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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哭

2013-11-16

西湖 2013年4期
关键词:爹妈毛线毛衣

梵 求

不哭是妈妈对她的昵称。不哭生下来哭劲大,遇到不顺心、不开心、不称心的事,她会像某根神经搭错了,一哭就是半天;哭的模样像要哭上三天三夜,而且还在地上打着滚哭。

上小学后她懂事了,几乎不哭。她回家帮妈妈做家务。爹妈只有她一个女儿,宠她。但隔壁的阿姨有精神病,第一个姨爹丢下三岁表弟走了。阿姨犯病时,不哭的爹妈要照看表弟,还要照看阿姨。这自然苦了不哭。阿姨病好了,隔了两年又找了个新姨爹,生了二表弟。没想到阿姨病又犯了,第二个姨爹丢下二表弟又走了。不哭的爹妈照看的孩子多了,这加重了不哭的负担。慢慢地不哭发现爹妈不再像从前那么爱她了,而且还要求不哭照看两个表弟。不哭心里不舒服,但又不得不服从。过冬前,妈妈总要让不哭帮忙反复翻卷毛线。不哭将成捆的毛线套在自己两臂上,妈妈从她两臂上拉出一根线头,然后将它卷成一团毛线来编织毛衣。这一团团毛线卷绕下来,不哭的手又酸又痛。妈妈给她和两个表弟编织过冬毛衣,还要给爹、阿姨编织毛衣。毛衣穿过一两年,妈妈把旧毛衣拆了翻新,重新将毛线绕成一捆捆,然后,又卷成一团团。在不哭的意识里,编织毛衣这件事长年到头都在做,而且要永远做下去,没完没了。

阿姨病好了,不哭开心了。因为她多少可以照看自己的两个孩子了。但不哭也怕,阿姨病好了,会不会又要找新姨爹。果然,阿姨又找了个新姨爹。不哭这时又担心阿姨旧病复发,害怕姨爹丢下孩子走人。不哭的猜测没有错,阿姨跟第三个姨爹不到两年,她的病又发作了,新姨爹心肠硬,果然一走了之。好在这一回姨爹走时,阿姨没生出三表弟。这让不哭感到庆幸。但事情出乎不哭的意料,也让不哭摸不着头脑。新姨爹走后不久,不知多长时间,阿姨肚子大了起来,不哭感到痛心,阿姨又生出个表弟来。这把不哭的爹妈忙坏了,自然也让不哭忙坏了。她放学回家几乎没有空闲的时间了。她得去摇摇篮里的三表弟。三表弟脾气跟不哭一样,倔,喜欢哭。有一次,不哭摇得手酸死了,三表弟还在拼命地哭。不哭烦死了,偷偷打了他一耳光。没想到被爹看到了,爹拍了她一后脑勺。不哭委屈地啼哭起来。她一啼哭,爹就吼她:

“你怎么可以欺负弟弟!”

不哭想这又不是亲弟弟,爹爹为什么对他这么宠。没有三表弟时爹爹是从不打骂不哭;有了三表弟,爹就动手打骂自己了。后来有一次,不哭更恨爹爹了。那一次,不哭想偷懒,趁爹妈不注意,她不管三表弟在摇篮里哭不哭,索性跑到屋外去玩了。她安安心心地玩,突然听到爹如雷声一样的吼叫。不哭赶紧跑进屋里去看,看到妈妈在擦摇篮里三表弟手背上的血迹。妈妈用探询的目光盯了不哭一下。爹骂她:

“你不管弟弟也罢了,你怎用针刺他呢?”

“哪有啊,我没有。”

“你嘴犟!”

“你胡说!”不哭看了一眼哭得更凶的三表弟和他手背上的红红血迹,觉得爹对她冤枉了。她确实没用针刺过三表弟。她瞪大眼睛对爹不服气地叫道:

“你胡说!”

“你还嘴硬!”爹爹给了不哭一巴掌。不哭憋不住大声啼哭起来,马上躺倒在泥地上打起滚来。不哭一啼哭,摇篮里的三表弟倒不啼哭了,像在听她的啼哭了。妈妈抱怨爹说:

“事情没弄清楚,你不应该动手打她。”

“不是她,谁会做这种事。”

“也许是孩子身上的别针,他动的时候自己扎的。”

此后不哭对爹爹有了看法,也有了疙瘩。

不久,不哭在村头小店旁听到有人在议论她爹,说三表弟是爹生的。不哭想这怎么可能呢,男人不会生孩子的。但又觉得对,她和三表弟,爹不是更宠三表弟吗,这有点像他亲生的,不哭反倒不像他亲生的。不哭带着疑问跑回家,把村头听到的话悄悄地告诉了妈妈。不哭察言观色,发现妈妈的脸色一下子像红蜡烛一样,死红死红的。妈妈说:“别乱说。老天爷,谁嚼这样的舌头啊,要烂掉!”妈妈说完这句话,静默了。她像在思考什么。她比阿姨年长许多岁,阿姨发病时不哭的爹对阿姨的照顾体贴常常超过对妈妈的体贴,但爹和妈妈很少吵架。阿姨和几个姨爹倒是经常吵架,吵得很凶。阿姨疯时,常被姨爹打得鼻青脸肿。不哭躲在墙角或门后偷看,吓得小身体直发抖。不哭想一个人什么病都可以犯,就是不能犯疯病。阿姨疯得像杀猪似地嚎叫,这时爹和妈妈总会赶到隔壁训斥姨爹:“她有病,你不知道吗?!”

