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嘎山马氏

2009-12-10

飞天 2009年21期
关键词:姑婆妈祖

何 也

何也,本名何元杰,上世纪60年代生于福建平和。曾为小学教师、挂职乡镇干部、报刊编辑、福建省文学院聘任制专业作家。现供职于某杂志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于各地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多篇,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四部。

“快,快让省城的少强赶回嘎山,越快越好!”

在嘎山奚家老宅的厅堂正中,病重垂亡的老妈祖脸色如常躺在三板床上。年已八十有五的麻要姑婆俯身在老妈祖的耳边说了一番话后,发现她的回应已相当微弱,情急之下麻要姑婆发出这道“天字一号令”。

从省城扶州跑高速到香城,从香城跑国道到丰浦,从丰浦跑省道到襄摇,再从襄摇到嘎山,即使驾专车一口气下来,最快也得跑六个钟头。

有人小心提议说:“给少强六个钟头吧。”

麻要姑婆发火了:“谁说的,就拿五个钟头当六个钟头使!我们嘎山奚家,总得给人家一个理吧!”

麻要姑婆发的是莫名其妙的火。但嘎山奚家人却个个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

老妈祖马缨花一百一十二岁了。她八十岁时摔伤脊椎,躺床三十二年了。她失音言语不得,当哑巴也有十年了。但她一直心态健康地活着。这中间,麻要姑婆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她几乎成了老妈祖心灵需要的代言人,成了老妈祖身体四肢的延伸部分。麻要姑婆从呱呱坠地之日起,便伴随在老妈祖左右,伴随老妈祖走完她漫长的一生。

麻要姑婆出生前是嘎山奚家一个近房族亲的遗腹子,其母拼了最后一丝力气生下麻要后也伸腿去了。当时二十七岁的马缨花刚好在哺乳期,粉团团的麻要落入她怀抱,和她的四子奚筐争奶吃。麻要很小就有怪癖了,被她吮吸上的那只乳房从此成了她的独占,包括马缨花的丈夫奚柏庐、四子奚筐,谁碰都不行,一碰她就嚎啕大哭,一直哭到小脸铁青、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为止。为了守住那只乳房,麻要片刻也不肯离开马缨花。这一段时间要供两个幼儿奶水的马缨花,其身量几乎被熬成一张薄纸,轻得想飘起来。稍大点,和奚筐一起断奶的麻要,见谁都认生,反而更缠人。本以为可以歇一口气的马缨花,被支开的只有四子奚筐,无奈之下只好再度把麻要纳入怀抱。

青少年之前的麻要是神经质的。麻要的脸猴瘦,变形,眼睛布满恐惧。加上她的种种怪癖,奚家人大都对她横加厌恶。马缨花却总是把她拥在怀里说:“不怕,有老妈我呢!”

到了谈婚论嫁年纪,麻要再次怪象作祟。只要有人上门提亲,麻要便要大病一场。每次生病,症状都是噎食、心志丧失——也就是说她的魂魄出窍了:在不停噎食的同时,于她干枯的躯体上,似乎连一点生机也见不到了。麻要的病是让人无法可想的,神明不灵,药石失效,医生束手无策。眼见麻要大限将至,马缨花这才松口说:“好了好了,谁也别提要嫁麻要了!麻要想留在我身边,要我从小养到老,那我就把她养成老姑婆吧!”此语一出,麻要早已吃力撑起,深深地扎进马缨花的怀中。大概是憋久了的缘故,竟从她干枯的眼窝里流出许多泪水。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麻要的身心活跃开来,转眼间恢复了健康。

方圆百里,谁都晓得嘎山奚家总要出些匪夷所思的事。麻要的好坏居然全在念想之间。马缨花的娘家系悬壶世家,外甥马登承认为,麻要是一个用生命表达意见的人。顺着她的心性便诸事好说,任何粗暴与强加,都等于要她的命。

麻要与马缨花似乎是前生便注定的缘分。只要在马缨花跟前,她便一百个顺从。麻要在他人目光注视之下的笨拙、惊惧与无助,在马缨花身边则变得聪慧而心灵手巧。她跟马缨花识字,比读私塾还要快。麻要对性格豁达、处事沉稳有度的马缨花,其崇拜是属于五体投地、无以复加那一种。

算过相过马缨花的命相先生都认定她有夫人之贵。这话听听也就罢了,马缨花信不起这个。她耗尽心血奶孩子,没日没夜操持大家庭,担当的只不过是一个乡间妇人极尽艰辛的角色。可后来细加思量,到底是谁把麻要放在马缨花身边的?马缨花发善心收留麻要,麻要只有在她身边供使唤才能身心舒畅。这恐怕就是命中注定的了。

老天爷这一次帮了嘎山奚家一个大忙。当奚少强打电话向上级请假说“我一百一十二岁的曾祖母快不行了,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回老家跟她见最后一面”时,上级说:“那你还等什么?单位事务自有人替你顶着!”因为是私事,奚少强打了出租车,带老婆巫映云和儿子奚环,心如同座下四轮一路狂奔,在麻要姑婆规定的时间内意外顺当地回到嘎山。老妈祖一息尚存,麻要姑婆露出满意的笑容。奚家之后一百八十余口齐聚床前,重孙奚少强贴在老妈祖耳边一声动情的妈祖——见老妈祖隐约动了动嘴唇,再也克制不住他的哽咽失声哭起来。奚少强是奚家最有出息的后辈人,是老妈祖的心头肉。随着他的哽咽失声,随着麻要姑婆的曲膝跪地,奚家上下顿时哭声雷动。

老妈祖流了最后一次泪,面容慈祥再无牵挂,在满屋子的哭声中离开人世。

奚少强把跪倒在地的麻要姑婆搀扶起来,安顿在太师椅上。

“快,趁老妈姐人还温着,当奶奶的,当妈的,快上前给她老人家沐浴、换寿衣!老妈祖德高望重,五代同堂,衣裳可穿九重;鞋就穿我纳的那双万福千层底,——老妈祖成佛了!”临了大事,麻要姑婆的口气有点惶急。她想了想,又扭头对奚少强说,“好少强哪,这几天你要多吃苦多忍耐些:老妈祖的丧事要按旧礼俗来操办!”奚少强毕恭毕敬说:“一切听凭姑婆的安排,就按旧礼俗来操办!”

