮硕到羸弱的心里历程;是《红与黑》里的于连盲目、冲动到偃旗息鼓的那种虽败犹荣(浪子回头、爱情发现)的时光分量。

嗅觉是统领全篇小说的关键词,也是串起并不组成一个传统故事的那些碎片的小说叙述线索。嗅觉的好处是,真切、虚幻之间的自由切换,以及,可以抵达那种我你刚才设定的物种的民主和对未知事物的尊重这样的客观性。

我的第二个阴谋,其实是想写二元悖论、非彼即此对人的永久性伤害。这关于人物和社会的伦理。小说不可能不写道德。写向明这么个人物,不同于单向度的谢安和适应社会丛林法则的笙舟们,他们是这个海上海资本社会里一些不同的品种,又同样具有动物和人类的某些特征。比如都会说话,都会有欲望,而且还无边无际。向明的对立面是谢安。丹妮,则是80后都市少女成长起来的一代缩影。她们没有自己的主见和观点,一切随大流,似乎很时尚,但时尚背后,却是巨大的空虚。“x事件”里,有一个博士后,在我看来也是十分空虚的类型。她把敲诈当做与男人示爱的甜言蜜语,这大大令对方吃不消。对方将这种神经兮兮的举措,完全当成了一次真正的敲诈。这就是两类生物的区别。

好了,从小说谈到绯闻事件,总是令一些人某些器官大为张扬。这也毫不奇怪。

最后,这个时代有没有希望?

我留出了一个希望的空间谢安的父母,在良心发现的瞬间,作出了一个令人感动的决定:他们决定以驱车旅行来忏悔。这样的忏悔是符号式的,仪式性质的。但是,对于小说而言,这样的忏悔必不可少。所以,我也认为,小说不是写现实,而是写一种并置的,如同在一片空地晒作者认为值得一同晾出来的衣服,包括一些小饰物、小裤兜、小红领巾、小镜子、小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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