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宅男

2009-12-10陈力娇

飞天 2009年21期
关键词:马兰小美美的

陈力娇,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国家一级作家。

1987年开始文学创作,1988年发表作品,1989年去鲁迅文学院第五届青年作家班学习,同年考入上海复旦大学作家班深造二年。

在全国近百家文学期刊发表作品二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草本爱情》,中短篇小说集《戏园》、《平民百姓》,小小说集《不朽的情人》、《赢你一生》等。作品多次获奖,多次选入各种版本,多次被选刊转载,多次在国外发表。

一家里有两台电脑,儿子一台,父亲一台。父亲的在南屋,儿子的在北屋。南屋是父亲的卧室,北屋是儿子的卧室。父子从不见面,从不交谈,所有的联络都通过电脑。父亲做好了饭,端在桌上,两菜一汤,或一菜一汤,然后回屋在QQ上写道,吃饭了,儿子。儿子也在QQ上回答,你先吃,爸。父亲很听话,从不勉强,就先吃。父亲吃饭很快,他知道把大部分时间腾给儿子,就三下五除二把饭吃完了,把儿子的一份留在桌上,上班去了。

儿子听到门响,知道父亲出去了,也知道父亲一旦出去,就不会回来了,哪怕有事,父亲也决不回来。假如他的钥匙或手套匆忙间忘在了家里,他也要下一次回家时再带上。手他可以冷着,办公室的门他可以等同科室的人来开,就是不能回家取,返回在他的行文里根本不存在。

儿子了解这些,就从屋里走出来,他先上卫生间,把一泡尿歪嘴壶一样倾了出去。这泡尿憋了他两个小时,但是如果父亲在家,他决不会提前为它们放行,他就像养千万条小虫一样在膀胱里养着,好在父亲理解他,尽量给他时间,没让他的小虫自己爬出体外。所以他撒尿时,牙根从来都酸酸的,好在他睡得晚,都是后半夜一两点钟,睡前他不允许自己喝水,早晨再撒尿,牙根就好多了。

之后他开始洗脸,刷牙,把剃须刀弄得哇哇直响。他洗脸很粗心,从不认真,有一段时间他不用香皂,胡乱地抹两把,脸上的油泥就常常洗不掉,长了一些小红疙瘩,他对着镜子挤,挤出一些水来,或是一个小白结结,好了一茬又长一茬,后来他明白是自己没有洗净脸,就用香皂了。用香皂也只洗脸,从不洗脖子,脖子不怕亏待,亏待它也不会长小疙瘩,却是脸和脖子有一道明显的黑白分界线,脖子是黑的,脸是白的,跟画的一样。

再之后他就坐在饭桌前有条不紊地用早餐。

早餐一般很简单,就是一只蛋,一杯奶,一块早点。如果父亲中午有事不回来,就会做得复杂些,就会炒个肉片黄瓜,羊肉青椒,或是酸菜粉条,白菜土豆。把中午的带出来,放在桌上,用白沙布一罩,到饭时他就可能吃白沙布底下的饭菜了。

吃时按说饭菜都是应该用微波炉热的,微波炉就在灶台的一角,只要插上插销,定一下时,提示音一响,就可以吃了。可是他却从来不热,就凉吃。他很懒,父亲放在桌上什么他吃什么,父亲不放的,他从不去寻找,哪怕那东西就在冰箱或锅里,伸手可及,他也决不去触碰。仿佛动一下就短了他的手指。

他吃过饭从不洗碗,就那么扔在桌上,打开电视看一会儿体育新闻,也不坐着,就站着看,总留一根神经在外面,潜意识里有一根小绳系在门上,防止那小小的钥匙孔有人插进钥匙来。其实没有人有钥匙,就他和父亲,那也不行,至少这房厅是他和父亲共有的,不是他自己的。如是自己的,他会躺在沙发上,一只脚放在沙发背上,看个舒服。

看了一会儿电视,他把摇控器一扔,就又回自己的小屋了。这一回,就再也不出来了,一直到中午父亲回来做饭。

父亲每天都十一点回家,自妻子死后他为照顾儿子,都是早半小时回家。单位同事都理解他,都知道他的儿子足不出户,一切交易都在网上,去银行取钱在网上,交友在网上,买衣服在网上,就照顾他,给他别人没有的方便。他们说,是妻子的死对儿子有些刺激,儿子才这样。如果孩子有妈妈,让他这样他都不这样。他看着同事们说话的表情,翕动着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又从心里觉得亏欠了他们,觉得欺骗了他们,觉得隐瞒了他们,其实做父亲的他心里明白,妻子没去世前,儿子也这样。