在不哭的记忆中阿姨发疯时,山上开满了鲜花,田野上遍地都是金黄色的油菜花。可医生说阿姨的病有家族史。家族史是什么意思,不哭不理解。不哭把村头听来的告诉妈妈后,不哭模糊地记得妈妈和爹吵过架,但后来没有吵了,不哭也把这事忘记了。

爹和妈妈受阿姨的拖累,负担一天比一天重。爹不但要忙自家地里和山上的农活,还要到村里的砖窑厂赚钱。妈妈养猪养鸭,还要编织大大小小的毛衣。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有一天,不哭放学回家,几只蜜蜂在不哭的家门口嗡嗡地响,绕来绕去地飞。不哭觉得屋里比平时安静多了。爹还在地里劳动。阿姨带着三个表弟不知到哪儿去了。不哭走进屋子,看见妈妈一个人坐在破竹椅上,像在编织毛衣,又没在编织,像在解一个毛线结。妈妈见不哭进来,抬头盯着她,有股怨气冲着不哭。妈妈双手操起编织了一半的三表弟的小毛衣,连同竹针、毛线团一起塞到不哭面前,斥问她:

“告诉妈妈,是不是你干的?”

“我,我没有。”

“不是你,还有谁?”

“这明明是你打的死结,给我解开!”妈妈将三表弟的半件毛衣,连同竹针、毛线团一股脑儿扔给不哭。不哭没有准备,来不及接住。毛衣、竹针、毛线团掉在泥地上。不哭想哭,但没有哭。她望着毛线团像雪球一样滚到墙边去了。她蹲下身体将毛衣、竹针捡起来。她仔细观察毛衣和线团之间的那个毛线结,确实结得很死。她好奇地拉了拉,越拉越紧,像不可能解开了,除非将毛线剪断。她不知道这个结是谁打的,但她没有打过。妈妈辱骂她,咬定是她打的结。可她越申辩反驳,妈妈越骂她强词夺理,而且越显得愤怒,越不相信不哭的申辩。不哭感到冤枉和委屈,明明没有做过的事,妈妈为什么像爹一样一口咬定是她做的呢?不哭想哭,但忍住了。不哭理直气壮跟妈妈较起劲来。

“我没碰过毛衣,我没打过结。”

“你做坏事从不承认。你跟妈妈承认,妈妈不骂你,也不打你!”

“我没有。”不哭吼起来。

“你还抵赖,我折断你的手指头。”妈妈像受到刺激,发疯似地吼起来,脾气有点反常。

“不是我。”不哭终于忍不住哭了。

“就是你。”

“你胡说。”

“就是你。”

“谁知道!是你自己弄的。”

“我呸!”妈妈瞪着愤怒的眼睛,一把夺回毛衣竹针,举起它打在不哭的脑袋上。不哭感到疼,妈妈不相信自己,也不爱自己了。不哭觉得胸口闷,像气球要爆炸。突然,不哭旧病复发,破开嗓门大声啼哭起来,身体倒在泥地上打滚了。她打开了哭泣的大门,像永远要哭泣下去。她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滚过来,又滚过去。她的哭声上上下下波动,像演奏尖锐的音乐。她哭了很久,滚了很久。突然,她安静了一下。她发觉她一安静,四周相当安静,也听不到妈妈的响动。她好奇地睁开眼睛向左向右,向前向后搜寻。她看到妈妈,妈妈坐在破竹椅上像一个泥塑的人。妈妈怀里端着毛衣、竹针、毛线团。不哭看着毛衣、竹针、毛线团无力地从妈妈的怀里滑落到她两腿上。不哭看到妈妈的眼睛,很吓人,像死了一样。她用眼白死死地盯着毛线上的那一个死结。不哭望见妈妈这一情景,就忘记哭泣和打滚了。她的哭泣自动停了下来。她在泥地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思想了一会儿。然后,等着妈妈跟她说话,或等着妈妈过来拉她。但妈妈像泥人坐在竹椅上。不哭躺了一会儿自觉无趣,坐了起来。坐了一会儿又觉无趣,又站了起来。她和妈妈刚刚吵过,她不想搭理妈妈,她来到了屋外,坐在不远处的一块青石板上。她望着门前来来去去村里的人,看到几个玩耍的坏孩子,他们曾经追赶她的大表弟,叫喊他是疯子的儿子。

时间就像她的啼哭很快过去了,应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照例妈妈应该出来叫她回家去吃饭了。可妈妈没有出来,不哭等了很久。她知道爹忙完农活,还要到窑厂去赚钱,很晚才能回家。她不知阿姨和三个表弟莫名其妙地到哪儿去了?

