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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形太阳

2024-03-12岳舒頔

西湖 2024年3期
关键词:马飞黄海

岳舒頔

太阳剩一小块弧,还在朝下掉,肉眼可见的速度,天暗下来。树上有股很重的松脂味。几只麻雀扇着翅膀,穿过树枝,落进院里。

我伸一只手抓住桃树枝,另一只手,扒着青砖墙上一道裂缝。这时我整个人悬在半空,离地四到五米。脚下是个水塘,见方,长宽大概都是两米,连着职工澡堂的排水沟。

澡堂已经关门,水面呈乳白色,浮着几张海飞丝洗头膏的包装袋。一些叶片锋利的草长在四周,如几捆绿色剑丛,朝天空挺直。我做个深呼吸,暗自运了一口气。树枝有点摇晃,桃花变成雨点,簌簌从头顶落下。从小学四年级,我就经常背着书包爬过围墙,这样可以节省五分钟。但我不在乎早一点或晚一点到家,可能就是喜欢爬墙。

以我的经验,这种时候要先让另一只手也抓住树枝,完成一个引体向上的技术动作后,腰腹用力收紧,两只脚再搭上墙头。平时并不难做到。这还是第一次,我翻围墙时感到呼吸有些困难。

首先,我确实知道那枚金戒指放在哪。如果我能打开他们的卧室门,就会看见床尾的梳妆台。镜子前,有个圆形仿古首饰盒,贴着木纹,其实是硬塑料。首饰盒有三层。拉开第一层,里面放着镶钻戒指、红宝石吊坠、水晶耳环。看着都很闪,但全是假的。宝石和水晶是染色有机玻璃,钻石的材质不清楚。另外在第二层有三只银手镯,由于严重氧化,颜色乌黑,不说以为是几圈铁环。第三层只放了一枚戒指,指环用红线仔细包过,鸡心形戒面,中间刻着“永结同心”四个字,款式很老,我妈早就不戴了,不过它是真金的。

除此之外,我也知道钱放在哪里。三门柜里有件蓝色棉大衣,冬天我爸也很少穿,内袋经常放着一沓一百的现金。我伸手摸着钱,有时薄一点,有时厚一点,主要取决于我爸那几天牌打得顺不顺。我拿过几次,每次只抽一两张,至今没被发现过。有时候我怀疑,我爸是不想说,只要我别太过分。所以我还怀疑,我妈也不知道他有这些钱。他完全可以换个地方放,让我找不到,不知道他设想过没有,有一天,我会将一沓钱全部拿走。

跳进院子,光已经很有限。我看见那些小孩的身影向四处散开,剩下一个,自己趴在石桌上。这个小孩我认识,他爸在厂里开波斯特烫金机,他妈也在包装厂,开海德堡折盒機。他很老实,头朝下埋进两只手臂,嘴里还在数数。我从他身旁走过,接近楼道时,他在我身后喊:准备好没有,我要来抓你们了。

一盏声控灯在我头上亮起,我停下脚,看见另一个小男孩蹲在楼梯间,以几辆单车作为掩体。他先冲我挤了挤眼睛,然后把食指竖在鼻尖和嘴唇中间。我没理他。等了几秒,声控灯灭了,我走上楼梯。

窗户是黑的。站在门外,我贴着听了一会儿,里面很安静,看样子不会有警察。我打开灯,四处转一圈,与预想的一样,家里没人。我妈可能在去月亮湾舞厅的路上,我爸应该坐在麻将桌上,正考虑打五条听三条,还是做把大的。

我看着那道卧室门,上面刷过一层果绿色油漆,有几处,油漆开始脱落,露出白色石灰底。这时候我才觉得肚子有点饿,喝了半杯水,不顶用。我去厨房找吃的,找到一搪瓷缸炼猪油的肥肉。我蘸着酱油,吃了几块。

那道卧室门配的是牛头牌的锁,关门时,靠铜锁舌头弹出来,伸进门框的方孔里。如果用一张硬塑料片,沿门缝塞进去,上下滑动,找到锁舌,往前顶,门就会打开。我口袋里刚好有这样一张硬塑料片,是下车时周进给我的。

