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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西的体谅

2009-12-10李彦周

飞天 2009年21期
关键词:青川罗西哥哥

李彦周,1981年生,2005年起至今在网络和纸质媒体发表小说散文50余万字。现任教于甘肃省张家川县龙山镇中学。

1

哥哥走进学校的时候天空划开一道崭新的豁口,成片的灰暗退居光芒的两侧,阴霾的天气开始转晴了。美好的天气在这里开了头,哥哥郁闷的情绪逐渐舒展了开来。他脚踏着阳光,慢慢悠悠地在校园里走。初二年级办公室里面,物理老师李耳际已经开始工作了,哥哥走进去,看到他留着钢茬胡,戴着近视镜,左手夹一支几乎燃尽的烟卷。袅袅的青烟笼罩了他的表情,也笼罩了哥哥清晰的视线。哥哥好奇的目光在办公室里绕一周,坐在靠门的位子上。

办公室是由教室改装而成的,四壁留用了原有的条幅和宣传画,黑板卸掉了边框,黑板上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红色大字由于常年的烟熏和灰尘的频繁光顾斑驳了许多。讲台上摆放着暖瓶和铁桶,以及脸盆和肥皂,一束象征性的紫丁香在玻璃瓶里开得灿烂。教室的空地上,横竖摆放着十几张办公桌和十几把办公椅,办公桌上堆满了废纸和作业,几把竹子或者木板制成的戒尺,连同桌子本身落上了一层薄薄的细尘。地板上散乱地丢弃着几十颗熄灭已久的烟蒂,有几颗被踩扁,几颗并未抽完。空气还算干净,几缕四月中旬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子打进来,照在了椅子上。

预备铃敲响之后陆陆续续走进来几个精神萎靡的人,有几个迈着宽大的步子,还有几个显得傲慢自如。他们提了暖壶给茶杯倒了水,然后靠在椅子上吸烟,手拿戒尺拍打眼前所能触及的物件。和几位闲聊一阵,说起路上的所见所闻,谁家的牛得了病,马路上有打架的年轻人。询问对方下午的课程安排,打算凑一局乒乓球玩玩,或者去某位的宿舍打会儿扑克。办公室里重新热闹了起来。上课铃敲响之后有几位拿了讲义和粉笔去上课,还有几位留下来。似乎没有太多的事做,翻翻已经看过的报纸,重新挖掘一些没有详细阅读的报道打发时间。这个时候,青川看见了坐在门口的哥哥。

青川看到哥哥坐在办公室门口的位子上,而这儿下午恰巧没有人。他看哥哥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扶着椅背,正面带恭谨的表情,听着诸位的谈论,便扯大嗓门问他你在等谁?哥哥确认青川是在问他后回应说我是新来的,刚刚分配的。青川接着又要问什么,所有的老师都看过来。他们看到哥哥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肤,穿了合身而陈旧的衣服,像个推销配套练习的商贩。其中一位说哦你是新来的?学的是什么?哥哥说是历史。又一位问他哪儿毕业的,哥哥告诉了他毕业的学校。青川说你先找个地儿安顿下来吧,过几天看学校会不会给你配个桌子椅子什么的,哥哥一阵频频的点头。

哥哥是去年从M师专毕业的。毕业的时候已经二十四岁。这样推算下去,他是二十二岁上的大专。他的高中学业是在L县三中完成的。L县三中是一所质量较差的中学,哥哥在其中厮混了三年光阴都没想起要考大学。高考当然落榜了。后来他恶补两年终于还是上了专科分数线,等拿到M师专录取通知书时整个人如同抽风的母羊一般颤抖着。俗言道十年寒窗不易啊,终算熬到了头,所以很开心。父母为他精心准备了行李和学费,他晚上认真地洗了一番又一番,第二天天一亮就屁颠屁颠地搭车去省城上学了。

去年毕业后哥哥一直闲呆在家里。他想去外地打段时间的短工,以改善囊中窘迫的现状,也好打发毕业生惯有的闲余时间,却又惦记着县上的分配,怕一脚踏出家门明天人事局就会下发关于大学生分配的文件,呆起来,分配的文件又迟迟不肯发下来。他不知道这工作啥时候会安排,也就这样既闲又忙地在家里呆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这段时间里,父亲曾托付村里几位在县城上班的人打听关于分配的情况,也凑足了五千元的红包打算通过关系送给主管分配的人,希望哥哥能够分配到条件较好的学校去上班。他们也打听了一些情况,说分配可能会拖到明年开春的某一段时间。等到快过年的时候又听说现在可能就要发文件,父亲就将五千元交到他所托付的人手中。后来人家拿了钱回来,说此事还得从长计议:1.主管分配的领导插不进话,凡是毕业生都按照原始文凭的高低分配工作;2.即使要送钱,也不能确定这钱到底送给谁最为合适,因为往往是送了钱却办不了事;3.钱有点少。父亲听他们这样说了之后还是咬咬牙把如此的信息反馈给火烧火燎的哥哥,哥哥狠狠地哼一声说那就算了呗,大不了分配到深山老林里去得了,咱家没有多余的钱,而祖上也从来没有出过能说得起话的人。父亲也就死了丢钱的决心,和哥哥一起一心只等着文件的安排。

其实哥哥后来即使被安排到二凉中学这样的学校教书也是有原因的。L县每年分配师范类毕业生都是不会进县城的,连个小镇都进不去。县城的学校,这里的岗位留着以后老师调动用,调动得花钱,这样一部分人就有了相应的收入,再者,他们的孩子毕业了也就有了较好的岗位。好在父亲和二凉中学的裘校长是老同学,当父亲发现哥哥的就业存在着很大的难度时他背了半个羊,揣了两条烟,装上业已准备好的五千块钱,直接去找裘校长,他想二凉中学总会要哥哥的吧?裘校长说东西你留下,钱你带走,等人事局下发文件的时候我去推荐你的儿子,他们保准会同意的,也不枉了咱们多年来的同学情谊。这样哥哥就被安排到二凉中学里。

二凉中学建在二凉乡半截逼仄的山坳里。山坳烟雨迷蒙的时候只能看到一面红色的国旗在飘,天晴时也只有成堆的梧桐和它作伴。秃顶的山岗连绵起伏,像是驼子的背,而学校就像是驼子屁股上一个废弃已久的裤兜。学校四面土墙环绕,一条柏油马路从县城铺开,经过三架梁五架岭,来到了这里,然后在学校门口绕个弯,蔓延到陕西。

哥哥被安排到锅炉房附近的一间宿舍里,和青川合住。宿舍由原来的教室改装而成。床是高架床,地是水泥地。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条件,其实也是不错的,好多从小学调来的老师都感到过它们的宽敞和明亮。哥哥有一点点的失望,但也不至于过分伤悲,只是因为刚工作,算是试用期,工资只有几百块。这样的现实是目前自己没有多余的钱。吃饭的问题就迫在眉睫了。本来是要上灶的,因为较贵,再者,除了洋芋粉条菜就是白面馒头或者机器面,这样一比较发现还是做饭更为实惠。从家里拿来上高中时用过的灶具,借钱新添置了一套煤气灶,自己动手做起来。青川还是和以往一样每次都是骑了摩托车回家吃饭,晚上偶尔住一宿。这样哥哥就显得较为自由了。

2

学校安排哥哥去听理化生组组长李耳际老师的物理课。哥哥的生活起居安顿了之后,学校让他跟着李耳际老师锻炼一段时间,主要任务是常听老李的课,帮老李批阅作业,给学生辅导练习题,然后试讲,等各种业务都熟悉了之后再安排课程。虽然哥哥学的专业是历史,但考虑到学校历史老师满员,而生物和物理老师都短缺,学校暂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这让哥哥显得很为难,心里埋怨学校的安排不合理,后来一想也就初中的物理和生物,没什么难教的,这样一来就又心宽了。

第一次听老李的物理课,哥哥竟有些不自在。挟了板凳走进去,学生们都好奇地张望。上课铃敲响之后教室终于安静了下来。老李操着一口本地方言开始了授课。提问复习引入等几个环节完毕之后开始学习新内容,老李在黑板上写一会,讲一会,也拿电路板演示一阵子。下课后老李问哥哥这课上得咋样呢,哥哥也不敢妄加评论,只一个劲地说好。老李说马马虎虎的,下节课你来上,我来听,看看新娃娃是怎么讲的。哥哥赶紧说那不敢,还得多听几节再说呢,今天听了您的课才知道我的才疏学浅。老李说那也成,多听几节也好,反正我就这个水平,好坏你一看便知了,把我比下去没什么,只要你有长进就行啊。哥哥就又谦虚了一番。