父亲这天中午提着两条鲫鱼进屋,鲫鱼放在一只粉塑料袋里,买时就杀好了,一进门就换掉拖鞋,开始插电饭煲。父亲都是早上走之前把大米淘好,放上适量的水,回来才插插销,然后做菜正赶趟。饭熟了,菜也做好了,时间上父亲从来都合理使用。

父亲做鱼好吃,葱花大料放好,放点老抽王,还要放几根香菜,倒几滴醋,还要放一捏糖。这样做出的鱼鲜嫩可口,骨酥不腻,色泽也好看。可是放糖时糖没有了,买鱼时他顺便买了香菜,买大料时他顺便买了醋,可是就是把白糖忘了。做鱼没有糖怎么行,父亲决定下楼去仓买买白糖。

父亲闭掉煤气灶去了仓买,到门口换鞋时父亲一边换一边望一眼儿子的房间,房间的门死死地关着,像没有人,紫檀色放着油漆光泽的门,如古代隔开现代一样,替儿子把守着心门。父亲就想,这搁一般人家,准是孩子下楼去买,怎么会让近五十岁的父亲再下楼一次。穿皮鞋时,父亲的脚跟疼了一下,这是骨刺,妻子病逝那天发现的,他知道这是妻子坠脚,不愿离开他,却一直没去医院看看。如果儿子懂事,肯定会带他去,但是他没这福气,也就只有认了。

父亲由于走神儿,走时忘记带钥匙了。他买完糖只有站在单元门前按自家的门铃,可是不管他怎么按,门铃怎么响,儿子就是不给他开门。外面的冷风吹得他缩了脖子,手指也有点僵,无奈他只有重回仓买给儿子打电话。他先拨家里的座机,座机在房厅,他想他不在家,儿子去房厅不会太难,可是出乎他的想象,不太难儿子也没去接。不接他就打儿子的手机,谁想打手机儿子也不接,父亲站在人流噪杂的仓买中,傻了一般好一顿发愣。

最终他只有走了出来,直奔街头的网吧。网吧才是他最好的找儿子的途径。他后悔不如一开始就去那里,少费些时间,也不至于惹儿子生气。

从仓买到网吧,有一段距离,至少一千米,父亲冻得嘶嘶哈哈,他出来时只穿着绒衣,仓买就在楼下,他没想到要去网吧。这会儿冷风就像无数根小刺刺,钻进衣服,刮在他的皮肤上,痒痛而难受。

来到了网吧,网吧里全是年轻的孩子,像他这样的成年人根本没有。吧台上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一小时两元。父亲从裤兜里掏出两元钱,交钱时想对服务员说,我只上两分钟,少交点行不行?可是收款员是个女孩,出奇的水灵,眼睛闪电一样瞥着他,他迟疑了一下,终是没说。就按着女孩的指点去了一百三十号电脑。

儿子的QQ头像果然亮着,父亲心里略过一阵暖流,像饿久后遇到一顿丰盛的午宴,他搓搓手写道:我忘记带钥匙了,我再按门铃时你给我开门,别让我在外面冻着。儿子没有说行不行,丢球一样丢给父亲一个生气的QQ表情。一堆火,将一个头像烧啊烧,无尽无休。父亲明白,这是怒火中烧,儿子不满意他丢三落四了。

即便是儿子生气,父亲也还是高兴,父亲管这种传递感情的表情图叫“黄豆”,高兴的,撇嘴的,痛哭的,砸头的,一律叫黄豆。五年来,他和儿子交换的黄豆有一车了。虽这黄豆有点不如意,有时让人揣测不透,甚至是硬帮帮连水都泡不开的死豆子,但做父亲的仍是满心欢喜,不管怎样,毕竟是维系他和儿子情感的唯一通道。

父亲在冷风中急急地走着,这样一折腾就失去了半个多小时,炖好鱼再上班,他怕连吃鱼的时间都没有了,但是他不在意自己,他在意儿子,这个世界,他没有亲人,就儿子这一棵“死豆子”了。