打开卧室门之前,我坐在沙发上,主要考虑两件事。第一,如果决定跟周进他们走,是不是要告诉韩艺?但我不知道韩艺在哪。第二,我在想刚才我们跑过的那条河,准确地说,我在想河里的倒影出了什么问题。

一个小时前,周进在附城村找到我们。

周进戴着墨镜开车,身上穿一件领子很大的花衬衣。马飞在副驾驶座,后面一排坐着施云磊和我。我们三个大口喝着矿泉水。我喝完一瓶,还是渴,但马飞只买来四瓶水。车在一条土路上,往城里开。两边都是水田,几个蛤蟆一直在叫。我脑子有点混乱,恍恍惚惚,看什么都觉得模糊,听得也不真实,以为是蛤蟆叫,再一听,又像鸭子。

周进的烟头朝窗外扔了,说,正在滑冰场度化大姑娘呢,给我整断了,我是你们的保育员是不是?我是你们的妈啊。

施云磊说,事情紧急,实在处理不了,才惊动你。

周进说,别废话,说当时的情况,如实讲。

施云磊说,下午,我们在台球厅,包个房间看碟,看了三场电影,出来踩街,走到高坡刚好遇到黄海东和狗波。

马飞说,我打断你一下,如实地讲,我们只看了两场电影,有一场,基本上是快进的。

施云磊说,快进的也是看了三场。

马飞说,那场看了几百次,快进就为看叶玉卿换衣服,才几十秒,怎么能算一场?

周进说,看三场看两场关我什么事,拣主要的。周进叹口气,那两个姑娘不错啊,有一个是胖了点,不过脸也很好看,以前没在滑冰场见过。

施云磊说,我们看见黄海东和狗波,站在坡顶,离我们大概只有二十米。属于一场遭遇战。我们三个人,他们两个人,肯定要上啊。

马飞说,话不是这样说,没你,我和小武两个对两个,肯定也上。

施云磊说,你们不见得有把握,狗波不说,黄海东身上还是有两下的。

路上有辆三轮摩托,兜里拉着两捆竹竿,车骑得不左不右,挡在路中间。周进一直按喇叭,直到三轮车靠了右。

周进踩油门,经过三轮摩托:不懂交通规则,还跑来路上找死。接着说,说重点。

施云磊说,重点就是我们冲上去了。黄海东和狗波被我们堵在文勇家小卖部对面巷子。马飞先动的手,一脚给黄海东蹬在墙上。见黄海东想还手,我一个箭步到他身前,出右脚,抢先封了他的腿。

马飞说,确实是我先动手。后面讲得就不真实了,施胖子让黄海东一把勒住脖子,照头打了两拳。我马上抓黄海东一只手,攻他腹部。小武按着他的头打。那个狗波,就在此时趁机跑掉了。

施云磊说,腿我是封住了,没防住他的手,唉。

周进说,再扯这些没用的,我把你踢下车,信不信?

这时我们离城越来越近。太阳西斜,西街那座十七层楼的酒店,自己高高耸立着,显得很怪异。

马飞说,我们没动东西。打了几分钟,我和小武都停了,施胖子又从哪找来一块木板,拍了他四五下。那时黄海东还行,知道用手护着头。

施云磊说,上次我从滑冰场出来,在门口遭黄海东他们埋伏,我挨了十几管子。也是运气好,路上过来一辆巡逻车。关键是我的眼镜,一条眼镜腿给我打断了。这几天我回家,我妈就问,眼镜呢,你眼镜哪去了?我说在学校,抽屉里放着呢。我妈还不信,她说眼镜不见你戴回来,是不是让你弄丢了,四百多块钱配的眼镜你都能丢,你就不配戴眼镜。

全是废话。快进城了,你们两个给我闭嘴。周进说,小武,你说。

我看见周进的眼睛在反光镜里盯着我。那栋十七层的灰黑色水泥楼正与远处的山呼应着,看着很像一座坟碑。

我说,黄海东开始是半蹲,上半身靠着墙,后来就歪了,慢慢滑倒在地,眼里看不到黑眼珠,只剩白眼仁。我见他右边腰上,有一片血印出来。

周进往右猛打一盘子方向,你要确定是血?

