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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粱地的鸦片战争

2009-12-10

飞天 2009年21期
关键词:宝山黑子高粱

柏 原

红河川人把乌鸦叫老鸹,进而把“鸹”拐成了“哇”,佟甲录门前有棵老椿树,一只乌鸦在树梢梢上做巢,村人叫它老哇。佟甲录宅院里养了一只黑狗,黑狗下的崽子还是一只黑狗,家人把现在养的这只黑狗叫黑子。

老哇嗓子难听,却最爱唱歌,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作曲家造反啦,把无韵的散句谱成了一首又一首歌儿,唱着跟说差不多。黑子最烦老哇唱歌儿,说,得了吧,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唱哩,唱的还没说的好听了。

乌鸦黑狗,经常吵吵嚷嚷的。

那天晌午,老哇在树上说,恣肆来了,恣肆来了,恣肆哎,屋里坐坐呀么?黑子正在树下伸出舌头扇凉,说,看你巧舌如簧的样儿,可以给潇湘馆的林妹妹做做伴了,妇女委员这会儿不在屋里,你给谁大献殷勤?老哇说,哇,奇怪了,妇女委员不在屋,恣肆搞哪门来了?黑子说,你看着就行,别在上面打草惊蛇。

革委会一把手刘支书,人五人六的走来了。

红河川方言,外地人容易听错了,舌尖音有点尖,z与zh、s与sh往往分不清。比如支发音为恣,书发音为肆,刘支书让他们一说,就变成刘恣肆了。刘恣肆,两条短腿,一副肉嘟嘟屁股,走起来人五人六的。刘恣肆一身的战斗化装束,头上一顶草绿色军帽,脚上一双穿带的绿色胶鞋,他从未服过兵役,身上总要佩上几件军用品,最显著是斜挎的一只草绿色挎包,绣一颗大大的红星。

妇女委员林红梅,这时正在她家一块高粱地地头上。

隔三岔五,革委会一把手找一趟林红梅,谈妇女工作。

始自,佟沟大队什字生产队的男社员,再也不便和林红梅调个情逗个笑什么的。他们深知,一旦玩笑开到了荤的味道,说不定,哪天开哪一场批斗会,突然被两三民兵扭住胳膊提溜到台子上,使力气扭一顿。扭得对,扭得不对,扭你一回再说。

林红梅呢,也不再向队里的男劳送个妩媚的眼色,她深深体会到,隔三岔五和一把手谈谈妇女,真叫“撩得太”!比方说,生产队队长佟会明,再也不会给她派那些挖粪背土的脏活了,要是她的漂亮脸蛋往下一吊,佟会明立即把指挥语气变成嘻笑口吻,说,娃他新妈,你到底爱干个啥唦?干啥我都计你满工,好了吧?林红梅就好了,红处儿红,白处儿白,就像庄稼地里栽了一朵花。

公公佟宝山,有一绰号小炉匠。公公说,甲录家的,我压的这是一堆狗屎,不要和猪屎鸡屎搞混了。林红梅说,爸,压一堆狗屎干么?佟宝山说,种白菜哩么。林红梅说,革委会不让种菜了呀!佟宝山说,你小点声。

老哇说,哇,离了狗屎还不种白菜了?黑子说,闭上你的乌鸦嘴,懂个屁你!林红梅生气了,说,黑子,该死的,你骂我懂个屁?黑子说,娘娘,我骂树上那只老哇,那是黑五类一个。老哇说,我不一定就算黑五类,你一定算狗崽子。乌鸦和苍狗,就这样吵吵嚷嚷的。

男人佟甲录,在西安建筑十八公司当工人。工人师傅现在都做领导了,虽说手伸不了那么长——从西安建筑工地领导到红河川佟沟大队,但是,领导给家人留下一条指示,家里的门要看得严严!佟宝山,人称小炉匠,其实他手很笨,补个疤子,烙个焊点,哪样手艺活儿也不会,就是有一样特长,看门看得好。佟宝山老弟兄俩,他排行老二,一辈子没娶过婆娘。旧社会,不是穷嘛,婆娘叫哥哥娶了,弟弟就没娶的了,打了一辈子光棍。可是,一辈子不和女人睡觉咋过唦?只好,兄弟俩守住一个婆娘,而且有了一个自己的亲生儿子。那样,在旧社会,但凡哥不在家,若有村里男人串串门,佟宝山就在自家院子里忙得不亦乐乎,叮叮当当,噼噼啪啪,修理那些从来修不好的破家什,由此得一“小炉匠”绰号。这样,造就了某种心理特质,以至到了儿媳孙媳辈上,门仍然看得很好。