太阳消失了。不哭从青石板上站起来。她跺了跺脚,走进屋子。屋内光线昏暗,她一时看不清妈妈在哪儿。后来慢慢看清了,妈妈仍像泥人一样坐在破竹椅上,根本没有烧饭。毛衣、竹针、毛线团纹丝不动搁在她的腿上。跟不哭出门时不同的是妈妈在说话了。她在轻轻地念念叨叨,骂骂咧咧。不哭靠近妈妈,妈妈其实不是在骂骂咧咧,她在自言自语,像对自己,又像对另外一个人说话。这个人仿佛就在她旁边,或在她的脑子里。这让不哭恐惧起来。她拉拉妈妈的手,喊叫着妈妈。妈妈像不认识她似地,傻乎乎地对她一笑。她发现妈妈的眼睛在微暗的光线下呆呆的,银白的,不会动了。这眼神不哭是熟悉的,阿姨疯时常有这样的眼神。不哭汗毛一根根像竹针一样立了起来。她放大声音喊叫妈妈,仿佛妈妈远在天边,但眼前的妈妈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不哭双手使劲摇动妈妈的身体,把毛衣、竹针、毛线团从她腿上摇了下来,可妈妈依旧像陌生人一样没有反应。她傻傻地,直愣愣地望着不哭,但什么也没看见,没反应了。

不哭害怕地从屋里逃出来。她在青石板上奔了一段路,然后又在泥地上奔跑,奔到了爹的砖窑厂。爹闻讯丢了捏在手上发烫的红砖,骑上装砖的三轮车,带着不哭飞驰回家。

不哭跟爹冲进家,看见泥地上全是乱七八糟的毛线,毛线团拉得像堆乱发,三表弟的半件毛衣剪碎了,坚硬的竹针也剪断了。不哭见妈妈面对墙壁手舞足蹈,手拿着一把剪刀在泥墙上扎,嘴巴不停地念道:“戳死你,戳死你!”泥墙上扎出了许多窟窿,像被子弹扫射过一样。爹见状拉住妈妈的胳膊,夺她的剪刀。妈妈转过身挣扎起来,举着剪刀要戳爹。不哭见妈妈眼睛血红,手掌全是血,口里喊着“戳死你,戳死你!”不哭吓得目瞪口呆,担心妈妈的剪刀扎在爹的身上。爹握住妈妈拿剪刀的手掌,夺下了它。但妈妈仍在发疯,爸就打了妈妈一巴掌。妈妈像头猪一样倒在地上哀号起来。爹吩咐不哭快去拿一脸盆水来。不哭冲进灶间取了一脸盆水,爹将一脸盆水全泼在妈妈的头上了,妈妈的头像只乌黑的落汤鸡。后来,爹将妈妈像抱一只猪仔一样抱到三轮车上,爹带走妈妈看病去了。

不哭坐在自己的屋檐下,望着门前伸向远方的石板小路,想着爹和妈妈。天黑暗了下来,空地上不再有孩子玩耍,村子黑暗空荡。阿姨和三个孩子还没有回来,也没有坏孩子追他们骂他们疯子的儿子了。不哭感到从没有过的孤单和清冷,羸弱的小身体不停地颤抖。

爹带妈妈回来时天已墨黑。妈妈打过针吃过药更像泥人坐在破竹椅上。妈妈只剩一堆身体,没有灵魂和感觉了。不哭恨自己,想揍自己,或像过去一样在地上打滚啼哭发脾气。但不知为什么不哭突然懂事了,她知道不能再哭了。不哭忍着哭,心脏像小兔子一样拼命地往泥墙上撞。不哭心痛是自己气疯了妈妈,她像妖怪一样伤害了妈妈,可她事前怎么会想到这一层呢?不哭后悔起来,像犯下了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的罪恶。不哭希望妈妈恢复正常。不哭突然“扑嗵”一声两只膝盖跪在泥地上。不哭跪在妈妈面前,给妈妈磕着头说:

“妈,你不要疯,毛线结是我打的,我承认……”

不哭磕着头,重复说毛线结是她打的。但妈妈无动于衷,木木地坐着,像不认识她这个女儿一样。不哭恐惧起来,觉得浑身寒冷。她害怕地伸出手摇晃妈妈。妈妈像冰冷的雪人。不哭安静了下来。妈妈坐着,她跪着,一起塑在泥地上了。

不哭看不到妈妈恢复正常的希望,心里的疙瘩和妈妈的毛线结一样永远解不开了。不哭忍不住想哭,又强力克制着不哭。她仰起头,抬眼朝向天花板,眼睛只露出眼白,给人一种死的恐惧,或者也像疯了一样。要不是不哭眼白上涌着泪花,疯就成了事实。不哭咽了一口口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长长的睫毛闭成一条黑色的弧线。黑弧线中央渗出一条垂直、透明、不易辨认、细小的泪丝,泪丝流伸下来,闪烁着挂在她的脸颊上,但她心里使劲地默念:

“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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