马飞说,我也看见了,是血。只是我记得不在这个位置,腰还要上去。

我说,巷子里光线暗,我也没看清。这时听见坡下响警笛,我们跨过黄海东,翻过一堵墙,三个人往西边跑。

周进说,好了,按你们说的,你俩都徒手打的黄海东,施云磊使了一块木板。

我说,是这样。

周进说,但是我明确告诉你们,这不可能。手脚和木板,不会对腹部造成这种伤。

我们三个都没接话。周进说,听好,你们打黄海东时,有人下黑手了,出甩刀或者跳刀,扎了黄海东。是谁?

施云磊说,我拿木板打了他几下,都打在后背。我头上还挨了黄海东好几下。

马飞说,我今天没想着出来打架。马飞弯下腰,两只手掰起一只脚,你们看,我还穿着拖鞋。

周进取下墨镜,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说,我和黄海东没什么仇,小学时还在一起拍过画片。

周进说,这就牛了。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黄海东趁你们不注意,朝自己身上捅了一刀?

我们不说话。施云磊说,他有刀他还不捅我们?

周进说,原来你们也知道他不会啊,啊,黄海东不是个日本武士。

面包车开上环城公路,我摇起旁边的车玻璃。所有人都抽着烟,不说话。此时,夕阳正从我们身后落下。透过车里的烟雾,黄色的光罩住尼郎县城,路面朝前延伸,看起来很模糊。

周进说,我教过你们使刀的。不管甩刀还是侧跳,后半截不要开刃,用的时候,拇指和食指一定别住半截。跟你们说过多少次,这样用刀安全,伤不了内脏。

周进吐出一口烟,喷向挡风玻璃,甩刀不行,花里胡哨的,没用。

周进开车在城外转了一圈,绕到人最少的北边,车停在帆布厂外面。旁边是块菜地,隔开了公路,更远处散落着几所土坯房。

周進说,右侧边,从腹部到前胸,有阑尾、盲肠、大肠,还有肝和苦胆,这你们知道吧。

马飞说,部件都听过,位置就不太清楚了。

周进说,你们生物课本里有图,不过你们都不会看。

施云磊说,我的生物课本只翻开写过一个名字。

周进伸手拉坐垫一侧把手,让驾驶座靠背往后倒。然后他解开身上那件花衬衣的扣子,指着自己右边肚子说,如果照小武说的,是不是这个位置?我说,大概就是这。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周进用食指在那里画个圈,这是阑尾,扎在这,按理说不致命,有很多人割掉了阑尾。他的手指往上移了半拃左右,又画个圈,这里,有可能扎到大肠。警车跟着就到,发现黄海东,马上送医院,可以救。

周进敞开衬衣,露出一个狼头,很像天龙八部最后一集,乔峰胸前的那个纹身。那根手指再向上移几寸,至倒数第三根肋骨。周进指着狼下巴说,照马飞说的,应该在这个位置。马飞说,红了一大片,也不好确定。周进说,中心点。马飞说,再偏右一点。手指再往右。马飞说,就这,差不多了。周进说,由这,有可能戳到黄海东的肝,也有可能,是他的苦胆。先说肝,不深还好,如果造成大量出血,很危险。再说胆,周进的手指在肋骨处点了两下,扎破了,黄海东等着去见马克思。

他说到这,我的眼睛一阵眩晕。接着有股血从后背流过,冲上后脑,人开始有点麻。

马飞说,哥,你说这种情况抓到一般怎么判?会不会进少管所?

周进说,过了十四岁统统进劳改队。

施云磊脸色煞白,只有颧骨仍坚持着两块红色,又问,哥哥,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周进没理他。施云磊再问一遍,声音已经沙了。周进定定看着车窗。我好像听见自己裤包里的钥匙串一直响。

太阳射出很强的光线,落在一所土坯房上方。房顶上支着一口接收信号的大锅盖,就像光是它放出来的,照得地里的青菜又黄又亮。

周进先是闭着眼,倚住靠背,然后他睁开眼睛,尼郎是待不了了,你们得跑。

马飞说那就跑吧,往哪里跑?周进说,河口,听风声,还不行送你们去越南。施云磊问怎么出边境?周进说这个放心,那边有朋友。施云磊一听着急了。

周进说,这种时候,要冷静。我的判断,警察会先送黄海东去医院,或者叫一辆救护车,送黄海东去医院。下一步,他们会找来黄海东的家属。

施云磊问,接下来呢?

