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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刃

2009-12-10

飞天 2009年21期
关键词:刀子姐姐

向 岛

向岛,男,60年代生在陕西。毕业于西安交通大学财经专业。做过公务员,经过商。发表过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有长篇小说《碎影》《沉浮》,散文随笔集《清朗的和混沌的》。

他们在吃晚饭。

晚饭照例是稀粥馒头就洋葱。稀粥是熬的那种大颗粒玉米糁,把玉米皮舂去以后基本上还是整个玉米粒儿的那种。他们每天的早晚饭都是这样,这种饭吃了耐饥。因为当年的新玉米要到秋天才收获,所以他们现在吃的就还是隔年的陈玉米,里面总会有那种虫蛀出的小粉粒儿,有些是虫咬碎的末子,有些就是虫住在粮食里面屙出来的粪便了,分不清。在一口大黑铁锅里这么一煮,黏黏糊糊的,越发分不清了。馒头是灶伕自己蒸的,一个足有半斤粮食,顶上裂开了四花口子。洋葱条儿是用盐醋辣子调拌的,只是那辣子面儿是用酱油浇拌而不是用菜籽油泼的,辣性没有绵下来,是那种干辣的味道。洋葱的辛辣和辣子的干辣加在一起,嘴唇辣得都不敢往一块儿碰,烫玉米粥就半天喝不到嘴里去。可是他们都吃得很香,一圈人蹲在地上,发出一片吸溜吸溜的喝饭声。他们的头上脸上和黝黑的光脊梁上,都滚着油汪汪的汗珠子。这要命的天,真能把人油蒸出来!

马海鹏和晁阳每次吃饭都蹲在一旁,跟那一圈人隔开一截距离。晁阳平常落落寡合的,跟那帮大人不太说话,自从马海鹏来了之后,他们就总是在一起。晁阳从厨房里打了饭出来,在马海鹏对面蹲下来,刚咬了一大口馒头,就听见工头赵武喊他。大家都吃上了,赵武才从他那单间的工棚里出来,他单独住一间房子,每天只是坐在那里派工点工,他是不直接干活的。赵武站在门口说:

“哎,晁阳,那个没蹭净的铁锨又是你弄的吧?”

马海鹏和晁阳顺着赵武的目光看去,建筑工地的围墙上靠着一排蹭得铮亮的铁锨,在夏日的夕阳下亮光闪闪,就像是一批锋利的武器。只有一个铁锨上糊满了水泥,像是一个生锈了的家伙。他们听到赵武继续说:

“给你说过多少回了,每次干毕活把铁锨蹭净,要不下一回咋用呢?”

晁阳说:“不是我弄的,我的铁锨都蹭净了。”

赵武说:“是不是你弄的你去把它蹭净不就行了,嘴硬啥呢?”

晁阳蹲着没动,他似乎还没有想通,他眯着眼看赵武。赵武说:

“快去么,还瓷啥呢?这几十个人中就你最小,你不去让谁去?蹭个铁锨把你就挣死了?”

晁阳只好把手里的筷子放在碗上,满不情愿地去蹭那个铁锨。赵武嘟囔道:

“碎仔货,啥时候还学会犟嘴了。”

赵武看着晁阳在那里使劲地蹭铁锨,与其说使劲,倒不如说是使气。铁锨插进沙子堆里发出嚓嚓的声响,铁锨头很快就变得铮亮,从沙堆里拔出来时射出金属的亮光。晁阳却不停下来,嚓嚓嚓嚓——像是战士拼刺刀一样继续把铁锨往沙子堆里猛插。赵武站在那里看了一阵,这才进了厨房,端出来自己的饭。他每次都是最后一个进厨房端饭,不过他吃的饭跟大家有所不同,稀粥和洋葱都是一样的,馒头却是切成片儿用菜籽油炸了的,黄亮黄亮的,是灶伕专门给他做的。赵武给大家解释说,他用这种办法处理剩馒头,夏天热,东西放不成,坏了扔掉就可惜了。

蹭完铁锨的晁阳又回来蹲在马海鹏对面。嘀咕了一句什么话马海鹏没有听清。马海鹏说:

“快吃吧!”

晁阳拿起筷子却不动,呼呼地出气,似乎还没有消完气的样子。过一会儿就端起碗呼噜呼噜地吃起来,吃得很急,吃饭也像赌气一样。夏日里天长,一晌活儿干下来,人早都饿了。

来这里已整整五十天了,马海鹏还是没有习惯吃这样的饭。他是放暑假后来这里打工的。他端上碗总是要拿筷子在碗里搅来搅去,挑挑拣拣的。又让他找到了。筷子上挑出来一只白虫,是粮食里面长的那种,煮熟了以后身子变得长沓沓的,足有一公分长,它们活着的时候没有这么长,只有半公分的样子。跟人一样,一死身子就变长了。煮熟的粮食虫要不仔细看,就跟玉米粥里煮出来的白色黏膜一样,不易区分。可是马海鹏还是辨认清楚了,肚子上那两行虫足一清二楚的。他看见晁阳和那帮大人一样吃得很香,呼噜噜地把一大碗玉米粥都快喝完了,他就没有吭声,悄悄地把筷子头上的那条白虫甩到一边,然后把碗放在地上,把筷子在粥碗里涮涮,就着洋葱吃起了馒头。刚来的时候他在碗里发现了粮食虫就大喊大叫,他们却都没人理睬。跟大家蹲在一块儿吃饭的灶伕还对着他瞪眼睛。后来马海鹏就学会不吭声了。洋葱滑溜溜的不粘辣子,就像人身上刚拉开的白伤口上滚出的血一样。马海鹏每次吃饭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联想。

快八点了,天还磨磨蹭蹭没有要黑的意思。世上的钟表对于民工们来说没有用,他们是用太阳这个大钟表计时作息的。野地里长的几棵白杨树只顾往高处长,像竖剑一样插入灼亮的天空,落不下多少树阴。地上汇集了一天的热量,就像个大蒸笼。更重要的是还有一股味道,一股尿臊味儿。他们吃饭的这块空地就在石棉瓦盖的工棚前面,大家晚上起夜就站在工棚门口哗哗扫射,地上浸透了尿液,在歹毒的太阳下又挥发出来了。

人们吃得差不多了,就打着饱嗝开始说话。等到晁阳狼吞虎咽地把饭吃完的时候,马海鹏也悄悄地把那一碗粥倒在了一边,用脚拨拉些土埋住。他只是就着洋葱吃了馒头。晁阳把自己碗里的最后一些粥汁也倒进嘴里,看见他倒饭,装作没看见。马海鹏经常倒饭。那一群大人离他们远,没人看见,他们要是看见了肯定要说的,马海鹏知道农民们最看不惯的就是糟蹋粮食,因为在家里的时候,他的父亲也是这样。

出门前马海鹏跟晁阳都冲了个凉水澡,他们是站在砖垛子中间的空隙里冲的。水龙头上拖出的那根橡皮管子就甩在那里,是平常洇砖用的。一开始瘆凉的水激在烫热的身上让他们跳了起来,他们啊啊地叫出了声。持续地浇下去,就不觉得了,身体适应了那凉水以后,就只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马海鹏发现在这儿劳动了五十天,原本细皮嫩肉的身上晒黑了不说,胳膊腿上也都有些隐隐凸显的肌肉了。而晁阳却不同,他不只是个子没长高,身子也没有发育开,细胳膊细腿的,就是显得刚吃过饭的肚子圆滚滚的。他们叫这种肚子为“屎肚子”,整天没油水,由于体力消耗大而要填进去很多粮食,就成了“屎肚子”,民工中大多数人都是这种“屎肚子”。马海鹏还看见晁阳腿中间那一片稀稀拉拉的毛又黄又软的,都还没有成气候呢。嵌在稀草中的那个小牛牛,被冷水浇过之后越发显得小了,就像一个蜷起来的蜗牛,缩在那里很不显眼。晁阳的真实年龄才十四岁,比自己要小两三岁呢。他不知道那里面是否有东西了,就是那种白色的黏糊糊的东西,他记得自己就是在那个年龄有了的,裤头上常常就会有一片一片的白斑,硬硬地贴在上面。他那时候就跟做贼了一样,常常把换下来的裤头偷偷地压在枕头底下不敢往出拿。姐姐每次洗衣服时才搜出来给他洗干净,等他再穿时就干净软和,啥都没有了。姐姐肯定看见那些东西了,可是她却若无其事。姐姐抽空就代替妈妈干许多家里的活儿。那时候母亲还在。那时候姐姐也在上学。那时候姐姐的一双手都还好好的。姐姐有一双指头细长的好看的白手,就像她那张长着大眼睛的白脸一样好看。

他们正冲得痛快淋漓,看见工头赵武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他站在砖垛子之间的过道上,用手遮在头上挡住四溅的水花,赵武训斥说:

“哎,哎,你们冲一下就行了,城里这水可是要钱的!”

