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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12邵宇翾

西湖 2024年3期
关键词:镜子

邵宇翾

1

我趁着罗音去星巴克上厕所的工夫,在停车场里迅速点了根烟,之后倚在车门上,打通了M的微信电话,跟他说,放心,人已经平安接到了。M说,一切顺利就好,这两天你多费心,感激不尽。我说,没事,最近学校杂事太多,我正好出来转转,就当是换换脑子。他说,罗音别的都挺好,就是有时候脑袋瓜子可能有点跳,小孩儿一个,你多担待。我说,明白,怎么也不会跟个孕妇置气。M说,有你这话我放心,等过俩月我飞过去,一定请你好好搓一顿。我把烟头踩灭,往车底踢了踢,说,行,先挂了,到时再说。撂下手机,正看见罗音挺着个不大不小的肚子,从星巴克里一摇一摆地往出走,手里还举着一大杯粉得发光的饮料。我琢磨了一会儿,总感觉她和我想象当中的孕妇不太一样;也许是脸上还挂着些婴儿肥的缘故,比起孕育生命的母亲,她更像一只有些超重的卡通企鹅。

企鹅不急不缓走过来,抬手,径直把吸管怼到我嘴边。姐姐喝点儿凉的呗,她说,这地中海气候的大太阳也忒毒了,感觉马上要被晒化了。

我轻轻推开她的好意,说,再往海边开,能稍微凉快一点儿。M给你找的月子中心不错,地点好,走两步能看见海。

她重新坐进副驾驶座,扭头,应该是看见了我无名指上戴的戒指,问我,姐姐结婚了对吧?有小孩了吗?然后不等我回应,一把拽过我的右手,扣在自己的肚皮上。他在踢我,她说,每次一喝糖水他就踢我踢个不停。一开始大概十七八周的时候,他还只会像条小鱼一样游,到处吐泡泡。又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就感觉他的手脚都长全了,像个奇怪的种子,正往四面八方破土而出,你说神不神奇?说完将我的手掌往实处压了压,我这才知道,孕妇的肚子竟然硬得像块石头。她问我,姐姐你摸到了吗?他又踢了我一下。我手都有点抖,赶紧说,好像摸到了,确实很有劲儿。实际上除去恐惧,我什么也没感觉出来。还好罗音就此放过了我,嘬了一大口饮料,将安全带拉得很低,几乎埋进肚皮底下,说,他妈看我肚子的形状,说我怀的像是个男孩。过两天检查完就能知道了。如果是男孩,奖励我一百万,女孩只有五十万,你说这是不是不讲道理?

我将车子发动,重新开上高速路。你已经见过他妈了?我问。

她说,见着了,挺朴实的一农村小老太太,干瘦,个头不高,也就一米五不到。说话带着口音,大部分我都听不明白。后来喝了点酒,口条倒像是捋顺了些,说这些年在老家,没少因为这事遭人白眼,现如今才算是苦尽甘来了。M听见他妈说这话,自己也哭,头先是偷摸擦眼角,后来酒喝到位了,变成嗷嗷痛哭,一边哭一边抓着我的手不放,说罗音你知道吗,我不能没有你,你就是上天派来救我的,我做梦都想要个孩子。姐姐你说,孩子真有那么重要?

我说,也許吧,对于一些人来说。

罗音“嗯”了一声,头抵着窗户,抬头看天。没过多久开始自言自语起来,这里的云真好看,软乎乎的让人想吃一口。真希望我的孩子也能像这朵云一样柔软,这样也许生他的时候就不会太痛苦。姐姐你怎么不生个孩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敷衍说,也许时机还没到。

她说,在M老家的那几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朵云,就像现在这样的很软很白的一朵云,从海的上空飘过来。飘到我脑袋顶上的时候突然碎了,下了一小阵雨,把我全淋湿了,湿透了,身体变得疏松而且膨胀。我才发现我其实是一抔土,有一颗种子正在我的身体里面发芽。他们说这就是胎梦,是胎儿想让你看见的画面,他在用这种方式跟你说话。你说是这样吗?