一周后学校安排给哥哥初一的一部分生物课,和初二的一部分物理。哥哥感觉肩负重任,所以一天到晚埋头备课写教案,也主动听其他生物老师的课。但不管怎样,每当上课铃敲响之后,哥哥都有一种紧张的感觉。他总是先静一静,摸一摸下巴,咳一声,沉了脸,再走进教室去。开讲之后逐渐放松了,想一会,讲一会,用了生硬的普通话,按部就班地授课,实验啊,讨论啊,分析总结啊一样都不落,完全遵守了大纲的要求,每一步都详细而认真。有时候内容学完之后时间有宽余,他就引申一些概念和事例,介绍一些新的学习方法和思想,或者几道智力题。课堂气氛空前的活跃。

课间几位老师和他闲聊时顺便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们说今后可要注意一点的,虽然新同志,新思想,考试成绩不能不顾的。这种方式的授课,到头来只是一场空。他们以前试验过,失败了。他们说得委婉而含蓄,哥哥还是红了脸。他认为这样的教学也没什么不好的,只要同学们在愉悦的氛围中学到了知识,教学目的就算达到了。大家开始批评哥哥的幼稚了,他们说现行的教育思想和学生的实际问题差距太大了,这样的素质教育放在农村学校根本就不合理。哥哥还要辩解什么,他们就又开始唠叨L县的教育现状了。哥哥听着他们的理解,发现也能站住脚,但总归感觉自己很难堪。刚一教学就遇到这样的事情,到底是该感谢诸位的良苦用心呢?还是在他们的基础上做一做调整?哥哥显得莫衷一是。

哥哥连续上了好几周课后逐渐想明白了:L县的教育制度不是他一个人能够改变得了的,也不可能带来什么高的分数。大家都按照传统方法来授课,他另辟蹊径的话,只能是自讨苦吃。如果上课主要是来讨论和实验,学生大多都只是看热闹,成绩很难提高的。成绩提不高,一切都将是免谈。形势是:老师即使不对学生负责任,也要对校长和局长负责的。好的分数才能给学校和教育局带来好的成绩和影响,最终彰显部分领导的政绩。哥哥想,既然不能求突破,就只求适应了。

哥哥想到此种教育的弊端。学生成绩要提高,重点是多练习。但物理生物一周也就那么几节课,全都用来授课了。本来中午还是有点时间的,也让数学老师占去了。如果和数学老师一样中午守在教室里让他们做物理和生物,放学再布置大量的练习题,学生们显然就没有时间复习其他科目了。看来最好的办法是向课堂要质量。但是课堂氛围本来很好的,每节课他也都上得很扎实,考试成绩却也跟不上。中考成绩一下来,哥哥就有点吃不消,他的成绩显然不及其他老师的。可能与自己管理学生的方法有关吧?但就二凉中学目前的经验而言最有效的管理办法是体罚。对于作业不做的,或者上课提问不会的,老师都会给予相应的体罚。只是对于学生的体罚,哥哥始终还是心存疑虑的,即使他在上学的时候也是受过体罚的。一次一位老师体罚学生的方式让他大开眼界。这位学生抄袭了别人的作业,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里面,左手压了头,右手狠狠地给了他脖子三巴掌,然后朝脊背两拳。当然这算是轻微的。后来就接二连三看到这样的场面,用脚踢小腿,戒尺打屁股,巴掌打脸蛋。哥哥斜过眼去看,每次都看得心惊肉跳的。他想这总归不是个办法,自己却也找不出好的主意来。考虑到学生,他们早上五点起床来学校,六点钟早读,六点半上早操,六点五十又早读。早上四节课,下午三节课,中午还要提前半个小时来学校,晚上回家还要做练习,这种情况下,学生怎么不会抄袭呢?如果想远点,这样教育出来的学生上高中还有潜力吗?教育的目的是什么?九年义务教育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如果一心为学生,另辟蹊径并非不好。哥哥开始整天闷闷不乐的。

3

二凉中学是一个布局四方四正的学校,好像搁在山坳中央的知识宝盒。校内花草树木郁郁葱葱,鸟雀和炊烟也时常光临,但校园除了白色的教室墙皮和具有象征意义的高大梧桐外一切都和校外没有什么两样。老师同学们也是除了和学校仅有一墙之隔的那条著名的柏油马路带来点别处的动荡和新奇外,整个校园包括校外的几户人家都处在物质匮乏信息闭塞的环境里。哥哥初来此地就被这里的环境所困扰,心中一块压抑的石头越积越沉重,到最后几乎喘不过气来。似乎是一个鸽子笼,把他困在了里面。他一有空闲就走到校外的马路上去散心,看看风景,想想心事,和周遭的人说说话。学校门外的西侧和学校的土坯墙相靠着的是一家商店和一家榨油坊,哥哥喜欢在那里消磨多余的时光。和他们聊一会,说起县上的事情,或者外面的传闻。有一回哥哥坐在油坊外面的廊檐上和别人聊天时裘校长背了手从远处走过来。本周的例会上裘校长便含沙射影地说起了此事,什么我校的某些同志有事没事喜欢逛街啊、总想把农村城镇化啊等等等等的抱怨和牢骚,并把此事渲染得很严重,好像天就要塌下来一般,会场的气氛空前的紧张和压抑,很多老师都议论到底是谁干出如此愚蠢的事情,引来裘校长如此规模的发挥。哥哥坐在会场的一角认真地听着,却也感觉不出此事的严重性。此后他就很少出去了。

哥哥宿舍东头的一片梧桐林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哥哥宿舍的旁边是一间年久失修的锅炉房,锅炉房的前面是青石垒砌的水塔,水塔的东边便是欣欣向荣的梧桐林。这是一处幽静的去处,黑暗而神奇的空间充满了张力和想象,好像原始森林的某一处所在。它们开始引起了哥哥的注意,抢断了哥哥的呼吸。哥哥走进去,踩在腐败的树叶上,浮起一阵腥臊的霉味。蚂蚁组成的队伍穿过树木和野草,向着围墙的一头大规模行进。而这里,有一个小亭子,亭子红色的柱子,绿色的椽子,像个旅游胜地的残存。哥哥走上去,俯身拍打栏杆上的尘土,尘土上赫然拓印出两具屁股的印迹。哥哥坐在肥大的一只上面,点上烟,静静地呼吸。诸多感想就扑面而来了。

哥哥告诉了青川他的发现和感受,青川躺在床上的身子忽的一下坐起来。他说亭子里的故事实在太多了,水塔之上也有不少的传闻,似乎是学校里的每一处地方都曾经有过不同凡响的故事。有几个学生在水塔后面怀了孕,有一个老师在锅炉房里上了吊,而亭子的印迹,多半是裘校长和寡妇刘巧兰留下的。他们的事情世人都知道。青川说着又躺下去,强调这事咱们还是少问的好,又补充了裘校长和刘巧兰的事。裘校长当年离了婚,小学老师刘巧兰死了丈夫,裘校长就把她从小学调到中学来。他们就开始纠缠了。都是熊熊烈火的,所以就……哥哥听着听着心就扑通扑通跳动了。

后来青川陆陆续续告诉给哥哥一些哥哥从来都不知的事,比如中学校长四年一竞聘,副校长或者教导主任花点钱,十万元左右,一般就能聘任上。比如学校的男青年打光棍时间长了去找鲁几几,也能得到基本的安慰,即使是罗西,也可以。这几个年轻女老师,作风都是有点问题的。再比如史副校长说话口无遮拦的,办公室里也是黄段子不断的,等等等等的事情,哥哥听得惊心动魄的。

自这以后哥哥喜欢往梧桐林里跑,好像具有很大的诱惑力。其实哥哥是想去探个所以然。在这里,宁静的空间给了他宁静的安慰,好像母亲的手,在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头。学生们上课了,或者这时青川恰巧也不在,他就拿了书到亭子里去。喜欢这里的环境,更重要的是能够感受得到一个女人的体温。太多的事,也就翻涌而来。家庭的事情,对象的事,——当太多的人都开口说对象的确不好找得赶紧找不然以后找不到这样的话时哥哥的内心其实是矛盾的,甚至产生了颠覆的情绪,似乎人们越是这么说他越要和他们抗争到底一般。当然,表现出来的主要是心慌和不安:到底难不难?到底要不要找?到底为谁而活着?至于工作或者理想,就被抛到一边去,现实是这样,所以即使在这里一辈子教书又能怎么样?不教书又能怎样呢?而关于父亲的胃病啊,家里的农活啊,都一时间无法顾及了。哥哥想着这些事,心情彻底慌乱了起来,当他想起这学期花在学生们身上的精力和得到的回报不成比例时更是伤心得流下了眼泪。生活的艰辛,也只暴露了一撇,他就不能自持了。