他们不敢吭气,他们平常挨训都挨惯了,这阵子两个裸体人站在穿着衣服的赵武面前,越发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他们赶紧结束了冲澡。

马海鹏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他那件心爱的T恤衫,是白底蓝道子的那种。这件衣服也是姐姐给他买的,姐姐不上学以后去砖厂打工,第一回领了工钱就给他买了这件衣服,还给父亲买了一双凉鞋。姐姐给她自己却啥都没买,她说她下次再领了工钱就给自己买。可是还没有等到“下次”,姐姐就出事故了,失去了一只右手。马海鹏离开家搭车来城里的时候,就穿的这件T恤衫。临走的时候,姐姐说,夏天热,衣服要勤洗,一次洗不净,后面就没法洗净了。并且告诉他,这种衣服要洗到蓝白分明就说明洗净了。姐姐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她后来只剩下一只手了仍然勤快地给马海鹏和父亲洗衣服,膝盖跪在搓衣板上,用那一只左手仔仔细细地洗。父亲总是说一件衣服穿不烂就洗烂了,父亲更心疼买衣服的钱。马海鹏一到这儿干上活,就把这件T恤衫脱下来,洗净晾干压在枕头底下舍不得穿了。每天干活时穿的都是一件旧衣服,出汗再加上水泥灰扑上去,早已变得跟牛孽包一样了,在这里干活的人,除了赵武,大家都穿这样的衣服。

他们出门时看见那个黑不溜秋的河南女人又过来了,夏天穿的浅色裤子里裤头的轮廓一清二楚,绷在那肥大的屁股上,手里提着那个脏得不能再脏的泔水桶。河南女人在建筑工地旁边的空地上开了一个垃圾站,她跟赵武混熟了,每天下午都要过来给狗提泔水。垃圾站里面养了两只大狼狗看门。赵武立即变得嬉皮笑脸的,招呼那个肥女人。晁阳给马海鹏挤挤眼做了个怪脸,他们匆匆地往出走。赵武高兴时还不忘记再拧过头训斥他们几句:

“你俩又要出去?谁要惹事小心着!”

他们依然没有吭声。他们觉得赵武这时候训人是为了在那个肥女人面前显示自己的威风。马海鹏也借机对赵武说:

“你给我把工钱准备一下,我明天一早领了钱就要回去呢。”

赵武说:“我知道。你早上不是就说了吗?钱我得到人家王总那里去领呢。”

马海鹏说:“你不是有手机嘛,就打电话再催一下,我后天就开学呢。”

赵武挥挥手说:“快走吧快走吧!你不就那一千来块钱嘛,对人家王总来说,还不是拔根汗毛的事,过来过去有啥说的?”赵武这种财大气粗的口气还是做给那个肥女人看的。

马海鹏早几天就说好今天要跟晁阳到城里去。夏季城里的超市一直要开到晚上十点才关门。晁阳平常不愿意跟其他人说话,却总是愿意跟马海鹏待在一起,他们形影不离。晁阳穿着他爸留下来的布衫,黑兮兮的,旷里旷荡,袖子绾在细细的胳膊上。

他们一出来还是感到高兴,把挨训的不快立即就忘掉了。一天到晚钻在那个被围墙圈起来的建筑工地上,那里就是他们的天地,外面这么大的世事都与他们无关。他们知道那帮男人吃过晚饭以后就该谈论女人了,他们自己的和别人的。“出门半年,母猪赛貂蝉。”他们谈论女人总是谈得津津有味,直到口干舌燥谈不动了瞌睡了才倒头睡下,因为第二天还要早早地起来,又是一天繁重而重复的劳动。也有的人会花两块钱到附近的录像庭去看录像。要说并不是为了去看那些打打杀杀的录像片。放录像的间隙,总要偷偷地放一些花碟,他们就是冲着那种东西去的。马海鹏和晁阳以前也偷偷去看过一次,看录像的好像都是些进城干活的民工。这种录像厅也就是为民工们设的。那里面乱七八糟的,地上扔满了瓜子皮、花生壳和白花花的卫生纸。每到电视里出现那种场面,里面就呻吟成一片,男人们都在底下动手了,不大工夫,录像厅里就弥漫出一股浓浓的腥骚味儿……马海鹏和晁阳那一次没敢看完就赶紧猫着腰溜了出来。

他们是一路步行到这家大超市的,这样每人就省下了两块坐车钱。建筑工地在郊区,离城里还有很长的一段路程。

超市里这阵子人越发多,许多城里人吃完晚饭到这里来闲转,不少年轻妇女还用推车推着孩子也在里面闲转,超市里有空调,凉快。一楼的食品蔬菜区那里挤满了老人和妇女,他们都在等待着关门前的降价抢购。马海鹏和晁阳到这里来过好多次,他们看见过那种抢购的热闹场面。城里人也不神秘,城里看样子也是下岗的、穷困的人多,只是城里人都穿得人模人样的,他们好面子。

马海鹏和晁阳直奔二楼,到了卖文具的地方。这里,他们更是看过多少回了。马海鹏要买的是一把“美工刀”,他原先不知道它叫这个名字。他第一次是在班上的一个同学那里见到这种刀子的,一种造型刚好适合手握的塑料刀把,刀刃就藏在里面,刀刃上有一个旋钮,一拧就发出好听的哒哒声。不用的时候旋紧它,刀刃怎么也不会跑出来;要用的时候旋开它,往出轻轻一推就伸出一个明光闪闪的刀刃来,可长可短。用它裁纸包书皮儿、挖作业本上写错的地方、削铅笔等等,什么都能做。还有一次,他们一块儿到学校旁边的苹果树地里去玩,果树上一股浓浓的农药味儿,显然是刚喷过药的。同学们平常总喜欢偷农民种的果实吃,这下都不敢了。那个同学却不管,摘下一个青苹果,然后就掏出他那把心爱的刀子,旋钮儿哒哒一转伸出了刀刃,就削了皮儿吃起来,并且边吃边向大家炫耀:“嗯,真香!”所以马海鹏一心也要买一把这样的刀子。

超市里的一个货架上全是各式各样的美工刀,价钱从五六块钱到一百多块钱不等。一百多块钱的那种,标签上写着是韩国进口的,确实好看,不过也太贵了!五六块钱的则是又窄又小,那位同学拿的就是那种。马海鹏过去觉得那就是最好的刀子,这会儿放在一片刀子中,却显得小气难看。真是的,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啊!马海鹏看上的是一个现在卖二十二元的,标签上印着原价三十九元,因为促销而降价了的。这种刀子大小宽窄都适中,手感也好,马海鹏到城里以后第一次跟晁阳进超市就看上它了。这些天里马海鹏最担心的就是怕它卖完了。还好,一直都有那么多在这里放着。马海鹏和晁阳一人拿了一把在手上,刀把有黑色蓝色和红色三种,马海鹏问晁阳:

“你说啥颜色好看?”

晁阳把手里那把红色的递给马海鹏,“就买红色的,红色的好看!”

马海鹏把红色的和他手里蓝色的放在一起对比,他说:“我觉得蓝色的好看。”

晁阳又拿起一把黑色的,“我觉得黑色的也怪好看的呢!”

马海鹏说:“你是挑花眼了。”说着还是把黑色的接过去,三把刀子并排放在手里,转着方向在光线下面对比。

马海鹏说:“我觉得还是蓝色的和黑色的好看。”说着把红色的放在了货架上。

晁阳赶紧把红色的再拿起来递到马海鹏手里,说:“红色的好看,还是红色的好!”

马海鹏把红色的又拿在了手里,三把刀子摊在一起,他说:“你这一说把我也说乱了。”

穿黄马甲上面印着红字的女超市服务员走过来,从他们的面前挤过去,站在货架前把他们拨拉乱了的刀子摆放整齐,一脸的不高兴。她个子很矮,像晁阳一样显得年龄小同时也没有发育开。虽然她没有说什么,马海鹏和晁阳都清楚她是嫌他们挑拣得时间太长了。马海鹏说:

“我就要蓝色的。”

女服务员已经走开。晁阳把马海鹏放回货架上的黑色和红色刀子再拿起来,爱不释手地说:

“其实都好着呢。”

“蓝色的,就蓝色的!我这下主意定了。”马海鹏说。

马海鹏这下把货架上所有的四把蓝色的刀子都拿起来,颜色确定之后,他就要挑选究竟拿哪一个。刀子是用硬壳的白色透明塑料封在一条硬纸板上的,从正面看都很光滑,就是不知道背面怎么样,马海鹏把刀子凑近眼睛企图从侧面看个清楚,却什么也看不见,更不知道刀子打开以后是否灵活好用。晁阳似乎猜透了马海鹏的心思,他往周围看看没人,就悄声对马海鹏说:

“要不打开挑挑?”

马海鹏也往四周看看,就把指甲别进塑料壳和硬纸板的缝隙里,企图把它撕开来看个仔细。他们没有看见那个小个子女服务员又从货架顶头的过道里钻了出来,女服务员从马海鹏手里把那把他企图拆开的刀子拿过去,说:

“不能拆开的。”

马海鹏和晁阳像做了贼一样不敢吭声。女服务员说:

“你拆开卖给谁去?”