麻要姑婆吃惊了。本来她以为这个在省城当官的奚少强,难免有诸多忌讳,谁料他竟意外地通情达理。

顿时,奚家上下当得了事的人均自觉肃立一旁,听候麻要姑婆的吩咐。麻要姑婆站起来,颤巍巍的,走到老妈祖的床前,——不用说这是最后一次——她俯身在老妈祖的耳边大声说:“妈您听见了吗,咱家的少强多好啊,您老人家好福气好体面哪!”

“奚家别的男丁怕经不起阵势,只好委曲少强你了。”回到座位上,麻要姑婆说,“待会儿请日师看了棺殓时辰,明天大早就由你去畲厝老妈祖的娘家报大丧。”奚少强说:“我知道的,一定要走老妈祖当年嫁过来的路线,步行去报丧。”

麻要姑婆松了一口气说:“其余报丧,就按各自的姻亲路线寻思着去吧。”

上年纪的奚家人心中明白,麻要姑婆这样安排的深意。不料麻要姑婆接着说:“奚家人可别忘了,传了几代人的另一件事,也要同时处理好!”

一经麻要姑婆提醒,凡是晓得其中深浅的成年人全都为此倒吸了一口气。

上世纪初叶,地处偏僻乡间的嘎山大户奚园与畲厝的悬壶世家马长溪,各有儿女长成,俊的俊俏的俏,诗书学识,非寻常人家可比。放眼远近,也就奚马两家门当户对的了。嫁姑换嫂是贫贱人家不得已才干的勾当,可奚马两家也顾不了这些了。谈妥了婚事,老爷奚园和名医马长溪喜自不尽,夸海口许诺对方,定将此番嫁娶办成前所未有的大喜事。

马长溪之子马心云,是个读书读痴了的年轻人。见过奚家千金,其观感便落在他清秀的小楷上:

“此姝花名奚寄奴,嘎山大户奚园之女也。奚寄奴眉远青山,目含慈慧,唇似点染;面丰不满,体盈不腴,天生一双肥美小脚,其形韵为世间所罕见。奚寄奴身心静谧,清怀虚缈,隐约有宝光相伴随,岂凡间一女子乎?心云乃一介书生,俗骨皮囊,可望不可及矣!不若小妹缨花烟火心性,踏实人情,为寻常人家可以依托也!”

马心云在惋惜间极具欣赏,将此番观感藏掖于心。嘎山奚家的情形正好相反。见婚事既定,懦弱的奚柏庐大喜过望,能娶马缨花,他的后半生就有得过了。

好了,黄道吉日既已择定,双方筹办嫁妆彩礼自是在紧锣密鼓之中,只等一个月后嫁娶大礼如期举办。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嘎山奚家出大事了。

先是巡山的族侄回来禀报,称他看见小妹寄奴趺坐在嘎山崖上,头顶七彩霞光,任凭堂哥如何叫喊,也一点不见她的回应。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这种事!奚园夫妇正疑惑着,在兜螺镇上经营豆油庄的长子奚衍,刚好步履匆匆踏入家门,称他途经雾松关时,也见小妹寄奴趺坐在嘎山崖上。当时日正斜西,山岚夕照,晴空清明,阳光是绚丽极了的。奚衍强调说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看走眼的。只是小妹寄奴怪得很,他连声呼唤,居然不予理踩,站起来身影轻移,头也不回,飘一样走了。

奚园夫妇预感大事不好,连忙吩咐家人四底下寻找。丫头紫菊若无其事说:“老爷夫人不必慌乱,小姐午睡未起哩!”

一干人直奔小姐闺房,奚寄奴果然熟睡于绣榻之上。奚老爷伸手试探,女儿脉象鼻息全无,去世有时矣!奚寄奴睡着了一般,气象温蔼平和,容颜似有紫气霞光。在场的人谁也不敢相信,一向无病无灾的,咋就无声无息死了呢?

老年丧女,其哀已巨,更何况还有摆在嘎山奚家面前一个天大的难题?

奚老爷毕竟没有丧失理智,当下派快轿前往畲厝抬来亲家马长溪。

奚老爷就当女儿还活着,让亲家马长溪前来诊视,然后如实奉告这个在极短时间里发生的离奇噩耗。在闺房里见了奚寄奴的遗容,马长溪也惊骇不已。这个尚未过门的儿媳,非但没有任何症状,相反她的形体栩栩如生,淡淡的紫气霞光萦绕其间,形神比生前还要鲜活,为马长溪行医数十载从所未见。

奚老爷痛失爱女,一时间天塌地陷。马长溪原本想要对亲家的责难,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这可如何是好!虽未迎娶,可行聘既定,依乡约里俗,即便死了也是马家儿媳啊!

可怜两亲家,相对无语很长时间。但问题无法躲避,最终奚老爷开口说:“小女无疾亡故,对老夫可谓猝不及防的当头一击,这也太为难奚马两家了!”

“世间生死我见得多了,令爱遗容的生动清丽却仅此一见。从各种迹象看来,令爱前生定非凡响,难说不是观世音投胎转世哩!”马长溪感到心中已隐隐有一股敬畏,转而慨叹说,“畲厝那边地薄水浅,唯恐容不下令爱了。”

“这个不忙,我自会挑选最好一块地供小女容身的。”奚老爷说,“只是如此一来,令郎那儿便空挂了一个名头,奚家也太过亏欠马家的了。”

“犬子与令爱无缘,就怪他福薄吧,过后另寻贱配也就罢了。”马长溪说,“倒是你族侄、令郎在嘎山崖上所见,我想前后定有因果关联,世兄何妨以嫁妆之资,在嘎山崖上建一座雾松庵,由世人的香火供着,岂不更好?”