林红梅已经不是婆婆那一代人。林红梅上过几年学,找对象,一心要找个干国家事的公干,睡觉嘛,则不一定等公干回来。

高粱地畔,林红梅笑盈盈地迎上前,说,恣肆来了,恣肆来了,恣肆哎,天热辣辣的,屋里坐坐呀么?恣肆舌尖探了探,舔舔嘴角的一缕汗,或者是一滤涎水。老哇远远照见,说,哇,黑哥,今天又有你的好戏看了。黑子恼火地说,我一挨棍子,你就站高高的看笑话,真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反革命!躺炕上假寐的佟宝山,探出头喝一腔,狗!平白无故的,骂谁反革命?

刘恣肆来家一趟,黑子神经特别紧张。

恣肆肉嘟嘟的屁股,搁妇女委员软绵绵的炕头上,一搁上去就粘住了。谝闲传,丝丝瓤瓤的,嗑瓜籽,瓜儿长蔓儿短。佟宝山脑袋里那根弦儿绷紧了,在院子里走过来,走过去,走过去又走过来,安置那些永远归不到位的农器把杖。

黑子的好戏来了。

小炉匠问,黑子,喔两个,唧唧咕咕,你听他们谝什么哩?黑子耍滑头说,听不清啊,爷。小炉匠说,你他妈,不晓得溜进屋听一听?黑子说,客人在座,狗进屋主人是要打的。小炉匠说,我是当家的,我让进去你就进去!黑子硬着头皮进去,脑袋伸炕沿上面瞧一眼,恣肆把搂在怀里的娘娘放开了,惹得娘娘咯咯咯的笑。树上老哇又唱起来了,这回唱的是信天游曲儿:拉手手,亲口口,一拉拉到门背后,咱们两个揣奶头……小炉匠问,喔两个谝什么哩?黑子说,人家说的是农业学大寨。小炉匠说,炕头上学的哪门子大寨?老哇给黑子帮腔说,哇,哇,大干快上!大干快上!小炉匠说,我看学的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哩。

但是,骂不出口,革委会一把手你敢明着骂?

那就骂畜生呗。

一转,小炉匠把黑狗撵得满院乱窜。骂说,哪儿窜来的游狗一个,跑我家寻啥子哩!游狗者,无主之狗,即鲁迅鞭笞的那个丧家犬。黑子简直冤死了,说,爷,我明明是你养的看门狗,你咋就骂我游狗哩?小炉匠一边追打,一边咋呼,狗还会说人话了,看老子不把你的皮剥下来!黑子的尿一股一股刺出来,求饶说,爷啊,爷啊,你的黑色幽默,把我的尿都幽出来了。狗受不了,院里的鸡呀猪呀,全都不得好过了,逮谁跟谁急。树上老哇站高高的看一折子好戏,说,哇,哇,鸡屎猪屎不要拉在狗屎那块,那一堆狗屎是要种白菜的。小炉匠捡起一块石头,恶狠狠地向树梢掷上去,骂说,整天嚎你娘的丧,看老子不捣了你的窝!黑子偷偷乐了,说,老弟,怎么着,黑色幽默幽到树梢梢了吧?

谈一谈农业学大寨,恣肆不尬不尴的,走人。

恣肆有点尴尬,林红梅就坦荡一点。说,恣肆哎,找个凉处歇一会,工作再忙也得歇一歇呀。恣肆舌头伸出,舔了舔嘴。

林红梅腰肢一扭,往高粱地深处进了。

高粱稞子,这季节不十分高,已经可以淹没人的头顶。对,大家不都叫青纱帐嘛,青纱帐里歇着,那该多凉快。恣肆四下看了看,随后钻进高粱地,闷头一直往里钻,突然发现高粱地深处有一片绿茵茵的凹地。不,实际是一片菜畦,种了一方方白菜。原来,路线教育运动搞得热火朝天,社员的自留地不让种菜了,只允许种点粮食,并且大队革委会进而规定,只许种高产品种的晋杂高粱。小炉匠佟宝山,把他炕席大的一片菜园子,藏哩掖哩的,嵌在了高粱地的夹缝里。