他们俯看着女服务员脖子黑兮兮的,看样子也是从农村来城里打工的样子。马海鹏从货架上拿起一个蓝色的刀子说:

“好了好了,随便拿一个就行了。”

女服务员却递上来刚才打算拆开的那把说:“那你就把这个拿上,都好着呢。要不,商品包装损坏了,超市里要罚我钱的。”

马海鹏只好接过去,把拿起来的那把再放回去。他们有些扫兴,急匆匆地离开了那个地方。马海鹏边走边把玩着手里的刀子,他对晁阳说:

“这里拆开了一个缝儿,总觉得不美气。”

晁阳回头看看那个女服务员走开了,就对马海鹏说:“你等着,我再去拿一个。她要问的话,我就说是再买一个。”

小个子的晁阳真是个机灵鬼,他踅身跑到刚才离开的货架跟前,很快就拿了一个包装完好的蓝色刀子过来了。马海鹏喜不自禁。他们下到一楼,看到食品区那里卖蔬菜的地方人们已经挤成一团,纷纷攘攘,超市关门前的抢购已经开始了。蔬菜这些东西,当天不处理完放到明天也就坏了。他们就假装在其他货架跟前挑拣东西,把那把拆开一道缝子的刀子顺手扔在了货架上。超市是在出口才收钱的,他们以前来超市就发现好多人挑了东西又不想要就到处乱扔。

在出口的收款机前,马海鹏看见冰柜里的冷饮也在超市关门前打折销售,原先一块二毛钱的雪糕只卖八毛钱,他就拿了两只,一则是他们来回不坐车一人要省出四块钱呢,二则也作为对晁阳帮他换了一把刀子的奖赏。还有,他明天就要回家,要跟晁阳分手了。马海鹏口袋里的三十元钱是他来城里打工时姐姐给的一百元钱里剩下来的,除了搭车和买过一些牙膏牙刷什么的,他基本上没有花什么钱。这下终于买了他一直都想要的刀子,身上也就剩下几块钱了。

不过,明天他就要领到一千多元的工钱了。在他看来,那是很大的一笔钱,因为他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么多钱。

快十点了,街道上人仍然不少。放到农村的话现在就是一片寂静了,城里却依然车水马龙,还有许多人在压马路。城里人好热闹。说是好热闹吧,又相互之间并不认识,总是各走各的路,各干各的事。活着的时候是这样,死了还要扎堆,在那坟地里就更是谁不理谁了。他们正在盖楼的地方,就是一片老坟地,密密麻麻一片子,挤着好多死人。

一个年轻女人在他们前面独自遛狗,是那种白毛狮子狗。狗大概在楼房里圈了一天了,这会儿出来放风,看见啥都新鲜,走走停停,用黑鼻子到处乱嗅。惨白的路灯下,远远看上去,那女人个子高,脸白,身材挺好看的,尤其是那件白色的连衣裙,该合身的地方就贴出身体的曲线,一走路下摆呼啦啦地动,真好看。马海鹏突然觉得那个女人背影看上去有点像姐姐。马海鹏就跟晁阳加快了脚步赶上那个女人,他们走到了女人前头,再放慢脚步,然后马海鹏假装和晁阳说话,就回头去看那个女人。一看就失望了,一点儿都不像姐姐,姐姐那是一种真白,而且好看。而眼前这个女人却长得一点都不好看,甚至还有些难看,她脸上那煞白的颜色明显是涂抹上去的,就像他们在建筑工地上往墙上涂抹的石灰腻子一样。马海鹏想起在学校里,那些年龄大的同学议论那种背影看上去好看而模样难看的女同学时,经常说的一句怪话是“远看高山流水,近看呲牙咧嘴”,这个女人就是这样。那只白毛狮子狗噔噔噔凑过来,在他们那扑满了灰尘的黑布鞋上嗅来嗅去,近距离地俯身去看,那白毛狮子狗也并不白,不干净,脏兮兮的。女人却立即叫起来:

“过来!脏。”

女人一吆喝,那张脸就越发显得难看。马海鹏心说了,人都这样子,还养什么狗呢?他拉了晁阳一把,他们加快脚步,走开了。

不过,城里有的是漂亮女人,而且多得是。他们接着走过的一个女人就真是漂亮,小巧的个子,白皮鞋,白色的吊脚裤,白色的卡腰短袖上衣。马海鹏禁不住往她的脸上看了一眼,那张脸不再是呲牙咧嘴的,反倒洁白而且漂亮。细细的脖颈也很漂亮,白色上衣的领子是那种立着的,上面缀着一圈像是蝉翼一样透明的边儿。女人发现有人在注意她,也就回头看了一眼,把马海鹏看得赶紧收回了目光。姐姐人长得也就像这个女人一样白而好看,姐姐要是也能穿一件这样的衣服就好了。给自己都买刀子了,明天领到工钱,他要去给姐姐买一件衣服。马海鹏立即就这么决定了。当然,给父亲也要买个东西的,买啥还得再想想。马海鹏现在已经在一心想着回去的事了。

马海鹏和晁阳并排坐在防洪渠边的水泥沿子上,没有洪水的季节,渠里就只有一股小小的污水,在这大热天里散发出一种热烘烘的臭味儿。他们选择坐在这里,是因为城里那些成群结队出来乘凉的人不到这儿来。他们总是选择这种没人的地方呆呆,城市不是他们的地方。

就着渠岸对面马路上投过来的路灯光,马海鹏仔细欣赏着他的刀子,一翻转,蓝幽幽的刀把在塑料壳子里放射着深邃的光,就像农村里的天空一样,不过城里没有那样的天空,城里的天总是灰的,白天是浅灰色,晚上是深灰色。

“我还是觉得蓝色的好。”马海鹏说。

“快拆开看看嘛!”晁阳说。

马海鹏这才开始拆他的刀子。他把手在裤子上蹭蹭,拿指甲轻轻地划开塑料壳和那条硬纸板的接缝,划开半圈之后,就小心翼翼地把刀子掏了出来,他急切地先要仔细看看贴着硬纸板原先看不见的那一面是否好着,看着就说:

“哎呀,这里有个小坑,小疵点。”

“哪里?”晁阳探过头问。他把刀子拿过去仔细看了一下才看清,“那没事,可能是模具上就有的,每个上面都会有呢。”

“是吗?”马海鹏赶紧再把刀子拿过去,他把上面那个黑色的旋钮轻轻一转,就发出了好听的哒哒哒的声音,然后再轻轻一掀,一个锋利的刀刃就像蛇信子一样吐了出来,越伸越长,寒光闪闪。

晁阳惊奇地说:“这刀子真好!我看看我看看。”

晁阳看了看就说:“你看这刀刃上咋有划痕呢?”

马海鹏这下却呵呵笑了,他得意地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可是人家专门造成那样的,刀尖用钝了时,轻轻一折就顺着那道划痕折断了,你看这上面有好几道划痕呢,一截一截折下去,刀子尖始终都是锋利的。”

晁阳把刀子攥得紧紧的,他说:“哎呀,这刀子就是好!我试试它利不利。”说着就从嘴里拿出刚才吃过的那个雪糕把儿。马海鹏这才注意到他们吃完雪糕后晁阳没有舍得把那根竹棍儿扔掉,就那么一直在嘴里嗍着。晁阳把竹棍儿立在地上,就拿刀刃去劈。马海鹏赶紧拦挡,说:

“别别别……”

话音未落,晁阳手里的刀子已经切入竹棍儿,像是自己往下跑一样,从竹棍儿上劈下来一根竹签。晁阳说:

“哎呀,这刀子太利了!”

马海鹏赶紧夺过刀子,用手指轻轻地擦拭着刀刃说:

“二球!把我的新刀子弄坏了。”

晁阳在手里玩着那变成了两根的竹棍儿,像鐾刀子一样互相刮擦得磁磁响,他嘿嘿笑着说:

“那又不是泥捏的,咋就能弄坏了呢。”

蚊蝇蠓虫成团地向他们围拢过来,在两个人的头顶上嗡嗡嘤嘤地乱飞。不时会吹来一阵凉爽的风,虽然夹杂着渠里的腥臭味儿,却让人感到舒服。

马海鹏用刀把儿摩擦着自己手上的硬茧,说:“我这下回去好好念书呀,这种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晁阳半天不吭,等开口时却突然带了哭腔:“我爸要是活着,我也在念书呢。”

马海鹏就不再提念书的话了。晁阳问:

“你说工头欠我爸的工钱应该不应该给?”

“他当然应该给。你爸犯法了人家有法律管,但给他干了活儿他就应该给钱啊!这是两码事呀。”

“可是,”晁阳说,“我妈都找过赵武好多回了,他先是拖来拖去,最后还胡说呢,说我爸给他惹事了,还要啥钱呢?”

“赵武他胡说呢!”马海鹏说。

晁阳说:“赵武整天抽的芙蓉王烟,那一包烟就要二十多块钱呢。他明明有钱,就是不给。”

马海鹏突然看见从渠底下爬上来一个蝎子,尾巴翘得老高,仔细一看并不是一个,大蝎子背上还驮了一个小蝎子。大蝎子是黑色的,小蝎子还没有变黑,黄颜色的。蝎子已经翻过渠岸边上的水泥棱子,爬上来了。马海鹏赶紧跳起来,拉了一把晁阳说:

“快看,蝎子!”

蝎子急匆匆地穿过水泥沿子往旁边的草丛里爬去,正要钻进去,晁阳一个箭步跨上去,拿手里的竹签准确地从小蝎子的背上扎了下去,把两只蝎子钉在了地上,一黑一黄两只蝎子疯了似的绕着竹签旋转起来,转着转着,它们已不再是平行的了,而是交叉起来,就像是黑黄双色纸做的风车。晁阳把竹签再往土里摁摁,牢牢地钉在地上,然后松开手,看着那风车在转。他说:

“这种黑蝎子毒大得很,蜇了人要命呢!”