我说,我不知道,你困吗?困了就睡一会儿。

她终于识相地不再理我,开始哼一些分辨不出旋律的歌曲。过了一阵儿我才意识到她唱的尽是些摇篮曲,两三首过后,终于把自己哄睡着了。呼吸声变得很重,中间可能还做了梦,不知道会不会又是胎梦,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类似啮齿类动物在夜间发出的声响。我把油门踩紧了些,并入最左边的快车道,希望能尽早抵达目的地。

关于胎梦,我实际上说了谎。类似的梦我的确做过一个,只不过画面没有罗音所说的那么美好,相反甚至还有些恐怖。我梦见一条黑底红纹的蟒蛇,被火烤化了,融成一摊滚烫的水,顺着牙齿的缝隙流进了我的口腔,沿着食道,继而又滚落腹腔,在那里重新凝固起来,胀大的躯体几乎要将我的五脏六腑全挤碎。这时打远处来了一个白衣白帽的少年武士,我求他救我。他不言语,只是抽出长剑,将蟒蛇连同我的身体全部一劈成俩。惊醒以后,我意识到斩杀我与蛇的武士不是别人,其实就是杨川。在梦里他窄长的马脸变得更加窄长、苍白,像是半截细藕或者白萝卜,显得更加不近人情。做完这个梦不久,我的小腹开始胀痛,内裤上出现小规模的棕褐色血点,类似于月经的前奏。后来疼痛变得愈发不可收拾,我才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一场声势浩大的流产。在一个空调坏掉的午后,我上厕所,终于发现有血块从我体内掉出来,至少有鸽子卵一般大,落水有声。我没敢回头看,直接按下了冲水键。一个礼拜过后,血流尽了,我重新活下来。如今回忆起来,具体细节都模糊了,倒感觉像是孤身一人出了趟远门,在一个极黑暗、终年缺乏阳光与植物的国度走了一遭。打那时起,我动了离婚的念头。有好几次,和杨川开着视频电话相顾无言,我都想咬咬牙说出口,最终却被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给岔过去了。他问我,晚饭吃了啥?隔壁的室友近来还打不打呼噜?学校的A教授这回确实要死了吗?我回答说,前些天上课A又晕倒了,被学生送进医院,这回兴许差不多了。杨川说,实验室新来的博士生笨得要死,话都说不利索,有几个数据交到他手上,死活跑不出来,到头来还得我帮他擦屁股。我说,下次你过来,也许可以待久一些,我有事情想跟你说。他说,之后有个会议在拉斯维加斯举办,如果我投中了,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过去玩上几天。我说,嗯,到时再说。他说,应该能中。然后我们手挽手,重新跳回一片空白的死寂当中。锅子里煮着白粥,水烧开了冒着黏稠的大泡,发出咕嘟咕嘟、像是要吞掉天地般的声响。

有个电话打进来,我飞快按掉没接,还是把罗音吵醒了。她问我对方是谁。我说没谁,骚扰电话而已。她揉了揉眼睛,说,姐姐你心里装了好多秘密。

我反问她,你呢,你没有秘密?

她歪头想了一会儿,说,姐姐你也认识许惠对吧?你们和M都是大学同学。能给我讲讲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我想拒绝,又不愿显得太过直白,只好说,既然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知道这些有什么好?至少M现在全是你的了。

她说,我也这么劝过自己,但不顶用。一到晚上我总想到她,搅得我心里很乱。

我把冷气拧大一格,这一点许惠倒和你不太一样,她应该不会被这些琐事绊住。

罗音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把外套袖口往下扽了扽,我是不是不如她好?

我说,这种事情怎么好比较?

她说,还是在M的老家,晚上我俩就睡在他奶奶留下的老式花梨木床上,有雕花的那种。到了后半夜我开始接连不断地做梦。M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但是许惠的脸反而特别实在。我看见他俩一块儿吃饭、睡觉、手拉手逛街、买婴儿床。从青年一直到老年,许惠头发全白,M成了个彻底的秃子。下一个画面是许惠死了,M重新变得年轻起来,气色红润,头发茂密。许惠的尸体就躺在我睡的那张花梨木床上,一点儿也不腐烂,栩栩如生。M抱着她的脑袋亲了又亲,哭着说,离开你,我就像全身上下,由里到外全都死过了一遍,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我被吓醒了,转天早晨发起了高烧。M他妈说可能是夜里受了邪气,着急忙慌问人开了几服中药,蹲在院里煎给我喝。我想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药都是骗人的,全被我倒进野地里浇花使了。

