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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 唱

2013-11-16竺时焕

西湖 2013年4期
关键词:强盗小妹

竺时焕

兰 花

春天到来百花香,兰花仙子最勤忙,砍柴哥哥回头闻啊,十八姑娘插头上。我是兰花,别把我的名字想得多美,我是春天生的,我那名字和猫儿狗儿一样,是我没读过书的爸随口嫁接上去的。在娘家我是老幺,上面一大堆花,雪花、荷花、菊花,还有月亮,一个很男性的名字,父亲把它胡乱地赐给了我三姐。三姐问起,父亲很有学问地说,月亮不是婆婆吗,月亮里不是有嫦娥吗,夜里不是月亮照你做针线吗,月亮有什么不好的?我要出嫁的时候,父亲说我是享福去了:糠箩跳进米箩,从石板坑到金盘;金满盘,银满盘,不甜死才怪,有好东西要顾点家。金盘没有石板坑一样里山,一手山,一手外洋,老话说烧山里柴,食外洋饭;烧饭要柴,柴烧要米,有柴有米,你说好不好?我夫家姓石,九斤姑娘石二佬的石,石头的石,料缸石头。老公石成梅,成什么梅,霉菜豆腐的霉,唐梅宋梅,老气怪煞,骨头贱,牙床健,能咬破石猪槽,要叫金刚钻,乡里乡村的偏给他石猪槽的绰号,别人骂他时又延伸为猪槽钵头。话说回来,(这)个狗钵头对我倒还是不错的,年纪大我一旬,生活日做夜做,白天开山挖地放茶蓬,匹硬板抬空杠讲大头天话,地里晓得完,天上知一半。夜里么除了正、二月里和会期时赶来赶去坐长夜听野鸡班唱戏,要不傻傻呆呆一出一出自己编着唱。别的侬也晓得,黑灯瞎火,长天大夜,还有什么事情可做,耕不败的田,耕得死的牛,抬轿、拉犁、狗爬,他要折腾就让他折腾,乐死他,睏死他,自己不金贵身体还能靠我帮他珍惜?

女人头上两重天,白天头顶青天,夜里身上男人。现在,现在正是长天大日,明晃晃的白天,身上咋会有个男人,在床上,不,在茶山地里,与丈夫,不,是野男人,不过我倒真有些喜欢上这个野男人了,如果他叫……叫我私奔,我会毫不犹豫的。野男人在一个野字,露水夫妻。东西叫偷,男人女人也可以偷,偷人偷心,偷来的刺激。猫猫偷油,又烫又香的猪油,老猫把爪子放进盛油的钵头,香,烫,烫,香,故事诱人得很。早不是一次了,那翻江倒海的激动还在。脚拐不要紧,只要家当不拐。金贵姑娘奶,犯贱老娘匹。都放过两炮了,像弹六谷胖,还在乎啥?我老娘的奶被看过多次。男人不馋,狗不吃屎,喂孩子能避多少人,哪里没有色迷迷的眼睛,你又不能用刀雕了他们?看看无罪,摸过自己的,这是第三个男人,老公猪槽钵头天经地义,第二个是谁不清楚。是八月十八楼家会期,夜里看戏,戏台下挤得人都发扁,那杀头的从身后伸爪子过来隔衣衫摸了我两把胸,没有灯,你能咋的?牛善犁地,马善人骑,那杀坯又把双手从后腰挖裤带伸摸进来,一点一点,都摸着钩卷的毛毛了,后面那根硬硬的瞎顶。青皮甘蔗,胆子倒大。我正要提脚在他脚掌上使千斤坠,那手有眼睛,“嗦”抽走了。现在这个是老三,深度和猪槽钵头一样,如果婚姻可以重来,如果不是舐血杀头的行当,也许就跟定他做长久夫妻。

仰躺在自家的茶山地,我把手分搭在带点折光秃着的髀骨上,素面朝天,安静地完成着一件可不做可做可再做可狠做人人都做人人都想做人人不说只做的工作。微眯着眼睛,身体的任何一个地方却都开着眼睛。一个好大好大的湖,一只船荡进了湖面,把水也荡得一漾一漾的,船篙贴边探探水的深浅,兜着大圈子,迂回前进。也许是空洞无物的沉浮激恼了船主,船儿开始自杀式冲撞,水是一块垫不着力的海绵,你硬我软,阴阳鱼,太极手……世界白亮亮得好,唱戏,戏子,婊子,天仙配,白蛇传,华山娘娘,西施范蠡,孟姜女……长城,梁……山伯……祝……英……台…… “久—别—重—逢——梁—山——伯……”蝴蝶——蝴蝶飞了,翅膀扇着扇着再扇着。咋都是苦苦的,呸。水浪,高接了天,着火了,烤肉……热馒头……

“云山万重路遥远”,一支吐火、热得钻心的洋炮,独独的,冲锋,红红的火焰。霰弹直直旋转着,长着不轮不闪的眼睛,红烫着,一颗,一颗,一串串……向一个没有目标的目标,坚定——射……出……

云老大

在家里,我是老三。老三老四,不可托大,兄弟里我像缠脚狗,仰着父亲和哥哥的鼻息生活,他们像喂猪喂狗一样给我一口吃的,我长大起来。人大屌硬想女人,踏碓捣臼,文化人说“食色性也”,我们这里叫生活还好,两头吃饱。二十郎当岁,定亲、讨老婆,喜气洋洋,那是别人、梦里。这怨不得爹,山里老虎外洋狗,谁叫我们种子贱,落地生根,穷山恶水,肚子弗瘪就老天照料。高小坞,那个高世怀真不是东西,养个女儿眼盯着钱。高小妹不错,绿水青山,清水硬柴,小妹出落得天上人间,七仙女下凡。难得的是小妹和我投缘,岭上岭下,小伙子排姑娘,姑娘看小伙子,哪个不心知肚明?高世怀明明知道我和小妹有情有义,还借世世代代都套用的一句话,“为你女儿好”,来强奸女儿心思,揿女儿外嫁两头门金字招牌两面光的外国地方。儿大不由爷,都是情浓如火、水来若潮的年纪,干柴烈火,谁不冲动,两人不分你我,早越位捅破了男女大防的纸做界线,高小妹说她……她已经珠胎暗结,一百种如私奔之类的路被我们一次次设计。她娘的贱胎,这是高世怀那老猢狲教训女儿高小妹的,要么去两头门,风风光光、顺顺当当,要么去死。你矛我盾,如锥脱颖,已经不能调和。可恨的还将女儿鸟样落笼,捆身子,上门栓,外加锁,光光亮,铜的。高小妹就是性子烈,只认一个死理,生是我云老三的婆娘,死是我云老三家的鬼魂。去死吧,高世怀给女儿最后留话,一直到小妹下葬做七,居然再没言语。女儿虽出他高世怀裆下,于我却是夺妻之恨。别人可惜归可惜,父母管儿女似乎无话可说,总不见人说话,除了我,谁为小妹伸冤?我不能让我的小妹白死,我要向高世怀讨还公道。我成了亡命之徒,开始我的强盗生涯,我终于用跟了十五天的柴刀砍开老贼的脑壳,高世怀定定地看我,眼睛空洞洞地像挖去了眼珠,没有喊,没有跑,也没有反抗。好像三刀,柴刀出豁了,白森森的骨,红艳艳的血,白中掺红的脑浆,原来人和猪一样的脑壳,都可以砍开。官兵短刀长枪、横眉竖眼来抓我之前,我没急着跑,我给高世怀三跪三拜。他是小妹的爹,男人之间,有仇报仇,恩怨分明,礼节还是要的,高小妹如果嫁我,他说不定能帮我们看小孩,我得亲热地管他叫岳丈,叫爹。