他们眼看着那风车越转越慢。先是那黄色的一片风车叶不愿意转了,要停下来,底下那黑色的就托着它转,到后来都不愿意转了,就慢慢地停了下来,黄色的已经一动不动,只有那个黑色的尾巴还微弱地一翘一翘的。

他们看了一阵就觉得没有意思了。

晁阳的父亲就是在去年天最热的时候出事的。

那时候一座楼刚盖起来,赵武虽然只给大家发了一部分工资,但大家还是觉得高兴。按说这样的高兴是没有道理的,因为这建筑行当总是一层欠一层,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把工钱结清呢。再说了,这一座楼盖完了,还有下一座楼在那里等着盖。对于民工们来说,盖完盖不完其实都一样,因为他们紧接着还要日复一日地去干同样的活儿。虽然大家都知道,人家到时候人往进一住,再把院墙一砌,绿化一搞,保安把门一守,他们连进来都不能再进来了。可是,大家看到一座楼整整齐齐地蹲在那里了,就还是有成就感,觉得高兴。“晁师”倒罢了,主要是他带的那四个徒弟高兴了,要请他犒劳一下。他们都把晁阳他爸叫“晁师”,工地上徒弟称师傅都这样叫。晁师是一个提了十几年瓦刀的人了,是个有名的“大工”,一手提瓦刀,一手拿泥抹,干起活来手脚麻利,不但眼睛比线绳还准,那手掌一竖也像一把瓦刀一样,一下就能把一块砖齐齐整整地剁成两半。晁师跟着工头赵武多少年了,不是晁师非要跟赵武,而是赵武舍不了晁师。“小工”比牛毛都多,但要没有晁师这样的“大工”,工地上就动不起来,赵武就没猴耍了,眼看着钱摆在那里也挣不来。四个徒弟都是“小工”,是给晁师当下手的,两个人供水泥浆,两个人递砖,晁师一个人把他们赶得就像撵贼一样手忙脚乱。他们之所以要请晁师一顿,就是因为“小工”是由“大工”选择的,当然他们还有更长远的考虑,就是希望晁师能把他们挑出来也跟着学瓦工,到时候也能当上“大工”。在建筑工地上老是当“小工”会被人认为没出息,“小工”们出力大却挣钱少,晁师一个人挣的钱顶两个“小工”还要多呢。

他们商量了半天,决定去那家宁夏人开的羊羔肉馆子去好好吃一顿羊肉。晁师到那家店里去吃过,长途车从宁夏捎下来的羊肉不膻,关键是还量足实惠。他们那天足足能吃一只羊羔,其他就要了几个生拌洋葱凉调黄瓜之类的小菜,几乎全是吃肉。他们都太馋了。工地上成天都是面条稀饭馒头,见不着个肉花花子,市场上的肉价涨了又涨,太贵了,大家都觉得拿人肉换猪肉吃,划不来。所以平常都舍不得吃。他们以为他们已经把吃肉忘了,却没有想到大家都那么能吃。按宁夏人的讲究,吃肉还就着大白葱,咔嚓咔嚓地就越发刺激食欲。关键,关键还是喝酒了,六块钱一瓶的太白酒他们五个人喝掉了三瓶。

出事也就出在那喝酒上。他们一直吃到晚上十二点多才离开,这种羊羔肉馆子晚上是不关门的,因为从新疆下来的长途运输车都要在这种饭店吃饭,他们吃饭没个固定时间。五个人吃饱喝足了站在国道边上,好不容易才挡住了一辆绿色的出租车。放到平常,他们哪里舍得坐出租车。这会儿天晚了,早都没有公交车了。再说,一喝酒大家都心热了也就管不了那么多。晁师说,饭钱是你们出的,这搭车的钱我来出。四个徒弟哪里愿意,他们都说晁师你不管不用你管。

黑暗中他们看见那个瘦瘦的出租车司机一脸的不耐烦,晁师坐在了前座以后,司机看见后面要挤进来四个人,就说:

“后面最多坐三个!”

晁师赶紧说:“都挤上算了。”

“罚款算谁的?”司机依然坐在那里不动。

晁师连忙掏出十元钱放在司机面前说:“晚上了警察都回去睡觉了,没人管。你多收两块钱就行了。”

司机嘟嘟囔囔地这才把车启动了。接着的问题是徒弟中有人吐了,好像这吐也是传染的一样,紧跟着又有两个人也吐了。

司机哧地一声把刚启动的车子又停了下来。他拿手在鼻子前扇着,哐地一声拉开车门,站在地上说:

“都下来都下来,拉你们这些猪!”

晁师把头探过去说:“师傅,你把我们拉到了我们给你把车洗净。”

司机说:“下来下来,谁拉你们呀,真他妈的倒了血霉了。”

晁师只好先下了车。他拉开后车门把四个徒弟一个个拉出来,他们蹲在路边已经不能动了。司机朝车里看看,把车轮胎猛地一踢,吼道:

“你们这些猪!快给我洗车。”

晁师说:“这师傅,洗车就给你洗么,你不要骂人么。”

卧在地上的一个徒弟说:“谁骂人呢,咹?”说着就借着酒劲儿往上扑。

司机跳了起来:“我就骂了,咋了,咋了?日他妈,老子热死煌天的,跑一天能挣人几个钱,还遇上了你们这帮臭民工,一群猪!”

徒弟们虽然迷迷糊糊,却能知道别人在骂他们。他们一个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朝骂他们的声音扑去。没想到那司机竟是个手脚利索也敢下手的人,他不畏人多,抡起拳脚就是一阵猛扫,把徒弟们都打倒在地。城里人跟农村人不一样,城里人不怕事,敢下手。四个年轻人这下都被打了个半醒,他们坐在地上意识到这是在城里,就都不敢动了。司机取胜了还不肯饶人,手插在腰里又是一阵浑骂,然后才拧身走到车跟前,拉开车门,临钻进去时又骂了一句:

“日你妈!老子自认倒霉,自己洗车去算了。”

晁师这下不依了,他走上去说:“哎,你这师傅,你把人打了,钱也给你在那里放着,你还有完没完?”晁师说着就一把揪住司机的衣领。

司机叫道:“你干啥你干啥?”

司机说着就从车里抓起一把大扳手,他的扳手就放在脚底下的位置,大概就是为了应付一些非常事件的。晁师用左手挡住了司机手里的扳手,那只能劈开砖头的右手一下子朝他底下那个细细的脖颈剁去,没有声音,司机一头从车门里栽了下来。

四个徒弟这才来胆量了,他们那穿着布鞋的脚一齐踏向地上那个人,直到他们踏不动了,直到那个人一动不动了。那一阵子在他们觉得是最痛快淋漓的。同样是出力,干活是一种累,而打人是一种痛快。他们觉得这个人就代表着这座榨取他们血汗的城市,他们终于有机会向这个城市发泄了。

发泄的代价却是他们始料未及的,因为那个出租车司机死了。让他们遗憾的是,那个人远远就不能代表这个城市,他也只是个给车主打工的下岗工人。晁师在过年前被执行了死刑,他的四个徒弟也都被判了很长的徒刑。每家还要承担刑事附带民事的经济赔偿,都背了一身的债。

让晁阳他妈没有想到的是工头赵武突然间就翻脸不认人了。当家里一下子没有了经济来源,她领着不得不退学的十三岁的晁阳来到工地上时,赵武竟然说了一句很伤人的话,他说:

“你娃没有长大没有力气咱先不说,他要是再杀人了我可承当不起。”

晁阳给马海鹏说,他妈那时候都给赵武跪下了,赵武才算勉强把他收下。

他们回到工地时那里已经一片安静,只有一只上千瓦的大电灯泡拴在白杨树上,高高地照着已经盖了半截的楼房和地上的砖垛沙堆。旁边河南女人开的垃圾收购站那边,两只大狼狗听到了动静,就竞相汪汪汪地叫起来。工地是在荒郊野外,这里原先是大片的坟地,如今死人要给活人腾地方。工地上经常会滚出死人的骷髅,民工们看见那些东西,就像看见了一块石头一样,一脚踢远。只是那骷髅比石头轻多了,发出空洞的声音。马海鹏刚来时看见那种白森森的东西,心里还真有几分害怕,后来见得多了,才慢慢好一些。他发现晁阳小小的年纪,却跟那些大人一样根本就不害怕那种东西。那一次民工们搞恶作剧,那个骷髅就是让晁阳去捡回来的。他们专门挑了一套面积最大将来也可能最豪华的房子,几个人讨论了半天才确定了哪个是主卧室,并且按他们的估计,在将来要摆放床头的位置抽掉了墙上的一块空心砖,就把那个骷髅放了进去。他们说,到时候那阔太太住在这里就不寂寞了,有人作伴儿呢。他们然后就欢笑,好像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一样。

石棉瓦工棚里传出一片睡得很香的打呼噜声。他们在大工棚隔壁赵武的房子外面却没有听到呼噜声,赵武平常才是个呼噜王呢,打起呼噜来跟打雷一样。

晁阳凑在马海鹏耳朵边说:“他肯定去那边干好事了。”晁阳往垃圾站那边指。

马海鹏没吭。民工们在底下早都偷偷议论赵武跟那个河南肥女人有一腿呢,他们还说,赵武经常把灶上的米面油送给那个肥女人,那肥女人身上的膘就是从民工们身上揩的油。晁阳说:

“走!咱过去看看去。”

马海鹏还没有表示情愿,晁阳就拉住了他的手往出走。

他们再轻手轻脚地从工地里出来,绕到工地后面,那里是一大片坟地,黑■■的啥也看不清。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裤脚不时挂在丛生的杂草上,脚底下的不知什么虫子受到了惊扰唰唰唰地乱跑。马海鹏不由得头皮瑟瑟发紧,晁阳还是胆大,他牵着马海鹏的手走在前面。走过了工地的后墙,就到了垃圾站的院墙后面,他们绕了一圈,再到垃圾站的侧面。狗一直都汪汪汪地叫个不停。快到垃圾站的那座房子跟前时,晁阳停住脚,趴在马海鹏的耳边说:

“嘘,这下慢点。”

晁阳松开马海鹏的手,轻手轻脚地贴着墙往前走去,马海鹏也学着他的样子在后面跟着。马海鹏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适应这黑暗了。晁阳在一个窗台前停下来,马海鹏也跟着停了下来。