父亲进了小区的大门时,几乎是一溜小跑儿,所有的在他前边走的人,被他一个一个地追了过去。他手里拎着的白糠袋,是薄得不能再薄的塑料袋子,糖是沙粒糖,有一处已经开口了,正一点一点往出渗颗粒,他的后方就被他画出一条跑道,隔一断撒一点白雪一样的糖面。父亲没有察觉,他依旧小跑着,他不知道他再跑一段路,他手里的一斤糖,连半斤都剩不下了。

好在有人叫住了他,叫他的人追上他时,递给他一个塑料袋,他定睛一看,好像是刚才网吧收款的那个女孩,又叫不准,看看自己已经到了小区内,就说,谢谢你呀,你家也在这住呀?女孩没回答转身走了,又忙里抽闲回头望他一眼,这一眼让他发现,女孩是踩着白糖来的,那糖,雪末一样,从网吧的门口一直逶迤到脚下。

父亲顾不得多想,就来到自家的楼下,忽然他的头顶哗啦啦一阵响,掉下来一件东西,险些砸着他的头,父亲仰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那串钥匙,儿子从窗口扔给了他。钥匙不是一个,是一串,下沉很快,一会儿就像个蜈蚣一样趴在地上。

父亲没有生气,他甚至还美滋滋对着蜈蚣笑,这笑很真纯,发自心底,他有点佩服儿子想法的精道。这办法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其实父亲对儿子的举动早就习以为常,父亲有最低底线,只要儿子活着,别像妻子一样离开他,他就心满意足了。

父亲做好菜,上班的时间也快到了,他吃了几口鱼,扒了两碗饭,走时没忘记在电脑前给儿子留了话。告诉他:鱼,好吃极了。父亲很幽默,也像儿子一样给儿子留了一粒“黄豆”。那黄豆是眯眯笑的表情。他相信儿子见到它,一定很高兴。

儿子吃鱼时很潦草,他的心里想着事。他想他怎样才能和小美把他们俩的事完成了。小美是他在网上认识的女朋友,两个人从没有见过面,感情却极好,小美会拉小提琴,他爱听小提琴曲,两个人都喜欢名曲《神秘园》,都喜欢那树林下相拥而坐的气氛,都喜欢让过路的人看不见自己,而他们静静地看着路人。

可是小美总是提出想见他,而他却不想见小美,他觉得见了,他和小美间的感情就会被稀释,那些经过他们长久建立起来的美好就会消失殆尽。但是他经不住小美磨,小美一和他喃喃细语,他就想打消念头,最要命的是,相伴而来的是他的下体,就鼓胀得像吹起的气球。

有几次他曾想过,走出去和小美成婚,可是一想结婚后,他很可能对不住小美,信心就像空中找不准方向的风筝,一头扎在泥土里,抬头看时,却发现是自己的居住地。平心说,他从心底不愿走出自己的屋子,屋子是他的天空和领地,他只有在自己的屋子里才感到世界的安全,他对外界没有一丁点兴趣。

但是有了小美就不一样了,有了小美他的天空就移了方向,他就得把屋中的世界挪向四面八方。比如有病,自己病了,可以在网上购药;小美病了,大概网上购药就不成体统了。还有是不是得要一个孩子,小美坚持生个健康的宝宝,如果有了宝宝,那就更麻烦了,他就守不住他的宅子和他的内心了。

这样想着,他的喉咙有了感觉,是一根鱼刺扎在了他粉红色的嗓子里,他咳了几下,想把他咳出来,却不见效果,那刺还牢牢地像个门柱立在里面,他吞了几口米饭,想把它噎下去,饭把他噎得眼泪都出来了,那刺还岿然不动。

他的心开始忙叨了,站起身来团团转,不知怎么办。他想起母亲活着时,说过用醋能把刺泡软,就学着母亲的样儿,打开桌上的醋瓶喝了几口,可是那醋在喉咙里是停不下来的,想把刺泡软太不容易了,相反倒把嗓眼儿弄得一阵阵不适。有那么几星醋还走差了道儿,进了他的气管,这下他险些没喘不过气来,憋得脸色紫青,好歹才恢复了呼吸。

整个这一切,他非常恼火,再也不想吃了。他重新回到了电脑前,用百度去搜扎刺,他打字非常快,鸡啄虫一样就搜出来了,结果他明白,那刺你不去动它,几天以后也会腐烂脱落。那还说什么,他的心一下子归回了原位。