儿子马心云年少,便有一门阴亲纠葛,这可是不得了的。马长溪一席话,明着是架梯子供奚家往上爬,暗底下打的算盘却在为儿子摆脱此中的姻缘。

“亲家的倡议我岂有不依之理。”奚老爷说,“只是令爱缨花与我儿柏庐的婚事,亲家可别另有所论才好。”

“行聘既定,依约嫁娶,并没有什么不妥呀!”马长溪果然是个守信之人,对奚家既没有悔婚也觉得没有多加责难的必要了。

“多谢亲家的仁慈大度!”奚老爷感激滴零,差点向马长溪行了跪磕大礼。

五个月前,双方便把送嫁路线踩踏出来了。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遵循让左走右的乡规,奚家送嫁走芒岭官道,由奚家出资的一座供行人歇脚乘凉的过山亭很快在塔尖山腰落成。奚寄奴猝然亡故,花轿无缘经过此亭,当地人便称它为“小姑亭”。马家的送嫁路线要经过一条浃溪,不多久一架三丈长的木制廊桥便横跨于浃溪之上。马家为此耗费了几倍钱财,其用意却也相当明显,既是亭又是桥,已比奚家赢了一着。果然,马家千金尚未嫁出,这座廊桥已被当地受益乡民昵称为“红娘桥”,而远近传了个遍。

在偏僻乡间,如此嫁娶,恐怕也只有嘎山奚家与畲厝马家陪对得起。鼓足心劲的双方,其重头戏不用说表现在那天隆重的嫁娶仪式上。

在上个世纪初叶的闽南乡下,最丰盛的嫁妆俗称“全厅面”。所谓“全厅面”,狭义上说,即嫁出的女儿,其衣食住行及至终老的一切用度均由娘家一次性供给,一辈子也用不着吃婆家一粒米、穿婆家一寸布、喝婆家一滴水。

出嫁那天,可说是开了邻近乡民百年不遇的大眼界。送嫁迎亲队伍中,喜乐八音阵打头,拱一名十二岁的英俊男童,男童身着古装手提精美漆盒,盒中放《三字经》、《颜氏家训》、《增广贤文》各一卷。次为田亩茶水担:供种茶粮的六亩良田按时价折合银元若干,打井款若干,外加精选种子六斗,菜籽十余种,红绸打封,捆扎成担,由两名壮汉挑着。三是牲畜、牛犊一头,猪狗兔羊鸡鸭鹅雌雄各一对。四是穿戴,现成的衣鞋帽袜,按四时八节式样各六套,另有供日后裁剪的各色面料十匹。中为女红用品,纺车、筛匾、笸箩、剪、尺、针头线脑等;摆放厅堂的桌椅杌几、茶水具;厨具有升、斗、秤、笼屉、锅、碗、瓢、盆、筷、匙等;配备新房的床、柜、盆、桶及四季被褥、罗帐,装满了手镯、紫金钗、耳环、项链、金戒指、玉如意等件的首饰盒,抽屉里放着梳、篦、镜、脂粉的梳妆台。接着是便轿一顶,由两名轿夫斜扛在肩,表明还不曾启用过。使唤丫头墨荷于花轿一侧碎步相随,紧跟花轿的是抬新郎奚柏庐和媒人的两顶轿子。再后便是精选草灰担(供分娩用)。草灰由没有病虫害的干鲜稻草烧制,轻飘飘的,可为了免于压成粉末,装了六肩十二箩筐。最后是棺材一副。棺材是竖着抬的,上结红绸,贴红纸写福禄寿,以示一生吉利美满。十二门礼炮开道、护中、押后,每过山口、村寨、桥梁、庙宇宫观,自是炮声窿窿。经过“红娘桥”时,就近乡民列队迎送,百八十串鞭炮争相鸣放。

至于马家没有给女儿选送墓地,那是因为百年之后,刻在墓碑上的是“××世显妣奚妈马氏缨花之墓”,其归宿已属奚家后代人的事了,与娘家人的职责再无干涉。

平日里,畲厝马家千金马缨花,一直都生活在气氛宽松的家庭环境中。马家在丰浦县城和邻近乡镇开了十多家大药房。父亲马长溪既是名医、族长,又是经营好手。他坐镇畲厝,遥控运筹,各地生意往来居然跑不出他的掌控。已成年的父兄一辈大都因生意离开家门,马缨花和年龄相近的兄弟姐妹一起读书识字,主要的职责却是帮衬母亲料理家务。这一天出嫁,尽管离开娘家时是个阴天,随之又下了细雨,可满怀感激的马缨花,她的好心情一点也不见减少。此刻坐在花轿里的马缨花,一直都在为这一天送嫁的壮观阵势和热闹场面浑身热流,同时又难免忐忑。平日里马缨花除了任劳任怨、做事干净利落颇得父母欢心外,在众多兄弟姐妹中她的地位并不显眼。可父母为何要不惜血本大张旗鼓地将她嫁出?马缨花对嘎山奚家相当熟悉,即便她是个普通农家女嫁过去,那个奚柏庐甚至整个奚家,对她也不至于会另眼相看吧?

畲厝马家这次嫁女,花费大量家当钱财,并为此抛售了数亩良田以应急需。做为陪对方,娶亲的奚家更是大讲排场。除了修路造亭,大项目还有送往马家的丰厚彩礼,宴请亲朋戚友,开演社戏答谢神明等。暗底下,奚家的另一路人马正在为猝然亡故的小姐选址造坟。为了挑选墓地,只好暂时将遗体寄圹于野,派人日夜看护。最终墓址定在翠屏山上。不料风水师廖百寻最初以风石地貌难以挖掘为由,过几天说依卦象看来务须延缓些时日,半个月后又向主人道喜祝贺,说是挖到五色彩壤了。总之是一味的磨蹭拖延。奚老爷甚至怀疑风水师廖百寻心存不良,有意要看奚家的难堪。果然不出所料,风水师廖百寻推三阻四的,原来就是为了完坟时节正好与奚家娶亲之日冲撞在一起!

更有甚者,送嫁迎亲队伍行将到达奚家门口时,风水师廖百寻几步疯跑在前,高呼道:“恭喜老爷,吉时安坟,已告落成,奚家祥光普照啊!”

经此一闹,打头的喜乐骤停,等在门前接引的姨娘首先慌了手脚,送嫁迎亲队伍只好止步别无他法,一时半刻间所有的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可就在这时候,细雨不见了,天空随之拨开阴云,太阳出来了。奚老爷正要恼怒,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呼:“快看哪,嘎山上架了两道彩虹!”