现在我是老大,我长在白柴爿周围待。白柴爿外是下安、福坑口,本来还有人打柴搂草,现在山民多不来了,说那是一个强盗窝,惹不起,躲呗。古剡出强盗,谁不知晓:远的,唐朝,渣村大唐庙就那时的,菊花什么黄金甲的黄巢破缸造反,砻糠起绳,还是崇仁裘甫和尚带了头,那名字有意思,裘甫,仇富,与富人有仇;近的,董郎岗王金发,金发榔头,金发榔头想做王,聚起一班国民党,大炮架在钱塘江……联络绍兴大班叫什么“鉴湖女侠”的秋瑾秋老板,只是反王,强盗王,竺绍康也是,平阳党,“灵鹅大王”,反清,反皇帝,都革命了。官兵捉强盗,强盗成官兵,把戏真多。天下不太平,自然强盗多,古剡哪里没有强盗窝,东面高唐撞天岗,西山白柴爿、雾露尖,山南沈大湾、五圣菩萨,再有什么皇帽岭、大雾山、嶀大山,处处都待过一窝一窝的强盗。谁想当强盗,早上不知中午饭,夜活明天阎王请。有路找路,我的路在哪里,那里都有眼睛一样黑洞洞的枪在窥视。我能回去吗,我回得去吗?娘生小妹难产,爷也被我气没了,嫂子对人说我要回去她就走,强盗气、杉树皮气哄哄叫的,早晚倒路填塘,哪是好人?为了活命,我用血肉之躯蹚着活路,我兔子样机警,獐子样小心,野猪样韧劲,豹子样凶猛,耳听八方,眼观六路。两三年啦,我居无定所,一夜三移,像云,像风,鸟一样歇上树枝,老鼠一样爬地钻洞,鱼一样凫水游走,即使这样,我还是挨了官兵团丁的枪子。子弹嗖嗖地飞,像老冬天割脖子的风。我好像被谁推了一把,跑过两条山岗才知道小腿骨受伤,子弹穿骨肉就像针线过布一样随意。我像阉猪一样挖出深陷骨掐的子弹,用剖肉剔骨的腰刀,雨一样的汗,我晕死了半日。死了也就死了,老天有眼,只是瘸了我一条腿,但老天啥时收我的贱命,我是不知道的,我也懒得管,活一天是一天,人命哪里一定要比猪狗畜生贵呢。

我的心早随小妹死了,我这条贱命是为小妹活的,为她遭罪,为她赎罪,值!我不是还没死吗,没死就得活着,吃一餐饱三天,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没有活够,我不想杀人,我不再杀人。我也是人,我要吃饭,我要女人,高小妹一样的女人,能出水着火的女人。我现在身下就按着个女人,这个女人叫兰花,身子真柔,潮涨一样一波一波的,这是我的小妹。小妹如果没死,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一定早会叫爷娘了吧。

兰 花

天降劫难愁煞人,漫天云雾罩我身,搜罗五湖三江水,谁还我冰清玉洁人。这个出门倒路进山撞岩过河沉潭的强盗猢狲,这个杀千刀挨枪子告炮的断命强盗,这个这个……

我在心里一千次一万次地咒骂着白柴爿强盗云老大。

三月桃花绣得憨,五叶花瓣六个汉。白柴爿强盗我是老早听说过的,描花描彩,我心里隐隐有一种宿命的冲动,强盗是咋样的,就像做姑娘时描未来的姑爷夫婿,描一个未来的糊里糊涂的家,有时热热的红晕上头,有一层怕被人看穿了秘密的羞。不管好事坏事,我真的摊上招上白柴爿强盗了。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后天就是立夏了,石仓头茶山还有最后一段春茶,再不采就成夏茶了。采采发发,要不夏茶不长芽,不多几担产量,年短日长,开眼要钱,人情礼数,哪里去挖大便一样找钱?立夏要给小孩吃囫囵鸡蛋,健脚笋。健脚笋就是笋啊,吃了能健脚,只是个传说,把瘦爪爪的山竹笋拔来,剥皮去衣,整棵在饭架上蒸熟,毛盐蘸蘸,很鲜洁的。这个时候一般竹笋早竹、火竹、金竹多半落市,茶山顶青柴蓬里有一丛丛的水竹,笋发得迟,披金挂黄,笔头一样的尖嘴,正可拔来做菜。

那丛丛水竹一定是结董永七仙女的老槐树,要么是《西厢记》里戳破莺莺小姐张生那张纸的花旦红娘,那里竟然藏着一个我始料不及的阴谋,连着一段像蚂蝗一样叮人见血甩都甩不掉的孽缘。

野猪、狼、狗头熊……待我一步步向竹丛走去,我就走进了老天布下的宿命陷阱。我的尖叫到现在还在心头长长短短一汪一汪地盘旋、昂扬。我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动的东西,说是东西,因为我不可能往人身上想。贼亮贼亮,刀子一样的眼睛,直向我的心头剜来。看不清嘴,满脸的乱毛,嘴边的一圈蓬砸开,像太阳光刺人的针。我也是山里姑娘,我也一个人走过夜路,我就唱歌,从《梁山伯与祝英台》十八相送“呆头鹅”唱起,唱楼台会,唱《王千金祭夫》,唱《呆大富贵》,唱喊山的山歌,唱小时候的儿歌,唱……唱不停地唱,如果有人或别的什么吓我一下,我一定会魂掉胆破的。现在我被吓晕了,一个好长好长好黑好黑的山洞麻袋一样向我罩来,我被背进一个我陌生的世界,黑白世界,有奔丧的旗幡,有无常判官,有十殿阎王……

“死去还魂悠悠醒,生不成来死难成……”我没有就此死去,等我悠悠醒来,我被赶进了差不多夜夜重复的情景,我,猪槽钵头,……一头猪在拱抄我的身体,猪牙深深地扎进了我发软的身体,好像不痛。身下是什么,厚厚软软的床,不对,是竹枝竹叶,绵绵的。竹枝不是磕人吗,我咋躺在这里?我赤着身子,被什么按在深陷的竹叶之中,外面是静得发虚的山冈,天依然穹在头上。太阳,你咋不来救我,我和你白熟了?

是人,一个人,一个纠肉紧骨的男人,正爬在我身上一送一送地完成不知第几波的冲撞。绷着厚猪皮的脸,肉横横的,倒也英俊,只是胡子像棵棕榈树,不修不割的,扎得脸上火烘一样的焦躁和……舒服,男欢女爱,如果是猪槽钵头,嗨,我会……乐死的。

老天啊,天塌有那长子顶,地陷先找泥土填,为什么这无边的苦难要我一人独自承受?我被这个不认识的男人干了,我是无辜的。

“走也难来我留也难啊”,我与这个不认识的男人干了,也是一回事,别回头,有点涩,有点酸,有点甜……像一个五味瓶。

我是不是很无耻?可我不是自愿,我是被强奸的。

云老大

那天我追赶一头黄麂,抛岗过岭,从白柴爿油竹山追到金盘岭石仓头。说我是强盗,其实我是落单的猎户,我从不做牵羊请财神的勾当,只是,只是人家有家,想回就回,可以天天待在家里;我没有家,我不能回家,我的家在脚背上,我是官兵团丁要抓要杀头的人,远近几个大镇都布有捉我的告示。崇仁镇上我去看过,抓住我送官,值一百大洋;我自送去值不值这个数,我领到了钱我就死了,那钱叫谁花?打死我送尸体也值五十块,见着报官也给钱,十个大洋,牙齿一咬,凑耳朵上听,嗡嗡会响的洋钱。猎人可以吆喝,可以用狗,我什么也没有。再追就落平原了,虎落平阳遭犬欺,不能学周瑜,乔太公的女儿好好嫁他,光想算计人,白赔了夫人还折兵。黄麂就不要了,堤里堤外,下次我追个黑麂,黑麂值钱,那血滋补女人生小孩,五钱就挖人家口袋一块洋钿,生意好做。现在,现在我要躲起来。有片野竹林,下面,下面是谁家的茶地,还种了早豆、早六谷。不会有人来吧,我就躲这里,这里看人清楚,东西南北都看得见,离村,是金盘溪口,不太远。什么孙子兵法,我是不会看的,没有书,字也不认识,咋看?大人们摆龙门阵,最不安全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瞎说。好像也对,我就在这里,在这最不安全的地方解解乏。睡觉要睁一只眼睛,要不,就会两只眼睛永远闭着,再睁不开。

一个女人。我的眼睛一定星星样闪着亮,狼一样的凶光,真是一团溜亮得像金子、舒展得像水流、光滑得像……绸缎、成熟得像稻穗的肉,原谅我,我流口水了。小妹之后,我再没吃过肉,我是汉子,滚泥塘的母猪都能催出我的激动。女人,不,所有雌的母的,我都有一种本质的敬畏和潜在的占有欲。这种敬畏又成为我对母性稀奇古怪的好奇,我一给雌兽开膛破肚,就想解详女性的神秘,满足性别的好奇。大自然为什么就那么神力,把所有男人和女人,也没号大号小,长子矮婆,天南地北,都配得琴瑟和谐,天衣无缝?现在,一个年轻淌着汁水活生生的女人供品一样摆在我的眼下,一扭一扭的屁股,窜着火苗的胸包,我该咋办,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开始充血,血像山泉跳舞一样激动,一种把不住的欲望正火一样在体内燃烧,那女子走路的姿势就是风,风助火燃,火借风势,那欲望都要从所有的毛孔水一样喷出……

这个女人吓晕了,晕了还是女人,二十二三岁年纪,身子发冷一样地抖,一件斜襟淡青布衣衫,有点旧,但清爽干净,算个勤快的女人,和小妹一样。我的小妹,我的小妹。我要亲热,管什么青天白日。老天安排的,要看戏就看,人从娘身上掉下来时不都是光屁股,有谁带衣衫、裤子来的?