他们屏息静气地站在那关着的窗子外面。里面的声音好像是停了一会儿,接着是赵武的声音说了一句“没有人来”,话音未落,里面就剧烈的响动起来。就跟他们上次去录像厅里听到的那种声音一样,不过,也有不同的地方,录像厅里的声音都是那些男人们的喘息,这儿的声音却分明是两个人的,赵武,还有那个河南肥女人。

黑暗中马海鹏觉得晁阳拉住了自己的手,他们撒脚就跑开了。院子里的狼狗这下疯狂地叫了起来。

民工们是一睁开眼脸都不洗就要开始干活的,干两个小时以后才吃早饭,他们是一天三晌。炎热的暑天,太阳这个大钟表真是比周扒皮还狠心,晚上天迟迟不黑,早上又老早就亮晃晃的了。一大早天就热得不轻松,看样子又是一个四十多度的艳阳天。不一会儿大家身上都流出了汗。早上这一阵,他们流出的大概还是汗,干到下午,他们身上流出来的就不是汗而是油了,人油。

马海鹏和晁阳干的都是工地上拉架子车的活儿。马海鹏从砖垛子那里把砖运到砌墙的人跟前,晁阳则是从搅拌机那里往过拉水泥浆。截至昨天,马海鹏就整整干了五十天活儿了,他跟赵武算账也就是按五十天算的,但钱没有拿到,人还没有离开,他就还得干活,多干也得干。

他们干了一个多小时了,赵武房子的门才从里面拉开,头发奓着,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穿着拖鞋站在门口。赵武每天都是这样,比大家起得晚,大小当个官都会搞特权的。电视里的总理和善得很你见不上么,赵武一脸横肉动辄训人骂人你却得天天见,得服他管。赵武就是这里的官,也是这里的天。马海鹏扫了赵武一眼,就不敢再看他,赶紧低头干活。也许是心理病,马海鹏觉得昨晚干了好事的赵武,眼睛好像胀胀的样子。赵武就在那里站着,看着大家干活。

赵武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突然指着晁阳吆喝起来:

“哎,晁阳,你个驴日的把车子拉平行不行?水泥现在贵得跟啥一样,你那么一路汤汤洒洒的得多少糟蹋?”

马海鹏没有看见晁阳瞪赵武,赵武却说晁阳瞪他了。赵武骂着就朝晁阳走过去,他继续骂:

“你个驴日的人一说还把眼一瞪,你瞪啥呢瞪?还说不得你了?”

赵武此刻就站在晁阳跟前,他一定是看见了晁阳裤腿上的刺骨朵,因为马海鹏后来在晁阳的裤脚上也看到了。坟地里密密麻麻地长着那种东西,人一走进去就像狗爪子一样抓人衣裳,马海鹏早上起来就从裤脚上择下来好多。晁阳这个粗心的家伙,看样子没顾上去管。

赵武越骂越来劲儿,就抬脚去跺晁阳,一脚把晁阳跺倒在一堆砖头上。马海鹏清楚地看见晁阳这下是直愣愣地在瞪着赵武,眼睛里像是在喷着火。晁阳过去挨训挨骂时就低了头,今天却真的就瞪眼了。赵武迎着晁阳那不屈的目光,撵上去又是一阵猛跺,那肥厚的脚像电夯一样,一下又一下跺在晁阳的身上头上,晁阳惨烈地大叫起来。

马海鹏赶紧跑过去把晁阳从赵武的脚底下拉了起来,他看见晁阳的嘴角流血了,他对赵武说:

“你看你把娃打成啥了?”

“你少皮干!你也不是个好货。”赵武转而骂起马海鹏来。

大家都停下手来看赵武打人,谁也不吭声,他们从来都是这样,与己无关的事一概不管。这会儿见打人停下来了,就都干起活来,好像他们的干活就一直没有停下来似的。站在脚手架上手提瓦刀的人还对底下的人吆喝:

“快往上撂砖!”

“你……”马海鹏也瞪起了眼睛,“你赶紧给我结账,我回去呀!”

赵武金鸡独立地站在砖头上,在砖缝子里找到自己踢掉的一只拖鞋,扔在脚底下再用脚穿上,趔趔趄趄地从砖头上下去,站在地上,这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来,冷笑了一声说:

“噢,你娃还知道要钱呢?”

“我给你干了活咋不要钱呢?”

赵武掏出那金黄色的芙蓉王烟盒,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冷笑着说:“哼,你要钱也得等我从人家王总那里领来才行。我又不是造钱的。”赵武一说话,那根叼在嘴上的烟就晃晃悠悠的,说完了他才吧嗒一声用打火机点上。

马海鹏帮晁阳抹去头发上的红砖屑,看到手上的一片血迹,突然惊叫起来:

“哎呀,头上流血了!”

他拨开晁阳的头发一看,就看到了一个将近一寸长的三角口子,他朝赵武喊道:

“你来看看多长个口子!”

马海鹏从裤兜里掏出一团卫生纸,摁在晁阳的头上,那卫生纸立即就洇红了,他把卫生纸拿起来给赵武看。

“你看看!”马海鹏说着,又赶紧把卫生纸捂了上去。

赵武这下不吭了。他迟疑了一下,从屁股上的口袋里摸出一张五十元钱,扔给马海鹏说:

“去,领出去给他贴药去。”

马海鹏说:“你赶紧给我准备工钱,我下午就回去呀!”

包扎伤口打破伤风针一共花了二十几元钱。马海鹏把剩下的钱给了晁阳,他们在小摊上买了几个烧饼,就又往防洪渠那里去。他们决定给他赵武牛一下,不回去干活了。晁阳不关心他的伤势,却在关心钱,他说:

“你不信看么,赵武这狗日的到时候还得从我的工钱里把这五十块钱扣掉呢。”

马海鹏说:“是他把你打成这样了,不找他的事就算便宜他了,为啥还要扣你的钱?”

晁阳说:“你来得晚不知道,他上一次把人打了就是这样的。”

马海鹏看看晁阳的裤腿,现在还有许多刺骨朵扎在上面。马海鹏说:

“赵武是找茬报复呢,他肯定知道昨晚是咱俩打扰了他的好事。”

“他知道知道去,”晁阳说,“工地上的人谁不知道?他们不明说就是了。”

晁阳又说:“你不信看么,他狗日的欺负人,还是个偷逼贼,他不得好死!”

他们一路说着话就到了防洪渠边,坐在那里的树阴下。晁阳到底是个孩子,一到这儿就把挨打的事甩到了一边。他还记着昨晚上的那两个蝎子,就猫着腰顺着渠岸边水泥沿子旁的草丛寻找它们。一大一小一黑一黄两只蝎子依然被竹签扎在那里,都硬挺挺地死掉了。它们的尸体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蚂蚁,晁阳折了一截草棍儿去拨,蚂蚁像潮湿的黑豆粉一样一疙瘩一疙瘩地往下滚。他们看到那只黄色的小蝎子已经被蚂蚁们吃得剩下个空壳了,那只黑色的大蝎子身上也已被凿出几个洞,要不了多大工夫,它也就会被掏空的。被晁阳拨下去的蚂蚁们,有的撒腿就跑,它们大概是那些吃得差不多了的蚂蚁。有的大概还没有吃饱,就不肯罢休,不愿意放弃这摆在眼前的美食,翻过身就又往上爬。晁阳干脆把竹签拔下来,朝渠底下扔去,穿着两个蝎子的竹签在空中翻转飘落,蚂蚁则像粉屑一样往下洒。

他们坐在渠岸边啃完了干烧饼。许多蚂蚁跑过来,在地上找他们掉落的馍渣。旁边的草丛里,不时有大小老鼠吱吱叫着窜来窜去,蚊蝇野蜂嗡嗡嘤嘤地绕着人飞舞,各种各样的昆虫在这炎热的季节里都活跃起来。在学校里学过生物的马海鹏知道,许多昆虫也就只是一季生命,所以它们要抓紧活着。不过,这里没有知了。这阵子在农村,知了叫得正欢势呢。

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尖锐的鼠叫声,接着就是一种鞭子抽过草丛般的声音,一切很快又归入平静。晁阳寻着声音趴在地上往草丛里看,拉了一下马海鹏,轻声说:

“快看!”