绚丽夺目的两道彩虹起自嘎山崖,另两头则分别落在塔尖山的“小姑亭”和翠屏山的“小姑坟”上。这也太奇怪了!周遭依然是灰蒙蒙的天色,唯独嘎山宛若仙境似的一片明丽放晴。被这壮观景象所震慑的送嫁迎亲队伍和围观人群顿即鸦雀无声。良久后有人挑头说:“起乐呀!”一时间鞭炮放响,八音阵喜乐齐鸣。顿时,多半年来奚家人的种种担惊受怕,在这意外的喜庆声色中被冲刷个一干二净。

奚家次子奚柏庐娶亲这一天,奚老爷破例另置一道丰盛的酒席宴请风水师廖百寻。酒酣耳热之际,廖百寻说:“老爷难道看不出来,贵府刚刚去世的千金奚寄奴和这新娶儿媳马缨花有着极深的渊源?”

“你这又从何说起?”奚老爷表示不解,“请廖先生不吝赐教!”

廖百寻说:“马家女子出嫁有如重生,奚家嫁女没嫁成仙逝了。一生一死共享祥瑞,这中间定非无缘无故。另外我还听说,令爱去世时曾神游嘎山崖,请问可有此事?”

奚老爷如实奉告了那一天的情景。

“难怪啊,我当了数十年的风水师,撞上的却也是第一回。”廖百寻说,“老爷你可要听仔细了,翠屏山‘小姑坟是难得一遇的荫身地,令爱深埋地穴定然百年如新千年不朽,可这对家人来说却不见得好。日后择定‘捡骨葬时间,怕免不了要让人煞费周章的了!”

“这可如何是好?”奚老爷一听面色大变。

闽南人所谓的“捡骨葬”,是指人死了若干年后,又请风水师择日发墓开棺,将骨殖按人形摆放在草席上,朱笔点批以明其神,然后自下往上依序放进“金斗”(即骨坛,一种加盖的桶状陶缸),再次选址筑坟加以安葬,方算功德完满。只有这样,死者才能被点化成神,葬以风水宝地,便能庇佑后人了。如果前头葬的是荫身地(即“荫尸地”),发墓开棺时看到的并非骨殖而是完好如初的尸体,只好采取“即刻化肉法”——往棺内倒进足量的石灰石,再灌水加盖,便见棺内热浪翻滚,白烟直冒,半点钟内复又打开,便化肉完毕,只剩下骨髅。采取这种方法要请高明的风水师,石灰石的量和时间把握均需恰到好处。火候不够,则骨连着肉,有如野狗争食过后的惨状;掌握适当,暴露在后人眼前的也是一副狰狞的森森白骨;搞过头了,又往往使祖先骨殖不存、化为乌有,而留下万千憾恨。总之是不管何种情形,对后人而言都极其不利。传说中谈虎色变的居多,整个大家族自此后七零八落的例子也不在少。

“还好你奚家积德甚厚。”廖百寻说,“依今天情景看来,日后能维护奚家人的,怕就是奚家这个新娶的儿媳马缨花了!”

“你这又如何说起?”这下奚老爷有点迫不及待了。

“还不好说吗,吉人自有天相嘛。新娶儿媳马缨花就是奚家的吉人呀!”廖百寻说,“老爷你务须立个规矩才好,一定要等到儿媳马缨花百年之日,才是令爱奚寄奴‘捡骨葬的发墓开棺之时!”

“此中又有何理喻?”奚老爷仍然放心不下。

“那已经是四五代人以后的事了。”廖百寻说,“老爷放心好了,到时自见分晓。”

“一切谨遵廖先生的倡议!”奚老爷为廖百寻斟满酒,把一个裹着银元的布包推到廖百寻面前,“少许薄礼请笑纳。”廖百寻挡住布包说:“酬金请收回,就算廖某为你日后筹建雾松庵出一份力吧!”

说罢廖百寻哈哈大笑,起身扬长而去。

奚少强与当过村主任的堂叔奚堂一起步行前往畲厝马家报丧。

奚少强离开嘎山快三十年了。虽然每年都回一两次家,可哪一次不是匆匆来去?家乡已变得厉害,但浃溪上的廊桥还在。历经近百年风雨的考验,这座“红娘桥”难免面目沧桑,却依然稳固,被定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奚少强与堂叔坐在廊桥的板椅上,打火点了一支烟。他被烟呛了一下,把一双缓缓朝四周搜寻的眼睛给呛模糊了。

奚家办完了婚事,奚老爷开始着手在嘎山崖上建造雾松庵。由于奚家接连发生的奇异,建造雾松庵的工匠们个个都有足够的好奇与耐心。雾松庵落成后,细心的香客看到,庵左边岩壁上,往外长着一根天然石笋,竟没有在开山劈石中受到一星半点的损害。庵右边的岩壁上,裂了一道尺把长的石缝,从石缝中流注一股时断时续的清泉。左右岩石的形态鬼斧神工,工匠们心照不宣,可香客的讶异却很快传开。据说不久后便应验了,凡是孕妇去摸了那根石笋,生下的便为男孩,凡是小伙子凑近前的嘴巴刚好能承接住那一股清泉的,便姻缘在望了。

雾松庵的香火之盛让奚老爷措手不及。在奚老爷心中,他一直以为在雾松庵供的观世音就是他的女儿奚寄奴。他在女儿的肉身与神明之间,心思恍惚开来。

嘎山奚家是叫卖豆油担子起家的。几十年的勤勉经营及耕种,使奚家拥有了林地良田近万亩。可奚老爷的心思已虚无飘渺,管不了一个大家族的事务了。在兜螺镇经营豆油庄的长子奚衍,事情出在露天摆放的几百口大陶缸上。陶缸里,浸泡黄豆的是熟水和盐卤,白天缸上戴了尖顶笠盖,傍黑便要揭开笠盖去承接夜露。黄豆浸泡几天后发出诱人的香味,引来了成群结队的老鼠。因一时疏忽,忘了给承接夜露的酱缸盖上筛匾。一直嗅着狗鼻子窥视的竞争对手于是曝光了奚家豆油庄见不得人的勾当:当天凌晨从酱缸里捞出无数死老鼠的奚衍,为了按时供货竟没有声张!悄悄埋掉的死老鼠被竞争对手率众挖掘出来,在庄前场地上拼出“黑心”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奚记豆油庄因此遭受灭顶之灾,批发的争相退货,零卖的门前冷落,百年老店顷刻间濒于关门倒户。加上这一年嘎山歉收,佃户纷纷拖租。奚家一下子坠入内外交困的境地。