对女人要温柔,我在开解女人的衣衫,奶子,两颗奶头,白,真白,真满,解缚的粽子,满淌淌要炸开了。盘花裤带,我的手够小心了,可我在发抖,手在抖,心在抖,整个山梁都在晃动,我像喝了酒,喝了许多酒,酒还在源源不断地灌,我要醉了,我要醉一万年。

是我不好,我熬不住啊,妹子,是我错,我是贼,我,我是强盗。

兰花、云老大

伤心地遇伤心事,泪水涟涟也枉然,何时烧的断头香,今世报应早断肠。呜,呜——你,

你,你是谁,咋可以这样?别哭,不许哭!眼泪鼻涕的,内眷匹相,吃了多少回,还装……装的。我是强盗,我是白柴爿强盗,我是云老大,我是死过又死的,我不怕天不怕地,老天怕我,我要把老天捅个窟窿,让伊滴滴答答流水,像个娘们,像你。你是云老大?云老大是你?你真的是云老大?你别骗人,就你?不是说云老大是狼,是魔鬼,是青面獠牙,是红屁股猢狲,要挖别人心肝?是吃人肉喝人血……妈的,脏水都泼我头上了,奶奶的,谁在说我,我要他命。没有,我不也是爹娘养的,我可不是田坎洞里蹦出来的。你个坏蛋,你个恶棍,你个破脚骨,你,你敢把我睡……睡了我,你赔我,还对我凶,我是有老公的,有夫之妇,你坏人清白,你让我丈夫戴绿帽子做乌龟,你让我儿女咋出头,你,你个杀千刀的,你还我清白,你让我咋活?我不活了,我活不了了。住嘴,杀千刀,你咒我?你想吃刀,喏,刀,这是刀,我成全你,你别他妈的骨头发痒,活得不自在。你当我不会挖人心肝?挖人心肝的,你不怕?哈哈,怕?怕就好。回去不得和人说看见过我,我割了你舌头,你看我敢不敢……别,别,别动真,怕,我不说的。快活不快活?说,……快,快活。好,快活,快活就好,快活,快活。拿着,这是乌麂血,两包,给你的,我不亏待人的。你不杀我,放我?我咋不放你,当然放你,我还能要你做婆娘?跟我要杀头的。你听着,初一十五拜菩萨,这茶山都是你家的,你老公倒勤快,你隔十天来一次,我还要快活,我要快活,我要你一起快活。一……三……五……八,就逢三,三,阳数,不晦气。不来,没理由,借口你自己编;不来,你想不想安心过日子,还有你老公、你儿女、你娘家,我把他们一个个请财神,杀……吃刀。

我走,走……走……咋不走,还等什么,笋,茶篮,还想什么……我,我,那……里不会有事吧?啥,哪里?那里?说!这……这里。咋了?真是个婆娘。别人都……在、在说,说,你……你那东西有、有钩子的,尺把长,会钩烂,把肚肠都钩出来的?什么?钩子,哈哈,来,来!你摸,摸!有没有?有没有?没,没有。好,硬,难受,我难受,对,难受死了。

你,你,你过来,躺下,对,躺下!你伺候我,我要,我要干你,干你,干死你……你咋这样的,饿死狗样……

云樵卵泡

我是谁?是哪两台机器磨擦碰撞产生了的我?我爹叫石成梅,别人偏说我是云老大睡我娘生的,云老大下的种。我是白柴爿强盗的强盗仔?你们才是。和我外公一样,我娘不管不顾地叫我云樵,别人发挥为云樵卵泡,他娘的卵泡!我问过学堂的先生,云,天上飘的;樵,砍柴的。笑话,叫我上天砍柴火,亏我娘想得出来!和娘走十多里毛狗路,到崇仁镇上去赶市,娘一路唱,咿咿呀呀地唱戏文,一定要拉我去老街。老街里善兴瞎子的算命测字铺,要伊给我算个命。何文秀抽牌算命,自己的命自己算。生辰八字。壬戌,丙午,辛卯,丁酉。只狗好的,落水狗,劳力狗,洞里狗,照字直断,不讲虚头,命是自讨来的,不要怪我瞎子眼瞎嘴毒,照侬命上算来,爹多娘少,八字还好……如果塘水深,你儿子有得做上手师傅呢,命里是能快活的……弄得好还有点小名气……善兴瞎子收得我娘三十个铜板,瞎眼瞎笃地笑;我看见的,把我娘付铜板只手摸了两摸,还说只手倒好卖铜板的,这个断命瞎子。

我常常问我娘,什么是爹多娘少,八字还好,我不是一个爹一个娘吗,一个一个还有多少的?好几次被我娘骂:“小猢狲,小人别问七问八,那里有爹多娘少的。”我问我爹时,爹懒得说话,气鼓鼓地看两眼我娘,说“问你娘去,伊做的好事”。别人说我爹姨夫很多的,姨夫,我是有姨夫的呀,别人就笑,笑得我莫名其妙。这些都是我十岁以前的事。关于我的身世、我爹娘,我有很多很多的困惑。娘常常去石仓头茶山的,一年到头,总喜欢去,采茶叶,拔野山笋,砍柴,割草,还有采药材,什么金刚刺、铁刺菱、山白术、芦稷鼎(覆盆子)、金银花;再是种菜,人家哪个会种这么远的,去拿菜要那么远,不方便,伊还从不叫我跟着。娘每次回来都很高兴的,脸刚洗过一样光淌,皱纹都疏开了在笑,伊一定有开心事,像掘藏捡元宝一样的开心,哪里像在家里一样,眉头皱皱,骂东骂西,我爹被整得像个掱(Pá)柴垫头。别人家小孩子没什么零钱的,我娘总会给我点。有时买糖,东阳兑糖佬的笃笃糖,鸡毛鸭毛,兑糖兑针线,姑娘媳妇都会跑出来看,嘴馋的,眼馋的。姑娘家买绣花针,绣花接带做女红,出嫁时要压箱底的,妯娌还要比手巧,讨婆婆欢心。

“云樵,云樵,买呀,兑糖佬走了就没地方买了,钞票要用用伊,你娘挣得多。这种钞票买糖是特别甜呢。”

“老二阿婶,侬也有人夜头送钞票的,你当黑灯瞎火卖卵泡,别人都不生亮眼的?买就买,来,买五百块钱。”五百块钱就是后来的五分,听听很有肉头的。周围的眼都定定地看我,有啧嘴的,有长钩的,我是将军,我是老大……

老二阿婶

“你个捣云樵卵泡,你再说,我把你个烂屄样的臭嘴撕烂。”

说实话,兰花也是可怜,要同情的,天不搭,地不知,什么包青天什么巡按大人都是戏里做做的,哑婆被贼偷睡,能够对谁去说,有苦倒不出。老公,老公那么笨,除了嘴巴健,百屌都花头不大的;官府,省省算了,白吃白喝会不请自来的,有事情,对不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如果官府有办法,窦娥冤都不用冤了。白柴爿强盗,白柴爿强盗,他一定是坏人吗?杀人不对,如果做爷娘的不瞎鸡啄谷,高小妹的瞎眼爹能头清头路,把女儿好说好嫁,两个家也不会恶事连连,鸡飞蛋打的。女儿都看相人家了,小孩断奶一样,有那么好分的吗?还瞎眼瞎笃,去乱点鸳鸯谱,苦啊乐啊他们自己去承当,真是倒忙帮帮,越添越乱。总说人家咋样咋样,他就是天生做强盗的?