他们看见草隙中一条花蛇咬住了一只幼鼠,并且正在用身子把幼鼠死死地缠绕起来,犹如一条花绳子紧紧绑住的幼鼠探出一个小脑袋正在喘息,一对黑亮的小眼睛眼看着渐渐暗淡下去。马海鹏想把晁阳拽走,晁阳却看得津津有味,他又指着旁边说:

“你看。”

马海鹏看见一只大老鼠就站在不远处,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擒,它却无力施救,只能站在那里傻了一般地干看,它甚至都不敢叫一声。他们接着看到那条花蛇把不再挣扎的幼鼠渐渐松开,口里吐出一股火苗一样的蛇信子,一口就把幼鼠裹进了嘴里。即使一只幼鼠,对于这条拐杖般粗的花蛇也显得太大了,花蛇的脖子上立即隆起一个大包,它摆动着尾巴,吃力地让幼鼠滑向自己的腹部。大老鼠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它要保全自己。那只吞掉了幼鼠的花蛇也哧溜一声跑掉了。

动物们总是要一个吃一个。马海鹏想起了那只流浪狗。

马海鹏刚到建筑工地干活的时候,那只狗老是溜到工地上来,在院子里东转转西嗅嗅,找吃的东西。傻瓜,真是跑错地方了,这儿除了砖头水泥,哪里有它吃的东西?它最后就只好在水池底下舔那些大家洗碗冲下来的饭渣,并且喝那里汪着的脏水。那只狗看上去又老又瘦,塌着腔子,身上还有一块一块的癞疮,一副愁苦的脸上,眼沟里淌着黄稠的黏液。狗来过几回以后,看没有人惹它,以后就老是来。看样子它也没有别处可去。它当然不知道这儿的人们已经确定了它的流浪狗身份,对它下手的准备工作也已就绪。它更不知道这帮起初不惹它的人们其实比它更馋一顿美餐。行动是在晚饭时候发起的。当它照例在水池底下舔饭渣的时候,灶伕拿一只破碗盛着一些稀粥捧在了它的嘴跟前,它好像有点不敢相信这种好事似的,抬眼把灶伕看了看,这才舔了一口碗里的东西,然后就大口地吃起来,嘴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咀嚼声。灶伕把破碗放在地上,它就跟着埋头继续吃,它显然太饿了。灶伕紧接着在它脖子上的抚摸让它觉得更是吃得舒服了。当灶伕原先一直藏在背后的一只手悄悄地拿出来,把一条事先准备好的粗麻绳轻轻扯出来,它起初也没有警觉。不过,它好像很快就意识到有点不对劲儿,它抬起头想看看这个既给它吃又对它表示友好的人,就看到了周围的几个人早已把手里的饭碗放在地上向它靠拢,一个个睁着狼一样的眼睛。它立即就想到了要跑,然而一切都晚了,已经有人死死地抱住了它的后腿。灶伕很快把那根麻绳绞在它的脖子上,把两个绳头甩给两边的人们,“快!”灶伕发出了一声大叫。它也叫出了声,第一个反应就是脱掉脖子上的绳索,它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完整的狗叫,脖子上的绳索迅即被绞紧,并且越来越紧,它的脖子先是被悬起,接着那绳索就压下来,把它摁到了地上。它后面还要叫很长时间,但在人们听来,那已不是狗本来的那种叫声了。

初来乍到的马海鹏在一边被这种场面惊呆了。他看见大家都冲上去了,晁阳也冲上去了,第一个从后面紧紧地抱住狗腿的,就是晁阳。一边三四个人死死地拽着那根粗麻绳,就像是拔河比赛一样,一片欢腾,人们兴奋的呐喊声中夹杂着狗的呜咽。他们一个个汗流浃背,足足折腾多半个小时了,狗喉咙里那若隐若现的呜咽声就是不见咽掉。他们在讨论怎样才能让狗尽快死去。有人拿砖头在狗头上啪啪乱拍,拍得红砖屑四溅。有人嚷嚷说别拍别拍这样不行这样不行,灌水灌水快给它鼻子灌水!有人就捧了狗头,灶伕提来了水桶,拿马勺舀了水往狗鼻子灌,水都从旁边流走了,灌不进去。又折腾了很久,那两只油灯一样的狗眼虽然黯淡了,却就是不见熄灭。都说狗命长,真是一点儿不假。他们着急了,几个人提着狗的后腿,就把狗头扑通一声塞进水桶里。水桶里随即冒出一长串水泡,渐渐地,水泡小了,消逝了。狗抽搐了几下,就一动不动了,两只后腿间流出一股腥臊的黄尿水。

第二天,他们一天都吃的狗肉汤泡馍。马海鹏当时还提醒过他们狗会不会有狂犬病呢?却没有人响应,大家都吃得很香。马海鹏抵挡不住香狗肉的诱惑,也就不管了,跟大家一样吃,吃得很香。唯一遗憾的是,灶伕说,这狗确实太瘦太老了,煮肉整整煮了一晚上,费的炭太多了,汤上还没有漂几个油花花。因为灶上的费用都要摊在大家身上的,平常大家都抠得很仔细。这回白吃了一天的狗肉,大家也都没人抱怨什么了。这是马海鹏来工地上干活的五十天里唯一吃到的一次肉,一次不掏钱的肉。人其实也是动物,人首先是动物。

晁阳看够了热闹,觉得没意思了,就扑塌地躺在渠边的水泥沿子上,把两只布鞋叠起来枕在脑袋底下。马海鹏问他头昏不昏?晁阳满不在乎地说没事,人又不是泥捏的,他狗日的打那么几下就能把他老子打坏了?马海鹏又说,你坐起来,这儿有蛇又有蝎子的。晁阳很舒服地躺在地上不动,他说,蛇跟蝎子这些动物,你只要不动它们,它们就不会惹你的,它们跟人不一样。马海鹏就坐在旁边拿出自己的刀子玩,把刀刃推出来再推进去,刀子发出好听的哒哒声。晁阳伸手说:

“我再看看,昨晚都没看清。”

晁阳拿上刀子爱不释手的样子,哒哒哒地不停地推出推进,刀刃就像那蛇信子那样一吐一缩的。晁阳接着把伸开的刀子在空气中乱划,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寒光,让马海鹏突然有一种心悸的感觉。刀子拿在自己手里还不觉得,拿在晁阳手里晃来晃去的,看着怪害怕的。晁阳说:

“现在这人能得很,把啥都造得这么好的。”

马海鹏赶紧把刀子拿过来,他说:“这是裁纸刀,又不是杀猪刀,看你抡来抡去的,怪吓人的。”

晁阳说:“唉,你这下一走,就没人跟我作伴儿了。”

马海鹏说:“你以后也长些眼色,别再让他们欺负你了。”

晁阳说:“人家要欺负你,你有啥办法?今早拉水泥浆,跟已往一样,拉得好好的,赵武个驴日的硬要给人寻事呢,你说你有啥办法嘛。”

马海鹏就不再吭了。他们半天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马海鹏听见晁阳呼呼地睡着了,深深地扯着鼾声,就像睡在自家炕上一样踏实。马海鹏看着晁阳那黑黝黝的脸上,被透过树阴的阳光斑点照出一层细细的白汗毛。睡着了去看,越看晁阳就还是个孩子呢。

马海鹏注视着远处的城市,阳光下那一大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建筑物上像是镀上了一层水银,高耸入云的电视塔就像一把利剑插在耀眼的天空,而那些棱角相向的高层建筑却像一把把倒竖的杀猪刀戳在那里。这样的季节,空气就像雾化了的汽油一样,说不清是混沌还是透明,仿佛划一根火柴就会让这天地整个儿燃烧起来。

马海鹏就是从这时候起觉得自己眼皮跳了,是右眼皮。哗哗地跳得人心发慌。从小就听大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挨”,“挨”是挨打和不祥。他不愿意朝不好处去想。一定是姐姐在家想自己了吧?还有父亲……肯定也想了。

姐姐只比马海鹏大两岁。前年母亲得脑溢血突然死了之后,姐姐就不念书了,她回家帮父亲干活儿。姐姐原本是学习好的,她不顾父亲反对,坚决地牺牲了自己,要跟父亲一道把马海鹏一直供到大学出来。

姐姐退学不久就托人到乡上办的砖瓦厂去干活儿,那里收入比种地要高。谁也没想到姐姐在那里干不到半年就出事了。她在制砖机那里工作,切砖坯的钢丝从她的手腕上切了下去,齐齐地把她的右手切掉了。切砖坯的钢丝本来就利得跟刀刃一样。姐姐从此就回到了家里,尽管她很快就学会了用左手做饭洗衣服干活儿,但马海鹏从来都不敢看姐姐那只没有了手的光秃秃的胳膊。

姐姐为这个家为马海鹏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马海鹏却念书不好也不爱念书,他甚至早都不想念书了。这让父亲伤透了脑筋。父亲一提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每次都是一阵浑骂。父亲过去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这几年家里接二连三出事,父亲才变得脾气暴躁了。他和父亲总是说不到一块儿。马海鹏是跟父亲吵了一架后执意要出来打工的。父亲那时候气得双手发抖地说:

“你、你走了就再甭回来!”

马海鹏不吭声地提了包就往出走,父亲这时候却在抹眼泪,他说:

“你看你姐,多可怜!你以为农民这个皮就是好背的?好么,我挡不住你,你就去吧,出去把你娃本事试一试你就知道了!”

马海鹏一出村口,就看见姐姐扶着车把站在那里等他。就在他和父亲争吵的时候,姐姐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推着自行车出来了。姐姐是要送他。看到马海鹏走到跟前了,姐姐就跨上车座,说:

“快坐上,我送你去坐车。”

“你回去,这儿到公路边又不是多远的。”马海鹏说。

“来,快坐上。”

马海鹏说:“姐,那你下来,我带你。”

姐姐依旧用脚撑在地上,她说:“你还正长身体呢,别把你挣着了。快上来快上来,就让姐再带你一回,看还能带动你不?”

马海鹏说服不了姐姐,只好坐在了自行车后架上。姐姐一个手扶车把也能骑得很好。在马海鹏的记忆中,他从小就被姐姐用自行车带来带去的,小时候是坐在自行车前梁上,后来长大些了,就坐在自行车后架上。姐姐总是把他当作孩子看。

姐姐一直把马海鹏送到了公路上。在等待汽车的时候,姐姐千叮咛万嘱咐的。姐姐是理解他的,她说姐也知道你出去是想挣些钱,给家里减轻些负担的。姐姐说你慢慢就理解父亲的一片苦心了,父亲还不是为了你把书念好,将来能吃个轻省饭?姐姐说,你一定要想出去就去试一试,活要是重了你就赶紧回来。咱长得白白净净的,就不是干体力活的,就是个念书的料儿么!姐姐说着话还像母亲那样抚平他的头发。姐姐就像母亲一样。

出门这五十天,马海鹏有时想起来,觉得父亲也挺不容易的。父亲是恨铁不成钢啊!出来打工这些天,也算是尝到艰苦的滋味儿了,刚来时一天从早到晚干活下来,晚上睡下浑身酸疼,手胀得都攥不住,后来才慢慢适应了些。不好好念书,将来可不就一直都要这样挣生活吗?