小美的短信不失时机的发了进来。小美说,阿宅……宅……

小美一这样说,他就知道小美又想他了。小美想他不能自制时就这样说,他想小美时,他也这么说。只不过他把宅变成了美字。他敢保证,如果小美在他跟前,小美性感的大嘴,会把他连渣不剩地吃了。就是小美不吃他,他也会把小美吃了。他太爱小美了,和小美爱他一样,他们就像天上的雨和云,任谁都无法分开了。

但是再分不开,小美上午是决不给他发短信的,小美的短信都是中午以后发过来,因为小美知道,除了这样的时间他会接,其它的时间发和不发一个样。小美知道他的习惯,雷打不动的习惯,就是上午睡大觉,哪怕尿把他憋醒,哪怕吃了早点,他也还是要赖在床上,手机一律振动。

小美的短信让他提起神来,嗓子的刺顿时也不那么碍事了,他奔到电脑前,想把鱼刺的事速速对小美说了。QQ一天一天挂着,见小美就像吃饭一样容易,他的一切小美都掌握,如果哪一个细节小美不知道,那他在小美那里就等于缺了一只胳膊,或一条腿,再往大了说,是一只眼睛,那还了得。

可是今天和小美说刺的事,一开始就打了折扣,因为他刚要去点小美的头像,看到父亲的头像先于小美动了起来,父亲都五十岁了,头像还一跳一跳的,让他多少感到不那么顺眼,什么事一不顺眼他就没好气儿,就躁动,就想摔鼠标。

他首先点了父亲,这会儿他已经很生气了。父亲来的不合适宜,如果没有小美这个短信,如果不是小美等着他说话,他大约对父亲会好一些,至少可以和他谈谈。可现在,他真想一脚踢翻他家厨房里那个永远淹着咸蛋的瓷罐子。

父亲在QQ上说话从来都一大堆,不会分着说,都是把一大堆话说完,常常弄得他目不暇接,喘不过气来。仿佛他怕他的话不一下说完,儿子会关了QQ,或者再也不想看他的话一样。这次父亲也一样,打下的字能装一海碗,意思是想让他和他一起去祭奠他的妈妈。父亲说明天是他妈妈走三周年的日子,他想去看看她,她一个人在野外太孤苦了,都给他托梦了,他想顺便给她带点东西,电视,洗衣机什么的,也想让他一起去,拿拿那些东西。

父亲的话很含蓄,话外之意是没有那些东西,他不去也行,但是有了那些东西,就想让他和他一起把东西送去。父亲说,那样你妈妈会高兴的。父亲的话非常友好,也无懈可击。如果换了别的孩子,根本挑不出毛病,可是在他这里,这话就是导火索,一燃就不可收拾。

果然他怒了起来,他撇给父亲一大串黄豆,都是用小锤子打头的,一个小锤子打头,父亲能招架住,可是他发了一连串,父亲一时被他击懵了,不知说什么了。他呢,却得到了袭击的空隙,他像抛手榴弹一样,不住地向父亲进攻。

他说,你早干什么了?我妈活着时你若对他好点,她也不至于死这么早!

他说,她死的那天早晨想吃炖牛肉,你做什么了?你在给情人发电子邮件!

他说,你去海南买的连衣裙,根本就没有丢在飞机上,是我把它藏了起来,我妈到死都以为,那裙子是买给她的!

他说,你知道我妈死前把咱家的存款都给谁了吗?我妈一生省吃俭用,她上班从来都是自己带饭和那该死的咸鸭蛋,从来舍不得带炒菜,而把省下的钱一分不少地都存在了我名下。你做为丈夫,你不觉得这耻辱吗?

他说,现在你想去看她,猫哭耗子,那洗衣机电视有什么稀罕,都是纸扎的,两毛半钱,都不顶她活着时你一个疼她的眼神儿!

停了一会儿,他喘口气,觉得父亲在另一面吃惊得可能口水都流出来了,就呵呵地一阵怪笑,又添一句,要去你自己去,我可不愿看到你垂头丧气的样儿!