同情来同情去,有谁来同情我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哑巴吃黄连,我的经也难念啊。我也是听我爹的话,嫁给我那个死鬼的。为了三十出头的哥娶上嫂子,我们是掉亲做,我嫂子就是我丈夫的妹妹。传承香火是家庭、家族的大事,要娘家香火不断,我们做女儿的只有垫底,掉亲做是一种,听保媒大家都晓得,还有回亲、追亲的,回亲是姑娘的女儿做舅家的媳妇,追亲是舅家的女儿做姑家的媳妇,还说亲上加亲,蒲瓜、南瓜东缠西缠,家族、亲族的利益都要顾着,就我们女孩子不是人,最委屈了,自然也委屈了我的情郎吴天成。他是我姑娘时就好上的,还好,肚皮没有大起来,哪里大得起来,那时还不知道两公婆要籴谷粜米,做这种事的。现在往来还有,也偷躲过稻草蓬,不多,瞎摸细摸的,就是这些。我不怕谁,偷男偷女村村有,爹偷女儿福坑口,天下通行,我有什么要怕,但子女的面子是要留的,子女要走得出去,别被人戳后脊骨,我以后还要靠子女养老的。想想也是可怜,天成花痴一个,到现在还孤老雁鹅,后生年龄都快过去了,还说非我不娶的傻话,早点找人也容易些,他就是死脑筋,听不进我的话,我又不能分成两半,想想都不心安。私奔,我是不会的,吴天成好是好,可我三四个孩子丢着,有爹无娘,又哭又啼,割刀割肉,谁能忍心得了?再说,我走了,我哥咋办,让我嫂子也甩落子女,跑回娘家,我做姑娘咋对得起侄儿侄女,还有老爹阿伯?日子苦点就苦点,青菜萝卜番薯饭,能将就就将就,直过横过,只要过得下去,我是不会山出顺(泥石流),把家搅黄的。

石成梅

我是睁只眼闭只眼的。金盘楼家一只角,几十户人家,事大事小,一个钟头就可以传个来回。只是传来传去,鸭蛋会爬,黄狗长角,稀奇事情多出木佬佬(很多)。别人家,瞒来瞒去瞒我独个,也算善良,怕我伤心,就是我老婆偷相好老公的事,相好老公还是白柴爿的杀头强盗云老大。其实,我会不知道吗?我不知道人家是哪里得来的消息,别看我平时怕老婆,她的斤两我是掂过的。那天雾露腾腾,我跟踪在我老婆后面去了石仓头我开的茶山地里,看看伊到底有什么秘密。不白来的,她和搭头老公偷相好的场面看春宫听骑马调一样进了我的眼睛,清清楚楚。不要说我大方,老婆被别人睡的气谁咽得下去,我如果有准备带柴刀的话,我,我一定砍了这对狗男女。我没有刀啊,还有我看出来了,云老大,那个男人……奸夫就是白柴爿强盗,人都敢杀的,我能咋样?武大郎赶上了西门庆,我有什么办法?呸,我不是武大郎,我起码六尺高,哪像他三寸丁谷树皮,我老婆也不是潘金莲,哪里有她淫荡,东勾西勾,连打虎英雄武松,她叔都要勾引的。我,我也杀人,呸,我才不呢,我杀谁,杀云老大,我没胆,杀我老婆兰花,杀了她你给我当老婆?死老婆,什么时候搭上了云老大?晓得要出这种事情,我做人不会去石仓头开荒山种茶蓬的。什么钱不能赚,讨个乌龟来做做,真个倒运。那个活春宫,看伊的样,扭来扭去,秧田燥煞,哼,女人,女人犯贱,水性杨花,是要多折磨折磨,踏不死的草籽,睏不死的婊子,待……待我也去睡别人的老婆,多睡几个,樟汀的老婆倒是不错的。这双奶奶,一耸一耸的,屁股大得像麦磨,当床垫一定蛮舒服的。有女人才是家,东西料理起来,像户人家。儿女有娘,我有屋里的,回家吃热饭,夜里有生活。女人,女人衣裳,穿着是穿,不穿空空着的,只会光淌。断命女人,夜里生活给她多吃吃,要么打断伊双脚骨,东跑西跑,看伊再偷?

云老大,哼,云老大个强盗还是怕我的。我老婆偷相好,偷来偷去,总是偷偷摸摸,不敢朝人面。伊不敢带来村里,不敢对我下手使坏,如果,如果他们敢来我家,我一定要给他们吃生活,打得他们满地爬。一对狗男女,长长记性,我猪槽钵头岂是好惹的。你不要说,上次松汀老火甏和我打架,我会让他吗?一把推,他翻落田坎,你想想我会没力气……

云老大这么厉害的人物,看相我老婆,来偷我老婆,我做乌龟也就没什么可难看的。天下女人这么多,偷相好的也不少,他云老大独独偷我的老婆,你不要说,我老婆够漂亮的,清火消肿,会侍候人。哼,你老婆,你老婆谁稀罕,青天白日仰在大路中,看都没人看,要么扑张瓦。现在村里没人敢再对我瞎三话四,我讲大头天话,别人不敢打大话柄,我石猪槽厉害,不怕难看,他们怕云老大,怕我们……我们这个亲戚,云老大会帮我撑腰。我也满足了,他云老大这么厉害的人物,还不是吃我的眼下米饭,总是我先用的败脚货,洗脚水喝喝,我也英雄的……

云老大

我咋没有路呢?我的路在哪里?这个问题困惑我,早不是一天两天。逃了十多年的难,三四千天,哪是人过的生活。鸟兽一样的东荡西荡,白天太阳夜里露,刮风下雨,一个人大树底下、岩洞、看山棚里待待,我老早都厌倦了。人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我呢,睁一只眼睡觉,一有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担心有没有团兵探子。一锅饭还没煮熟,我要逃命了,肚皮贴着背脊,连肚饥也忘了,像没家的狗一样东打来西躲,西赶来东逃。我也想过偷跑到各省地面,天下那么大,能没有我六斤四两吃口喝口的地方?逃难逃难,有点出息回来也风光的,像我这样,无非和尚撞钟,能有屌毛出息。再说,乡里乡村都这样日子难过,到了外面,人生地不熟,哪里有沟坎,哪里有陷阱,谁为我指点,我逃得出山吗?女人,让一个女人缠住脚,我不能的,我哪有什么女人,那是人家的女人,我是霸来抢来的,我也不想这样做人的,我有什么办法?我的命为什么就这样苦呢,我是不是爹娘怀胎十月生的,是不是上辈子做了谋命拆庙的坏事,是不是老天要对我罚罪惩戒?只要能结束我做强盗,我做长工打短工样样生活都会做的;只要有人要我,没有钱,给我吃一口也行。我不是鸟啊,整天在山上飞啊飞;我也不是兽啊,每个山岗都可以当家;我是人啊,咋走不回去了呢,咋没有人敢要我,敢收留我了呢,我的命就要这样过一辈子了,就这样终老荒山了,我值吗?我值不值?我苦啊,我做梦都在找路,赤脚叮当,有时流血,有时下雪……我一个人时常哭的,眼睛红红,我没掉眼泪,我是汉子,汉子是有泪不轻掉的。我爱听宋江的故事,我最羡慕宋江他们了,许多兄弟,一百单八将,水泊梁山做家,指东打西,替天行道,什么贪官污吏,什么牛鬼蛇神,谁怕人家来,高俅算什么球,皇帝,皇帝算什么鸟,我是鲁智深,我是林冲,我是李逵,我是武松,我是……让我吃饭睡觉,生儿育女,我云老大要过常人一样的生活啊。

兰花待我真好,我欠着她的,我们都有儿子了,我没有见过,见什么呢,只要他好好过日子,不要像我,什么都比我强。兰花说,儿子像我,一个模子的像,村里人早看出来是我云老大的儿子。兰花也苦,她有家有老公子女,为我这个搭头老公,瞒东瞒西,别人闲话不说,眼睛夹夹,眼泪就能把人淹煞,这女人啊,眼泪水淘饭,真难为伊了。

兰花,我儿子,叫云樵,兰花起的。他们,他们是我的依靠,我的念想,我是为他们活的。要我和兰花断了,休想,伊是我的小妹,伊是我的宝贝,伊是我的救命稻草,伊是我的观世音菩萨,我会断吗?