姐姐今天肯定早早地就骑上车子到公路边去接他了。姐姐见他回去,会是多么地惊喜呢?还有父亲,父亲要是看他好好地回去了,并且依靠自己的劳动挣了一千多块钱,他会高兴吗?他会说什么呢?

马海鹏回到工地上时,他们正吃中午饭。他找赵武领钱,赵武问:

“晁阳呢?”

“晁阳头疼得很,动不了。”马海鹏故意说。

赵武这才说:“你的工钱得等我找王总领来了才能给你。”

马海鹏说:“你昨天不是说今天上午就能给我吗?”

赵武说:“我也想早点给你呢,问题是我没有钱。王总那里的款老是按时拨不了,为这个工程,我自己都垫进来五六万元了。”

马海鹏以前也听民工们说过,这建筑行当,层次多得很。赵武只是个工头,他上面还有王总,再上面还有建筑公司的什么牛经理马经理朱老总的,活儿是一层层转包下来的。有多少层,就意味着民工们要被剥多少层皮。马海鹏弄不清那些,也不愿意管那么多。在他看来,你赵武就是这儿的天,我只管你要钱。马海鹏着急了,他说:

“那到底啥时候能有钱,你给我说个时间。”

赵武冷笑了一声说:“你到底还是个学生娃。我又不是造钱的,咋能给你说那么具体?我只能给你说我尽量争取,看晚上能拿到钱不。”

马海鹏一听就知道今天是回不去了。他说:“我明天就开学呢!”

赵武挥挥手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你先走吧!”

马海鹏张了张嘴,又没有再说什么,他不敢得罪赵武。他只好出来了,赵武在他后面喊道:

“工地上人手不够,让他晁阳赶紧回来干活儿,装啥洋蒜呢?”

马海鹏再回到防洪渠边的时候,晁阳说:

“那货是个赖子,每次都是这样,你得缠紧他要呢!”

马海鹏不吭声,他觉得右眼皮越来越跳得厉害了,哗哗地颤跳,让人心里惶乱不安。他也学晁阳的样子躺在渠岸边的水泥沿子上,把鞋叠起来枕在头下。两个人头顶着头看天。一躺下来,马海鹏觉得心也在乱跳,就连身下的渠岸也似乎在跟着跳。马海鹏躺不住,就又坐了起来。

马海鹏再一次回到工地找赵武的时候,已是半下午了,西斜的太阳依然喷撒着歹毒的火焰。工地上却静悄悄地没有了施工声,卷扬机搅拌机都停了。民工们正三三两两地坐在凉快处歇着,说闲话,抽烟。他们说,赵武出去了,赵武请王总还有公司的几个经理他们一伙吃饭去了。他们说,赵武他们吃完饭肯定还要去洗桑拿找女人干好事打麻将,因为赵武每次回来就是这样给大家炫耀的。不到天明恐怕是回不来的。马海鹏想着怪不得呢,大家都歇下来不干活了,赵武每次出去干好事,民工们也就给自己放假了,他们觉得不是给自己干活而是给赵武干活呢。不过马海鹏接着也心凉了半截,他想今天这钱看样子没法拿到手了。

马海鹏听见他们骂起了赵武。他们当面不敢吭声,这会儿却七嘴八舌地都在骂。他们说,狗日的心太黑了,一脚下去要是把人家娃脑瓜跺碎了咋办呢?他们说,赵武那狗日的是个不要脸的货,马海鹏你赶紧找他去死死地缠住他,要不你想领钱连门都没有,上回张三李四领工钱领了一个月都没有拿到。他们说,他赵武请人吃饭玩女人打牌一晚上几千上万地花,他咋能就少了你那一千来块钱呢?有人还给马海鹏出主意说,我听见他打手机了,他们是在海中霸酒店吃饭呢,就是长途汽车站对面的那个海中霸马海鹏你知道吧?

马海鹏从工地出来,头嗡嗡地响。右眼皮哗哗地颤抖着越发跳个不停。姐姐肯定还守在公路口那里望眼欲穿呢……

马海鹏到防洪渠边去给晁阳打了声招呼,他们说好马海鹏回来了还在这里见,不见不散。马海鹏然后就往长途汽车站那里去了。这个城里,别的地方他不清楚,长途汽车站他还是知道的。他来的时候坐车就是坐到那里下车的,他回去时还要从那里坐车。看样子只能是明天再回去了,他想象中跟姐姐见面时的情形,他把一件领子上缀着蝉翼一样透明边儿的白衣衫捧到姐姐的手上,姐姐肯定会说,哎呀哎呀你花这钱干啥嘛!但姐姐的心里该有多么高兴!他总算是做了一件报答姐姐的事情。还有父亲,他到时候也要买一样东西,哪怕是一个小小的东西。父亲的确也不容易。

海中霸酒店前停放了一长溜小车,还有车子不断往这里来。大热天里穿着白制服戴着红帽子的保安正在忙着指挥停车。他们大概也都是农村来城里打工的青年,却对正在东张西望的马海鹏吆三喝四,要他让开路。酒店门前人来人往的,熙熙攘攘。天底下看来不光是穷人挤疙瘩,富人也在挤疙瘩。马海鹏不禁被酒店的玻璃橱窗吸引了,因为那些生猛海鲜就放在玻璃橱窗里面,透过玻璃看得一清二楚。先是一长溜水族池,里面游动着宽窄不同形状各异的鱼鳖海怪,许多都是马海鹏从来没见过的。水族池旁边,是一排铁丝网笼子,里面隔开关着锦鸡、鹌鹑、兔子、蛇之类的东西。不时有客人在里面走过来走过去,潇洒地指指点点,挑选他们要吃掉的东西。他们指到哪一个,旁边穿白衣戴白帽的厨师就把它揪出来,它的大限就算到了。马海鹏看了一会儿就从玻璃橱窗前走开了,他要找赵武。车声人声让马海鹏头脑嗡嗡地响,而更重要的是右眼皮从上午那阵子跳起来就没有停下来过,而且越跳越厉害,跳得人心里越来越乱。马海鹏在人流里四处打量,他终于在离酒店门口不远的地方看见了赵武,赵武正蹲在路沿上打电话,马海鹏就朝他走过去。他听见赵武在电话里说包间已经订好了,他就在门口等着呢。赵武接连给几个人打电话,都是催他们快来。马海鹏看见赵武终于打完电话站起来了,在工地上就是民工们的一片天的赵武,往这里一站,也跟个土鳖似的没有了神气。赵武也看见马海鹏了,打完电话还没有合拢的嘴突然咧出一副凶相,他说:

“你跑这儿干啥?”

“我要领我的工钱呢。”马海鹏说。

赵武把他的胳膊一拽,拽到一边然后甩开,恶狠狠地说:

“你赶紧给我走开,王总跟建筑公司的几个经理马上就到了。”

“那你说清我到底啥时候能拿到工钱?我明天一早就要回去呢。”

赵武把马海鹏戳了一下,呵斥道:

“你给我往回滚,碎驴日的,谁给你惯的这瞎毛病?”

“我……我……”马海鹏说,“明天就要开学呢。”

“你先回工地去,等我回来再说,”赵武说着停下来,看见马海鹏站在那里不动,就跺脚瞪眼,“你滚不滚?”

赵武急着要让马海鹏在客人们到来前消失。马海鹏只好走开了。他过了马路,到了汽车站的门口,坐在一个水泥台阶上。看见长途汽车出来进去,马海鹏又想起姐姐了。姐姐说不定还在公路口那里等着他呢。

马海鹏盯着对面的海中霸酒店门口,盯着赵武,他看见赵武请的四五个人都陆续来了,赵武平常在工地上跟爷一样,看见他们却点头哈腰就像孙子。他们一同又说又笑地进酒店去了。来来往往的人从马海鹏面前走过,他希望再看到那种衣领上缀着蝉翼一样透明边儿的女人,他想再看看那种衣服。姐姐人长得白,她一直都喜欢白颜色的衣服。马海鹏明天一早就要给姐姐买一件这样的衣服,然后就从长途汽车站这里坐车回去,他要让姐姐也有一件高兴的事。

天蛮不情愿地黑了下来,渐渐地由浅灰色变成深灰色了。长途汽车站门口,早都没有了出出进进的汽车,该走的都走了,该来的也都来了。姐姐是否已经失望地回家去了呢?她和父亲肯定都在担心他该不会出啥事儿了?父亲一定又在唉声叹气了。母亲的死,姐姐的事故,一个好端端的家庭一下子坍塌了屋梁似的,出事真的把人出怕了。马海鹏觉得自己可一定要好好地回到家里,回到父亲和姐姐的面前。

马海鹏看见路对面的酒店门口许多小车都在亮着灯开走了,他还没有看见赵武他们出来,因为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酒店的门口。等他们吃完饭,赵武一定就从王总那里拿到钱了,他再不给就说不过去了。

马海鹏从台阶上起来,他要过到酒店那边去,他要在酒店门口堵住赵武把钱拿到手。夜长梦多,谁知道他明天又会咋说呢?酒店门口一拨又一拨人往出走,就是不见赵武他们。他问酒店门口站着的两个女服务员:

“酒店就这一个门吗?”