在这句话的后面,他又抛出一整屏的黄豆,这些黄豆,噼里叭啦,像冰雹一样打向父亲,这些冰雹哪仅仅是冰雹呀,个个都是苍凉易碎鲜红的心,从中间一掰两半,无数颗心,就那么掰呀掰呀,动作整齐,齐心协力,连绵不绝期,直到把父亲掰落了眼泪,也直到他身心俱疲。

虽然和父亲把话说明白了,他心底压着的一块巨石疏松了,也多少为妈妈申了冤,但是他也还是上火了,血往上涌,漫红了他苍白的脸,喉咙越来越不适,也没和小美搭话,就一头栽到床上,一边把千千静听拔到最响,一边睡了过去。他想妈妈了。

谁知这一睡却把世界睡变了样儿。六点钟时,天黑了下来,他才醒。屋里一点灯光也没有,嗓子肿得咽口唾沫都疼,而且口喝得难受,隐隐的有些发烧。父亲还没回来,没有父亲的动静,QQ上也没有父亲的头像,如果是往天,这会儿父亲早在QQ上叫他吃饭了,或者父亲的头像早亮了,或者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早响上了。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

发觉这一点,他起身开了灯。各家各户的灯早亮了,他把门推开个缝,断定父亲彻底没回来,就去饥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水,几口就喝了下去。水减轻了他的疼痛,房厅和父亲的房间都熄着灯。他想给父亲打个电话,问他这么晚为什么不回来,但几次他都打消了念头,想想在网上和父亲不愉快的交锋,他低不下头,不想找父亲率先和解。他想起小美,这才去看手机,一看小美的未接电话五十多个。他马上给小美发QQ留言,就一句话,我饿了。

小美比兔子还快,她在电脑前候了一下午了。看不到他,小美的魂早出了壳。现在他出现了,小美就起死回生,一跃而起,差点高呼万岁了。小美聪明机灵,是个有深意的女孩儿,知道你需要什么来什么。她马上给他发个自定义画面,一张油汪汪黄澄澄的大饼,上面有个深深的月牙印,一看就是被饥饿的人咬了一口。

看到大饼,其实是看到小美,他顿时有了精神头儿,他的情绪一阵振奋,就好像面前的小美变成了他的母亲,为他敞开一个温暖的怀抱,他贪婪地扑了过去,顺手给小美一个痛哭流涕的表情。

小美很疼他,马上安抚他,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就简单的把父亲的打算对小美说了。小美打字也快,一分钟一百多个,只两秒钟,小美就用文字把他说高兴了。小美说,你不去,你爸爸自己也会去哦,无伤大雅呀;小美又说,你不去你妈妈也不会生气哦,你妈妈最心疼你啦。小美顺着他说,他就更觉得自己有理,说,我若去了,我妈才真会生气呢,我妈到死也不想让我做他的儿子。

要说小美就是不一般,她的两句话就把他一天的坏情绪搞惦,也许是恋爱的人都会把最好的一面给对方,小美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天才,就是一个能呼风唤雨的人。和小美在一起他感到,她什么事都能让他接受,哪怕是他不乐意做的事,她也能带着他走,而且不露痕迹的,把他领向他反对过的方向,心悦诚服。

这时小美就说,阿宅,其实你爸爸现在开始认为你妈妈好了,而且是天下第一好。他听了小美的话,愤愤地说,可是没有用了,他怎么表现,我妈妈都不知道了。小美说,也不尽然呀,曾经爱过的人,她是想让自己胜出最后一局的。

他听了小美的话,思忖了半天,说,你是说我妈盼望我爸悔过?小美说,那当然啊,你想啊,她把青春都给他了,期间就是因为另一个女人,她才输了爱情,她做梦都想夺回来,死了更想夺回呀。所以你爸爸的悔过,是对她最高的奖赏。

他开始承认小美说的有道理了,他想起他妈妈的眼神,他想起有一天他妈妈病得起不来,他爸爸走出屋子时,她还爬起来伸头向窗外看看。从那一个眼神,他知道,她妈妈还是很在意那个负心汉的。

小美说,要给你爸一个机会,让他向你妈妈表现呀,不但给他机会,还要给我们自己机会哟。小美故意这么说的,在她来说,转变阿宅的方向是根本,引阿宅走出屋子更是根本。

给自己?他反问了一句。小美说,对呀,不但让他为你妈祭奠,我们也要为你妈祭奠呀。小美知道一个人是怎样眷恋他的源头,对源头的敬意,就是对他的敬意。对源头的瞭望,就是对他的疏导。