期末监考的时候哥哥和罗西坐在了一起。第一次和罗西独自相处,他竟有些紧张的感觉,好像一个腼腆的少年遇上了他所崇拜的明星。人们都在背地里说她的坏话,哥哥也听得出她是一个不太本分的女人,但当他和她独自相处的时候他的心还是猛烈地跳动。

罗西穿得休闲而大方,不妖艳,又好看,像个出身名门的千金。夏日清晨坚硬的凉意铺洒在了她的胸上,她坐在教室门口的身子好像沐浴在温柔的月光里。同学们在认真地做题。哥哥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肘撑桌面看着外面的景象。窗外草木生长得耀眼而灿烂,起伏沉静的景致给了他一瞬的明朗,眼睛的余光里,罗西开始楚楚动人起来。他们只隔着一个教室的宽度,就好像隔着太平洋的距离。他太想和她说会儿什么了。甚至想到了调情。他在矛盾中等待,然而罗西似乎并没有洞察,就像他的眼睛里,无法对她的想法洞察一般。

第二堂考试时有几个学生交头接耳。他们可能是在作弊。哥哥想上前阻止,又感觉某种不妥。他并没有处理此事的经验,即使看到过其他老师处理此事的方法,也终归下不了手。这会儿罗西看见了,她走了下去,站在其中一位同学的旁边,看他一会,轻声说这样何苦呢?累了自己,也累了别人,又不是一次考试定终身,干嘛一定抄袭呢?然后伸手拿过他们的夹带,在过道里走两圈,把纸条捏成团状装进口袋里。她的这一系列举动留给哥哥太好的印象,致使他以后经常想到她。好像是一种不灭的精神支柱。哥哥想到了她的可爱与温柔,即使她是一个坏女人。她不像其他老师一样对抄袭的学生给予武力的惩罚,只是简单的批评,即使起不到好的作用,也带哥哥走进陶醉的梦乡。她留给哥哥的印象,从此不再恶劣。

他们终于还是谈起了话。都是自己的一点看法。罗西挟了板凳坐在哥哥的一旁,说起现行教育的理念,和其他的一些事。罗西说现行的教育有很多的长处,也有很多的弊端,就像任何事物一样,不可能做到两全其美。不考试,学生的学习情况无法掌握,老师的业绩无法评价,考了试,势必会形成错觉,学生会认为一个人的好坏只在分数,而这又引起了其他的一些问题,——因为考不好,老师会体罚,所以那些由于各种原因而没有把学习搞好的学生为了避免体罚只能抄袭了。是一把尺子定输赢,这样不好的。哥哥回应着,好像找到了知音,他的话语也前所未有地多起来。他说即使是考了试,也不能对后进生起到积极的作用,是标尺,但不是武器,那些后进生并没有前进多少,因为他们的家庭没有变,留守的,单亲的,智障的,残疾的或者心理有缺陷的,他们的考试成绩几乎不会变,是社会问题,所以学校无法单方面解决……他们这次谈得很轻松,尤其是哥哥,感到了和罗西谈话的激情和魅力,所以有点依依不舍的情愫。

哥哥闲下来想,人们都说罗西不正经,这又从何说起呢?她漂亮,也高贵,并且有主见,不像放荡的女人。性格也温柔,可能是幸福的家庭所感染。正所谓幸福的童年造就幸福的一生,罗西暴露在外的修养似乎证明了这一点。那么,关于她的传言一定是杜撰,虽然无风不起浪,哥哥宁愿相信自己的直觉。

期末考试成绩几天后出来了。哥哥想着这次可能会有收获的,起码是有进步的,集体阅卷一完毕他就急不可耐地算分排名次,然而结果继续让他很失望,他所代的几个班,成绩几乎都在人家的后面,有一个班的成绩稍微有一点点的提高,但还是相距他的目标比较远。他也几乎料到了这样的结局,所以既失望又认为这也很正常,所谓存在即为合理的名言,相必就是这个意思了。这么一想就又有了安慰自己的理由,好像阿Q的精神胜利法。

4

秋天的天气很多的时候都是阴晦而潮湿的,风吹过后细雨绵延不断地打在宿舍前面的空地上和空地之外的灌木上,溅起细碎的花朵与声音。宿舍前面的空地上,摆着石椅和石桌。雨滴从石桌上掉下来,好像断线的珍珠。哥哥聆听着雨声,想到了梧桐林和林中的亭子,也想到了罗西。他想裘校长不和寡妇搞,和罗西搞,会是什么样子的?他又开始为着这种想法而懊悔。青川从床上翻起来。雨声惊醒了他的梦。他说外面雨下得大啊?哥哥没有支声,似乎并没有听见。青川揉揉眼,穿鞋凑过来。

他们一起看雨景。窗外的世界祥和而氤氲,房檐的雨水掉下来,灌木的叶子也显出几分绿意来。远处的梧桐被风吹过去,发出唰唰的响声。哥哥背手问青川结婚几年了?青川说有三年了吧。哥哥说结婚之前肯定无聊吧?青川说也是吧,主要是着急,家里催,同事们见了面都谈论,压力挺大的。哥哥说我一点都不急,看来是要打光棍了。青川说你最好不要有这样的想法,不心急,过上两年就急了,人嘛,都这样,我看你还是早点找对象,这样相对容易些。到头来万一不成找个农民也就心甘了。人这一辈子,麻烦多着呢!哥哥的心已经跑远了。他看到罗西提了水桶走过去,婀娜的步伐,好像远古时代的招呼,她消失在细雨的苍茫里,哥哥的腿哗的一下软下去。

早上起来天气放晴了,清新的凉意渗透到每一寸肌肤里。整个校园像重新生过一般,布满了温柔的光亮。哥哥来到学校的高处,外面的世界开朗了起来,展现在他眼前的,是盎然的庄稼和田野,生命活跃的信号,一阵一阵地传达,犹如对面山顶寺庙里的磬声,哥哥整个心扉便如同飞翔的蝴蝶一般自由而畅快。生活给他的暗示,解开了套在精神之上的脚镣。

傍晚很多老师骑了摩托车回家去,只有少数坐在一起下棋打扑克。晚上照例是酒场。年轻人都爱喝两口,喝酒逐渐成为二凉中学一种业余生活的传统。这样的传统说不上什么好与坏,只是有几个放肆的女同志留给人们议论的话题。喝酒的场面一拉开,史副校长便叫了她们一起喝。鲁几几坐在史副校长的一旁,名叫郝丝丽的女人更是大胆和妩媚。在座的诸位开始了打关,场面也就空前的热闹了起来。

哥哥坐在史副校长的一排。史副校长一关打结束,鲁几几接着打。啤酒一杯一杯地灌到肚里去,到后来轮到哥哥打关时,他竟有些不胜酒力了,喝着喝着就吐出来。他们都开始大笑了,笑意里有种惋惜的成分,有几个站起身来扶他回宿舍。宿舍里,青川正在写教案,他扶哥哥上了床,倒了水,然后抱怨了哥哥一句,就一句,接着便什么也没有了。他说别一天跟那些骚货一起喝,人家每天喝酒工作都会搞到前头去,我们每天工作都跟在了后头,还喝?哥哥朦朦胧胧地听着他的唠叨,听着听着就呼呼大睡了起来。他的心里想了些什么,青川此时是无法洞察的。

哥哥出去买方便面时碰到正在校园捡纸片的裘校长。他叫住哥哥后无比温柔地说小郑啊吃了没?哥哥说正准备去吃呢。裘校长说年轻人嘛懒得做,食堂饭菜挺好的,没上食堂去吃吗?哥哥醒醒脑说食堂挺好的饭菜也好吃,但今天忘了去,凑合着就行了。裘校长摸一摸他那油性十足的头发,忽然又问起了哥哥的对象一事来,哥哥敏感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他说不好找啊咋就找不到?裘校长一个大角度的转弯,说昨晚睡得很迟吧?哥哥心想这裘校长到底是在试探我昨晚喝酒的事呢,还是在乱问?一身冷汗流出来。裘校长说对象嘛要找的,最好找个有工作的。时间可得抓紧了!说着一摇一摇地走开了,哥哥收紧的心终于放开来,心想他也喝醉了。