我说,你别多想,相聚分开都是命,是你的肯定是你的。

她说,是不是快到海边了?我好像闻见了腥味儿。

我说,快了,下一段公路是沿着海边走的。

罗音摇下车窗,几乎将整个脑袋探了出去,像条狗,对这个世界仍然充满好奇。开过一段如别针般蜿蜒扭曲的山路,我们终于看见了太平洋。海岸线漫长,水面深蓝平静,缺乏一种想象当中的激情。她看了一会儿风景,继而扭头看我,跟我说,比起真正看见大海,她可能还是更喜欢身处未知的地域,闻海风卷来的陌生气味。说完便将车窗关紧了,眼睛半睁半闭的,不知是深陷睡眠,还是忧愁。

快要抵达终点的时候,罗音发癔症一般突然睁开眼,并且伸手拉住了我的袖子。我被吓了一跳,汽车短暂偏离车道,警报灯立刻亮起来。我克制住自己,语气尽量平静地问她,你睡醒了?

她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问我,姐姐你今天能不能别走了,陪我在那儿住上一晚?

我有点吃惊,今天?

她才语带哭腔地说,我感觉很孤独,好像自己是要去蹲监狱。

我愣了一会儿,脑中开始飞快编撰拒绝对方的理由。无数个关于分别的碎片即刻粘连在一起,形成一堵不透风的墙。我感觉自己依墙而立,正在成为水火不侵的那种人。一开始是机场,我目送杨川进安检。他登上扶梯,混入队伍,背影很快被人潮吞掉,像粒沙一样渺小,我担心从此找不到他,还偷偷掉了眼泪。下一幕是我的宿舍楼下。杨川亲吻我的额头,松开我的手,说,路已经这么熟了,你没必要再去机场送我,一去一回,纯属浪费时间。我的脑袋发木、发麻,除了点头再想不出其他回应。我强迫自己走神儿,看向路边的花草树木、蓝天白云、懒得起飞的笨鸟,和胆大包天的松鼠。全都看完一遍,杨川已经消失在我眼前。我独自走回楼上,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喝。再后来是我飞去东海岸找他。他被困在实验室里,开一场漫长、不见天日的组会。我独自在城市闲逛,天快黑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找不到回去的列车了。举着牌子要钱的流浪汉老头站在我的对面,神色和我一样茫然。这让我意识到我们同样是无家可归的人。于是我从背包里翻出一些零钱,打算给他。他却先我一步,伸出指甲缝里填满污泥的大手,把整个零钱包都抢走了。我以为他抢完钱会拔腿就跑,很快便溜得无影无踪,没想到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像是一头愚蠢的鹿,尝试观察人类的反应。那是杨川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一个蓝绿色三眼怪物造型的零钱包。我说,钱都给你,至少把钱包留给我。他两眼迷离地点点头,把钱掏出来揣进了裤兜,一瘸一拐走远了。三眼怪兽一下变得空落,失去了灵魂,哀伤地平躺在马路上,像是个刚刚出了车祸的倒霉蛋。我最终选择弃它而去。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带有主动性的分离,并非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我感到抱歉,同时又略带些兴奋,跟罗音说,真是不好意思,我晚上还有别的事儿。今天先把你送过去,之后有空我一定过来看你。

罗音说,他们不会拿我当人看的。你只要一怀孕,别人眼里看到的就只有你的肚子了。这让你感觉自己像只动物,被关在笼子里,什么都做不了的那种。

我安慰她,你别想太多,但今天真不行,确实还有别的事。

她不说话了,也没再转头看我。我感觉有些愧疚,可至少我没有说谎。

车子停在月子中心的门口,又有电话打进来。车载屏幕上显示,是一个没有被标记过的号码。我明确知道对方是谁,正准备再次按掉它,却被罗音一把制止了。她用小动物一样尖的爪子紧紧钳住我的手掌,甚至板起脸来教训我,说,电话打来两次,你应该接起来听一听,也许对方找你,是真的有什么急事。我没回答,迟缓而坚决地挣脱开了她,同时审判似的指向窗外,说,到地方了,你该下车了。月子中心的工作人员正挥着手缓缓向我们靠近,脸像是假的,罩着一层饱经风霜的笑脸面具。来人敲了敲副驾驶座的窗户,问道,是罗小姐对吧?这时罗音把头低下去,彻底哭了出来。而我装作什么也沒看见,下车,把她的行李箱拎到了地上。