十七岁的马缨花脱下新娘装,出嫁时的热闹壮观场面被她抛到脑后去了。马缨花吃惊地发现,嘎山奚家竟是个名声在外却无能其中的家族。大伯奚衍眼见祖宗基业就要毁在他手上,他羞愧无状,为自己的失误焦头烂额而无力回天;公公建完雾松庵便懵懂了;婆婆自爱女奚寄奴猝然亡故,便两耳塞豆,只晓得吃斋念佛了;丈夫奚柏庐以下的几个小叔子,竟然都是当不了事的主,年纪比马缨花大,见了嫂子反而只有毕恭毕敬、唯唯诺诺,生怕她这个当嫂子的不给他们饭吃一般。习惯脚踏实地、任劳任怨的马缨花很快成了嘎山奚家运转的轴心。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畲厝马家掉进了同行铺设的陷阱,连续出了几起因“误诊”导致的命案,奚家竟没有谁能腾出心来施以援手……内忧外困的关口,马缨花操持奚家老少的饮食起居已穷于应付,对自此后每况愈下的娘家,她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忙碌中抽出身来回一趟畲厝,除了陪众人落泪也别无他法……只几年间,畲厝马家到了马心云娶亲时便讲不起排场了,到了嫁马缨花以下的三个妹妹时,其陪嫁和寻常人家相比已好不了多少。这其间,拥有大量林地田产的嘎山奚家,虽然也摇摇欲坠,却总在当缩头乌龟,别说斡旋帮衬,连过问一下都没有过……

奚马两家的黄金时期,似乎因马缨花的嫁娶而终结。这时候外界的时事开始激烈更替。马家因官司赔了后方大量的土地,仗着身有薄技的马家人于是分散到各地讨吃去了。

马缨花以她的知名度、学识、耐心和体贴,为她的后辈和奚家族人远近奔走,一生中为奚家张罗弟媳妇、儿媳妇侄媳妇、孙媳妇侄孙媳妇,少说也有五六十个。她由一个楚楚动人的二八少女,日复一日为嘎山奚家操劳下来,很快便把她拖成庸碌的乡妇,拖成枯老婆子,拖成子孙众多的老妈祖。马缨花八十岁那年摔伤脊椎,躺床不起,在县医院当主治医师的内侄马登承专程赶来,极力主张送医院治疗。马缨花认为自己生就一副贱骨头,没事的,躺一躺会好的。偌大奚家百八十人口居然没有谁表示态度。当时读小学五年级的奚少强看见表公马登承掩面失声,愤而离去。没有想到马缨花这一躺竟然躺了三十余年。马缨花一百零二岁那年完全失音,畲厝娘家人轮番前来劝说送医院,躺在病榻上的马缨花让养女麻要撑着纸张,写了“我已经这把年纪,不用了”十个字,奚家没有谁作声,再次默认了这个事实。马缨花因此又当了十年的哑巴。当时远在省城奔仕途的奚少强听到这个消息,多少个深夜都因胸口发堵,在窒息中被惊醒……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畲厝马家和嘎山奚家断绝了往来……

老妈祖的娘家畲厝到了,但四合院大门却紧紧关闭着。

堂叔问奚少强怎么办,奚少强说:“按旧礼俗办。”于是奚少强手托黑白两块布,叔侄俩在马家四合院大门前跪了下来,高声喊道:“妈祖,妈祖啊!”

四合院里没有丝毫的动静,奚少强说:“叔,大点声,再来!”

“妈祖,——妈祖啊!”

两道报丧声过后,引来了几个围观乡邻。但四合院里依旧没有丝毫动静。奚少强说:“叔呀,我都想哭了。”堂叔说:“我也想。我们奚家欠人家的情分太多了。”奚少强说:“那就哭着喊吧。”

“妈祖啊,——妈祖!”

门终于开了。走在前面的是表公马登承,他的身后黑压压站着六七十号马家人。解放后,特别是改革开放后马家人已散居于香城、丰浦及邻近乡镇,此际在老家畲厝集合,不为别的,就是想为他们马家争回一点颜面,为他们的老姑祖争这最后一口气。

马登承戴上老花镜,倾前辨认良久,这才开口说:“门前跪的是不是在省城当官的奚少强呀?听说已是上了级别的干部了,有出息啊!”

奚少强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把黑白两块布举过头顶,说:“不肖子孙不争气,让老妈祖一辈子拖累受苦,请外祖家宽宥!”

马登承犹豫片刻,伸手搀起奚少强,收了白布,又让人取来清水给奚家叔侄俩漱口。过了这道礼节,已说明马家原谅奚家了,并表示要前往吊丧。奚家叔侄又连忙跪下磕头称谢。

站在院子里的表婆说:“登承呀,快让奚家人进来喝口热茶,吃一碗甜蛋汤吧!”

“不用了。多谢!”奚家叔侄俩赶紧抽身而退。

“白布接是接了,可我担心马家还会在妈祖出殡时闹场面。”回程路上堂叔不无忧虑地说。奚少强说:“还不至于,关键是我们奚家要懂得争气,懂得给马家人面子。”

奚家叔侄俩回程走芒岭官道。到了塔尖山腰的过山亭,叔侄俩不约而同坐了下来。经过近百年的风雨剥蚀,“小姑亭”面目全非、破烂不堪了。穿山风着了妖似的,枯枝落叶到处翻飞。凄凉的情景令人感伤。曾经有个落魄文人,在亭上题联道:

有山有水有田有地有庙有亭,却不及

那畲厝一弱女子;

无法无天无德无行无仁无义,谁曾想

是嘎山大好家庭。

据奚少强了解,近百年来嘎山奚家除了那个“老鼠事件”,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劣迹让周遭百姓特别记恨,却不知道那个落魄文人为何会如此下笔作如此的评判。那个落魄文人的墨迹随着岁月消逝早已荡然无存,但这副对联却在民间口口相传。因为这副对联,奚家后人也就难免对历代祖宗有了各种各样的猜想与质疑。历史总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奚少强叹了一口气,抬头眺望对面嘎山崖上金碧辉煌的雾松庵。雾松庵常年被修葺一新,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奚少强说:“叔,后天妈祖出殡,同时也是翠屏山老姑祖墓发掘的日子,你悄悄帮我捎个话,就说我忙完老妈祖的丧事,那边再行开棺,我要亲眼看个究竟。”