周进说,不要急,一步一步分析。你们都听见警笛,可以排除警车当时在巡逻。

施云磊说,然后呢?

周进说,所以,你们觉得是谁报的警?

我们没回答,周进说,两种可能,要么狗波,要么是附近的人。哪种可能性更大?

马飞说,狗波报警可能性不大,之前跟他们交过几次手,两边都没报过警。

施云磊说,狗波不可能那么快找到电话。我看是文勇媳妇报的,我见她坐在玻璃柜台后面。肯定是她,小卖部里有公用电话。

周进说,你看,施胖子,其实你有脑子,以后记着多用,这东西越用越好用。不管是谁,只要不是狗波就行。警察处理完黄海东,还要调查,才能确定是你们。现在七点零五分,我们还有一个小时。

马飞家开着个耐磨钢球厂,条件相对好一些,所以我们先去马飞家。路上周进说,如果找不到钱,找点能换钱的首饰也行,但不要银的。马飞说能拿到钱更好,柜子里有钱。

马飞家住一栋自建三层水泥楼。我们跟着他上二层,马飞径直走进一间房。他打开大衣柜,当中有四个抽屉。拉开其中一个,满满一抽屉零钱。马飞伸手在零钱下面摸了一阵,拿出一沓钱,是一百块的新票,腰上还扎着几道橡皮筋。马飞从当中数了十张。抽屉关了一半,被周进伸手挡住。周进重新将一沓钱取出来,装进自己右边裤包口袋。马飞看着周进,没有说话。周进顺手取过马飞手里的十张钱,扔进抽屉。

周进想了想,又拿出那十张,数了五张,也装进裤包。剩下的五张,周进放了回去,关上抽屉。马飞说,留五张有什么用,不如都拿了。马飞说话的口气有点生硬。周进说,懂个屁,留五张,是让你家里人知道,钱是你拿的,不是遭贼,他们就不会报警。周进一边说着,往外面走,见桌子上放着一听健力宝,拿起来喝了一口。

我们回到面包车上。此时太阳浑圆,轮廓分明,烧红得像块铁。但四周不再有光,而且快要落到地上。

周进看看表说,时间有点紧。他们先送我到包装厂生活区附近,再拉施云磊去了他家,说好三十分钟,在包装厂生活区外面见。临走,周进叫住我,递给我一张硬塑料片,说我也许能用上。我接过来看,大概是从一个什么饮料瓶剪下的,绿色,四边修得很整齐。

出门天已经黑了,路上风吹得很大,但月光很亮。我看见那辆昌河面包贴着墙,停在一根水泥电线杆后面。

我站在驾驶室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钻戒,又掏出一个红宝石吊坠,递给周进。周进先是拿在手里,然后半截身子钻出车窗,借着路灯看了,才装进口袋。就这两个,钱呢?周进问。我说,钱我找不到,我爸在家,坐在沙发上看中央六台,枪战片,拿到这两个我都很冒险。周进说,你手里拿着个口缸干什么?

马飞催我上车,我站着没有动。周进说,现在开始,多在尼郎待一分钟,你们都很危险。我说,我爸不让我出来,我跟他说,去职工食堂打米线。马飞说,你这碗米线打得有点远,不知道河口卖不卖米线。我说,我不跟你们走了。马飞愣了一下,问,你要去哪?我看着周进说,哪都不去,回家睡觉,明天起来去学校。施云磊从后排趴上来,说你疯了啊,想进劳改队?我说,抓了我也认了。我还是看着周进。周进打开车门,站在我面前。他说,既然你已经想好了,哥哥交代你一句,万一进去,审你,咬死你没动过刀。他的手扶着反光镜,始终没看我的眼睛。我说,知道了。

我后退两步,面包车开始颤抖。马飞和施云磊在车里看着我。这时我又朝面包车走过去。我说有件事,刚才想起来,走之前,跟你们确定一下。我说,在高坡巷子打黄海东,我们听见警笛声,当时是不是这样?