回到宿舍哥哥说起裘校长捡纸片的事,青川哼了一声说那是假装清廉呢!看似挺爱校园的,其实是爱钱。动不动搞个修建什么的,捞了不少的油水。穿着很简朴,好像没有穿衣的钱,真的一心只为党的教育事业呢!教育局每次下来检查工作,都被他的一身打扮所感动,学校的工作也就每次都走在了前面。其实啥都不懂得,也就知道拾纸片,点名什么的。安排了教师示范课,他却在教室后面打瞌睡。评课也是大框架,没有实质性的建议和意见。读文件更是常念错别字。以前在四中烧锅炉,因为给四中校长扫了多年家属院,四中校长升任局长后,他也就开始高升了。哥哥这么一听觉得实在是滑稽,好像史副校长的黄段子一样刺激着他的神经细胞。官场如战场,他站在门外看,只看了个热闹。究其所以然,他不懂,很多人都不懂。

晚饭的时候校园里响起钢琴声,轻轻的,像是水滴掉在水面上。哥哥正在做饭的双手停下来。他开始安静地听。琴声缓缓地漫过草地和窗台,悠悠的,滴在哥哥的心田里。

哥哥不明白这声音从哪里来,也听不出弹的是什么,但总归被这声音震撼了。他压根没有想到这里还会有人弹钢琴,也没想到他能在这里听到钢琴声。这样的事情太新奇,甚至是不可思议的。哥哥擦了手,穿过午后炙热的阳光,闻着琴声寻过去。校园安静而清幽,像个没有晚班的加工厂。连成一排的宿舍里,三三两两的脑袋伸在窗外面。他们也一定是被这钢琴声所吸引,或者是在进行饭后的欣赏。学校西侧的宿舍里,琴声从那里传出来,哥哥走过去,看到罗西坐在里面投入地弹着。窗户敞开着,细密的纱窗散射了太阳温热的光芒,好像是罗西自己的衣服,散发了迷人的香味。哥哥站在窗下听一阵,看一会,看到了玄幻的音符。声音所能抵达的地方,所有的物件都展现了春天的欢快。这让哥哥想起大学时代一位练琴的姑娘,他每次从她的窗下走过时都会被她的激情所感染,有种欲罢不能的惆怅。以后的生活,也因着时刻想到她而湿润。

罗西和郝丝丽住在一个房间里。两人都在县城里长大,只是罗西平时更喜欢呆在宿舍里。每次当郝丝丽打车回家后宿舍里就只剩下罗西一个人。这个时候她独坐窗前,不久就开始弹钢琴。曾经有一段时间不再弹,后来又弹了。她的琴声总是引起很多年轻人的守望和猜测,好的坏的故事也开始明里暗里地传开来。有人说她那是在发骚,也有人说是自由。大家都不清楚她为何会感伤,为何爱安静。这般漂亮高雅的女人,平静如同湖水的表面,心里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人们的评价是:罗西和郝丝丽相比较,一个妖艳而低俗,一个漂亮而孤独,但都是两个骚女人。每当郝丝丽喝醉了酒,醉醺醺地回来睡觉时,罗西总是先扶她上床,然后弹一首舒曼的曲子。郝丝丽睡着睡着就开始眼泪涟涟,想着什么,然后再度睡去。也有不回宿舍的时候,罗西一个人慢慢地轻弹,会惊动了隔壁的老师。裘校长也曾只穿了内裤敲过她的门,表意明确又模糊,不知真正的动机。罗西坐在椅子上的身子站起来,毫不客气地把他撵出去。似乎没有人看见裘校长撞入的场面,这样的事情还是一度被传为笑谈。关于她的绯闻,从来就未间断过。

罗西的宿舍简洁而华丽,装饰显然不同于别的每一间。咖啡色的壁纸,褐色的地板纸,加上外地采购的物件,整个感觉好像走进了宫殿。虽然也是简陋的,但很难相信房间原本更为简陋的陈设会被她改造得如此的鲜活。这在学校里不多见。哥哥这么一比较就喜欢上了这里的环境,心想只有懂得生活的人,才会在逆境里求生存。哥哥坐在床沿上,看着她垂落的双手。罗西说弹得不好啊,让你见笑了。哥哥竟然窘迫到无话可说的地步。在他的想象中,眼前的罗西有种超凡脱俗的魅力。他说正在做饭呢,听到了琴声,所以就来了。罗西显然被他的解释逗笑了。这不是显而易见吗?何必解释呢?她爽朗地笑了。过后问起哥哥有没有女朋友,她给介绍个。是在卫生院里当大夫,也是刚分配的,人很不错。哥哥听着感觉太突然,这事他还没有做准备,所以开始又窘了。这样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说人家条件可能不低吧?哥哥这会没有产生明显的反感,因为是她给了他方向。

他们两个在只有两个人存在的宿舍里说了很多话,如此近距离的和一位女性坐在人家宿舍里说说话,哥哥还是头一次。和他们监考时的谈话场景比起来,也是如此的温暖。罗西坐在他身旁,告诉给他她的一些小感受。多年的教师生涯让她如同坐在监狱里,囚禁的感觉如此的明晰。后来改为弹琴了。这话很美很深奥,哥哥一时很费解,却又能体会。罗西说学校就像生物群,一部分是肉食者,一部分做贡献。所以只有远离争斗和功利,才会活得自在些。哥哥想到她教的是音乐,学生毕业不考试,没有了压力,倒也轻松。只是从她嘴里听到了悲伤,所以他的感受也是压抑的。

5

哥哥买了一部二手手机准备正式谈恋爱。方向很明确,只是没有见过面。他本来没有谈过恋爱的,所以谨慎而害羞,心里好像有只兔子在乱跳。还没有去找她,他就假设了种种的可能。青川也为他出主意。哥哥电话打过去,他说他叫郑丹其,她说她叫张晓璐。哥哥想着接下来的措辞,张晓璐就说罗西姐经常提到你,认为你是一个不错的人。哥哥一听高兴了,情绪稳定了许多,采用了青川教给的技巧,一步一步谈下去。说到了笑话,也学着幽默的语气渲染谈话的氛围……整个过程轻松而愉快,哥哥恋爱的心被勾去了一大半,好像已经到了很深的地步。心里装了美好的部分,电话挂断之后躺在床上睡不着。青川问及他情况,哥哥便全盘说出来。青川一听说有戏,不过对方看来是个老手了。考虑到诸多的因素,希望哥哥明天买了水果去找她。哥哥认为这样不妥的,他的目的是要和她谈恋爱,但目前申明追她太唐突,应该给对方留有余地的。青川一听说你傻啊?都什么时候了还遮掩?都到结婚的年龄了,恋爱婚姻一起来。青春是什么?重要的是日子。

青川初来本校的时候还年轻。他中师毕业后先是被分配到某个山沟教语文,工作好几年了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就想办法调动工作。调入二凉中学之后和一女的谈了一段时间,双方都感觉不错,就开始准备结婚的事情。谁知那女的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改变了主意,跟着给县城某机关开车的司机跑掉了。这事对他的打击相当大,也让他看到了婚姻的不稳定和爱情的不可靠。在这里,爱情只不过是为婚姻做着微薄的铺垫,而婚姻,又是指向物质基础的,所以当物质基础没有达到一定的高度时,爱情这样的游戏玩不起。后来娶了一位农家女孩子,结婚后在不远处的加马镇给老婆开了一间小铺面,两口子倒也生活得幸福。

青川说给哥哥他的事情之后哥哥很是为这样的世道而感慨,感慨之余心里打鼓了。哥哥想到了自己的弊端。就性格而言,他以前原本是爱说话的,但自从当上了老师之后似乎并没有太多的话和同事们交流,也感觉枯燥的生活减弱了他说话的欲望,他平静了许多。这样自己本来就没有谈过恋爱,在男女之事上没有经验可循,现在加上他少言的秉性,谈对象看来是存在着相当大的难度。再者自己的长相不委婉,看起来也的确老了许多。很多因素都是对他不利的。他本来是希望通过恋爱改变自己的性格,让自己活泼起来,起码不辜负自己青春过一次。这种想法现在看来不会实现了。目的很明确,物色一位凑合的姑娘,感觉不错就结婚。哥哥担忧这样一来即使结婚了,也不会幸福,正如恩格斯所说的,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如果结婚后能产生所谓的爱情,效果可能会好一点,但若不能,以后的生活将会是暗无天日的。现实的生活不能给他这样的机会,他也只能放弃最简单的认知了。

但哥哥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他认为再通几次电话效果可能比较好。青川说那也可以的,但一定要抓紧了。他工作结婚都好多年了,也许有些看法是过时的。哥哥躺在床上的身子稍稍震颤了一下,但没有说什么。他开始给张晓璐打电话,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有几次占线,后来打通了。在对方接通的一瞬间,他就又紧张了起来,于是把想好的话再念叨一遍。张晓璐也是温婉地应声,说些身边的事情。似乎是没有谈到主题的时候,或者不好主动说出口,哥哥显得怯怯的,像是抽掉了脊梁的曼巴蛇,语气语速都慢慢软软的。当哥哥这样的方式经常体现时,终究还是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女人天生的敏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哥哥留给她的印象,并不像罗西说的那么好。