当记者的重孙媳妇巫映云,她回的是婆家,可当她走进嘎山奚家这个大家庭时,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局外人。奚家治丧,要么陌生要么格格不入,什么事她也插不上手。一回到奚家,丈夫奚少强转个身便撇下她不管了,除了休息、被派出去办事,奚少强差不多时时刻刻都伺候在麻要姑婆身边。城里人巫映云在肚子里笑丈夫,这个机关干部此次回老家的确摆正了他这个重孙子的位置,看到了丈夫让她感到陌生的稳重成熟的另一个侧面。

奚少强出色完成了报丧任务,回来得到麻要姑婆一个抚背的奖赏,巫映云还看见麻要姑婆用那双似乎从来没有洗干净过的双手捧着奚少强的脸说:“少强哪,你知道老妈祖一辈子都挂在嘴上说的一句话吗?——‘人心是一杆秤哪!近百年来我们奚家上下心里不是不懂得想,只是想了却拿不出能力来!——可这一次好了,我们奚家的少强回来了!”“老姑婆您放心吧,这一次我们奚家一定要做好!”奚少强抓住麻要姑婆苍老的双手,让自己的一张脸埋进她的双掌之中,居然是一副十分受用的样子。

举办葬礼这天一大早,披麻戴孝的男女手持苦楝树枝做的丧杖,凄凄戚戚的先行买水开了魂路,接着举办了简单的家祭后,便听见奚家外嫁的姑婆、姑母、姐妹、孙女各辈回嘎山娘家奔丧的“哭路头”声:

“阿姆啊——娘哩!您也不肯多活它十年八年!做女儿的不孝,也没喂您一口饭也没喂您一匙汤,还没孝敬您呢,您咋就走了呢!——阿姆啊!您听见了吗,女儿在大声哭您呢,您可别急着这就走哇!”

“阿嬷!孙女儿也没来得及见阿嬷一面,您就去了;您养我这恁大了,我拢没听阿嬷的话,总是气苦了阿嬷您啦,我认错哪!我正想要孝敬您哪!阿嬷,我心痛啦,我心苦啦!”

“妈祖啊,您走了,您不想管我了,我心犹不甘哪!妈祖啊!”

“老妈祖啊,我就是您那个小小孙哪,我哭您老祖宗来了,我哭了个真伤心哪!老妈祖啊!”

……

巫映云曾听丈夫说过,闽南乡下的女性,出嫁时有节制的压抑的哭辞(辞别),回娘家奔丧时放开的“哭路头”,极受乡邻的关注。前者表示对养育之恩的依恋,后者可以看出她对娘家血脉的难以割舍。乡邻甚至可以给哭声作出花样繁多的注解,并从中折射出种种的心态世相。

这一天奚家几十个外嫁的女性各辈,差不多个个赶了大早,哭声在嘎山的四面路口参差响起,就像约定似的同时回到娘家。老的八旬有余,已经当了多年的祖母,但今天她的身份是女儿,她还可以装点嫩,还可以撒点娇,便由她一个能瞻前顾后的后人搀着一路跌撞而来;少的不过二十左右年纪,到了路口哭声响起,她加快了脚步,祭奠时上供的牲礼担子则落在夫婿的肩上,在身后百几十步外远远跟着。她们个个戴尖顶芡头,从头至脚裹了白,到奚家老宅前便望大门蜂涌而入,争相扑向厅堂上的三板床,把老妈祖拥簇成一朵巨大的白花,让这朵白花在她们放肆的哭声中颤栗着绽放开来。

巫映云猛地喉管发硬,一股再也抑制不住的、极其陌生的、似乎是遥不可及的、那种痛快淋漓的哭声终于从她的身体深处暴发了出来。记者巫映云知道,这种哭声在城里已经找不到了。换句话说,城里已经不可能有这种哭声了。城里人矜持的有节制的哭,要么抹抹泪,要么抽泣几声,悲伤得很文雅很压抑因之也极其苍白。所以她每次去参加人家的追悼会,感觉就像去开一个例会,去应酬一次面子。而这一天,让巫映云体味的是一次真正的哭,惊天动地、身心皆悲的哭。然后她举目搜寻,看见丈夫奚少强的脸上同样也挂着稠密的泪帘。

“好了好了,都别哭了,平日里懂得孝敬就行了!”麻要姑婆发话了,“我要发老妈祖的‘手尾钱了!我们家的少强说了,老妈祖的‘手尾钱外嫁的姑娘也有份!”

在闽南民间,当长辈的死了,留在身后的现钞便被称为“手尾钱”。“手尾钱”是不论多少的,能分到“手尾钱”,一是认你在这个家族中的位置,二是这“手尾钱”一直被视作日后发家致富的源头。按乡俗这“手尾钱”只发给死者的男性儿孙——也就是各房各户的当家人。但这一天麻要姑婆采纳了奚少强的建议,男女平等,全都有份。这让奚家外嫁的女性各辈深感意外,一个个撩起白芡头,睁着一双双的泪眼齐刷刷地望向奚少强。

在嘎山奚家,奚少强的辈分很低,却无疑是众望所归的主心骨。巫映云相当吃惊地对麻要姑婆敬佩了起来。这个表面上寄生于一个大家族的孤寡老人,她服膺于一种挚爱而跟定老妈祖一个人,在长期的挚爱和被爱中,而获得被尊重和人格的完整。老妈祖去世了,她把对老妈祖的爱转移到奚少强身上,而实现对老妈祖最后一次的敬重和爱的实施。

分毕“手尾钱”,把守在路口的堂叔急匆匆赶回来禀报:畲厝的外家到了。

“接外家”,必须由丧家中最体面最有分量的男丁,到村口设香案跪接。这个任务自然又落在奚少强和堂叔奚堂的身上。香案上放了没有点燃的香烛,叔侄俩手持丧杖,身着全麻重孝,跪迎外家。马登承率族侄族孙三个稳步而来,却不见他们肩挑祭奠时上供的牲礼担子。堂叔对奚少强说:“看来老妈祖的娘家人要给奚家脸色看了。”站在奚少强身后的堂弟见状飞也似的禀报麻要姑婆去了。

