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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就来到人生喧哗交响的洪流

2024-03-12于一爽

西湖 2024年3期
关键词:老金张弛

于一爽

去年出了一本小说集《经年》,里面的主人公老金事实上就是作家张弛(老弛)。我给他叫老金是想让他有钱吧。因为经常觉得张弛为钱所困(也许如今已经很难为情所困了),可是真有了一点钱,他又给人一种不怎么珍惜的感觉。我想这是一种底气。这种底气形成过程我未参与。我很爱我写下的老金,以及因为爱带来的某种理解,虽然生活中对张弛爱恨参半。我想这个世界上恐怕恨他的人为数不少。张弛喜欢冒犯别人,有钱人买单也要说有钱人都是傻逼,只是给他们一个买单的机会。云云。这种冒犯总是突如其来,多少带着点距离、幽默、游戏之类的冲动感觉。如果习惯了,反倒会让人产生一种不管不顾的温情,也许这么说很奇怪。张弛喜欢说自己从善如流、从恶如流(感觉主要说的是自己从恶如流的时刻),对女性的态度多少有点既怕又爱,看不上,但又实实在在被自己看不上的事物所控制。

小说里的老金很软弱,他是他们这类人中的一个代表,享受了某个社会时期的硕果,文学啊艺术啊,酒色财气!但是在本世纪初就停摆了,被社会甩出去,于是保持了不合作的态度,也因此保持了一种天真和刻薄。从来不是主流,但也并未经历真正的生存极限。我只是在小说中如此描述老金,当然,并不完全代表在现实中这样定义张弛。张弛说得对:小于喜欢下结论。这足以证明我也没有给自己留一手。总之我想记录他们。我觉得他们不必太多,否则这个世界就完蛋了,但若一个没有,这个世界也完蛋了。简单来说:他们有时间、智力、机缘等品尝社会巨变带来的成果(或后果),投身于死亡、挫败和虚无交织的游戏。和年轻一代的反叛忤逆不同,自我毁灭和孤芳自赏是宿命,也是其自主的人生道路。一条道走到黑,个个都是这方面的专家老手。总是很飘忽,经历失望,没有办法醒过来。虽然我从没特意想过将他们作为一个阶层加以揭示,甚或赋予文学形式,但每当我想写点儿什么的时候,他们就出现了,这应该是一种局限,也不知道他们要追求什么。

王朔给张弛早年的一本小说写序说看不出这个人有什么追求(大意)。好像过分追求就有点不体面。但归根结底是体面人,假话也说,真话也说。细微身,觉知世上的一切。包括死亡本身。不知道为什么,张弛总给我一种十分怕死的感觉,因为他经常说,自己要活到150岁,还祝愿我活到140岁(语气有点像我活到140岁是因为他的祝愿)。哺乳动物的寿命是性成熟的五倍,以人类计,25岁达到绝对性成熟,那平均寿命也应该是125岁。如果努力,能活到150岁。可是还有另外一件残酷的事,人的大脑在中年之后几乎不再发育。不知道这是不是张弛想象的生命,还仅仅是再次证明了恐惧是伴随他一生的情感。于是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克服恐惧,喝酒喝酒再喝酒,创作创作再创作,胡来胡来再胡来……生命是一种倒影,是人用一切感官对这个世界所获得的一切。只不过人和人感官道德不太一样。有点像水面;涟漪多的,感受到的是变形的幻想。张弛就是波纹很多的人。

或者我想,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对时间完全无知无觉,几乎不知道150岁是多少年以后。如果没有时间,就不存在先后顺序;没有先后顺序,那就没有因果;没有因果,也就没有有无。一切都处在一个平面上,瞬生瞬灭,既无需解释也无需意义。这一切多少可以在他当年引进的法国现代戏剧家雅里的《愚比王》中略见一二。

张弛怕死但是又经常说到死。极端的说法就是希望自己下地狱(还有后半句,最好朋友们也下地狱,地狱见)。现代人每天都生活在地狱门口,如果有一天地狱之门忽然洞开,谁也不要太奇怪。鸭夫人说正是因为她专心念佛才让张弛免受了很多灭顶之灾。灭顶之灾这个词我太熟悉了,想起十几年前,有一次他叫我去吃饭,我因为谈恋爱于是不去了,张弛说我是孤魂野鬼,今天不去就是灭顶之灾!诅咒之后他又在短信里给我发了一个故事(当时还用短信)。大意是:古代有一个人要和朋友赴约,后来在赴约的路上死掉了,于是灵魂飘去饭桌上和大家继续喝酒。