我们怎么祭奠?他又反问,他敏感的察觉,小美是有意让他走出这间屋子,去他妈妈的坟前烧纸焚香。他甚至怀疑,小美是拿这个做诱耳,诱引他离开自己的恪守,迫使他背弃自己的守望。如果那样,他简直可以不爱小美了,别看他爱小美之深,对于把自己推向另一个领地的人,他决不客气;对任何一个敢动摇他信念的人,他都要予以最致命的还击。

可是小美没像他想的那样,小美说,我们现在就可以为我们的妈妈做祈祷呀,祝福她在那里平平安安,过好幸福的每一天,等候他的亲人啊。小美说得平平静静,没有任何毛刺,他听了心里一激灵,好像母亲在等候谁去死一样,就追问小美,等候谁?小美说,等候你的爸爸,等候我们呀,人活百岁谁无死呀?

小美已经把两条黑纱,两副挽联放在对话框里,并责成他把他妈妈的照片放在上面。他照着做了,那照片是他和他妈妈在人民广场手挽手照的,他把自己剪切下去,剩妈妈自己,以至妈妈的一只胳膊,也跟着下去一块儿。他又为她制作个镜框,又在镜框四周围上了紫色的绸纱,理由是他妈妈生前由衷地喜欢紫色。

他做好这些,小美在另一头麻利地点燃了九根蜡烛。九根蜡烛高矮不一,高的四根,矮的五根,高的是红色,矮的是绿色,高的一根代表十岁,矮的一根代表一岁,九根蜡烛加一起,刚好等于他妈妈去世时的年龄,四十五岁。

一切准备就续,小美点了语音聊天,他点了接受,可是语音通了以后,两个人的意见却不统一起来,原因是他想为妈妈唱一首歌,他喜欢《犯错》,喜欢在《在心里从此永远有个你》,可是这些歌都不适应,他不知选什么,踌躇着,哀伤的气氛唱什么歌好呢?小美也提了几首歌,他都没有同意,小美就一时语塞。最后还是他说,唱祝你生日快乐吧。小美想了想说不好吧,我们毕竟是做祭拜。他说那没什么,我妈妈去世那天,正好是她的生日。

生日快乐歌,在这个时候唱,把两个人都唱哭了,他尤其哭得伤心。泪水撒在他白色有点脏的圆领衫上,就像手指滴血,在一珠一珠往衣服上写着怀念妈妈。哭着哭着他说,我多么爱你,只有你能这样和我一起爱妈妈。他说的是真话,他没有兄弟姐妹,他妈妈就他一个孩子。小美说,我和你一样爱妈妈,你的妈妈就是我的妈妈,想妈妈的时候,我很想在你的怀里躺一躺,感受妈妈,也感受你的忧伤,我更想把你抱过来,暖暖你,我的孩子。小美这会儿完全进入爱的角色,一种天大的疼爱,让她闯入母性和爱人的双重襟怀。

他说我也想呵,你是我心中的树,为我撑起天空呀;你是我心中的墙,为我遮风挡雨呀;你是我心中的船,只有你知道我行驶的方向呀。说这话时他仿佛一个人融入漆黑的大海,在一叶扁舟里,无方向地飘流,四周一片可怖的苍茫。

他们就这样缱绻着,隔着电脑,隔着虚拟的世界,隔着模糊的视频。融成了一个人。他们的身体和心里都有了感觉,这感觉像乡间的狗尾巴草,撩拨得他们奇痒无比,撩得他的体内像有无数双细软的手在轻轻抚慰,他的下体又开始鼓胀了,像一枚硕大的气球在空中摆动,时刻寻求着自己最后爆炸的归宿;小美的下体也开始湿润潮滑,那幽黑洞深之处,有一张小嘴在里外不停地启合,频律越来越强,越来越剧烈,小美喊,我受不了了,你出来吧,走出你的房间!小美的话,也是他的话,他也受不了了,他的下体接近爆炸点了,再有一秒钟他的鼓胀就会冲出他的管辖,已经兵临城下了,慌忙中他解开裤门,像一只弹簧他的下体跳了出来,他帮它越狱了,对,越狱!他的嘴里糊乱着嚷着,一股白色的浆液冲天而起,直射棚顶,成为优美的弧型在灯光下落到电脑的视频上,那一头的小美,漂亮妖娆的脸上,被这雨露滋润着,他们在漆黑的巷道里短兵相接,之后双双落入滚烫的沉静。