2

又一个有关生育的梦。一只长着人脸的大鸟。羽翼展开,有一个倒下的普通男人那么长。毛色介于灰与白之间,阴天呈现出更深的灰色,晴天接近于纯白。喙长而坚韧,善于衔物,能够携带五至十磅的婴儿,轻松飞越整片陆地;由极北的阿拉斯加,一直到南边的新墨西哥州,才稍作停留,栖息觅食。食蔬果,亦捕猎,小型鱼类及啮齿动物都可以成为其食物来源。必要时食腐,与乌鸦秃鹫抢食。最坏境遇下,才会出现啄食所衔婴儿的情况。一般从最柔软的地方开始,眼睛和耳朵,鼻翼和口腔。最终通常保留下一对脚,留为纪念。长满皱褶的红通通的小脚丫从天而降,落到我的手中,几乎没有重量。我捧着嗅了嗅,混合有婴儿残留的乳香,和鸟嘴津液的腥臭。还好在这个时候我及时离开了梦境。睁开眼,但没有完全清醒。首先想到在西方文化里,鸟类既可以象征生育,又时常与死亡勾连,几乎相当于游走两界的黑白无常,权力通天;其次想明白了自己现下身处何处。

曹闯背冲我,坐在书桌前,手里正摆弄着一面镜子。镜面呈圆形,四周布满等边三角形的金色芒刺,类似于儿童画中出现的太阳形象,大概有人脑袋那么大。他通过镜子的反照偷窥我。醒了?他问。我挣扎着坐起来,发现后背痛得要死。都怪这张破单人床垫,薄得像蝉蜕,臭得像男人的汗脚,几天以前被曹闯从垃圾房里捡回来的。做了个噩梦,我说,让我缓缓。曹闯既没问我梦见了什么,也没有走过来试图安慰我。我从镜中看见他的三角眼很用力地眨巴了两下,然后和我说,镜子是今早在一个跳蚤市场淘到的。看店的妇女分辨不出年龄,既不老也不年轻,脑袋上裹着红色头巾,上面缀有金片,看起来像个真正的吉普赛人。我问她镜子怎么卖。她说你喜欢就免费送你。我说那不能够,我从不白占人便宜,至少告诉我,我能帮你做点儿啥。她看着我笑,眼角全是褶子,两眼像黑窟窿一样深,盯得我脑袋发麻。她说镜子会出现在它该出现的位置,也许在你的下一部作品里,也许在下下部里。在那之后也许又会离你而去,这一点现在还不能确定。总而言之,镜子会出现在它该出现的位置。一番话说得我哑口无言,只好就这么把镜子拿回来了。你说这大姐是不是有点神,像不像来自中世纪的女巫?

我还在回味刚才那个关于鸟的梦,顾不上回应他。不过他也不在乎,只是用袖口将镜面的灰尘擦了又擦,直到完美无瑕,才情愿撒手,将其挂上墙壁。之后他脱掉上衣,重新回到暖得发臭的破烂床垫上躺下。我们又做了一次。这回我在上面,体验更加一般,全程像在跟橡皮人互动。曹闯眯着眼,总是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反复观看,心不在焉,一声不响,仿佛比起现实世界,他更情愿深陷一种极其自恋且虚无的镜像空间。

转天我俩装作谁也不认识谁,参加同一个论坛。主题是“边界的打破:电影与文学”,由我所在学校的比较文学系承办。我是主持人之一。曹闯作为来自纽约的独立电影导演,将在第二场会议上分享他的作品。