恣肆顾不上追究一方方白菜,急不可耐地从后面拥住了林红梅,肉麻地唤一声,我娃的碎妈耶……林红梅的红裤带就滑掉了。男人在外省做公干,一年探一回亲,一回亲才十二天假,十二天假要是正好赶上个月经期……她等不到那个公干回来。

树梢梢上,老哇的乌鸦嗓子响起,又唱开了。六月里,开得什么啦的花?什么啦的花呀,妹呀咿儿哟……黑子最烦头顶上的一副乌鸦嗓子,说,老弟,反革命才唱那封资修的货色。老哇说,呶呶呶,我唱的是社火《十对花》,这叫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你对一句试试。黑子说,六月里么,开的是高粱玉米花。老哇说,你对错了,高粱玉米叫庄稼不叫花。黑子说,六月里么,开的还有白菜萝卜花。老哇说,错了错了,白菜萝卜一开花就吃不成了。黑子说,那你告我,六月里到底开的什么花?老哇说,美人花,黑哥!黑子说,劈嘴胡说哩,我从没听说有个什么美人花。

天热,美人又激动,林红梅的脸像一朵绽开的鲜花。

恣肆揉弄这朵花儿,颇有点封资修的情调了。说,小心肝儿,去你那串个门,你们一家子都跟我对着干。林红梅说,恣肆哎,哪个敢跟你作对呀?恣肆说,我一上炕,你家那只瘟狗,就探头探脑的进来了。林红梅说,黑子噢?黑子早就认下你了,不咬你的。恣肆说,你家树上的老哇也够反动的了,我还没走到大门口,它已经哇哇哇的广播开了。林红梅说,鸦鸦雀雀嘛,爱叫就让它叫呗,何必在意?恣肆说,小心肝儿,我找你谈的是革命工作,你那个小炉匠爹,在院子里敲敲打打的,一会撵狗哩,一会吆猪哩,逮着哪个骂哪个,我还好意思待下去吗?林红梅在他怀里扭捏撒娇,说,人家不是钻高粱地里来了嘛。

恣肆揉弄一朵美人花,不意,眼帘中倏忽绽开了另一朵!

他愣了一霎。他差点叫一声。他险些把自己吓蔫儿了。

菜地边上,栽了几丛什么花,恣肆一眼瞧见,马上有咚咚咚的心跳的感觉。

罂粟,俗称大烟,收获的果实叫鸦片。

鸦片吗?哦,十九世纪的中国,被这一样东西闹得是山河破碎,黎民涂炭,白银像山洪一样哗哗外泄,掠夺像海潮一样滚滚淹来。可是,罂粟作为一种纯自然物,花姿叶态看上去原是很美的,叶的脉络齿裂很别致,株茎一副袅袅婷婷的姿态,茎顶由四片丝绒般的花瓣组成一朵花冠,显得那么娇柔腼腆,那么富于女性感。花色有紫红、朱红、洋红、粉红等等,微风拂来,摇曳多姿,一派翩翩起舞的样子。是故,与它同科而不同种的一种观赏花卉,中国古代作家用楚霸王帐下翩翩起舞的美姬来称呼,叫它虞美人花。

后来,正是在这一名词上,佟甲录玩了个小小花招。

刘恣肆生于民国二十年前后,年轻时见过乡间违法种植的罂粟。此时,当他尽情轧压红梅同志酥胸的时候,当然晓得,花骨朵的球形蒴果里,包藏着奶汁一样的白色液体,那,就叫鸦片。

不光叫鸦片,还叫毒品,叫反革命。

黑子说,老弟,你这个天生反革命,说一说看,鸦片为什么要叫鸦片?老哇说,这你难不住我,听着——

罂粟蒴果里的乳汁割出来,熬制成了膏状的坭,色泽像是黑色淤泥,淤泥不是土变成的嘛,所以中国人把这样东西叫烟土。烟土,最早并不是当烟来抽的,作一种中药材用,膏状药材须包装成一小块一小块,这样才好配制,所以最早的名字叫鸦片,意思就是黑的片片。黑子说,那,为什么不叫它狗片,或者叫猪片?猪不也是一身黑吗?老哇说,中国的猪是黑的,白人的猪并不都是黑的,还有一身白的猪哩。黑子说,白人的乌鸦有白的吗?老哇说,那倒没听说。黑子说,对喽,答案出在你身上,天下乌鸦一般黑!老哇说,冤枉啊,你一批我就上纲上线了。

恣肆从林红梅身上爬起,一边系带一边问,你家高粱地当间种的那是什么?