过了很久,他们从这壮观的体验中回过神来,他们像两只刚睡醒的小兔子,左顾右盼,辨别着方向。他们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只好相视而笑。还是他首先打破沉静,深情地问小美,感觉好吗?小美喃喃地说,好……我们结婚了。小美的声音细小而香甜,宛如躺在他的臂弯里。他点点头,肯定着小美,对,我们结婚了,从此我们是夫妻了。

一切都源于他们都太想念了,一切都源于他们太想把自己给予对方了,一切都源于他们把对方当成自己了。而给予是那么的艰难,给予隔着千山万水重重的阻隔。他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去冲破它,没有办法去冲破自己,他的灵魂在自己的躯体里宿营太久了,以至失了方向。

过了一会儿,他和小美说起了他喉咙里的那根刺,他说那刺太邪乎了,弄得他不但嗓子疼,连耳底都跟着疼了。小美很着急,说,那你就把你家的地址告诉我吧,我给你送药去,你得吃消炎药,否则会更严重。小美真的急了,小嘴连珠泡似的向他不住地点射。小美又说,你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呀,我们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有什么不能见面的?

这对他的确是个难题,不是见不见面的事,是见了面他就得走出他的巢穴——他心的巢穴。他的羽毛,铠甲,内心,他的头和脚,都容在了这巢穴里。它太温暖了,太舒适了,太弥足珍贵了,他丢弃什么都不能丢弃这巢穴。

高潮过去了,渴望过去了,新奇过去了,他要重新审视自己的心境和处境了。不能,决不能把地址告诉小美,那样小美就会天天来,他也会天天找小美去,那样就意味着自己走出了房间,失去了甲壳般的坚硬。

但是小美是聪明过人的,这么一点小秘密怎么能蒙住小美呢?以前自己不是他的人也就算了,她没计上心来。从这一刻起,她是他的人了,她目睹了一个男孩变成男人的全过程,就得挖空心思把自己心爱的人拉出那个宅。小美用桌上的笔抄下了他的QQIP,她决定通过网通查出他的IP地址,这样找到他的家就不费吹灰之力了。

小美对他说,我下去一会儿,好吗?一小会儿后我们再聊。他同意了,他也累了,消耗让他有稍许的疲劳。小美把自己的电脑遮了屏,QQ却没下,这完全是为了他,为了他以为她还和他在一起。QQ是他们的窗口,是他们的眼睛,是他们的心里依托,只要QQ图像亮着,他们就好似和对方在一起,否则他们就抓心挠肝,坐卧不安,否则世界就如同毁灭,如泥石俱下。

小美穿好羽绒外套,她没像往日那样刻意打扮,连抹口红都没来得及,她心里有事,顾及不了仪表了,她现在重要的是找马兰,弄清阿宅的IP。马兰在网通上班,是她的朋友,她想通过马兰,让他家的住址浮出水面,然后她就给他去送药,让他嗓子的疼痛快速消失。她忍受不了他受苦,他受苦还不如自己受苦,他有一点病灾还不如自己有病灾。

小美在抽屉里抓了一把钱,有两三千吧,她没数,她想用钱贿赂马兰,当然马兰是不会要的,那也得让到是理。

准备好这些,小美给马兰打了个电话,和马兰说了情况。马兰很热情,但在外面出差,说回来就给她办。她说,不行,我今晚就想知道,我这救人如救火呢。马兰听了就笑,说,怕是熬不住了吧,心急火燎吧?她也没回避,说正是,那就麻烦公主出把力吧。马兰说,十分钟后我给你电话。

很显然,马兰是去找别人弄清这件事。她只有等。小美是个急性子,她想利用这个时间去为阿宅买药,阿宅没人照顾,阿宅不能受苦,小美的脑子里此时全是这个。

小美出门了,出门前没忘记告诉继母一声,说自己的嗓子扎了刺,痛得厉害,得去买药。其实她不告诉继母也行,只是她抗不了她的眼神,继母的眼神总是猜测她到外面找男人。然后就在父亲面前说姑娘大了等坏话。