曹闯意外地没有迟到,上身穿了一件人模狗样的黑西服,下边配了个同色的短裤。半长不长的头发三七斜分着,由于洗澡时吸饱了水气,而呈现出轻微的自来卷状态。他戴了副黑框眼镜,显得文质彬彬,颇为健谈,和几位主持人及与会者挨个打了招呼。这具有极强的迷惑性,让人很难想象,他短租的公寓不到三天便被他搞成了垃圾堆。路过我身边的时候,他向我颔首致意。我装作没看见,头转向了A教授所在的方向。我没想到A还能来参加此类活动。他的脸色苍白,五官塌陷,扭曲成一片迷雾,看起来已经和死了没什么區别。曹闯后来同样和A打了招呼。A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两个人握手,相视笑了一阵。

曹闯谈及他的两部短片:第一部没什么好说的,只有十分钟不到,是学生时代的练笔之作,讲述了一个母亲临死前的五分钟,在无限孤寂之中等待孩子回家,重点捕捉光与影在她面部的无穷变换。第二部稍具规模,时长约有四十五分钟,讲述了两个互不相识的女人之间的镜像关系。年轻一点的女人在中药铺给人抓药,手指细长灵活,鱼尾一般,整日游弋在古旧的百子柜的众多木格之间,开开合合,如同出入宫殿。年老的女人在寺庙撞钟,每撞一次就下跪磕头、念一句经文,庞大的身躯使天地都为之一震,由黑夜一直坚持到日出。曹闯说,希望通过镜像关系,构建出一种极为对称的美学,生与死,白与黑,轻与重,极繁复与极简单;本质却是一致的,都属于一种近于无意义的重复,借此模拟人生。他的英语说得很流利,发言稿也写得不错,将自己的作品分析得天花乱坠。实际展映的时候,我才发现影片并没有他所说的那么精彩绝伦,大量镜头只是机械性的重复,情节毫无疑问滑向了无聊的一端。

之后是问答环节,观众不是很踊跃,只有一个来自东海岸的女博士生举手提问,说两部影片都将镜头聚焦于女性形象,这是不是基于创作者的女性主义倾向?曹闯想了一会儿,回答,比起倾向,这似乎更像是一种本能,在创作的过程中我的手和眼总是不由自主将我引导到女性那一头去。女性常常使我感受到一股陌生而蓬勃的生命力,带有很强的神秘主义色彩,令我着迷。我情愿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同时脑中又不可避免地浮现出他在做爱过程中游离的双眼,以及对于镜像世界自恋一般的痴迷。想到这儿的时候,我没控制住嘴角,笑了一下,再次意识到创作果然都是虚伪的。

会议结束以后,我们一行人来到学校附近的墨西哥餐厅吃晚饭。露天的院子被我们包圆儿了,中央点起炉火,四周的植物被烘烤得热气腾腾。大片的迷迭香和薰衣草,散发出一股浓郁、黏稠、与动物肉体相关联的香气。曹闯喝了点酒,反而变得沉默寡言,坐在角落的位置,跟谁也不说话。系主任终于看不过眼,主动坐过去,同他交谈了几句,说的什么我没听清。后来只听见曹闯很大声地和她说,我真痛恨死亡,实在太恐惧死亡了,为什么人注定要迈向死亡呢?

这个时候黑夜才开始降临,几只乌鸦停留在院子角落一棵串钱柳庞大的树冠之上,动情地哀叫起来。我看见A坐在炉火旁,脸颊被映照得很红。他冲我挥手,示意我过去。我端着一杯插有一串绿橄榄的马提尼酒,小心翼翼挪了过去。A同我握了手,又非要和我碰杯。他手中所举的是掺有辣椒酱的血腥玛丽,杯子边沿涂了一圈儿厚盐巴,几乎要把我的马提尼全污染了。

A说,我们干杯,庆祝这个夜晚。

我也说,干杯,非常感谢你能来参加今天的论坛。

他说,闯是一个不错的青年导演,他作品的主题非常吸引我。

我有点违心地附和,我也很喜欢他的作品,之后我会在自己书稿的一个章节中分析他的创作。

A用他衰老、浑浊的双眼盯着我看,过一会儿又咧开缺牙的瘪嘴,笑了:但是亲爱的,请原谅我的诚实,在我看来,你写的东西只不过是一坨屎、一堆垃圾,对此我为你感到抱歉。

我呆住了,像是被人揍了一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A又说,同时我也知道你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你惦记的那件事永远不会发生,无论如何,我的位置都不会是你的,你远不够格。