关于这类故事很多,我想到两个写在这里送给张弛(虽然他一定知道)。《搜神记》里说古代有一个人总是跟朋友们喝酒,有一天一个朋友告诉他:你已经死了,怎么还喝酒呢?此话一出,这个人就烟消云散了。《聊斋》里也有一个类似的,讲的是一个人喝酒不小心掉在河里死掉了,于是就要找一个人当替死鬼,这样方可转世,有一天终于来了一个人,这个死掉的人于是和这个人喝起了酒,一边喝酒一边吃花生毛豆,相谈甚欢,最后实在不忍让他替自己去死。故事的结尾是这样的,阎王见了这个人如此好心眼,于是安排他回到人间继续喝酒去了。不知道张弛说的地狱是不是这样的地狱,如果是的话,这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多么怕死的人,或者说,他多么怕“死”这个字,因为他是一个今人,而古人是没有“死”这个字的。

张弛是一个现代派,雖然他搞了很多古人的面具、小动物这类收藏,但依然像一个现代人一样放松不起来,这不正是可爱之处?《聊斋志异》里面还有一个故事我很喜欢,大意是有一个人总是喝酒,可是家业并未因此衰落,一日这个人请来道士,道士说你的身体里有酒虫,于是道士做法把酒虫给照出来了,从此之后这个人再也不喝酒了,可是家业开始衰落,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我总觉得这故事里包含了一个真理,我甚至因为自己想不到这个真理而感觉恐怖。如果张弛想到,可以告诉我。

张弛经常在白天发我他夜里做的梦,如果梦里有我,就会仔细描述。有时候还有气味。我想这是他的延展,科学家说,梦里没有气味。有一个梦是这样的:我和张弛坐在饭桌上,还有其他很多人,喝着酒吃着饭说着话,这些人就开始上升。张弛还让我和他一起抬头看。可是看着看着,才发现,我们两个人也已经离开地面了。也许一开始就离开地面了,全然无知。

有时候我不禁想,他是做梦,还是喜欢做梦?

三年前,我生小孩的时候,张弛搬到农村(凑巧了),写作方向上,他开始围绕农村。一定要寻找依据的话,就是文人和土地的关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可以拥有另外的角度。也写诗,经常写到自己便秘之类的事情。还写一些难以归类的题材和体裁,有时候我觉得他写的已经不是文学了。文学就不应该像文学吧。与此同时看不上他文字的大有人在。

张弛在饭桌上说过一个理论(当然他说过太多理论了),大意就是写小说就像一个人在电梯里遇到女鬼,初觉害怕,可是从电梯里出来之后,还有点怅然。我想我能明白他说的意思,但也没法再做解释。与此同时,他说小说就是用钥匙开门,诗歌就是不用钥匙,门也开了。咔的一声。多妙。

很多年前,张弛试过各种各样的写作方向,我家里有他研究李清照的一本书,封面写着:人生不得意须尽欢。不知道看了这一句,李清照会不会爱他。

还有一段时间,张弛私印了一些毛笔字的小册子在自己的公众号贩售。阿坚说他的字全是“气体”。翻译过来就是其独大而存气。不过这句话多少有点佛里佛气。我家里还有一张他写的“寂灭”,这会經常提醒我婚姻是怎么回事儿。张弛看不上佛里佛气的人,说都学到脚趾头缝里去了。鸭夫人信佛,口头禅是:我关键时刻也是普通人。我想所谓关键时刻,就是她和张弛家长里短的时刻吧。比如有一天我去他们家,发现鸭夫人因为用了过期火腿做饭,于是被张弛教育。

所以,如今去找张弛吃饭很劳顿,要进村(准确的说是小黄垡),于是见面的次数也少了。在他家附近有一个古塔餐厅,古塔就是无碍塔。张弛这样解释古塔:来这里就没有障碍了。多半是他编造,但这样解释刚好证明了自己有太多障碍。于是要依靠太多事物自救:酒,爱情(年轻的时候一定拥有过很多),朋友,狂人诳语,未知名的收藏,父亲和父亲所代表的事物,很多很多的狗和一些梦,这其中也包括一定数量的噩梦,等等,来对抗内心的乌云。