兰 花

“官人你好比天上月,娘子我好比月边星,那月若明来星也亮,月若暗来星也昏……”,我只道荒田出稗草,谁知道沙土伴黄金。云老大对我真个有情有义。不要说云老大是强盗,他也是人,也要女人和他困觉,也要传种接代的。早晓得他这样有情有义,当时我不要他强奸,我自己就去侍奉他,做女人不容易,做几代女人能修来个真心真意的老公?“千年等一回”,不就是等那个三生石上的恩爱吗?我们是露水夫妻,他对我实在真心,秤砣一样实心,给了我多少的钱物,麂血、野兔、笋干、山菇,还有洋钿,比猪槽钵头下的聘礼都多。当年我爹如果把我许配给他,我一定跟他好好过日子,“你种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日里跟他劳动,夜里陪他睏觉,为他生一大帮孩子,一桌。村里人都在闲话,背后戳我脊梁,说我烂人精,教坏乡亲。我里外不是人,我也晓得难看的,树活皮,人活脸。我还连累猪槽钵头一家,我不是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叫我兰花怎样做人呢,“走也难来留也难啊,痛煞心肝肠断人”,云老大待我像人,我不能不讲情义的。我为他云老大生了儿子,云樵是云老大的,明眼人早看出来了,猪槽钵头也一定会晓得,我有打算的,“暗定主意细细思,蛋打鸟飞走远处,此地不是留爷处,天下总有爷留处。待我细寻仔细访……”,云老大给了我这么多东西,典老婆都够了,我就算他的典老婆。猪槽钵头没有话最好,他如果有话,我休书一张会跟云老大走的,走到天边地边,死死活活跟他。只要有情义,喝白水吃干菜有什么怕的,人总要死的,死有什么怕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戏文戏文,你唱我听,听了别人听自己,自己也是戏中人。活着跟他,死了为他烧佛烧纸,披麻带孝,我不是说说,我敢做的!

云老大

瓦罐不离井台碎。强盗做做总不出山,你看我,不是倒六磕头运,我多少留心,常在白柴爿近山里走走,讨点生活,崇仁镇里是几年没到了。该当是死期到了,十月初三,崇仁会期,好打不打,偏偏打着只野猪,这个时候野猪是最肥的,食得滚壮,快要过冬了,二三百斤重呢。我也要准备点钱,天冷起来了,到大冬天生活好有着落,兰花、云樵也给他们一点,我就改装了一下,把野猪拉到镇上卖。我自己是不去零卖的,行给肉行百窎勿踏裘大枣去卖。多少钞票来?总个才二十万钱,一千块一斤不到。他要卖二千五一斤呢,我倒不眼红,他是我比较固定的行主,只要赚钞票,什么强盗乌龟贼,统统不问来历的,我也看中他这点,才和他做买卖的。钉死的秤,生死的命,我该当出事。百窎勿踏卖野猪肉生意好啊,新鲜,要买的都排了队,还七七八八地争着要。别人不恼,隔壁肉摊的主家吴大头难过煞了,他眼睛红红,盯钞票有白篮(一种晒东西用的竹制器皿)样大,气都呼噜呼噜,恨不得钞票全夺来放自己口袋里。合该我倒霉,镇上大财东裘竹馨的团兵张小狗倒背支独响头的长枪在街上横来横去,想找机会打点秋风的。这种人总爱皮外卵子偷白鲞,抓收入的,靠点薪金,喝西北风去。张小狗和我什么关系,什么关系都没有,井水不犯河水。那吴大头心虽疼,还是给张小狗让了袋烟,眼睛斜瞥着百窎勿踏和张小狗咬耳朵,这下我们有关系了,我晓得不是我的好事,如果还有机会,我会让这个狗东西吃生活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什么地方得罪过他,值得他不顾后果来算计我生命。都是一条命,他的床头下也没有根,要么我杀头吃枪子死了,那样我做鬼也要吊他的魂;如果我不死,走着瞧,总要让他也倒倒灶。我自己也是绿豆乌青,脑细胞搭牢,侥幸心理那么重,总想张小狗和我过去无仇、今世无怨,总不会当真的;别的团兵去叫来也不过吆三喝四,装装样子。我就紧走几步,躲在裘庄桥桥下桥洞里,过了风头,还要去镇横街成衣铺提件狐皮大衣;上次托收山货的顺风癞子去下定的,送给兰花,给伊也噱头噱头。谁知道这些团兵今天像伤铳野猪,不知着了哪路神仙的鞭,被我用快机打倒了四个,还蜂拥一样赶过来。我眼睛发红,又叼了他两个,哈哈,够本,我死也值了。我被压在桥洞里,没法跑出去,五只狗擒虎,我被他们抓了起来,痛,琵琶骨上穿铅丝,身前身后绑着手骨桶粗的麻绳,死结头。我是等死,我没有活路了。我的兰花,我的儿子云樵,我这一百多斤完了。死就死了,能见你们一眼多好,我眼睛也闭得去了。

团丁张小狗

我是镇上大财东裘竹馨家的团兵。裘竹馨也是镇长,镇公所他说了算,真威风。今天我长枪背背来街上横横,想找机会打点秋风的。走过百窎勿踏的肉铺,我装着帮他维持秩序,想讨点好,弄袋烟抽抽。谁晓得他百窎勿踏颗屌大枣,居然对我大爷不理不睬。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不算东西,我身皮、我支枪总算东西吧,他裘竹馨老爷总算东西吧;看你好,只要有机会,我会让你吃吃生活长长记性的。啊,他的野猪肉是白柴爿强盗送来的,云老大吗,他值一百个大洋的,镇上还能收缴“剿灭费”、“治安费”,少说每个兄弟也可几十块洋钱分分呢,快,云老大往哪里去了,上市头?裘庄桥头?裘庄桥头,好,我先去叫兄弟,要石板顶甩乌龟,硬碰硬的,云老大有枪的,不要伤着自己。人一多,老虎都能落笼。在哪里,裘庄桥桥洞里。我们兄弟要发财了,发大财了,要做英雄了,要坐高轿了,弟兄们,运来推不开,云老大死期已到。围过去,围过去,手脚轻点,靠近再用枪,活着最好,不要怕,云老大又不是三头六臂,会飞会遁,一定抓得住的。他用枪了,弟兄们,上,枪对枪来刀对刀,不咬牙齿上,我们就亏大了,镇长、乡里乡亲笑我们没用,还说背枪,烧火棍弄弄,受伤的兄弟谁出钱,一定要抓牢云老大,叫镇长为我们请功行赏,我们才会有钱,兄弟们才能下半辈子安心,不然我们都会被他请财神,耳朵一只只割下来。抓起来了,好,抓起来了,抓牢,抓牢,不要慌,不要慌,铅丝,捅过去,捅过去,缚牢,缚住琵琶骨,看他再跑,再捆上麻绳,对,粗麻绳。好,我们都是功臣。死得四个兄弟,受伤两个,萝卜算在蜡烛账,个老虎抓牢,总有办法的,抬回去,抬回去。搜出二十万钱,好,吃一顿,吃一顿,上醉花楼,新来的头牌秋海棠也尝尝味道。钱,钱,给班长,班长好,娘的,猪屎泡。

团丁班长裘庆泽

“攘外必先安内”,这是蒋委员长说的。蒋委员长是我们浙江老乡,他的日子不好过。日本人在东北自说自话,凶巴巴的眼睛又瞄向了关内,江西福建在闹红,哪里安心得下来。镇长说我们要为蒋委员长分忧解难,具体地说,镇长对我一个人说的,就是要想办法消灭白柴爿强盗,至少不可再让其绑羊请财神,别让楼家楼半天、水门口张德生这样的案子发生。要多放眼线,白柴爿云老大与金盘谁的内眷,嗷,狗槽钵头,猪槽钵头的,相好偷得十里八乡没人不知道,你们要顺藤摸瓜,找到线索,控制云老大的活动范围,最好当然是把云老大抓来,咔嚓,就地正法。镇长暗示我,只要有结果,可以推荐我去县警察局做襄理。啧,襄理,镇长对我器重,我要知恩图报。抓强盗,抓强盗,也不能太积极的,张小狗哪知道其中的门道,十几、二十来个兄弟,强盗抓完,饭哪里去吃,镇长开支哪里来,还有谁肯出“治安费”、“剿灭费”?老话说,强盗养官兵,就是这个道理。现在,镇长说要抓强盗,就去抓,重点布置好眼线,要内紧外松,让云老大自己落弶。哈哈,哪一天说不定落个副局长当当,啷里个啷,啷里个啷,啷里个啷里个啷里个啷,那时,银子,钞票,房子,婊子,什么没有?你们不知道,秋海棠醉花楼放出风来,有机会要来会会我裘班长,要和我结拜,请我做干爹。太大,还不如干哥,不就是请我做保护伞,罩她一头。结拜结拜,先解裤带。干哥哥,情哥哥,睏睏摸摸不罪过,我要先看看伊身子,上面下面是不是真像秋海棠,白里透红,还要试试床上浪不浪,我能白罩?班长是不大,大起来能通天,别看我蛮蛮,从小扮过拦馋(小孩套颈挂于胸前防流唾沫湿衣的布制物件)。

张小狗来通知弟兄们,白柴爿云老大在镇上。天赐良机,我三角皮带、枪套都不要了,抓起木壳枪就率兄弟们向裘庄桥头靠。张小狗交了狗屎运,我布置得天衣无缝,结果呢,好事被他碰上,招投纸清清楚楚,发现白柴爿强盗线索,就得红利奖金,让他吞了独食。哈,抓住了,云老大真被抓住了,几个兄弟死了,死就死,功劳这么大,死个把人算什么,镇长大人、县长大人山卸了下来,心头之患去了,能不高兴?开心,我有升官发财之日了,祖坟冒青烟哉。

弟兄们,弟兄们,钱拿过来,拿过来,这赃物嘛是要充公的,谁都不能花。去,去,去金百万杂货店里搬炮仗,大炮仗,百子炮,捐献,捐献,在大街上,在镇公所门口,放,好好放,庆祝庆祝,云老大是财神,云老大是魁星。押到镇公所扑稻桶,云老大,你也有今日,你的末日到了,你的末日!