马飞说,怎么了?

我说,我们朝西边跑,穿过过境公路,然后出了城。

马飞说,我们是从西城里出去的。

我说,进了附城村,我们一直是沿着一条河跑,对不对?

马飞有点疑惑,然后呢?

我说,那就是了,我觉得河里的倒影有问题。

马飞说,什么问题?

我说,河边的房子,在水里的倒影头朝上,杨草果树倒影也是头朝上。

施云磊从后排伸出头说,你到底要说什么啊?

我说,我也不知道。但不管房子还是树,在水里的倒影,都应该头朝下。

说完这句话,我转过身。直到我走进包装厂大门,马飞和施云磊没有再叫我。我听着面包车在我身后开走了。

我重新打开那道卧室门,拿出金戒指,放回首饰盒第三层。

我很想跟他们一起去河口,不过我总觉得整个事情都不对。我想周进是在骗我们,但没有办法告诉马飞和施云磊。

我趴在卧室地板上,拉出床底的一只皮鞋盒。里面有本杂志,封面上的女人没穿衣服,笑着,张开腿坐在一把椅子上,胸部和两腿间印着几行繁体字。另外有一把铜制手柄,外面带一圈三角形的尖,当中打了四个圆孔,四根手指刚好可以伸进去握住。除此以外,我又在皮鞋盒里找到两个打火机、一封信、一支笔。我将纸盒翻过来,东西全部倒在地板上,没有找到我要找的东西。

关了灯躺在床上,我脑子里不断浮现出黄海东身上那片血。有一阵,我感觉心跳得很快,有点反胃,隔一会儿,整个人像从半空向下坠。这种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有一回,我和马飞,拆了延龄街一个公共电话亭上的几根钢管,还往里面灌了细沙。尼郎二中门口那个人,我现在还记得他的样子,眼神透出凶狠,一头卷发贴着头皮,看上去像戴了一顶黑色毛线帽。等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又朝他头上踢了几脚,可他还是没有反应。马飞拉住我说,不能再打了,要出人命。我注意到,那个人耳朵后面长了一块很大的白皮藓。后来马飞跟别人说,我一直是这样,动起手来就疯了,下死手。他不知道,其实我是害怕。那天我暗暗在心里想,如果他没死,以后我就不跟马飞他们去打架了。這些我从来没告诉过马飞和施云磊,只跟韩艺讲过一次。

在学校里,我和韩艺从不讲话。她板着脸坐在第一排,后背绷得很直。她始终保持着一种要迎接表扬的姿势和表情。私下里,她却是另外一种样子,讲不到两句话她就开始笑,笑起来还不容易停。有一回韩艺约我去西苑公园,我们在人工湖上划着船,她告诉我,她在听摇滚乐。这有些出乎我的预料。她问我知不知道窦唯,他的乐队叫黑豹。我以前不知道。但我说,我以为长成她这样的,应该是听杨钰莹。

躺在干燥的黑暗中,我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还原一遍下午的经过。其实很难做到。

当时大概四点钟,我们从录像厅出来,走在织染厂外面的一道斜坡上。坡顶的烟囱正冒出一团黑烟,周围的天空却蓝得很匀,像绷着一大张塑料布,显得非常不真实。

施云磊说,你们说刘德华是不是有点傻?他应该另外找机会,等喇叭落单再弄他,这样他就不会死。那边三个人,他受伤了,带着吴孟达,吴孟达也不行。

马飞说,刘德华要报仇,他大哥被喇叭砍死了嘛。你大哥让人砍死你去不去啊?周进让人砍死你去不去?

施云磊说,你们发现沒有,吴倩莲有点像谁?

马飞说,你想说二班的韩艺,但是这么说不对,应该说韩艺长得像吴倩莲。

施云磊说,听他们班的人说,有天晚自习教室停电,黄海东把手伸到了韩艺衣服里。

马飞说,我怎么听说,是伸进裤子里?黄海东,我觉得他有一天肯定会在路上强奸哪个姑娘。

我们经过织染厂车间的窗户,机器声很吵。路边的阴沟里淌出一股黑红色的水,我把烟头扔进去,它在里面转个圈,冲走了。

马飞说,刘德华的摩托车有点牛啊。

施云磊问,雅马哈的?