林红梅毫不介意,说,是我爸引来的什么花种吧?

恣肆说,叫什么名儿?

林红梅说,我问过,我爸说他也叫不上名儿。

恣肆想了想,说,你可以叫佟会明认一认。

佟会明,生产队队长。队长当然比社员见多识广了,而且,恣肆曾经送他到农科学习班学过一班。

林红梅傻叽叽的,找了趟佟会明,说,刘恣肆吩咐了,叫你辨认一种花哩。佟会明好生奇怪。佟会明抽空钻了趟高粱地,一看见姹紫嫣红的花骨朵,马上有了心跳的感觉!佟会明生在解放前夕,并不认识罂粟,即便小儿时节看见过,也不知道那花花儿到底是个啥。不过,小时候,常听老年人描绘大烟的植物形态,今个突然看见了,一种如此妖冶的花,一种如此陌生的花,与老年人的描绘非常非常像,心中陡生一股猜疑。

不限于此,佟会明与佟宝山素有嫌隙。

佟会明管佟宝山叫大大,他的一位本家叔父,可是,两人一个见不得一个。叔侄关系闹这么僵,至少有一重原因,正是小炉匠的看门。林红梅,实际是佟甲录第二个老婆,第一个老婆生娃娃哩,生了个死胎,而且再也不怀了,佟甲录便过继他的一个外甥做儿。不久,老婆死了,他以公干的身份续娶了林红梅,林红梅年轻美貌有文化,而且小他二十多岁。

过继当儿的那个外甥,长大后取名佟跃进,跃进前不久才娶了媳妇,新媳妇名叫余卉芳,余卉芳长得十分秀气,佟会明一见就爱上了。

老哇说,哇,黑哥,你要听明白了。黑子说,听什么哩听明白了?老哇说,咱家这个门,怎么老是有一种不安全感?黑子说,少在我耳边哇哇哇,漂亮女人哪个男人见了不爱?老哇说,哇,黑哥,你可听明白了。黑子说,又明白什么啊?老哇说,佟会明的干部履历表上,社会关系一栏怎样填佟甲录?黑子说,叔伯兄弟关系呀。老哇说,那么,佟甲录儿媳是佟会明什么人?黑子说,佟会明的侄媳妇嘛。老哇说,老叔见了侄媳妇,一见就爱上了,这是怎的一说?黑子说,闭上你的乌鸦嘴,没的说!

既然,叔侄俩心地不和,佟会明宁可首先往大烟上猜想。他要是搪塞搪塞,说那可能是几朵虞美人花,刘恣肆就不好进一步追究了。再者,革委会一把手刘恣肆,泡他年轻漂亮的隔房嫂子林红梅,佟会明当然心知肚明,并且在工作中给予积极配合。今个,林红梅找他,真有点莫名其妙,说刘恣肆要他去辨认一种花,脑子里马上打个问号:会不会,刘恣肆含有某种寓意?

佟会明嗅到什么了,噔噔噔,跑大队革委会去做汇报。佟会明不说林红梅主动找他,原话说的是辨认一种什么花。佟会明神色凝重,开口就说,他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

革委会高度警觉,立即召开革委会会议,决定发动一场阶级斗争。

阶级斗争,恣肆搞这一门太拿手了,先把小炉匠一个人提溜来。

刘恣肆特意叮咛,记着,把那只黑狗一块提来!恣肆一直想找个机会,整治整治那条狗,老子一上炕,你就探头探脑的进来了,看老子不把你的屎整出来。

斗争会开始。

先不急着扭啊打啊。

刘恣肆断喝一声,说!你家高粱地的窝窝里,种什么着哩?小炉匠说,啊,各位领导,我偷着种了一方方白菜,要是白菜都不能种,我回去马上拔了它。黑子说,爷,你看墙上标语写的啥话,坦白从宽耶。恣肆说,我问你,认得白菜吗?小炉匠说,啊呀,看领导问的,哪个人不认识白菜。恣肆说,那我问你,白菜长这么高吗?白菜花骨朵开那么红那么大吗?黑子说,爷啊,后面还有一句呢,抗拒从严耶。小炉匠说,啊呀呀,让我想想,敢不是粪土里面混进什么种子了?恣肆冷笑,佟宝山,你种白菜上的什么粪?小炉匠说,让我想想,噢,想起来了,种白菜上的是狗屎,人都说种白菜狗粪最好了。黑子说,冤枉啊,青天大老爷,这案子与狗屎没关系。