水门口张德生

云老大到底被抓起来要吃枪子了。强盗猢狲,会有出息吗?

说强盗,道强盗,强盗也四分五掰,有好有坏的。云老大实在对我是有恩的,上次我被嶀大山强盗请财神,急煞我家老太婆和几个儿子,总想白柴爿强盗线路近,是云老大作的孽。我们说归说,做归做,话要抡清的,云老大窝边草吃得少,我们几个儿子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云老大叫人带了口信,给我们儿子指示路径,话臭理明,不要卵字贴在额头上,真佛不拜,见鬼连连拜。是谁就别管了,省得官府东嗅西闻,逼出新强盗来的。

官府明强盗。没有理好说的。嶀大山强盗要我家出五百两银子,我三儿子胆大路子通些,和我家做年佬仗根拐杖挑小簟箩担去送银子,强盗也没有咋糟蹋我,只是饿了我一夜,完手完脚让我回来了。倒是县政府和警察局这些贼坯,我被抓走天打不管。我保回来了,就厉害煞他们,说我们私通强盗,要抓我三儿子去问罪,还假惺惺说要去抓强盗,他们是抓我软膛想甩我死的;明明知道强盗和财神总有约法三章,近日没有官府围剿,财神家里可以三年无事,否则,不管巧合还是报官,都要血洗村庄,个个吃刀的,像和尚山灿贵的大儿子一样,生无人,死无尸,我们敢让官府出头出面吗?不出面可以啊,拿来,什么,银子啊!他们就像串通好的一样,我们有什么办法,只有杀血出钱。陈年老底翻完不说,前吃后空,寅食卯粮,过几年的新稻米饭都先吃下肚了,“剿灭费”、“治安费”一落拓,连吃带拿,笃定八百两银子还不止。不怕冲,只怕公,公差公差,不是大家可以差遣,而是可以差遣大家,除非你有山一样稳的靠山,没人敢动你。

做人不容易,狼在前,虎在后。云老大抓起来了,雨老大雪老大自然还会生出来的。饿死宁可打死,天道流年不好,良民都会落草,又搬不走山岭冈奅,哪里不能出强盗?

兰 花

云老大被抓起来了,我的心肝,我的情郎啊!听得情郎遭劫难,难煞我兰花心油煎。我还要什么脸皮,从昨天到今早,村里村外我打听了好几个人,言之凿凿,都说今天云老大崇仁赴死,命丧黄泉。我命苦啊!兰花虽知情郎难,我能我力难救解,我求慈悲观世音,赐我法力度难人,情郎今天落了难,我吃东吃西味不知,做东做西无头绪。情郎啊,我愿代情郎赴黄泉,我愿受刀斧到鬼门,我愿陪云郎见阎王,判官无常站两旁。情郎啊,为什么不让我代你去死呢?我是玉皇大帝,我是四大金刚,我是城隍菩萨,我是三十六洞主,我是开封府包青天,我要指挥天兵天将、阴兵鬼将、虾兵蟹将,卷起漫天黄沙,搅得天昏地暗,劫了法场,救我情郎。今天老大要……要去受死,我要去,我一定要去送送情郎,也不枉恩爱一场。我生不是云家人,死入不了云家坟山祖地,好歹相好一场,我岂能不送?我要为他穿白戴孝,我要到崇仁,人家说是裘庄桥头杀头。到裘庄桥头去再看看我的老大,我的情郎。老大,老大,素衣,白裤,白布鞋掇红,白花,要一朵白花,没有,我自己做,做得漂漂亮亮,做得饱饱满满,斜戴头上,梨花带雨一样好看,让老……云郎,我的云郎笑着走,走着笑,一路走,一路笑……

“林郎啊!扶君先饮头杯酒,眼泪落杯随酒流。林郎啊!你身后之事莫担忧,白发婆婆我侍候!

含泪饮过头杯酒,我连酒带泪都进口,小姐呀!你如此贤德世少有,招得感激在心头。

扶君再饮二杯酒,双手发抖酒外流。林郎呀!你我就像这半杯酒,难配夫妻到白头。

含泪饮过二杯酒,酒少泪多咽下喉。小姐呀!酒剩半杯还有留,我与你,未成夫妻永分手。

扶君连饮三杯酒,壶空酒尽心碎透。林郎呀!可恨老天无理由,善良之人不保佑。

含泪饮过三杯酒,酒虽尽来我泪还流。小姐呀!今生无缘再聚首,但愿来世再配佳偶。”

血手印,王千金能法场祭夫,我兰花一定要法场送郎,送到阴曹地府,不,送到九重天阙,升天成佛,天天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快走,要来不及的。

石成梅

听见强盗贼坯被抓牢,我就晓得我日子不安稳了。我老婆还算不算我老婆来,她的心早吊死鬼一样被吊走了。强盗坯,是要杀他头,老早好杀他头了。弄得我灰头土脸,无滋无味。他杀了,兰花就会回心转意,我们就可以重做恩爱夫妻。我最担心的是兰花内眷头发长,见识短,明天伊一定会去崇仁的。崇仁去去倒不怕,就怕伊不管不顾,没点分寸,我张猪屎脸、乌龟脸往哪里搁?我不是人吗,我不要脸面的吗,我不怕难看的吗?人啊,都一样的,靠脸皮做做人的。无脸无皮,什么滋味,比死好不了多少。照例么我的日子也可以好过了,个斩头强盗,好死不死,缠着我老婆,天倒灶了。明天我也去崇仁,我不能不去,杀头倒不要看,有什么好看;杀猪总看见过的,血流流光,断气么死了,有屁好看。我是为个倒内眷,稀屌巴头,要出洋相的。我难看归难看,在场里总好见机行事,有个照应。别的我不管,小孩还这么小,自己的内眷总要带带回来的。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床头想骂床尾好,夫妻没有隔夜仇。千不好,万不好,我们总是夫妻。有个照料总要的。

云樵卵泡

我娘、我爹前脚后步,急急冲冲去崇仁了。今天崇仁要杀强盗了。崇仁会期那么热闹,笃笃糖、山楂糕、冰糖葫芦、糖炒板栗、糯米麦芽糖、蕃苏小牛屙,什么没有?我娘不让我去,今天又没有叫我,那么多人都奔崇仁去了,为什么不让我去?我偏要去,我自己去,我偷偷跟了去;去过又去,又不会走错,我要叫他们知道,我已经大起来了,我都抱得动晒场角落的那盘小石磨了。再过两年,我要和山厚比一比,我是不是比他长得高,我手臂上的动动肉是不是比他的要结实。

崇仁到了,一点都不累。十多里路,大路小路毛狗路,我都走过的,还会错得了。我看见我娘了,一身素白,像人家出殡送丧一样,粗布大白。全白有什么好的,头上还有朵白花,是纸做的,层数倒很多的,远看看有点像鲜花呢。还不如野菊花,野菊花不是开得正好的?溪头路边,一朵一朵,结队成球,只是没纸花那样大,晓得么我路上采点来的,又不多走路。我娘为什么这样打扮来,以前每次来崇仁可都不是这样的呢?噢,我爹也在,在我娘后面不近不远的地方躲躲闪闪的,像藏猫猫老鼠一样。哪里来?是裘庄桥头了,又不是街上,今天咋那么挤拥,那么闹热,是不是这里就是杀人的地方,叫法场的?法场是要很多烂脚团兵的,前后都有圆圈,前一个兵,后一个勇,鬼头刀横横,张龙、赵虎、王朝、马汉,“有”,有大官的,黑炭头样的包龙图、包青天、包大人,慢腾腾腰上一个阔篾圈一托一托地上来,再是狗铡、虎铡、龙铡,嘴巴张得像簸箕,咔嚓一响,动作一做,假的,人就算死了,戏里都是这样,我看过的。今天能翻什么花样镜出来,我倒要仔细瞧瞧。