马飞说,肯定不是雅马哈。

施云磊说,五羊?

马飞说,骑五羊的那是你爸。

施云磊说,我爸那辆五羊摩托一万四千几,这钱本来要留着,等单位集资盖商品房,织染厂和糖果厂都盖了。我妈说我爸脑子不好,不会分个主次。我觉得我妈说得对,他没必要买辆摩托车。

马飞说,刘德华那件牛仔衣帅啊,周进前几天也穿了一件那样的牛仔衣。

接近坡顶,路开始变陡,而且越走越窄。施云磊说,刘德华的牛仔衣,领是立着的,你们看前面那个人,是不是黄海东?

我和马飞一起抬头,看看前面,同时加快了脚步。施云磊说,就是黄海东,还有狗波,周进那件牛仔衣,布料好像有点软,领子立不起来。

我记得黄海东背靠一堵墙,两条腿逐渐绵软。我总觉得,在躺下以前,他还努力用膝盖支了一下身体。我看着黄海东白T恤上印出一个红色的椭圆形,就这时候,警笛声从下面传来。

在那些建筑的阴影里,尼郎的巷子像张蜘蛛网。眼前出现很多条我以前不知道的路,我们像在一座迷宫里跑。有一阵,警笛声离我很近。翻过几堵矮墙后,光线突然变得强烈。我们迎着刺眼的光线往西跑,横穿公路时,脚下的柏油路很软,几辆车在对我们按喇叭。后来已经听不见警笛,但我们没有停。

太阳跟着我们转进西郊。去附城村的路上,有一阵我的眼睛很难睁开。拐了几个弯,路突然变得笔直,两边出现宽阔的农田。

我用了全部力气跑,风灌进我的鼻子,有股酸腐的气味。我感到呼吸有些困难,但同时,我的脑子却转得飞快。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甚至想起很多原本被我忘掉的事。我记起小学一年级,有天我放学回家,我妈坐在沙发上,用一块抹布擦桌上的玻璃。我妈说,你外公不行了。我看着我妈,她的脸很憔悴。我妈问我,你知不知道不行了是什么意思?问我时她的手没停,一直擦着那块玻璃。我还记起幼儿园时,我爸他们厂组织旅游,那次他带着我去,我在一个景点走丢了。我记得我身边是个喷水池,水池中间有座奇怪的建筑,圆形水泥板一层叠一层,往下淌着水。顶上站着一个石头雕的小男孩,年龄和我差不多,光着屁股,在往水里撒尿。有很多人经过喷水池,我看着他们,但没有一个是我要找的。

我和前面的马飞离得越来越远,施云磊跟在我的身后。我想追上马飞,怎么也跑不快。

我抬头,看见太阳正撞在一团云上,天空一下烧了起来。眼前这个场景让我感觉很熟悉,只是还少了点什么。我想前面应该有条河。一条河就真的出现了。但我认为不够,还应该有些树才对,河岸边又长出两排高大的杨草果树。阳光猛烈地照进河里,河水却纹丝不动,平如镜面,金属一样坚硬。对此,我很不满意,于是,河水开始在我面前缓缓流起来。我心想,总算对了,这回和我之前见过的场景完全一样了。然后我的呼吸变得均匀,很快追上了马飞。

我看着天上的一块云,正从中间裂出一道口子。两片云彩越走越远,扭曲成弧形,但同时,它在不断被金色填满。空中倒挂起一个光的湖泊,并向着地面倾泻。

我说,马飞马飞快看天上。我发现自己吐字清晰,声音很稳。马飞盯着前面的路,眼睛血红。我又说,马飞你看,云彩后面,那个湖里的水流下来了。马飞还是不说话,只是朝前跑。

进入村子内部,光暗下来。我跟着马飞拐进一所土坯房后面。马飞蹲在地上,手扶着墙。过了一会儿,施云磊也到了。

缓了很长时间,马飞站起来,朝我动了动嘴。

我说,马飞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马飞说,刚才在路上,你说了什么?这回我听见了,但是他的声音好像离我很远。