继母对小美的出去没在意,她本来拿小美也没当回事,若不是小美开了网吧,自己能自食其力,她早把她赶出这个家了。

继母不在意小美,不等于小美不在意继母。小美到了楼下,电话却给继母打了回来。小美说,妈,台阶上躺着一个人,神智不清,有呼吸,你快来看看他怎么了?继母听了小美的话,打了个愣,说,我这不是上班时间,没那义务。小美说,妈,求你了,下来看看吧,跟前没有人,外面很冷,他会冻死的。继母说,死不死和你有什么关系,想男人也不能到处捡啊。小美说,妈,别开玩笑好不好,下来看看吧,这要是在美国,遇到这种情况不管,是犯法的。

小美的继母是医生,医生都有天职,她为难了一下小美就下来了,她拿着手电筒,胖身体从三楼袅袅娜娜下来了。手电筒在地上的人脸上照了一阵子,又扒开眼睑看了看,见那人眼皮血红,脸色黑紫,睡出呼噜,就说,可能是脑溢血,也可能是醉酒,这回你有事干了,叫救护车吧。

继母回屋了,离开时叨咕一句,这个人好像就是附近的。即使是附近也没人认领呀,小美就只有叫120了。她选了一家就近的医院,没十分钟救护车就到了。他们从小区的进口进,从出口出,熟练而井然有序,俨然事先知道一样。夜被他们安抚了,随着他们起起伏伏,救护车直奔医院。小美自然被当成了家属,交了押金,剩下的就是等候抢救病人了。

小美的钱都交到了医院,并且连同银行卡也押上了。马兰那里的事今晚是不能办了,好在马兰没有来电话,这给她缓冲的机会。她想明天一早揪也要把马兰揪回来,阿宅也只好遭一夜罪了。

下半夜两点钟,病人从抢救室推了出来。他的上方挂着输液瓶,人还在呼噜呼噜地睡。医生说,问题不大,不是主要部位出血,已控制住。

小美跟着手推床进了一个房间,房间里已有个病人。看见他们进来坐起身,指挥着小美做这做那,小美毕竟是个孩子,对这事没经验,就仰仗那人的指导,做些对病人有益的准备工作。

夜深了,小美困了,临睡前,她给网吧的总管发了个短信,让他明早给她送过来一万元钱。她又给马兰发了短信,问马兰她托的事怎么样了?马兰回复,我回来了,临时决定的,明天你过来吧,自己看。小美高兴地打了个响指。

这些都做好了,小美坐在病人的床前想,这人可真有福啊,如不是遇上自己,抢救及时,怕是早没命了。看着看着她想起继母的话,也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困意袭了上来,小美倚着凳子,脚放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事情有变。病人比小美醒得还早,他好像明白是小美把他送医院来的,眼里含了泪,只是他说话不太清晰,也不太连贯。小美见他醒来,问他需要什么,他摆摆手,却在空中画字。他的大手在一圈一圈地转,食指尖像追逐一只苍蝇。小美知道他要写字,就找来笔和纸。自己拿着纸,举在他眼前,让他往上写字。

病人的手哆嗦着,写了许久,写下了一行数字,1056832981,还有一句话,帮我把眯眯笑的黄豆丢到这个号里。

黄豆?眯眯笑?

小美一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在努力揣测,却无果。可是这一串号码,对小美有些启发,她感觉像QQ号,不太像银行账号。再仔细看时,又觉得这QQ号很像阿宅的。不知是疑神疑鬼,还是冥冥之中有所醒悟,她越看越觉得是阿宅的。

小美立即改变了主意,决定先不去马兰那了,先回一趟网吧,帮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了结心愿,也连把这个号儿弄弄清楚,到底是不是阿宅的。

和阿宅天天聊,号码却记不住,好在小美都记在本子上了,有时重装系统时,她就要到小本子上找自己的QQ号。阿宅装系统时,也会用短信向她要他的QQ号码。最常见的,也是最善忘记的;最熟悉的,也是最易忽略的。

实际上小美这已经是多此一举了,在她迈出腿那一刻,那个男人叫了一声。那男人唔噜的话语是两个字,白糖。另一张床上的病人听清了他的话,他重复着转告小美,他说他要白糖。只是小美没听见,小美已一阵风似地离去。

责任编辑 赵剑云

猜你喜欢

马兰小美美的
褪色的玫瑰
推理:小美过生日
蜡烛跷跷板
打破平衡
迟到的贺卡
我帮爷爷放绵羊
美的校 美的人
这美的朋友 这美的如画
炫美的花在这里悄然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