后来哥哥再一次把电话打过去时对方的电话要么是占线,要么张晓璐接通后和他说上几句就主动挂断了,只是出于礼貌,语气都还是比较客气委婉的。终于有一次,哥哥鼓足勇气说他是否可以追求她时她说她已经有了男朋友。哥哥听着这话感觉就像是受到了严重的欺骗,似乎没有什么比这更伤一个人的自尊了。哥哥说既然已经有了男朋友,那为什么在他打给她电话时她还会热情地接听,为什么会和他联系这么长的时间?对方说那你说过你这是在追求我的吗?你并没有说起过,而我,也是把你当做普通朋友对待的。如果你要追求我,我会挂断电话的。哥哥坐在床上的身子莫名地颤起来。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的方式出现了问题,还是这个世界的确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他慢慢地躺下来,靠在被子上,点上一支烟,眼泪慢慢地流下来。他的第一次恋爱也就这么轻易地夭折了。

6

哥哥拿着课本和粉笔去上课,楼道里看见鲁几几穿了性感的裙子在慢走,手里提着半截没有吃完的香蕉,像个养尊处优的二奶。哥哥放慢脚步跟在她后头。看着她白皙的小腿,哥哥的喉咙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有股液体流到肚子里。脸也热起来。鲁几几似乎感觉后面有人跟着她,步履更加飘逸而婀娜。哥哥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张望一会儿,整一整狂热的心跳,走进教室里。同学们出奇的安静,好像有种事情要发生。哥哥预感他的某种情感被他们看见了,脑子里面一团糟。上课看来不行了,就安顿学生们做练习。哥哥背手在巷道里来回走,鲁几几的裙子这个时候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鲁几几不漂亮,却很妩媚,尤其她那跨度极大的笑声。听青川说她最近和某个局里的司机在厮混,他也偶尔看见那厮开了车子接她走,下午接出去,早上送回来。有几次几个男同志晚上喝了酒回宿舍的时候听到她尖锐的叫床声,关于她和丈夫离婚的传言不久便传开来。有几个接近七年之痒的男同志也曾蠢蠢欲动过,但最终还是没有攻破她最后的防线。刚才和她近距离地走,哥哥心里也就有种亢奋和冲动。只是表面如同素描画,看不出色彩和动静。

临下课的时候听到隔壁巨大的吵闹声,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哥哥正在犹豫着,鲁几几站在教室门口喊哥哥。哥哥跟着她走过去。隔壁的教室里,学生小浪抱着胳膊蹲在角落里,其他的学生都在惊讶地张望。哥哥问鲁几几小浪怎么了,鲁几几说你看这东西,我上课的时候他坐在底下笑,我拿棍子捣了他一下,他就蹲在那里不起来。哥哥扶他站起来。小浪脸色已发黄,额头直冒汗,哥哥一时慌了神,赶忙叫了学生扶他去找裘校长。

第二天小浪的母亲披头散发地来到学校里闹,抓了鲁几几的头发骂她是婊子。裘校长站在一旁没主意,史副校长和她争吵着。话题最后转到小浪的治疗费用上,小浪母亲要求学校掏给小浪看病的钱,并要鲁几几赔偿三万元。哥哥这才了解到事情的经过。鲁几几上课的时候吃香蕉,小浪坐在底下笑。鲁几几拿了木棍捣了他的胸。结果小浪的锁骨被捣断了。

后来小浪的母亲经常来学校里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蹲在裘校长的门前,教学楼的前面,或者鲁几几的宿舍前。裘校长咨询了有关的人士,得到的答案比他想到的严重了许多。看来这事还是不敢向外张扬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钱尽早送到小浪母亲的手里。但是学校没有多余的钱,加之这样的事情是由鲁几几引起的,所以这钱就该由鲁几几本人解决了。

鲁几几很多天后才来上班,脸也瘦了一圈,抹了胭脂的脸蛋显出更多的皱纹来。见了老师也是瞥一眼,匆匆地走了。

学校自发生这事件后很多老师体罚学生都格外小心了起来,唯唯诺诺的,似乎是受到了严重的威胁,而这样的结果是学生们明显浮躁了。有一次青川扇了一位学生一巴掌,这位学生警告青川说老师你最好今后不要打,一巴掌三万元,钱准备好了再打吧!青川当场气得说不出话来,心想这学生变化也太快了吧?好像久旱逢甘露,有了湿气就翘起了尾巴。同时又感叹这样的结果还不是学校一手造成的?这样想着就又埋头备课了。

此事造成的影响还是比较大,不多天很多学校的老师都知道了这件事,看法也褒贬不一。除了鲁几几的作风问题外,很多老师都反对她赔给小浪家长三万元,认为这会助长学生的嚣张气焰。也有人认为这是维权意识的体现,学生和老师一样,都要得到法律的保护。只是无论裘校长,还是史副校长,都和鲁几几的距离疏远了不少。

或许是因着哥哥对鲁几几一点点的帮助,或许是哥哥单身的缘故,鲁几几自从打了学生后开始主动和哥哥说话了,像只盛情难却的百灵。他们走在楼道里,她便主动问候他,早上打水时也让哥哥先来打。有时竟也开一些黄色笑话逗他笑,结果往往惹得她大笑。她年轻而风骚,也长得一身好膘,可能是性事的频繁或者长久的熬夜,眼圈紫黑眼袋浮肿,皮肤也略显粗糙。可这也正是她的魅力所在,加之她那染了色并且绾起的头发,她的一颦一笑都成为众人窥视的热点。几个多事的老师有事没事总是喜欢到哥哥的眼前晃荡,说些肉麻的话和他打趣,也打探其中的奥秘。哥哥红着脸从他们当中走出去,像个神经质的少年。他的内心装满了矛盾。他渴望爱情,也渴望女人,太想得到和女人的肌肤之亲了。虽然在众人的评判当中表明了他和鲁几几的不同立场,但心里是多么地希望洞穿她的心,用胳膊拥抱她丰满的身体啊!

哥哥的思想进入到一种想象,好像是在云端的境界。这种想象他多天之后才有所洞察。他想到鲁几几和史副校长在一起睡觉时的场面,和丈夫在一起时的另外一种场面,最后,就想到了自己。每当想到这些时他的心就开始狂烈地跳动,呼吸也紧促了起来。一种按捺不住的酸楚在周身游走,身体也硬了起来。只是他从未窥见过女人的身体。他活到二十五岁还处男的事实给了他太多的自卑。这样,当他想到她的身体时总是极力地比较,和自己,和电影中看到的女人,越比较越燥热。这样的诱惑开始覆盖了他在学校早期的大部分心事。

鲁几几开始来找他,主要是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手捧一根棒棒糖,或者某种水果核,出现在他宿舍的门前。不知是哥哥的老实勾引了她,还是她认为自己在他的面前有种驾驭的能力。她总是现身在哥哥所能到达的地方,好像月圆之夜的影子。青川坐着的身体斜斜地一动,听着她的笑,要么继续埋头去工作,要么出去解手了。鲁几几蹦跳着走进来,拍拍哥哥的肩,说小郑,害羞啊?哥哥的脸又红起来。哥哥不知自己为什么总是爱脸红,每当和女人呆在一起时心里总是怯怯的,好像会被女人看穿什么一样的。他说你这是什么话?我会害啥羞?只是看到你,所以脸红了而已。这样的话给了鲁几几很大的诱惑,使她感觉哥哥是个极具挑逗的男人,眼睛开始痴痴地望过来,像是等待某种时刻的到来。哥哥挠挠头,傻傻地一笑,也不敢再看她,开始永久沉默了。

哥哥有时也实在不明白,鲁几几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何还有如此的心情调情呢?即使她家里很有钱,即使她本人的脸皮比较厚,也是应该为打学生的事情而消沉一段时间的。而她竟没有一点羞愧的迹象。如果有,那就是刚刚开始几天里的少言和寡语。也许这就是天性,也许是她的自疗能力特别强。反正,展现在他面前的,是这样一个与教师队伍极其不同的个例。