我总是记起在古塔餐厅吃饭的一个情境:半酣,球状镭射灯打在天花板上,有点像在电视剧里看到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某个二线城市的私人舞厅,张弛趁着酒意一定要唱一首《阿里郎》。几个朝鲜姑娘穿着短裙伴舞,还送给了他一束五颜六色的塑料花。因为太鲜艳于是一眼看出是塑料的。《阿里郎》并不是张弛的招牌曲目,他喜欢唱《美酒加咖啡》,我只喝一杯。于是连干三杯。另外,我也有一个招牌曲目《朋友别哭》,或者说是被迫营业的状态。因为张弛喜欢听我唱,每次都让我唱,我唱的时候不许有人说话,谁说话谁滚蛋。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唱的时候都要哭起来(应该是真的吧)。张弛也经常用他的胖手擦拭眼泪鼻涕一把抓。他说:我要死了他就哭三天,狗子死了哭一天,阿坚死了不哭,以此类推。

认识张弛十几年,中间很长一段时间并不联络,有一种从他手下解脱的感觉。再也不用因为喝酒硬撑着,在尸位素餐中寻找人生的意义?在张弛看来,这类问题无异于苍蝇感兴趣一坨屎。或者直接说:你,凭什么感兴趣这个问题?张弛最喜欢用“凭什么”。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小孩子,发现只有小孩子才这样说话,有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真情意。

陆游说的——谁知老卧江湖上,犹枕当年虎骷髅。我看他,别人看我,一代一代就有一种剥洋葱的感觉。

是啊,连我都有两个小孩了。

写了这么多,都没写张弛的样子,年轻时候很瘦(从照片中可见),他说自己瘦够了,于是开始变胖,只胖肚子。肚子很大。如果不看肚子,四肢比较苗条,像蟑螂。可是光看脸,又有点像耗子。眼睛很亮,戴上小眼镜之后经常发出贼光。冬天光脚穿棉鞋,见父亲要换西装。因为肚子很大进出不便,于是在饭桌上很少去洗手间,这反倒成了夸耀自己的方式——说自己肾好。进而说到自己什么都好。尤其是酒量,怎么喝不醉呢?最终为喝不醉痛苦万分。而其他人都醉了。于是更不敢去洗手间,怕回来局就散了。喜欢在饭桌上背诵三两句外国话,毕竟他是北外肄业。有时候我都在想,他到底在乎不在乎肄业呢?

谢谢编辑的约稿,不知道他在小黄垡的书桌上怎么写我。张弛的书桌(说书桌有点严重,有点像中学生用的那种小桌面)在房间的角落,房间四周堆满了杂物(他说是古董),现在是寒冬,小黄垡的冬天更冷,房檐都结冰锥。他的几只狗就是他的孩子们,在屋里屋外乱跑,汪汪汪,下雪的时候,白狗就变肿了。张弛发微信给我说:不写跟我喝酒,不谈我的创作。虽然我们是结下等缘,但也得润润。接着还发了几个表情包。很多人写过张弛,我们共同的朋友高星还专门出了一本书《三鲜汤》,狗子阿坚张弛各占三分之一篇幅,张弛和高星说:你写我就是拿我的人头给文学献祭。

我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不是有点冷酷,但他的人头总不能被拿走两次。

其实朋友之间有时候就是非常冷酷的,有一年在301医院(张弛母亲去世处)对面吃饭,他喝多了睡在地上或者是摔在地上,小华看见之后,拿出相机拍照,等着做摄影展,拍照之后走了。我和老公看见之后也走了。因为担心一件事:给他搀起来还要转场!张弛喜欢转场,好像在聚会中老去和在平淡无奇中老去,真的有什么不一样。

于是,所有人都走了,就像张弛曾经出过的一本书《别散》,有点怕什么来什么的意思。杯盘狼藉中,经常看着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更多时候是趴着,让人想到即将打烊的日料店里的一圈回转寿司,从中午之后就一直在那转圈,没有人拿走,除非他们自己坏掉。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后面轮到鸡叫了。

偶尔,也会一起醉到早晨、一起拉手走进了包子铺。张弛喜欢说我的手像小鸟的手,他的手很柔软,每次他拉我的手,我都感觉是我在拉他的手,拉住一个真正朋友的手。

在这篇文章的前面,我说,他们(以张弛或者说老金为代表)在本世纪初就停摆了。这么说多少有点不知轻重的意思。离上个世纪结束已经过去很久了,离这个世纪结束也还要很久,这代人就在这样一个时间里,有点多余。茨威格说自己处在“一战”和“二战”之间,所以根本不会对生活做长远打算。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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