树上的乌鸦扑棱棱划过我头顶,歪歪扭扭降落在我脚边,开始偷食地上掉落的肉片、汤汁和面包屑。我被吓到了,下意识摆出了一个低头躲避的姿势。下一刻立马感到懊悔,情愿自己被乌鸦抓瞎了双眼。

A没再说什么。我俩沉默着并排坐了一会儿。黑夜变成一口浓得化不开的痰。

3

在一个周五的下午,我再次见到罗音。那会儿我刚下课,正从教学楼往外走着,罗音从我身后不知何处突然冒出来,走近,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我有点吃惊,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的眼睛眨巴着,像两只患有过度活跃症的昆虫,跟我说,想知道这些很简单,在你们学校的网页上,什么都能找到。我有点儿佩服她,问她想不想在校园里逛一逛,或者去食堂喝杯东西。她立马摇头,说,之前已经逛过了,趁你还在讲课那会儿。我问她,你还找到我教室了?说话的同时竟然感觉到一丝心虚,反思自己刚才课上的发挥算不上太好,与学生互动也不能说积极,担心对方因此看扁了我。但罗音显然浑不在乎,只说,你们学校条件真好,厕所里每一扇门都锁得上。如果我能在这儿上学,没准儿我也会喜欢上读书。我不知该说什么,有些手足无措。罗音可能是看出了我的窘态,很主动地走上前,挽住我的胳膊,说,姐姐可不可以陪我去个地方?我来这儿这么久了,你可一次都没来看我。这回我没法拒绝了,只好任由她拖着我,朝校门外走去。

一辆正红色的敞篷轿车,很招摇地泊在几乎正对着校门口的位置。挡风玻璃上被校警新贴了罚单,显得更加跋扈,气焰嚣张。罗音掏出钥匙,轻盈一按,汽车发出一声乖顺的啼叫;继而扭过头,对我使了个很得意的眼色,说车是她新租的,最贵的一种,用M打给她的钱。我犹豫着不敢上车。她绕到我身旁,半安慰半强迫似的,为我拉开车门,说她是在上周新考到的驾照,合法驾驶,如假包换。考官是个只有一只左手的老头,右手从手腕处被截掉了,换上了类似金刚狼一样的金属抓夹,酷得要命。等我真正坐进副驾位置,她又坦言,其实路考的时候除了左和右,好多英文指令她都听不太懂,只是一味地想着,这只机械手真酷,然后稀里糊涂就通过了。我听完这些话,只想立马下车,但为时已晚。罗音嘴上说着,这里的人开起车来就像不要命一样,净是些疯子,脚底下却很激进地提了速,巨大的推力将我按死在座椅上。我拉紧扶手,恨不得将整个身体悬挂在车顶。罗音笑起来,把音乐声开得很大,非要跟我分享她的歌單,都是一些我从没听过的韩国舞曲,演唱者有很浓重的鼻音,听了使人口腔发腻。几首歌之后,她才昂起下巴,和我说,我在国内开过五年的车,几乎没出过什么差错,四舍五入也能算得上老司机,姐姐你就放心坐好吧。

罗音把车子开进了山里。道路蜿蜒起伏,几个急转弯她都处理得不错,我这才稍微放松下来,有了些看风景的心情。时值夏日,山上的草本植物开始凋萎,被日头炙烤得干枯发黄,像是随时要起火。我问她,我们的目的地到底在哪?她没有直接回答,却说她打小学习不好,高三废寝忘食了一整年,最后只勉强考上了个艺术类的三本学校。后来自学了一门美甲的手艺,开始打零工,大学四年几乎都在寝室床上和美甲店里晃荡过去了,功课烂得没法说出口。只有一门选修课是认认真真学的,几乎每一回都坐在前排听讲。课程的名字既宏大又虚幻,叫“世界风景园林鉴赏”,实际内容就是介绍各种旅游景点。老师讲到哪个名胜古迹,她就赶紧在本上记下来,想象有朝一日自己也能亲眼看到,徜徉其中。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异常平和,甚至面容慈祥。我怀疑她真正想要倾诉的对象并不是我,而是她腹中存在的生命。

我问她,这片山里有什么景点吗?我来这里五年了,从来没听说过。

她说,实际到地方你就知道了,是一个有钱寡妇的豪宅,听说整体风格仿照的是已经消失的赫库兰尼姆古城。寡妇在某一间房中,收藏了一幅谁也没见过的莫奈的真迹。

我听得云里雾里,丝毫不知该从何发问。

她又说,当初M找月子中心的时候,我就是因为这个寡妇的豪宅,才想来这个城市看一看的。结果他很爽快就答应了,从头到尾都没问我原因是什么。

我说,所以你才更希望同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一起去?永远不让M知道,就像是对他的一种惩罚?