鲁几几认为哥哥是老实本分的人,内心却也丰富和深刻,她有点喜欢这样的个性。就像多年之后哥哥根据他和罗西的关系进行分析时,发现罗西那个时候也是有点喜欢他一样。几乎很多活泼的中年女人都喜欢表面腼腆内心丰富的未婚男人。鲁几几开始把她的一些想法告诉给哥哥听,认为找到了倾诉的对象,潜意识里希望得到哥哥的理解和支持。哥哥表面懒懒的,心里开始翻江倒海了。鲁几几说到了她的恋爱和婚姻,童年的生活。哥哥从此了解到她悲苦的过去,也正是她这样的过去,造就了今天的性格。这是可以联系起来的。如果进行因果关系的分析,他似乎找到了帮助她的办法和钥匙,只是,如今的鲁几几似乎已经很难给予帮助了。她小的时候父亲工作在外地,她的母亲和某位经常来她家串门的大叔纠缠在一起。这一切都被她看见。也是缺少父爱的,她很早就萌发了要得到男人关怀的决心,只是这决心太强大,致使她在到达青春之前已决堤,洪水冲了一地。性格业已形成,喜欢被男人所爱,也就和多个男人有所来往。哥哥看似认真地听,一条向着生活真谛靠拢的想法在他的心里产生:有些人看似很优越,可他的精神世界里,装了贫瘠的土壤。这也给他今后的认识带来很大的影响,他也从此不再对自己贫困的家庭有过任何一点的抱怨,他的境界,又高了一层。

哥哥把她压在那个经常咯吱作响的高架床上,身体像爆发的火山一般充满了热度和力量。太大的诱惑,和对成熟女人内心的了解,致使他不能抵挡对情爱的追求。他啊呀大叫着去撕鲁几几的衣服。看着她颤抖的渴望的神情,他的心火被彻底点燃了……但就在撕开了她衣服的一瞬间,他停了下来,好像开到150码的汽车突然地刹车,他的肌肉在这个时候开始僵硬了。眼泪掉在她身上。他的身底下,一股粘稠的液体一咕噜爬出来,悄无声息地奔走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上。看着鲁几几愤怒的眼神,他的心一动,手倚在门框上。

哥哥这个时候想到了罗西。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哥哥和李艺正面相遇时,他才发现他没有被鲁几几的挑逗所勾引是多么的正确。李艺是个单纯到极点的女孩,就像老实到极点的自己。这种女孩是不会和有过前科的男人恋爱的。当哥哥后来知道这点时,他为自己理智的拒绝而庆幸。哥哥也在她的身上找到了感觉,就像她在哥哥的身上找到了相同的东西。她对哥哥腼腆的性格和低调的处事风格并不排斥。这也是他们能够交往下去的重要原因之一。哥哥屡败屡战的决心最终得以施展。没有进入恋爱时的哥哥是盲目的,认为谁都可以和他谈恋爱,他只是渴望有个像样的女人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而已,对方的容貌是他想象的要素之一,却也不是唯一,但当他和李艺建立了某种关系后,他以前的盲目便荡然无存了,心里只想李艺一个人。相处的对象具体了,相处的方法也就具体了。他也从此快乐了起来。

李艺是他和鲁几几有了一点交往之后到处打听最终搜寻到的女孩子,背景条件是在二凉乡Y小学当老师,老家也在L县的另一侧。有了这样的事实,哥哥想他们之间结合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所以首先自信了起来,当然,心中那些关于缘分什么的想法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想到的,已经现实了许多,那就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找到一位合适的姑娘,然后和她谈恋爱,最后再结婚,这样的方式现在看来并非不好的。在这样的基础上,他周末回家时可以骑了摩托载她一同去,返回学校时两人一同来。哥哥想到了这点,心里开始痒痒的。

哥哥电话打过去,李艺温柔地接听。是两个害羞的人,所以谈话的进度很慢,范围也较窄。哥哥问她有没有恋爱过,李艺说从来没有的,工作了之后本来有几个男人追求她,但都很浮躁,所以没有再继续。哥哥也是坦诚相待的,告诉她他也没有恋爱过,现实生活让他在大学无法和谁谈恋爱,工作了也缺少一定的基础。哥哥问她可以和他恋爱吗,她却闭口不回答。哥哥便想这话他问得过分了。但也很矛盾,和张小璐当初交往的时候,他因为没有这么问她而吃了亏,为什么在和李艺交往时,他问了却也收到不好的效果?看来女人真是无法猜透的。也许就是女人不同的性格所致吧?哥哥这样一想就又想通了。后来他们说了一些学校的事情。哥哥抱怨这样的生活太苦了,主要是寂寞和压抑,李艺则感叹她的现状更糟糕。她说人事局把她分配到这么一个地方算是怎么一回事?两亩地大的学校,还修建在山上,当晚上五个老师有三个回家后她的心瓦凉瓦凉的。是有一位值周的老师晚上睡在学校里给她作伴,但对于黑夜天生的恐惧,使她很多次在半夜醒来后都不能接着睡去。她感到太长太深的夜,像是宇宙的尽头,那里有个声音在召唤。哥哥在电话的一头安慰着,找了最为生动的词汇来填补他那空白的交谈。当然,关于李艺所说的,他是完全能够体会的。

哥哥在很多次都想到了李艺的容颜。也许就是所谓的距离美,即使没有见过她,他还是越想越朝着漂亮的一面靠,到最后认为自己是和一位美女在交往,幸福感便一次一次地接踵来来。对她的思念也逐渐产生,相互依偎的情愫延展开来。后来哥哥主动提出去她的学校找她,他认为这是谈恋爱的步骤之一,但李艺却提出了异议:不要来找她,他们的关系才刚刚建立,这样唐突的拜访是不合时宜的。哥哥的要求被拒绝了,他很生气,却也暖在心里:终于,还是有这么一个姑娘,她的恋爱方式和他自己内心想到的一样。

哥哥从此开始了他单相思的生活。思念她,却也很开心,因为终于还是有人和他谈婚论嫁的,所以自信又增加了几分,也不再抱怨教育体制或者其他老师的多事,性格也活泼了起来,好像是女人所改造的结果。喜欢在闲暇的时候和同事们坐在一起说说笑,和他们一起谈论以前认为无需谈论的话题。即使当罗西的琴声再次响起时他都可以毫无伤感地躺在床上想心事。

7

天空终于飘起了鹅绒般的雪花,轻轻的,软软的,像是上帝的赞歌。学校里,山谷里,漫漫地积了厚厚的一层。到处都是一片银色,恍惚得耀眼,纯洁得不想伤害。但是这样的大雪并不是用来审美的,二凉乡的道路被堵了,学校被大雪封在了山谷里,成了准备冬眠的兽。大家都出不去,一些放学回家的老师也改吃食堂了。学校停止供应开水,锅炉房因为闲置而显得荒芜和萧条,枯黄的草成把成把地纠缠在它的周围,梧桐林也凋零了,风一吹,雪和枯掉的树叶落下一大片。远处的亭子隐约可见,瘦瘦的,像个孤独的老人。冬天来到了这里,一切都和别处不一样了。

其实倒也热闹了起来。老师们一放学就凑到一起喝茶烤火,也喝酒,打麻将。生活显得前所未有的充实。史副校长和一帮年轻人坐在一起整夜整夜地喝酒,鲁几几和郝丝丽照样奉陪。有一次鲁几几喝着喝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也略有醉意的哥哥看,哥哥也显出最原始的大胆和冲动。只是由于众人的监督,所以没有酿成什么大祸来。哥哥的酒量在这半年多的锻炼下日渐长进了不少,也喜欢上了喝酒这一行当。当他们开喝不久发现人手不够叫了哥哥去喝的时候他不再推辞,总是乐呵呵地前往。也不再顾及多余的想法,已经完全融合在了这个大家庭里面。

教室里安装了火炉之后空间显得更加拥挤了,八十几个学生挤在三十几张桌子上,余出的地方安放火炉和煤炭。教室里空气污浊得厉害。哥哥上课的时候每次都要将教室门打开,这样就产生了矛盾:安装火炉的目的是取暖,将门打开,热量就又散失了。但是这样的空气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的。没有解决这一问题的办法,到最后哥哥也就和别的老师一样凑合了。

哥哥和李艺的恋爱也起了一点微妙的变化,李艺对哥哥的态度时冷时热的,好像冬天的天气。哥哥是主动的,但李艺依然显得优柔寡断的样子,这让哥哥开始琢磨不透她内心的想法。本来是打算抽空去他们学校的,现在大雪封锁了道路,出不去,也就只好电话交流了。电话打过去,李艺都会接听的。都能和哥哥说上一会儿,但始终有种忧愁在里面。李艺抱怨自己呆在山上很无聊,现在大雪封山又回不了家,这样的生活何时是尽头。哥哥安慰她,说些好听的话,提出来看她。李艺一听哥哥要看她,就又拒绝了。哥哥问她我们这样下去何时才能有结果?她就不再吭声了。后来终于说出了想法:摆在她面前的困难实在太多了,她目前并没有把自己的婚姻放在第一位。她这么一说哥哥马上产生了一种受骗感,好像当初张小璐欺骗了他一样,哥哥心里有种恨恨的东西在啸叫。他想她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倾诉的对象,对他的感情,似乎从来没有产生过。

后来哥哥电话打过去,她也不接听,就是听了也是敷衍的几句。也有健谈的时候,但大多时间是被动的。哥哥的心这时开始跑远了:是她对他不满意?还是已经有了别人追求她?这么一想时他的心猛烈地跳动了起来,嫉妒的感情占据了对她的思念和评价。他想他到底爱不爱她,她又爱不爱他呢?后来又回到最初的动机上:自己和她谈恋爱,本来就只是找个女人结婚的,问她爱不爱,多幼稚?