哦,押过来了,绳绑着,枪支得蛮牢的,他就是白柴爿强盗?人家说我是个强盗生的,乱说,我是我娘生的呢,胳肢下生出来的,和他怎么关系。他的脸,方方的,是有点像我的,满面胡,我不是的。强盗是很凶的呢,脸倒有横肉,凶,看不出,不太凶的吧。

“云樵,云樵,过来”,我娘在叫我了,这么忙还来叫我干什么。我很听娘话的,我就挤过去,“什么事啊?”来时不叫声我,现在又什么要差我了,“来,跪下,这是你爹,你亲生的爹,叫爹,让他看一眼,儿子在大的,叫他死了眼睛闭得去”。“云老大,云老大,你死我救不了你,你儿子看一眼,好死得去。”“叫,叫,叫爹。”我真是云老大生的?晓得这样,上次我也不跟山麻雀的儿子生初萝卜头打架了,他说我是强盗儿子野搭种。我爹不是在娘身后吗?我有几个爹的,又冒出一个,又冒出一个,我为啥有两个爹呢,“爹多娘少,八字还好”,善兴瞎子的话是真的?我哇一声哭了起来,我娘呢,我娘又开始唱戏了,平时我很要听的。

云老大

难为兰花你了,你把云樵——我的儿子终于带来了,我从来没看见过我儿子,死前相见,天开眼睛。他的眼睛多像你啊,迷迷,媚媚,软绵绵有点像浆糊。像娘好,像娘好,没人见笑,省得你老公也疑心胀脑,在家里横看看不平,竖看看不顺。再说老话常讲,儿子像娘,金子打墙。我倒不想什么金子打墙,只要不像我,活着东逃西藏,死了跟着杀头鬼;他有口饭吃,有间屋住,穷么穷搭对,富么富搭对,成家立业,平平安安自过日子,我就够满意了。他的脸倒像我的,横生,有劲道,牙齿绷起来能嚼碎钢珠;如果世道不好,也要闯祸。兰花,你要带他成人,就算我孤独人没有绝后,后继有人,死了眼睛能闭,长久有斋饭吃,我云老大感激不尽,到黄泉地府也一定为你做牛做马,赎罪消灾。我一生一世做人不顺,人家三妻四妾,我是孤身独户,喜欢一个小妹,落得白柴爿住住,千人痛骂,万人唾沫。小妹小妹,我要来和你相伴,我今天要被横刀杀头,尸身难全,下世再难成人,你有没有看见?兰花,兰花,你本是受我欺负之人,想不到我挖沙掘金,发了洋财,遇你真心待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千埋怨,万埋怨,总是我命里讨得苦,和你做露水夫妻,也不长久。我是杀头上吊倒路死,满脸晦气绿沉沉,我死之后你不要难过不要伤心,安排好生活,和石成梅好好过,好叫我九泉之下也得安宁。成梅,成梅大哥,总是我对不住你,死霸活抢,害你气难顺,意难平;现在我蜡烛着风,灯油将尽,总要求你原谅小弟无知,把云樵养养到大,也能为你养老送终。今天我快气断命绝,云老大我不管对不住谁,求所有老少爷们姐妹婆姑,人死灯灭,进出赚亏,全部账本一笔勾销,好让我轻轻松松转世做人。天近当晏正午,太阳却有些昏沉,我虽刀头舐血多年,但还是惧怕鬼头刀隐隐的寒气。高靴,红裤,打赤膊的汉子,你来砍我头的吧。头断留个疤,二十年,二十年,我去也——

民 众

这个是谁?都说云老大没讨老婆,咋会有个女人来披麻戴孝,还有个儿子?你真是少见多怪,伊不就是云老大霸来的搭头老婆吗?儿子总是云老大和搭头老婆生的呢。伊倒也有情有义,白衣白裤穿穿,比明媒正娶花轿抬过还像呢。伊个老公是傻呆还是跷脚截手,这口气咽得下去不是圣贤就是脓包,有那么八仙的老公,豆腐买块撞撞死算了。让开,让开,让开些啊,血溅着晦气,要转世还魂,缠着你不放的。啊?砍下去了,砍下去,好多的血来,喏,像皮球爆破,水龙样喷上去了。头,头,那头呢,掉下去了,掉下去了,哪里?桥下。桥下?头不是磕破了,好在水倒不多,要不,被水冲走了。跳下去了,跳下去了,这坎高一丈多呢,这女人脚骨不会跌断的,啊?去干什么来?啊?难道去捞云老大的人头的,捞着了,捞着了。伊不疑心的,夜里会做恶梦的。看伊怎么爬上来,一丈多,也爬得上来,还提个人头?那个人头不可以先抛上来吗?你傻,伊像宝贝一样,会抛上来吗?爬上来,好,爬上来了,挖得手指头都出血了,还好,还好,伊儿子,还有一个恐怕是真老公吧,两个人拉了伊一把,噢,总算上来了。

还会有什么戏可看?最多哭两声就散场了的啊,啊,还有戏文,我再看看,枚是什么,像篾簪一样的,噢,针,这么大的针,半尺十足有的,后面还穿着麻络,伊要干什么,什么花样镜?啊——把头重新缝上去,一针,一针,又一针,伊胆子咋有这么大,死人头皮,整摊乌赭赭厚笃笃的血,不怕吗?这么细心的,圆圆的一圈全缝过来,像做皮鞋一样的,穿皮穿肉,力气倒不小的。啊,奇女子,奇女子,我从来没有见识过和听说过的,只有头能断,还有断头可接缝的,真奇了。还说是搭头老公,哪个真老公、亲老公能有这么好?如果我老婆有这么好,叫我去死,我也决不推辞。整个天下,这样的女人真正少有的,这种女人碰得到,我做牛做马做鬼都愿意。云老大好福气。只听过上虞曹娥背父、巫山神女化石,这种女子,上得了皇榜,立得了牌坊的……

还有戏法吗?真的?要唱戏了,再听伊唱唱戏文,看日头是半晚上了(嵊州一带把下午称作晚上),这种场面是做人都难见着了,我菜也不去浇了,迟天就迟天,老婆骂就老婆骂,我一定要看完才走。不要说,不要说,我眼泪都流出来了。喏,喏,那个内眷匹相,眼睛红得像猢狲屁股了,不说了,不说了,我也像要哭了……

兰 花

天风肆虐,大地昏沉,日月星辰,亮销光黯,好一个腥风血雨,鬼蜮魔城,盗贼蜂拥,无常横行,痛煞我也。

哥哥,哥哥,你要等我。得知哥哥大祸临,妹妹有话要叮咛:哥是磐石心志坚,妹如蒲团百般韧,哥上刀山妹先蹚,哥下油锅妹开河。哥哥啊,你慢慢走,慢慢行,为妹前脚后步,飞马快报,跟你来也!

哥哥哥哥我声声叫,你魂魄未远可听到:我虽是你的露水草,也望白头能到老。只因为一夜夫妻百日恩,多年缠绵海洋深。人道是真心换真心,我挖出心肝天来评:

天晴我思日子好,情郎猎物可捕到,小鸟小兽轻放了,逃命爷娘盼幼羔。

天雨望天暗出神,情郎何处把身存,衣衫淋湿可有火,别染时疫病少生。

天亮啾啾晓鸟啼,情郎膂力虎逃避,岭上林下勤奔波,多留积余饱饥时。

天暗乌云蒙我眼,情郎处处要留神,四野艰危自清楚,莫教生命伤暗箭。

哥哥啊,我为你怀儿十月整,自断脐带血淋淋.我为你养子暗偏爱,奶水喂到六岁零.我为你育儿学三娘,手把手来自饬整。云郎啊,孩儿已经十二零,愿他幼树早长成,能挣饭菜孝亲人,年老好赡送终身。正当旭日东海升,满怀希望盼潮春,谁知道山塌大祸临,天柱倾倒长城崩,九州陆陷日月沉,痛煞我兰花苦命人。

哥哥啊,我泪出眼眶如堤决,天旋地转心迷离,总以为苦难自超度,谁知道船漏风打头.哥哥啊,如今你黄泉路去,奈何桥行,我再到哪里去找去寻我的亲亲哥哥、美美情郎?