她笑了,说,姐姐你想象力真丰富,难怪能留在学校里当老师,我脑子不好使,可想不了那么多。

之后我们不再说话,音乐也停了,车子在沉默之中闷头前进。空气变得更干燥,山上的草本植物几乎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长相丑陋的扁形仙人掌,以及大棵的龙舌兰,厚叶中间吐出花信子。风景变得愈发无聊。我刷了会儿手机,回了几封学生的邮件,一直到网络信号也中断,只好头倚靠枕,空洞地盯着外面观看。没过多久,山谷之中出现了一片湖,面积不大不小,四周长满古树,显得郁郁葱葱、水气朦胧。公路于是沿湖展开,绕过半圈之后,出现一条岔路小径,是个很陡峭的上坡。罗音顺着拐了进去,在土路上又行驶了大约十分钟,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停车场很空,算上我们,总共只有五辆车。售票的年轻人正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晒太阳。他收了我们三十美元,过后却跟我们说,今天是周五,景点要提前关闭,讲解员都已经下班了,你们只有不到一个半小时,可得加快点脚步。罗音什么都没听懂,笑呵呵一个劲儿跟人家说谢谢。我莫名有些生气,但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罗音拉着我的手,带有一种郊游般的轻快,向着寡妇的花园走去。园子不大,中央是个罗马风格的喷泉水池,由于疏于维护,里面散落着大量硬币,水也显得很脏。四周栽种了成片的月季,枝干上的尖刺密密匝匝地裸露着,红得仿佛刚刚沾了血。罗音让我帮她在喷泉跟前照相留念,过后非要给我也拍上一张。我跟她说,这个地方一个小时之后就要关门了,我们得抓紧时间往里走。罗音却像是根本听不见我说话,在月季旁边嗅了又嗅,还非要朝水池中央的癞蛤蟆脑袋上扔硬币,声称如果砸中它脑门,一整年都会有好运气。我背过身去,装作看不见她的举动。幸亏四周没人,连昆虫和松鼠都不见一只,只有一栋四层楼高、红金配色的古旧府邸面朝我们耸立,无声地发出斥责,巨大的阴影像张网,牢牢将我们罩住。

府邸一楼是寡妇的会客厅,里面的壁纸和窗帘同样沿用了红金色调,再配上闪着光的金器、餐具,以及繁复的大型壁画,让人看了直觉头晕目眩,很不舒服。二楼是卧室区,每一间都小得可怜,几乎可以算得上逼仄,毫无气派。由于缺乏讲解员,得不到任何背景信息,我只好草草掠过每一间房,就像参观一处亟待分租的公寓。罗音对此也没什么兴趣,小动物一般,来来回回、探头探脑地走了两圈。之后我们决定往三楼去。走廊的灯光开始变得晦暗不明,温度突然之间也降得很低。墙壁像是海绵做的,吸饱了陈年的水气,正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潮味。楼梯平缓而漫长,拐了两次弯,仍没有到达尽头。我自言自语道,这楼梯可真有点诡异。罗音小声和我解释,说,因为寡妇晚年腿脚不灵便,才专门让人打造了这么低矮的楼梯。我没想到她当真做了些功课,扭头,看见她的脸上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虔诚表情。

楼梯的尽头是一扇很厚重的木门,门上雕刻着龙鳞状的花纹。把手上沾了锈,我伸手去拉的时候,掌心都被染红了。奇怪的是,木门的另一头,连接着一条与我们来时几乎一模一样的楼梯走廊,是条漫长的下坡路。唯一的区别是墙上新挂了画,一组小尺寸的印象派风景油画,内容关乎山与海,看起来平平无奇。罗音观赏了一会儿墙上的油画,和我说,这是一条通向虚无的走廊。我问她什么意思,她却不回答了,只是自顾自往前走着。