学校里又响起了钢琴声。声音绵绵的,软软的,好像雪下在了草地上。哥哥静下心来听,听出了罗西的心事。她的心事很多人都摸不透,包括自称了解女人心的史副校长。人们认为她是在思春,也有人认为她的秉性本来就如此。史副校长有一回和大家喝酒时听到了罗西的琴声,喝着喝着哭起来,酒场也就中途解散了。哥哥听着这琴声,听着听着心思就又跑开了。好像牢笼之中的麻雀,飞到牢笼之外去飞翔。

哥哥想到罗西肯定是忧伤的,苦闷的婚姻给了她忧伤,教师生涯将此扩大化。这样和自己的情感一比对,找到了共鸣的地方。最近和李艺的关系出现了裂缝,好像并不是他自己造成的。问题在哪里,依然找不到。空中凛冽的风卷起一缕一缕细碎的雪粒,哥哥迎着风雪走过去,也不知他此时哪来的勇气。

罗西被哥哥的突然来访惊了一大跳,却又马上恢复了刚才的平静。她问哥哥最近还好吗?哥哥感叹女人真是难对付。罗西没有说什么,手法更加激烈了起来。时间慢慢溜过去,哥哥并未意识到。哥哥走到罗西的身旁,俯下身,嘴巴贴在罗西的头发上,闻到了家乡的气味。琴声从此被中断。

哥哥问起郝丝丽,说她晚上回家吗?哥哥若有若无地问,似乎并不想得到答案。罗西说也不知道现在去了哪里,一天都没见到她。哥哥想说这样的女人本来就如此,话到嘴边又收住。罗西问他晚饭吃了没,哥哥说吃了,他也问罗西,罗西做了简短的回答。

说起哥哥对象的事情。罗西问他对象找了没,和张小璐联系了没有。哥哥的话语在喉咙里僵持着。罗西说对象要找的,张小璐也是不错的。感情一方面,重要的是生活。生活过好了,感情也就产生了。哥哥坐一阵,产生了想要了解她的婚姻的冲动。后来终于问到了,罗西一笑之后给了他答案。她说他们的关系其实很好的,两地分居的生活也是一种美,只是直到现在都没有小孩,感觉日子有了一点点的欠缺。都有内疚感,所以始终相互的安慰,也就各自活在感激里。哥哥听她这么说,感到很自责。他能感受罗西明晰的苦闷,即使她看起来也是快乐的。哥哥突然发现当他和罗西在一起可以无话不谈的时候,认识到了女人不同的一面:结了婚,女人也就坦荡了。不像张小璐,更不像是李艺,好像时刻会受到外来的伤害。

8

因为积雪长期的封锁,很多老师周末出不去,心情苦闷而焦躁,学校决定举办一场晚会为大家解解压。裘校长穿了一件掉毛的羽绒服,站在讲台上讲了话,大家狂欢了起来。有的开始约了别人跳慢四,更多的扎成一堆在喝酒。哥哥眼睛的余光里,罗西喝了两杯裘校长的敬酒后悄悄地走开了。后来看到了鲁几几,她和史副校长碰了几杯之后一前一后出去了。哥哥心头有种冲动在萌生,忽然感到了失落。这晚他喝了很多酒,几乎都要喝醉了,回房的时候昏天暗地的。宿舍里青川不在,可能到其他宿舍睡觉了,哥哥打开电热毯,不多会儿睡着了。

宿舍响起敲门声,声音细小而持续,哥哥被吵醒了。下床去开门,发现是鲁几几。哥哥醉醉的,但还是惊了一跳。鲁几几说史副校长今晚又来纠缠她,她实在好烦好烦的。躲在了墙角处,发现这里亮着灯。哥哥睡意朦胧地靠在床头上,阵阵热血在四肢猛烈地流淌。哥哥问她那你睡哪里?鲁几几没有回答他。哥哥说你和我睡在一起总归不好吧?鲁几几说睡在这里又能怎么样?哥哥被这话激起了无尽的狂热,他推她坐在暖和处,关了灯。鲁几几的身体丰满而富饶,哥哥体内渴望已久的东西爬出来,脸也烧红了。他一跃压上去,鲁几几的衣服被哥哥彻底解开了。

哥哥电话打过去,语气还是温柔甜蜜的。也许是鲁几几滋润了哥哥那颗贫瘠的心,哥哥的言语终于得体了许多。他想用真正的体贴换回她的心,现在做到了。于是他们都很开心地聊,但李艺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哥哥的变化,好像他本来就如此。她说一些最近的状态,一些浅显的看法,比如很想回家的,但是回不去,比如L县结婚彩礼很贵的事实。哥哥都是极力地配合,他们的关系就又前进了一步。只是眼前突然出现鲁几几具有肉感的身体,以及和她做爱的场景,哥哥心跳就又加快了。

哥哥的心里抱着深深的内疚,认为自己和鲁几几的肉体纠缠是对李艺极大的不尊重。事实上他和鲁几几发生关系后就一直生活在自责中,原因有两点,其一是对不起李艺,其二是认为轻易地断送了自己的处男身。他并不是一个胡作非为的男人,所以一时的冲动带给了他长久的不安和悔恨。但一想到目前并没有和李艺确定真正的恋爱关系,所以关于对不起李艺的想法就又减淡了,认为这只是一次较大的失误而已。年轻人谁不犯错呢?况且是在非常的时期。

哥哥对李艺说他的确应该找个恰当时间来看她,都到这个时候了,连个面都没见,这叫什么恋爱呢?也申明寒假去她家,向她的父母说明他们之间的事,然后就是结婚了。李艺说见面不是不可以,只是大雪封了山,至于到她家,那是万万不可的。她也就工作一年多,父母是不会同意她现在就恋爱的。她的两个弟弟在读书,她的工资全部用在了弟弟的读书上。谈恋爱,会花钱,即使自己已经破了例,要结婚,目前看来是根本不行的。李艺这么说,哥哥心中掠过一丝莫名的感动:有的人,对待家人就是如此的体谅。他认为她是一个好姑娘,也几乎认定她就是自己需要寻找的另一半。

但哥哥的心思并不像他所控制的那样,他的心思开始多半跑到鲁几几的身上。生平第一次,所以难忘怀。鲁几几自那以后也经常喜欢往哥哥的宿舍跑,好像有了精神的寄托,终日欢笑而放肆。她总是看着不苟言笑的哥哥,突然上前捏一把,或者拍拍肩,说些暧昧的话打趣。她认为哥哥的可爱之处在这里,所以有种欲罢不能的感觉。也认为这样是不好的,但又表现出了无谓的姿态。是太大的诱惑,将他们两个搅在了一起。但哥哥还是明显感到这样下去不成的,他认为学校早晚会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所以表现出了刚毅的一面。他不像史副校长,这样的游戏玩不起,假若老师们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将是不受大家欢迎的人,并且要命的是,如果李艺知道了,他们的关系也就结束了。哥哥这样想着就又惧怕了起来,对鲁几几的态度就又坚决了。

老师们终究还是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事情。史副校长本着一副严肃的面孔,目光在他的脸上打圈圈。哥哥不敢看他的眼,他认为并不是对不起他,只是觉着自己从此闯下了大祸。裘校长有天找了哥哥去谈话,绕了半天说到教学上,说是哥哥教学效果不明显,也管不了学生,正好山上的S小学缺老师,如果哥哥想通了,可以调去当个教导主任什么的。哥哥坐在沙发一侧的身体微微地一颤,有种苍凉的悲情露出来。

哥哥开始把主要精力放在教学上,也总结了经验,方法是:一切都学其他教师的,关于自己的理念,应该完全扬弃的。也整日悬着心,害怕终有一天会被发配到S小学去,情绪慌张而不安。这样当鲁几几再次在他面前摆开架势时,哥哥悄悄地、轻轻地从她的身边走开来。