恣肆说,那好,我来审审这只狗。

刘恣肆怒喝一腔,狗!你拉的屎里面有什么种子?小炉匠跟着喝一腔,你给人家老实交代!黑子说,各位领导,我不是人啊,我拉屎从来不做生物检验的。恣肆哼哼冷笑,说,好说,狗屎从来不做检验,那么狗吃什么,狗总是应该说得清吧?狗!你都吃什么了?小炉匠说,狗!你端正态度,不许抵赖!黑子耷拉着头,硬是不说。恣肆喝一声,打!往死里打!干部们一拥而上,关起门来打狗,打得黑子稀屎直冒。黑子招架不住了,说,各位领导,我坦白,我交代,我偷吃人屙的那东西了。恣肆笑了,你偷吃谁屙下的了,说!黑子说,爷啊,那我就只有坦白从宽了……各位领导,我经常偷吃爷屙下的哩。恣肆哈哈笑了,说,佟宝山,审来审去,还是审到你头上了。我问你,你拉的屎里面哪来的大烟籽儿?你生吃大烟吗?

佟宝山,小炉匠,彻底哑巴了。

佟会明一档干部,要在刘恣肆面前好好表现一回,喊口号,举拳头,要求把佟宝山和黑子关起来,趁热打铁,一举拿下。

不料,刘恣肆突然宣布散会。

阶级斗争嘛,恣肆搞这一门太拿手了。

黑子经受一场痛打,变得愈加神经过敏,看见个人就要叫,汪汪,汪汪,你是谁家的人,瞎摸黑揣的偷什么来了?树梢梢上老哇也成了惊弓之鸟,看见点什么影子就叫,爷,狼来了!娘娘,鬼来了!

不,当家人回来了。佟甲录打破探亲的常规,突然回佟沟大队探亲来了,他隔好久才出现这么一次,天色黑麻麻的,黑子看成了一个生人。佟甲录心气很躁,骂道,狗!瞎了你的狗眼,你看看我是谁?黑子定睛一看,呃,大大回来了!夹起尾巴跑开了。佟甲录捡块石头掷向树梢,骂道,操你妈!除四害讲卫生哩,怎么让骚鸦一种漏网了。老哇乖乖闭上它的乌鸦嘴,自个说,大大,古人云:爱屋及乌,曹孟德诗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在他们眼里,我是生得很美的。

高粱地里种大烟,信息顺电话线传到佟甲录那,佟甲录星夜赶回。

佟甲录背的大包小包,香烟、白酒、奶糖……这在当时算是高消费的奢侈品。佟甲录探的头一个“亲人”,却是革委会的刘恣肆,这回,他不再作那一条指示——家里的门要看得紧紧的。这回,反倒让年轻美貌的媳妇出面,邀恣肆到家里坐一坐,说是开展一次谈心活动。此前,佟甲录不大理那个大队恣肆,两条短腿,一副肉嘟嘟屁股,不就虚报浮夸的混了个大队恣肆吗。恣肆咋?老子是国家工人,工人现在可是领导阶级!现在他才懂了,什么叫强龙不压地头蛇。他掂量掂量,跟恣肆斗一回合怎么样?恣肆斗赢了,就是拿走了“老婆”的一部分概念,自己斗败了的话,种大烟是要坐牢的,闹不好会杀头的。坐牢杀头,比之于婆娘的肉体和名分,孰轻孰重?

林红梅打扮起来,包包里装着一个个小包包,跑了两趟大队部。有一趟,陪恣肆摸了半夜扑克牌,终于请到家了。

老哇讨好说,哇,恣肆来了,恣肆来了,恣肆哎,屋里头坐坐呀么?刘恣肆说,这鸟叫的还好听哩。佟甲录说,可不,跟城里人养鹦鹉八哥一样了。黑子巴结说,恣肆好,恣肆辛苦,你要爱惜身体哩,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刘恣肆说,你家养的这只狗挺乖的,不乱咬人。佟甲录说,狗是人类的朋友嘛。