我说,我看见天上有个金色的湖。

马飞看着我。我又说,水像个瀑布一样流了下来。

马飞说,我靠。然后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我说,不行,我要回去看一下,那些水又淌到哪里去了。然后我突然想到什么,接着把手按在自己胸口,果然没有摸到心跳。

我从梦里醒来,先听见床头柜上的闹钟,秒针嗒嗒嗒嗒,走得很快。

起身出卧室,我爸已经去厂里了。我妈还没起来,但我看见她的挎包放在客厅茶几上。那个包里有三张一百,一张五十,四张十块。我拿了两张十块。

走出生活区大门,太阳正在路的尽头升起,但它还显得虚弱,眼睛可以直视。圆的中间一片空白,边缘向外发出很淡的光,在天上形成一个金黄色的环形。它离地面很近,所以我有点分不清,它打算升起来,还是要掉下去。

我经过街心公园时,几个退休老头已经到了,占着树下的空地。半透明的阳光下,画眉鸟挂在树枝上,叫着,在笼子里上下窜跳。换作平时我会看几盘棋再走,主要为听那几个老头吹吹牛。

我走一条小路,绕到学校后面的半坡上,看着学生成群涌进大门。直到打铃,最后面的人飞奔着,朝教学楼跑。一切和往常一样。

我爬上围墙,一只脚已经伸到墙内,这时我见路上开过来一辆警车,在校门口停住。两个警察走下车。我的脚又缩了回来。保安从门卫室伸出一个脑袋,前半部分没有了头发。年纪大的警察上前和保安说话,另一个年轻的警察双手抱在胸前。

我趴着没动。过一会儿,我听见有个声音在身后喊我。转过头,就见韩艺站在围墙下,穿一身灰色校服,背上背个很大的书包。我说,铃都打完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韩艺看着我说,他们说你出事了。

我说,你说什么?

你这么做,是不是因为我?

我说,我没有。

警察在找你。

我现在看见两个警察。

保安身前的警察取下帽子,拿在手里。另一个脸对着教学楼。

韩艺说,你用那把刀杀死了黄海东,现在你怎么办啊?

我说,在那个皮鞋盒里,我没有找到我的东西。

她说,刀在你裤包里。

然后我双腿夹紧,手伸进裤包,将一个口袋底朝外翻。两张十块钱掉出来,落进足球场的草地上。我说,韩艺,我的钱掉进学校了。說着,我翻出另一边口袋,也从里面掉出个东西,在墙上滚了一下,跌到韩艺脚边。

韩艺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弹簧刀。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很多眼泪。她说,你看,刀。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口袋里有刀?

她说,它是我送给你的。

韩艺说完这句话,我先是眼前一片朦胧,接着我的视觉开始发生了某种奇怪的变化。视线逐渐离开我的控制,一点点往上移,直至升到半空。我的视角变成一只鸟,正俯视着我自己。我看见我的头发梳成两片,中间有一道白色的头皮。我看见我的后衣领上有个很小的破洞。韩艺站在围墙下,手仍然向上举着,此时刀刃已弹开,露出红色斑驳的血迹。

我试着转动视觉,原来鸟可以看出很远。公路上,一个男人骑摩托车驶过,并且将一个塑料袋扔在路边。

我重新调整角度,将视线转到学校门口。那个年轻的警察正好也看向了这边。隔着一块足球场,我清楚地看见,他的右边眼角有个凸起的疤,月牙形,像半个括号。我从他的瞳孔里看见我自己,骑在一堵墙上,脊背弯曲,朝上弓起。年轻的警察嘴里说着什么,一边朝前走,年纪大的警察跟在后面。他们走进球场,很快被地上的杂草淹没了双腿。再往前,草丛又遮过胸部。所以他们只能仰着头。阳光照亮整片球场,草秆翻滚,不断在他们身前分开。两个警察,像在一片草地上艰难地游泳。我看着他们的手臂前后甩动,动作越来越快。终于我意识到,他们,这是在跑啊。

我看见我在墙上翻个身,栽向学校外面。而韩艺,此时已经不见了。

我从梦里醒来,先听见床头柜上的闹钟,秒针嗒嗒嗒嗒,走得很快。

(责任编辑: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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