兰 花

哥哥,原谅小妹家无敌国之富,身缺万两黄金,难为你铸得银盔金头,镶珠嵌玉,只把你一颗龙虎肉首,接于你金身宝躯。

哥哥,妹妹按上你的长天大头,好保你完完全全,齐整归去。从此哥哥可以拜天拜地,拜祖拜亲,入得宗庙,进得祖坟,再无谁敢路拦道劫,百无禁忌。

上拜苍天佛菩萨,菩萨赐你大路长,逍遥日子神仙过,福禄寿喜样样全。

再拜内祖和外公,笑看忠孝浩气正,行遍天下手中理,不辱宗亲光门庭。

三拜双亲母与父,滴水之恩报涌泉,多少期望多少盼,子多孙繁代代发。

哥哥,哥哥,你要熬得痛楚,忍得针疼,待小妹小小心心,小小心心,为你缝接尸身。哥哥,你要牙床咬紧,别惹妹子泪眼迷离,痛了你骨肉。

哥哥牙齿要咬紧,就像赤心赤面武圣人,消毒刮骨谈笑间,十殿阎王冷汗淋。

妹妹提针手轻轻,针入哥肉痛妹心,快哄樵儿来入睡,亲亲宝贝莫惊醒。

一针一针细细缝,就像孩儿要远行,慈母祝福随针线,望穿云天暖我心。

哥哥神人不叫疼,妹妹放手也安心,缺豁盘古开天斧,留得铁骨刚强颈。

哥哥,你身已完全,要一路好走,你看夕阳临西,红霞满天,那不是观世音娘娘正乘仙班驾祥云来接你归天?

霞彩绯金铺红毡,佛光如线架天桥,哥哥从今天堂路,嫦娥织女伺两旁。天庭一百八十殿,宫门齐开迎郎君,昆仑瑶池座上宾,王母把酒洗风尘。哥哥归得天堂路,三山五岳听使唤,闲来魂魄归故里,可托梦中与妹行。

哥哥,哥哥,你自去福地,要顾前顾后,上保祖宗睡得稳,身如磐石心安宁,中保家宅福禄地,状元宰相将军继,下保你儿云樵小,无病无灾到公卿。哥哥啊,哥哥,你可看见了妹妹我,你在天上要看着妹子,保佑妹子,在天上好好等着我,叫我也随你同去!

兰 花

哥哥,哥哥,你看金乌西沉,玉兔东升,天色已晚,满地铺银,该是妹子送哥回去之时,看妹子身薄力弱,不胜哥哥沉重如山,你可要顾及妹妹则个。哥哥,哥哥,待我背你上肩,你好好扶住我的肩头,灵魂理清头路,且随我一路前行。哥哥,我先送你去石仓头茶园,你可看见那齐整茶树,成列成行,轻轻翠竹,播光散影?那里正是我们见面、缠绵十余年的风水宝地,这份情义,直可以烧塌多少强凑勉合的人间家庭。天上人间,地老天荒,有多少婚姻美满能与我们并驾齐驱,一较短长?哥哥,我再送你回白柴爿,你风餐露宿了一十三年的老家故地,再看看那些你亲我热的小路大树,再听听那些你欢我乐的松涛鸟啼。哥哥,我背你去一个无人知晓的桃源美景,人间乐土,只有我们两个,欢天喜地,把盏敬酒,男耕女织,你恩我爱。哥哥,你要跟着,跟着,踩着妹妹的脚步走,一路走,一路行,妹唱好戏与哥哥聆听,哥哥,哥哥,看好脚下,我们启程——

石斑鱼

我是研究民国史的。我爹说,斗云这个名字是我爷爷起的,和我大哥轻云、二哥朝云一样。我总觉不伦不类,不合我们中国人要讳避的习惯,倒有点像朝鲜人,不避父母的,金日成,金正日,金正恩。别人说我爹是强盗云老大生的,我爹的名字我奶奶起,一点都没顾我石家爷爷的面子。爷爷掌把家庭权力后,叫我一个娃娃斗云,是要我和云老大斗吧。他和奶奶、我爹亲眼看见云老大人头球一样被砍下来。斗个屁,我不也是云老大的孙子,还斗,能斗出什么结果?现在讲和谐社会,斗来斗去没意思,我就自起网名石斑鱼,我是一条来自水中的鱼,我是一个存在,有这个存在就够了,还有谁会死死地缠着自己的什么家谱、祖上之类的来显摆。一抔黄土,几点野草,祖宗们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回味阳光、脚印、老牛、牧笛的时光,不再回来。一切早属于过去,来过又去,来去匆匆;人啊,只是一滴水,或者一条鱼,一切都会回归寂寞的历史,血肉风化了,形骨消散了。时光倒流,有一天我祖上的一位站在我面前,我会认他吗?那种亲情还能如过去一样覆盖吗?我的祖母如果风尘仆仆地回来,我们这个家会不会来一场地震、海啸?我是否会围着祖母向她探究她失踪后的整个谜团,云老大的尸体去了哪里?你在哪里生活?所有一切都是迷茫,我只是佩服奶奶,在法场上确切地说是裘庄桥头的惊人表现,以及她对自己那段孽缘的坦白和忘形。

关于我们古剡曾经有多个、多股强盗出没这个问题,我有些想法,不过还不成熟,有一天我可能写写这方面的论文,也过把教授、研究员什么的瘾。古剡是古越勾践复国前后的中心地带。为了复国,整个会稽山脉到处有人在厉兵秣马、卧薪尝胆;勾践复国完成后,文大夫死了,范大夫急避江湖,多数的士兵本就亦兵亦民,回去了,又种自己的地,回归本色,终老乡间。那么,那些当士兵当出瘾、有将军情结的呢,会不会继续留下,聚啸山林,那个会不会就是后来强盗的雏形?我祖父云老大是民国时候的,从1918年去做强盗开始到1934年落网被杀,和江西井冈山王佐、袁文才几乎同时;如果他的活动范围扩大一些,比如远避闽赣,或带着我奶奶私奔,会不会成为闹红时的一员,说不定就是万人景仰的烈士或者九死一生幸存下来成为硕果累累的将军,我奶奶也可能是红军的女游击队长。据党史记载,我们古剡有关共产党活动的记录,最早是民国十九年,江西井冈山派人来发展革命力量,在西南近新昌、东阳、磐安的南山楼村、汉溪发展了地下党员,分属于东阳的义东支部和台州的临海支部。我不是做梦,凭空想象,我是有历史根据的,《杜鹃山》的柯湘、雷刚就是同一种情况。迟一点,抗战中后期和解放战争时期,不少强盗土匪都收编到会稽山游击大队,或者三五支队的。我的强盗爷爷死了,我奶奶背着爷爷的尸体往石仓头、白柴爿方向走,以后就再也无人见过;我石爷爷也走东串西地去寻找过好多次,却一直杳无信息,我奶奶终不知去向。强盗是一个特定时期或者是特定制度的产物,现在早不存在了,老百姓安居乐业,谁还再做强盗?制度既然可以产生强盗,当然也可以结束强盗。就看你的生存落在哪个时段。历史正是偶然,偶然得没人能把握其踪迹和走向,这是不是一种无人识得的虚无?

还有,我奶奶那么喜欢唱戏,就像一些女人穿白奔丧,虽没啥文化,却能随口唱出一长溜的哭腔来,有板有眼的。听村里人说,她是日唱夜唱,小歌班会唱,四工调会唱,绍兴大班也会唱,唱谁像谁,不分旦生:正旦、花旦,小生、老生,很全的。今天我们这里从小歌班发展起来的越剧盛行,不仅走向大江南北,成为中国的第二大剧种,而且还走出国门。我奶奶如果弄个师傅点拨点拨,说不定是个戏剧天才,都可以当表演艺术家什么呢。奶奶生不逢时,真真可惜了。

我没有见过我奶奶,但我常梦见一个人,似乎是我奶奶又像不是我奶奶,用大针麻络,在缝连着云老大的头颅和尸身。那种轰烈,那种细心,我看得真真切切。难道我只是对我从没见过的奶奶,存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我的儿子都开始你亲我爱的找对象谈女朋友了,但爱情是咋样的,我也醉酒一样糊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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