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刘升红 杨顺仪

《祝福》中的三个“剩”

●江西 刘升红 杨顺仪

南京大学王彬彬教授说，“欣赏小说可以有三个层次，即欣赏故事的层次，欣赏思想的层次，欣赏语言的层次，而最高的层次是对语言的欣赏”。再读鲁迅写于1924年的《祝福》，不经意中注意到了其中的三个“剩”：

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

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终于没趣的也走了。

一个“剩在”，一个“剩了”，一个“剩下”，从前因后果看，这三个状态词都是有因而来的结果，三个并不起眼的“剩”传达出了什么隐秘的信息呢？

“我”与四叔

“我”“是一个人剩在”，即除“我”外没有其他人，“书房”是“剩在”所处的空间。光看 “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是自己把自己留在了书房里，主动抛离房外世界。房外世界，是鲁四老爷所处的鲁镇。鲁四老爷不知是人老话多，还是辛亥革命的潮水逼近家门口，搅动了一池死水，见着“我”，“寒暄”没两句，就对着“我”大骂新党，好像“我”就是新党，就是康有为似的，然后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离“我”而去。因而从前后语境看，很显然是鲁四老爷把“我”这个回乡探亲的游子活生生地“剩在”了书房里。

“我”被鲁四老爷“剩在”书房里，足见“我”这个称侄的游子在鲁四老爷的眼里，什么都算不上，反而还旁敲侧击，警告“我”不要在城里参加新党，否则鲁镇你不要回了。足见鲁四老爷生活的鲁镇，是一个多么死气沉沉的世界。

透过“剩”可以窥见，周遭世界与“我”存有多大的隔膜，以致“我”刚刚踏足故乡，凳子还未坐热，就觉得有些生分，甚至还有些格格不入，难以融入进去。“我”念着故乡，故乡却眨眼间成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把“我”逼到逼仄的书房世界，孑然地存在着，成了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一个“剩”昭示出血缘亲情竟然抵不过思想隔膜、精神隔膜的巨大反差。

可鲁镇毕竟是“我”的故乡，“我”还是很努力去融入这个世界，抽时间去走访一些本家和朋友，但见了面，却没有更多的语言。“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他们忙于祝福”， 一个“忙”，又见本家及朋友把“我”晾在一边，不热络“我”。在四叔家 “我”呆得烦闷逼仄，鲁镇人又以 “忙”打发“我”，“我”感到一种无言的疏离感，回来就是多余，就是徒增烦恼。尤其是回到四叔家，眼见书房里朱拓的大寿字，对联脱落一边，没有一点生气，要看书了，桌上摆的是一本工具书，两本程朱理学的书，明说就是年代已进到了二十世纪，四叔还死抱程朱理学，张挂“寿”字想让它永世长存。

处在这样一个似人非人、毫无生气的世界，“我”一个呼吸着异域新鲜空气的出门人，回到故乡，在这样一个书房里，情何以堪！于是做出“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的决定。这是对“剩在”发起的反击——与其剩己，不如剩人，自己奔自己的世界去。

祥林嫂与鲁镇人

第二个“剩”是祥林嫂嫁至深山、命运弄人之果，也是她再至鲁镇之因。“现在”指祥林嫂的当下，“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言其身无长物，这是祥林嫂当下的一个状态。从句子本身看，似乎是祥林嫂把自己剩了一个光身；但结合文本，这不是祥林嫂的意愿，实是命运弄人：祥林嫂初至鲁镇，在鲁镇干得好好的，谁知夫死从婆，婆婆遣人，把她劫回卫家山，强嫁贺家墺；祥林嫂嚎啊，骂啊，撞啊，抗争自己的命运，最终还是从命，并生下了阿毛；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虽撞了个好运，嫁了个有房、有力气、会做活的贺老六，但老天又来作难，伤寒要了贺老六的命；本可依靠阿毛过活下去，可饿狼又把阿毛叼走，最后剩下她祥林嫂孤零零一人。一个“剩了”，且是“只”剩了，道尽命运对祥林嫂命运的捉弄。后面一句 “大伯来收屋，又赶她”，更是屋漏偏遭连夜雨，大伯来行使夫死从族的权利，把她栖身的房产收走。

自家的房被收了，依靠的人没了，精神还没彻底崩溃的祥林嫂从贺家墺又来到了鲁镇，一个不甘为命运所“剩”的祥林嫂再次出现在鲁镇人眼前：虽遭不幸，但来到鲁镇，以自己的劳动来求得生存，这是祥林嫂最质朴的入世之道。

“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终于没趣的也走了”，这第三个“剩”写的是她在鲁镇所遭遇的境况。“剩”的操纵者显然是鲁镇及鲁镇人，他们以冷漠、嘲讽，一步步把她“剩”成“她一个”，一步步把她挤出鲁镇圈子，成为一个多余人。首先是鲁四老爷家，因她再嫁，又“克夫丧子”，就认定她是个不洁之人，在家庭神圣不可亵渎的祝福事件中令四婶劝止她，不得出场参与祭祀活动，祥林嫂想劳动却不能，欲做奴隶而不得，成了四婶家祭祀活动中的一个清闲人。

接着鲁镇人又在祥林嫂身上放下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祥林嫂闲着，便和大家说她儿子阿毛的故事。因故事的悲惨性，她的周围一时聚来不少猎奇的鲁镇人，从中她似乎也感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但好景不长，很快鲁镇人就上演了落井下石的一套，学她的话语，顺她的话茬，回敬她，嘲讽她，疏离她，如一股离心力把她滑出正常轨道，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以致自己“终于没趣的也走了”，阿毛的故事难以换取他人的一点点同情，却反遭鲁镇人的鄙薄歧视，连自己都觉得无趣。“也”透示出祥林嫂的无奈，鲁镇人的冷漠让她成了整个鲁镇的一个多余人、边缘人。

祥林嫂由 “剩了”到“剩下”，步入鲁镇，苦苦挣扎，可越努力却越被排斥，两个“剩”写出了天灾狼祸敌不过人情的冷漠无爱。

三个并不起眼的“剩”，字下有悲怆，揭示出血缘亲情逊于思想、精神的隔膜，天灾狼祸难敌人情的冷漠；但两者最终都凝聚在语言 “剩”字上。正印证了汪曾祺先生的那句话：“小说的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说的语言。”能从欣赏语言的细微处发掘深意，才是欣赏小说的最高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