一个女服务员不解地瞪着他说:

“你要干啥嘛?”

“我等人呢,咋还不见出来?”

女服务员摆摆脑袋说:“门多得很,那边的桑拿、歌厅、棋牌室到处都是门呢!”

“那……那里面都是连通的?”马海鹏问。

“那当然。”

马海鹏只好走开了。他听到酒店门口的那两个女服务员在笑话他。听他们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他们大概也是从农村出来打工的,进了城,就都变成了这种廉价的妖精。

马海鹏顺着转角楼门前往过走,的确是到处都开着门呢,桑拿浴场是那种大门,大厅里摆放着一颗金光闪闪的树,树身树叶全是金子一般的黄色,在灯光下金碧辉煌。再往前走,则是写着棋牌室和练歌房的地方,从里面飘出隐隐的唱歌声和稀里哗啦的打牌声,门都不大,就好像那里面一定隐藏着秘密一样。怪不得呢,谁知道他们会从哪个门出去呢,他们说不定早都走了。

马海鹏走过来走过去,好像是一种直觉的作用,他突然鼓足勇气从棋牌室的门进去。门口的服务生问他干啥,他说找人。服务生说你知道房间号不?他说不知道。服务生说不知道那你打手机嘛。他心想我要有手机也就好了。这时候有一拨子人进来,要服务生给他们安排地方,服务生就去招呼了。留下马海鹏站在那里发愣。也没人问他。马海鹏站在楼道里正在发愣,他看到赵武他们从旁边的一个楼道里走了上来,脸像是蒸熟的红虾,他们穿着这里发的套头衫大裆短裤,是那种印了彩色条纹的,几个人后面还分别跟着一个小姐,有的被他们拽着,有的抱着他们的腰,发出轻佻的咯咯笑声。农村里好多姑娘,说是进城打工,就是干这种下贱事的。很显然,他们吃了喝了玩了,这下再带着各自玩过的姑娘过来打牌的。

马海鹏朝赵武走过去,赵武看见他了,愣了一下,就对他身旁的姑娘说:

“你先进去给咱招呼老板,我马上就来。”

看见他们都朝棋牌室走去,赵武这才瞪着眼对马海鹏说:

“你咋还在这儿?”

楼道里过来过去的都是穿着这种彩条衣裤的人。赵武死死地瞪着马海鹏,刚洗过澡红红的眼睛就像兔子眼睛,却远没有兔子那么温柔。马海鹏觉得赵武那一双血红的眼睛在喷火。赵武猛地把马海鹏的胳膊一抡,就抡进了楼梯边的卫生间里,赵武恶狠狠地对马海鹏说:

“你还有完没完?你缠来缠去地得是想缠个啥事呢?”

马海鹏低着头说:“我就要领我的工钱呢。”

这时候有两个人进来上厕所,他们站在洁白的小便池前半天才挤出一些尿水,发出滴滴溜溜的微弱的撒尿声。赵武对马海鹏说:

“你先回去,明天再说。”

“我明天一大早就得赶紧回家去呢。我本来说好今天就要回家呢。”

那两个撒尿的人没尿出多少内容却老是控不净的样子,抖索了半天才离开了小便池,出去了。赵武立即换了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揪住马海鹏说:

“你这驴日的吃屎的还把屙屎的箍住了?你说你到底想干啥嘛,咹?”

“我啥也不想干,我就想领我的工钱呢。”马海鹏执拗地说。

“你领你妈的逼呢!你是撵到这儿臊摊子来了,咹?”赵武骂了起来。“你以为谁跑到这儿来耍阔气来了?这一晚上吃饭洗澡玩女人下来,就是万把块钱呢,这下来打牌还得故意给他们输,我还不是想让他们给多拨些工程款,工地上也就能拉开栓了,你以为我就是个鳖大头,爱干这事得很?”

马海鹏不敢抬头,他用眼睛余光看着赵武那黝黑粗壮的胳膊,那胳膊比自己的腿还要粗壮结实。他想起赵武昨晚上在那个收垃圾的河南女人那里的事,赵武要说也就只配吃那种赃物。马海鹏说:

“别的我不管,你把我的工钱给我。”

赵武跳脚了,伸手就抡了马海鹏一个耳光,吼道:“你这个驴日的咋听不进去人话呢?咹?”

马海鹏摸摸嘴角,流血了。他说:“你把我的工钱给我。”

“我给你妈的个逼!你再这样说,我就是有钱也不给你。”赵武骂着脚又抬了起来,一脚把马海鹏跺倒在厕所的方格子地板上,两只脚交叉着往下跺。马海鹏用力地护着脑袋,那一刻他想到了早上晁阳挨打的情形。

赵武的双脚终于停了下来,马海鹏吃力地爬了起来,他眼睛扫过墙上的一面大镜子,看到了自己的脸已经变成了一个紫茄子,姐姐买的那件蓝白相间的T恤衫上也已脚印斑斑。他看见赵武从那个大裆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厚沓钱,在手上甩得啪啪响,他听见赵武说:

“你听清,老子有钱呢,就是不给你!工地后面鬼钱多得很,一去就能抓一大把,你去拿么。”

赵武说完,转身就要往出走。

马海鹏过后也记不清他怎么就有胆量一把揪住了赵武的套头衫领口,虎背熊腰的赵武转过身来就用那一双铁钳一样的大手钳住了马海鹏那细细的脖子,把马海鹏挤到厕所那瓷白的墙上,然后就用一只手死死地卡住他的脖子,腾出一只手来揪住他的长头发就往墙上猛撞。马海鹏只觉得眼冒金星,头里面的东西转眼间就变成了淌瓤的西瓜,一片混乱。可是,撞击仍然不停下来。

马海鹏觉得脑子里空了,腿发软,浑身也都没有一样能挺起来的东西了,身子只想着往下缩。他的腿突然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他的手一摸进裤子口袋,那个硬硬的东西就紧紧地握在了他的手中。它像个蚂蚱一样自己跳出来了。它一定还发出了哒哒哒的好听的旋钮声,可是马海鹏当时并没有听见。接着那蚂蚱就变成了一条吐出一寸长蛇信子的毒蛇。马海鹏的眼睛已经看不真切面前那段粗黑的脖颈了,毒蛇自己却能看见。毒蛇很快就捕住幼鼠了,因为那一截火苗一样的蛇信子看不见了。马海鹏紧接着就有一种用刀片切入橡皮的感觉。学生们常常用刀片切橡皮玩,切成那种小小的方丁,当作弹子儿玩。刀片是有嘴的,一旦它吃上了橡皮,它就自己往进游走,橡皮就难逃被分割的命运。

马海鹏听到了一声惨叫,随即那只卡在他脖子上让他窒息的钳子松开了。他的头发也被松开了。他恍恍惚惚看见那段粗黑的脖颈上长出了一道白嘴,接着又镶上了红边,吐出泡沫一样的东西,像是在笑。那道嘴里的泡沫越吐越多,变成了一条条蚯蚓,顺着他面前的身子往下爬。马海鹏浑身绵软,只觉得他自己在顺着墙往下溜,却听到了另一个东西先倒掉的声音,那扑通的一声就像是一个面袋子倒在了地上。马海鹏的眼前一亮,因为那个紧紧地堵在他面前的东西消失了。

马海鹏用力地吸了几口空气,身体就挺起来了。他似乎明白发生什么事了。马海鹏跌跌撞撞地就往出跑,一开始脚上无力,跑了几步就好些了。他听到身后传来一片喊叫声。马海鹏奔跑在深灰色的城市的夜里。他那时候脑子里面想到的唯一问题是,这一段时间里竟然没有人来上厕所。而且城里人真懒,撒尿都不用劲儿。

晁阳远远地就迎接马海鹏了。远处投过来的朦胧的路灯光下,马海鹏看见晁阳手里挥舞着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刀子,只是颜色是红色的。晁阳兴奋地说:

“我也到超市里去了,我把这个红色的刀子买下了!”

马海鹏扑通一声坐在渠沿上,喘着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晁阳说:“你看看,我说还是红颜色的好看吧。”

晁阳说:“你把你的刀子拿出来咱俩比一下嘛。”

马海鹏挥手拨开晁阳说:“我……我把赵武捅了……”

晁阳这下才收起他心爱的刀子,他问:“重不重?”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马海鹏喘着气说。

“你把钱要来了?”晁阳问。

“没有。”马海鹏有气无力地说。

他们坐在灰色的城市的风中,都不再说话。一直都不说。

在马海鹏的记忆中,在城里度过的五十个夜晚,每一个夜晚都是短暂的。因为每一天干活下来,人就累得不行了,所以也就睡得十分香甜,到了早上要起来干活的时候,人还远远没睡够呢。可是,今夜却格外漫长。

黎明时分,他们看到两辆警车朝工地那里驶去。晁阳赶紧跑回去看个究竟。不大工夫,晁阳就跑回来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晁阳说:“你……你快跑吧……”

晁阳说:“他们都没有睡,在外面转呢。”

晁阳说:“我还碰见灶伕了。灶伕唉吁唉吁地叹气说,娃傻的不懂事,人命比狗命短呢,咋经得起动刀子呢?”

晁阳说:“他们说,警车、警察都在工地院子里守着呢……”

晁阳说:“他们说,赵武……赵武死了。”

晁阳说着失声痛哭起来:

“你快跑吧,赶紧跑。你跑得越远越好!他们……他们等着抓你呢。”

马海鹏扑塌一声趴在地上,大叫了一声:

“我的妈呀!”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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