就这样,刘恣肆,佟沟大队一把手,党支部书记兼革委会主任,到家坐了坐。吃了,喝了,也没见谈一谈谁的什么心,一切问题都谈成了。临走,佟甲录还硬给口袋里塞一叠票子。

阶级斗争这根弦咋办?当然不能松了,召开下一场斗争会。这一场,让案子的当事者和见证者全都出席。树上那只老哇也是不请自到,一会落屋脊上,哇,一会落电杆顶上,哇。

斗争会又开场了。

刘恣肆说,红梅同志先讲讲。林红梅说,春上种高粱哩,一坨苗苗没发出来,我爸说,补苗来不及了,那就撒点白菜籽,别把宝贵的土地浪费了。白菜出来,里面夹杂几朵花儿……我认不得那花呀,我以为是什么新品种蔬菜。老哇说,哇,小心肝儿,你咋不摘一朵尝尝?刘恣肆说,佟宝山同志说,你认得那个花么?小炉匠说,啊呀,各位领导,我这死老汉也认不得那个花,儿子捎回一点蔬菜籽儿,我以为国家推广什么新品种哩,做试验种上了。黑子说,爷,到底上没上狗屎,你说清楚了,这关乎我的清白啊。刘恣肆说,佟甲录师傅发言,工人师傅的发言很关键。佟甲录说,同志们,瞧这事闹的,我要首先做做自我批评,我也不认得那种花,我在外地出差逛公园哩,碰见一种花,开得挺好看,就采了点种子。后来听懂得的人说,那名字叫虞美人,不是大烟……

慢着!

黑子听得来气了。说,小炉匠,老家伙!你在旧社会活了半辈子,没见过大烟?你家没种过大烟,难道地主老财家也没种过?老哇听着也生气,说,恣肆哎,为什么不让我发一发言?我的发言很简单,提出一个技术性问题就行了,公园里能采到的,只可能是虞美人一种,虞美人的球形蒴果要小许多,而且是不会割出大量白色汁液的,佟甲录师傅你诳谁呢!

搞阶级斗争的是刘恣肆,不是乌鸦苍狗。

恣肆说,好!事情搞明白了,可以结案了。

脸面一转,恣肆骂开了。佟会明!你这个队长怎么搞球的,先不问问清楚,惊惊炸炸的,吓人怪道的,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狗屁动向!黑子说,骂得好,这熊活该骂,老叔一见侄媳妇爱上了,还是人吗?老哇说,我的黑哥,好什么好?他们两个唱的是火烧赤壁,周瑜打黄盖哩。黑子说,哦,不是火烧圆明园噢?我以为唱的是鸦片战争。

佟会明明白,自己要是实事求是地申述一番,什字生产队队长这个位子,肯定坐不成了。掂量掂量,跟小炉匠家叔的矛盾,那是点裤裆里的矛盾,比诸一队之长的权力,显得无足轻重了。只要队长继续当下去,没了余卉芳,还有马卉芳,没了牛卉芳,还有朱卉芳,那档子事算个球!佟会明被恣肆训得张口结舌,脸上红一阵黑一阵,但是不反驳一句。

高粱地里种大烟,案子就这么三槌两棒搞定了。

十二天假,一晃过了,佟甲录要返回他的西安单位。临走,对父亲佟宝山作出一条新的指示:刘恣肆是个好人,天生当官的料,往后来咱家谈工作谈什么,你们好好待承着,不要急着撵狗哩吆猪哩。

领导咋说咱咋办。

之后,每当恣肆来到门前,老哇就动听地叫起来。哇,哇,恣肆来了,恣肆来了,恣肆您稍稍坐会,我要爬山峁峁上割一趟草哩。黑子也学得乖巧了,说,恣肆好,恣肆辛苦了,您坐炕上款款歇着,我要下莎草沟沟放一回猪娃哩——佟宝山,小炉匠,找个借口躲开了。于是,佟沟的革命一把手,雄赳赳气昂昂的,来了,乏沓沓蔫嗒嗒的,走了。来了走了。走了又来了。

佟会明继续当队长。让恣肆结结实实训这一顿,什字生产队这个队长,他就当老喽,一当十几年,一直当到拨乱反正恣肆下台。

佟会明私下对人这样说:恣肆能干,我为啥不能干?

老哇说,哇,黑哥,你要听明白了。黑子说,老弟,我当然明白,他意思是说:大队干部能干婆婆林红梅,小队干部为啥不能干儿媳余卉芳?老哇说,你听说得多好耶!黑子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了。

责任编辑 张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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