马登承三个取了香烛,径直往奚家老宅走去。进了门,但见厅堂上密匝匝的跪满了奚家人。马登承见表姐麻要也跪在地上,连忙搀起她说:“连老表姐也要跪迎,畲厝的马家人可就担当不起了!这几十年来要不是老表姐不离左右的照顾,我姑母别说能活到今天,就连骨头怕也没了!”麻要姑婆听了不高兴,用力甩开马登承的手说:“表弟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就不是老妈祖的女儿吗?”马登承不与老表姐纠缠,几步走到了三板床前,轻轻撩开白布罩盖。奚少强的父亲奚松赶紧向马登承三人陈述了老妈祖善终的经过。

因是母丧,外祖家“亲视含殓”来了,马登承轻轻撩开白布罩盖时,嘎山奚家人的心便都提上嗓子眼。据说嫁出的女性死后,当她面对娘家人时,各种遗容都是有说法的。流泪的,表示她生前有着种种的委屈、不满或伤心事。死不瞑目的,又有几种情形:两眼圆睁的,表示她对后辈不孝的愤怒;惊惧的,表示她生前受过虐待;死鱼般黯然的,说明她是受尽折磨或挨饿致死。面相狰狞的,则可能死于暗害;体表浮肿浊青,便与中毒相关……凡此种种,外祖家均有权检视,对忤逆的外孙子女有权举杖加以训斥与惩罚,甚至报官。当然这一天老妈祖让畲厝娘家人看到的,是她清新爽朗的体表和意满慈丰的遗容。马登承转身面向众人说:“嘎山的奚家听着,对畲厝马家老姑婆生前若有不孝的,趁她还听得见,就给磕几个头吧!”

不想马登承的话音未落,厅堂到处响的便是咚咚咚的磕头声。马登承见状,接着说:“好了,我也没话说了,赶快安排祭奠吧!”

奚家人一听,眨巴眼间散开,就又分头忙碌去了。

祭奠仪式就安排在夏秋收割稻谷时可铺开几百张笪席的禾场上。

禾场周围站满了从四邻八乡赶来观望的百姓。摆在禾场南面的是来自省市县乡村各级政府部门及亲朋戚友的花圈一百八十余具,挽幛、挽联无数。东面是奚家外嫁女性出资延请的哀乐八音十七阵、钟铙锣鼓十四阵,自上午八点半开始便在禾场上此起彼落地吹打个不停。禾场里列放族亲表亲“送礼敬”的大银烛、糕仔封无数,奚家后辈牲礼九十余担。禾场中央由两条高凳架起灵柩,棺材为整板杉木,船形结构,抬头且做得好,漆了乌金墨,气势不减当年。这副被细心呵护了近百年的棺材,不用说就是当年马缨花出阁时陪嫁的那一副了。据说不管奚家人谁亡故了也不敢占用这副棺材,一直都为他们的老妈祖留着。灵枢前放一顶纸制魂轿。祭案是四张八仙合成的大桌,灵位立于祭案的后半部,有专人撑伞挡护。百岁人瑞,五代同堂,是乡邻们艳羡不已之喜丧,奔丧者络绎不绝,孝眷的阵容大得惊人。穿全麻的是儿孙辈男丁,重孙是麻衫红腰带,穿红衣红帽的玄孙辈则在帽顶上挂一颗小巧麻球;外嫁女性各辈,则白衣白裙白芡头套麻半肩;女婿孙女婿重孙婿玄孙婿,则一色蓝长衫扎麻腰带;外祖家是蓝长衫,胳膊上系麻环。以上成人均穿草鞋,未成年则男穿黑女穿白。其余族亲表亲就随意多了,或头裹一圈白,或臂缠黑布条均可。冷眼旁观的人发觉孝眷队伍比预想的要大得多。细加辨认,原来是受过老妈祖生前恩惠的,或附近乡邻因人丁稀少难养的,想傍奚家人气的便来认老妈祖做干娘、做干嬷、做干嬷太的,又个个去穿孝服,混了进来。祭奠之前,孝男孝女们或伏身抚棺,或五体投地,或默哀或流涕,或嚎或啕,或啼或哭,悲伤情状动人肺腑催人泪下。

老姑母死后享有如此的风光大葬,既是百年不遇,今后也不可能再有,成了绝响了。银须飘忽的马登承见了这阵势,内心大为震撼,流的泪也不知是何滋味。所幸这一天,畲厝马家也是有备而来的。就在即将祭奠之时,便见嘎山路口开来了五辆车,从各地汇集的马家男丁女眷四十几个,自备蓝衫麻环,牲礼担三十余肩,花圈数十具,下了车,挑的挑扛的扛,望禾场直奔而入。突如其来的一溜队伍,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正在吹打的哀乐阵不免停住了手,只见两壮汉引路拨开孝眷,一齐抚棺叫喊道:“老姑婆啊,娘家人来了,您要一路走好啊!”接着又齐刷刷的跪下来磕了头,这才给孝男孝女们让了位置,站一旁观望去了。

一时间场面极其安静,也不知道是谁记起九十五年前迎娶马缨花时的情景,只听有人高声叫道:“起乐呀!”于是三十一支哀乐阵顿时乐声大作,与哭声连成一片。

引魂幡的长孙奚松率堂弟奚堂和儿子奚少强来到马登承面前,马登承抢先开口说:“场面太大了,牲礼担太多了。我想就这样吧,内家的牲礼不管户头,按辈分来,儿、孙、重孙、玄孙轮番上供祭奠,外祖家的集中一次祭奠,其余亲朋作一次祭奠,否则的话拖到天黑也祭奠不完!还有,老表侄你年纪也大了,就由少强来引魂幡吧!”