学校终究还是组织了哥哥的公开课,哥哥知道这是在考察他,所以准备得充分。上课当天来了许多人,整个教室都被坐满了。哥哥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深深呼口气,调整好自己,慢慢讲下去。采用的完全是李耳际教给他的方法,只是在必要的时候稍微穿插了自己细小的改造。这节课获得了一致的好评,只有裘校长说到了模棱两可的不足:教学效果花拳绣腿的。在场的人谁也没有听明白,评课也就这么结束了。坐在办公室里的哥哥想:如果这样就算过关的话,他以前的教学方式可比这样好多了。然而他也不能再多说什么了。

第二天裘校长在厕所里碰到哥哥时对哥哥说了一些话,他说小郑啊,工作要干的,媳妇也是要找的。这样下去不行的。结了婚,干起公事也就一心一意了。哥哥蹲在茅坑上,没有声气地听着。裘校长接着说,那个谁?你和那谁——没事吧?哥哥不知他说的那个谁是谁,想了一下明白了,他说我和那谁没事的,那是人们乱说的。裘校长说这就好多了,千万不能有事啊!哥哥听完心想莫非校长知道我要去拉屎,等在厕所和我沟通私人话题呢?哥哥从厕所出来显得面黄肌瘦的,像是个被警察掌握了线索的囚犯。

9

春天的到来总是拖着长长的尾巴,明明三九已过去,天气还是异常的寒冷,给人造成冬天不冷而春天不热的错觉。哥哥宿舍的门前,没有融化的积雪爬满了走兽的脚印,房檐上也垂着明亮的冰棱串。空气干裂而萧杀,整个校园像个废弃已久的砖瓦厂,颓废破旧的气息弥漫了开来。

会场里挤满了神色冷峻的人,阵阵烟雾从烟民的嘴里吐出来,光线很昏暗。裘校长一行坐在讲台上宣读本学期的文件,主要任务是L县要在两年内完成“两基”的验收,今后将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所谓两基,就是基本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和基本扫除青壮年文盲。L县地理位置偏僻,经济文化落后,在本省很多县两基均已达标的背景下L县的两基验收任务便迫在眉睫了。省教育厅在深思熟虑后将本省L县在内的三个县定为今明两年两基达标县,将明年定为L县两基达标年。政府的主要任务是学校的硬件建设,和师资力量的配备,L县人民的任务是劝返辍学的学生重回学校读书,并动员在家务农的青壮年文盲到政府组建的夜校学习简单的课本知识。这样通过一到两年的努力,使L县基本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基本扫除青壮年文盲。操作细则县委县政府已详细部署,学校将根据上级的要求逐步施行。大会议程较多而裘校长又借题发挥,整个会议足足开了将近三个小时。散会时哥哥的手脸早已冻得失去了知觉。

L县两基工程启动后学校开始破土动工了。来了好几个工程队,学校旧有的平房围墙以及一些零散的设施都被拆除了,挖掘机拖拉机在整天整夜地吼叫。他们要在学校里修建一栋教学楼,一栋实验楼,一栋宿舍楼,以及厕所和食堂。似乎是全面的改造。很多建筑在还没有成型之前校园像个脸部烧伤的病人,老师学生失去了原有读书教学的氛围。好像是已经习惯了囚禁的生活,当围墙掀倒之后大家失去了安全感。大家显得焦躁和慌张。只是这种情感很快就被接下来的任务所替代,老师们开始分批去修档案了。这是一项任务更大的工程,大家加班加点地干,甚至牺牲了上课的时间。哥哥也被分给了任务,但他充满了动力和热情,浑身好像有了用不完的劲,他的干劲很明显:教育环境改变了,一切就都改变了。更为重要的是,他可以通过劳动逃避心中的不快。

为了配合L县两基事业的进行,人事局将去年毕业的大学生全部分配到学校当老师,当然包括了一些非师范类毕业生。二凉中学来了五个人,其中两个女同志。学校一下热闹了起来。首先是大家没有见过如此的场面,所以充满了好奇和希望,也有几位老师看到了机会,闲来建议哥哥抓紧机会把婚姻问题解决了。这下哥哥倒有点犹豫不决了,他认为他正在和李艺好,所以即使是这样的机会也要放弃的,但也想到要是和李艺没有任何的结果,而两位女同志又和别的男人建立了关系,现在这样的机会失去是有点可惜的。哥哥显得优柔寡断的样子。

哥哥的决绝也是在和五位新同志的对比当中逐渐展现的。当初他被分配到这里,教学认认真真的,生活也是循规蹈矩的,而今分配的新同志,整天无忧无虑的样子,甚至有的时候是放荡不羁的,好像生活当中没有任何的烦恼。他们表现出的洒脱和自信感染了哥哥。这种感染分为两方面,一方面,当哥哥看到他们走在一起感觉很熟时,他便认为自己的社交存在着问题:为什么他们能够那么自然地和异性相处而他不能呢?另外一方面,他们整天很快乐。他们这样的表现给了哥哥如下的思考:如果自己懦弱的性格是从小由家庭所决定,他倒可以认同的,但若他们处在同一起跑线上,他们欢乐他忧愁,他将是落后的。这样的想法给了哥哥太多的认知,他的作为开始有意无意地朝着积极主动的方面靠拢。

这样的想法给了哥哥极大的勇气,他也认为是到和李艺说说清楚的时候了。要和李艺说清楚,电话显然不能奏效的。应该找去谈谈的,成与不成在此一举了。某天下午吃了饭,哥哥骑着摩托车去了李艺的学校。电话没有信号,他就找人问,最后终于来到Y村。只是有人告诉他李艺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她从开学之初调到加马镇中心小学上班了。哥哥孤苦的心扑扑地痛起来,开学之初他们通过电话的,李艺并未说起这件事。哥哥有种不祥的预感。摩托呜的一声驶下了山坡。

来到加马镇中心小学时已经是晚上了。朦胧的夜色中有几家餐馆亮着灯,空气在摇曳。学校里,靠近校门的宿舍有人在说话,房门虚掩着,哥哥小心翼翼地掀开来,里面坐着两个人,哥哥问他们李艺是哪间,其中一个站起来……气氛前所未有的尴尬。他们都才刚刚知道了身份,哥哥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痛苦,——和李艺抱膝交谈的,是名叫曹郎的另外一个年轻人。

夜晚后来很深很深了。哥哥喝了李艺倒的茶,悄无声息地离去了。他想结果很明显,曹郎动用关系调动了李艺的工作,李艺也就和他好上了。

哥哥睡了足足两天才打起精神去上课,眼里尽是李艺的容颜。感觉原本善良的姑娘,也会做出惊人的举动。即使后来李艺为他做了相应的解释,他还是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自己好像游走在黑水的边缘,有个悬崖等在脚步的另一边。

李艺的解释是:她不能脚踏两只船,比起哥哥来,曹郎似乎对她更关心,每天都有电话打过来,并且把她调到了小镇上。如果是她伤害了他,只能抱怨残酷的现实了。哥哥的眼泪就又下来了,他真的搞不懂为什么所有的女人都是那么的现实,难道就真的没有所谓的爱情?

耳边再度传来悠扬的琴声。哥哥屏住呼吸听。知道罗西又在伤感了,莫非是在为他而疗伤?琴声依然犹如珍珠在滚落,大的小的音符在哥哥的内心深处拍打和激荡。哥哥繁重的心事,郁闷的心情,逐渐被这东西所吸引,呼吸终究均匀了起来。

哥哥走过春日朗朗的阳光,揭开罗西白色的门帘,站在她身后,突然产生了要去拥抱的冲动。罗西的脊背,看不出忧伤和惆怅,但哥哥能够感觉到的是,她的心情也不好。哥哥的双手放在她的小腹上,此刻终于感受到了母亲的温暖,阵阵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罗西的手指在飞驰,好像光阴一逝就是好多年。声音突然停止了。她的右手伸过来,摩挲哥哥的脸庞,她似乎知道哥哥生活的不幸,更加理解哥哥的心情,摸着他,目光聚焦在一处。哥哥想他来到学校不过才一年,好似已经经历了好多事,而罗西,始终在他最为烦恼的时候给了他温柔的体谅。也正是这样的体谅,使得哥哥时刻漂泊的心,找到回家的方向。

哥哥开始把全部精力放在教学上,不想多余的事,也想到自己其实并不老。和李艺断绝了关系,反而是解脱。恋爱出现了问题,并不代表他要打光棍,况且他也已经有了和女人相处的经验。最为重要的,是两基验收一达标,那时的学校,他将不再碰壁了。也只有家乡教育兴盛了,以后的孩子,才不会再走自己的老路。他站在学校临时搭建的水塘边,雨后的水塘泛着粼粼的波浪。天上破云而出的阳光照下来,他的脸上掠过一抹跳跃的光辉。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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