得到外祖家权威人士马登承的允准,祭奠便开始了。

徒弟吹唢呐伴奏,摇铃击磬的师公,先是唱了《往生咒》的民间版,接着又现编现唱了死者的生平,唱了出身名门的她知书识礼,感念因她而有的“红娘桥”,唱了她行善积德、良心无亏的往事,唱了她生儿育女、拖家带口、操持生计的艰辛,唱了她忍辱负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万般无奈,唱了她受尽疾苦的折磨,依然乐观勇敢地活着,唱了她教导的子孙一个个与人为善、勤勉而又争气……循着铃磬之声,引魂幡的奚少强带孝眷队伍,围绕装裹着老妈祖的灵柩,一圈圈五体着地不停地跪磕。年纪大的很快难以承受,只好站在一边乞饶般地喘气。在闽南乡下,这一天的师公是拥有特权的,他的现编现唱,既可以对死者生前的善恶作评判,也可以对死者后辈人的仁义礼智信加以褒扬,也可以对死者后辈人的忤逆不孝进行百般的挖苦嘲讽。师公为知根知底的当地人,对嘎山马氏的崇敬是日积月累的,见了这一天出殡开吊的场面,可以说后辈人是极其争气的了,没有给老妈祖丢脸,他的现编现唱也就适可而止了。

围着灵柩恸哭的孝眷,由几个晓事的接引,按内外家、辈分分成十几拨人,分别到祭案前上供祭奠。因牲礼太盛,祭案搁置不下,就连地上也堆出一座小山。司仪的左礼生读祭文,右礼生半跪着代替丧家或其亲朋呈献祭品。老妈祖辈分高,所以不单是丧家和外嫁女性各辈,即便是外家和戚友,献祭时也都行了三跪九磕的大礼。祭奠礼毕,师公从奚少强手中取了魂幡,来到灵柩前。徒弟吹唢呐,师公摇着魂幡和铃铛,此际他诵唱的经文,便多是死者安息后人多福的好话了。

这之后便是封棺打钉。封棺打钉者,给面子的外家,可以派一个有威望的代表来担任,也可以由土公代替。师公也就是道士,但诵读的经文却释道兼有之。土公则是入殓抬棺主导筑坟者。丧家当中,儿辈男丁都已亡故,只得由长孙奚松率重孙奚少强玄孙奚环,背插挂梢的竹枝,头顶托盘,托盘上放一把扎红布巾的斧头、扎红丝线的五枚钉子和红包,跪请封棺打钉者点钉。马登承毕竟年纪大了,犹豫了小片刻这才走过来,跪在奚松爷孙仨身后的孝眷们一齐磕谢。马登承探手取斧时念道:“良辰吉时,盘古开天,鲁班先师来敕斧,万事平安大吉昌!有啊无啊?”点钉时念道:“一点东方甲乙木,子孙万代受福禄!有啊无啊?二点南方丙丁火,子孙万代有官做!有啊无啊?三点西方庚辛金,子孙万代富万金!有啊无啊?四点北方壬癸水,子孙万代大作为!有啊无啊?再点子孙钉,子孙万代吉盛昌!有啊无啊?”收斧时念:“开天斧收起来,子孙万代添丁又发财!有啊无啊?”跪在底下的孝眷们便 “有啦”“好啦”“进啦”“发啦”争相应承。

点完钉,孝眷们再次恸哭,在师公摇着魂幡,响着铃铛和唢呐、诵读经文的引导下,一步一个不舍地顺时针逆时针各旋棺三周与老妈祖依依作别。然后孝眷们围着灵柩打大圆圈,转过身来朝外一个跪磕,意在感谢前来送葬的亲朋戚友及乡邻们。至此祭奠仪式已告完毕,上扛绞棺,师公的一声“起灵”,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便开始启动,缓缓地将老妈祖送往塔尖山的墓地。

送葬队伍错落有致,散纸钱的与师公开道,接着是旌旗挽幛、花圈、哀乐,送葬的亲朋戚友,最后是哭哭啼啼的孝眷们。

乡邻们大为惊叹,这一天的送葬队伍是何等的壮观,与当年迎娶马缨花的场面作了前后呼应,也算有一个圆满的交代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灵柩前引魂幡的已是十五岁的玄孙奚环了。奚少强悄悄从送葬队伍中脱出身来,一路望翠屏山急匆匆赶去。

奚少强快步爬上翠屏山,转过身来一看,打头的送葬队伍已到塔尖山腰,末端却还在嘎山村口接续移动。这个见多识广的知识分子肯定没有想到,送葬队伍居然可以是花花绿绿的,哭声、哀乐震颤大地,声势其浩大把他给惊呆了。连毛孔也冒着职业敏感的巫映云,随后几步也来到奚少强身边。此刻的“小姑坟”墓穴早已个底朝天,也用不着等奚少强前来发棺,因为墓穴里不但没有尸体或骨殖之类,就连泥土的颜色都没有改变。工匠们早已离开,参加老妈祖的葬礼去了。

奚少强说:“真没有想到,一个美丽的传说竟然是子虚乌有。”巫映云说:“那个风水师廖百寻到底想要干什么?”奚少强说:“差不多是一个世纪前的事情,说不清了。”

巫映云说:“你这个谨小慎微的机关干部,此次回老家大搞封建迷信活动,难道不怕影响仕途了吗?”

奚少强答非所问说:“老妈祖失音前那年我回嘎山,她对我说‘好少强哪,我死后你要是能回来办理丧事,我这一生就算过完满了。我当时不理解老妈祖的话,到今天我就全明白了。”

十一

两天后奚少强一家三口赶回省城。

半个多月过去了,在省城的奚少强接到父亲打来的一个电话,电话称:多少年来,麻要姑婆太累了,显得很脏很苍老的了。给老妈祖过完三七的第二天,麻要姑婆开始给自己清洗和打扮,精神劲儿便回来了。不想翌日竟不见她起床,原来她已经去世多时,寿终正寝了。麻要姑婆是留有遗书的,遗书就压在她的枕头底下。遗书说,老妈祖仙游去了,她的生意也没了。她死后不用举行葬礼,也不可劳烦少强回嘎山,只求在老妈祖的墓旁筑一小坟,还能伴随老妈祖的左右,心愿便足了。

过会儿表公马登承也打来电话,对奚少强说:“真的拿麻要老表姐没有办法。唉,这个顾自心性的人!”

奚少强给堂叔奚堂打电话,说:“老妈祖出殡那天,把翠屏山的小姑坟也挖了,可暴露在世人眼下的却是一座空穴,乡邻对此有没有看法?”堂叔说:“有的。就连嘎山奚家也有人在猜测,说翠屏山的小姑坟,不过是老祖宗和那个风水师廖百寻联手唱的一出空城计,实际上是暗中把老姑祖安葬在雾松庵了。眼下雾松庵灵验得很,大家都认为这种猜测比较合理。”

责任编辑 子 矜

猜你喜欢

姑婆妈祖
湄洲妈祖已分灵全球47个国家和地区
湄洲妈祖已分灵全球47个国家和地区
猫壶
山谷狂欢夜
失心疯
发挥好妈祖的纽带作用
扫阳尘
想念姑婆
姑婆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