当无尽的楼梯终于快要结束的时候,两侧出现几扇小门,狭窄,低矮,普通人经过都得猫腰低头。罗音走上前,挨个拉开它们,我才明白她刚才所说的是什么意思——每一扇门都是面向光裸的墙壁打开的,哪儿也去不了。走廊尽头处是一扇略大些的木门,打开以后,同样是一堵厚墙,只不过墙上挂有一人多高的镜子,镜面锃亮,四周镶有金边。罗音很平静地站在镜子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她的周围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看起来有如圣母一般圣洁,肚子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更大更圆,充满了生命本初最原始的力量。相比之下,我自己则疲态毕现,面色发黄,器官塌陷,整个人像是刚刚被戏耍了一通,完全干涸了。我不自觉想起曹闯,想到如果他来,一定会爱死这个鬼地方。

往回走的路上,罗音跟我讲,寡妇实际上有个孪生的姐姐,年幼时就患有肺结核病,在寡妇结婚当天不幸辞世。有一种说法是,寡妇打小就与姐姐感情很好,晚年精心打造这个镜子走廊,实际上也是为了与姐姐的鬼魂相见。当然还有另一种说法——我也更认可这一种——刚才那些对着墙打开的小门,实际上是为了蒙骗她亡夫的鬼魂而建的。她想让他永远也找不到她,就算来了,也被困死在这条阴暗潮湿的走廊当中。死生不复相见,姐姐你说有点这个意思吧?我听完直起鸡皮疙瘩,没有回答,默默加快了脚步。

我们重新回到一楼,在会客厅门口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罗音又谈到她的童年,说她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究竟是哪种离开,我不好细问),因而打从青春期开始,她就很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感受那种孕育生命的感觉,也许能够因此了解自己的母亲。直到有一天,在工作的時候,她遇见了M和许惠。他们看起来感情很好,始终手挽手走路。M的身体总是不自觉地挨靠着许惠,这使得M看起来十分弱小无依,比起丈夫,似乎更像是许惠的孩子。

打那个时候起,他们两个总让我想到一个幸福家庭应该有的样子,罗音如此和我说,我犯了错,以为生一个孩子就能让我也得到那样的家庭。我怀上了M的孩子。后来,许惠和M分手。

我听了吃惊,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又不想显得太失礼,只好装作环视四周,发现会客厅的墙壁上不知从何时起,多出了一幅女人的肖像壁画。其中人物很挺拔,穿一身漆黑的长风衣,不带有任何装饰物。梳着紧贴头皮的短发,面色苍白,眼神却十分有力。罗音也看到了,和我解释说,那应该就是寡妇本人,她的名字叫伊莎贝拉,一生喜爱男装。我想了一会儿,说,不过也有可能是她的姐姐,那个只存在于伊莎贝拉想象当中的孪生姐姐。

我们走出府邸,时间还剩下十五分钟,不想平白浪费掉,于是又在花园里流连了一会儿。罗音走到月季花丛旁边,很迅速地从一朵即将开败的红花上,薅了几片花瓣下来。总而言之,这就是我的秘密,她说,那姐姐你呢,你的秘密是什么?

我在一个瞬间想到了曹闯,很快咽下去了,没说出口。

罗音把花瓣撕碎,往自己脑袋上方扔去,然后笑起来,表情十分狡猾,活像个女巫。其实不用你说,我早就知道你的秘密了,她说。

我说,什么?

她没回答,转身,朝着出口停车场的方向飞快地走去。而我彻底呆住了,站在原地挪不动脚步,意识到这一切是早已计划好的,她就是存心要把我扔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这个时候,太阳被云层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四周变得晦暗不明,府邸的墙壁也由正红色转为缺氧似的紫红,像是被人死死扭住了脖颈。

我平静了一会儿,给杨川打了个电话。他很快接起来,问我,吃没吃晚饭?我骗他说,吃过了,你呢?他说他还在实验室,一会儿也许给自己泡个面吃。我说,我之前做了个梦,梦见一只长有人脸的大鸟,嘴里叼着一双婴儿的脚,从我头顶飞过。杨川打断了我,今天还有一堆数据要跑,你怎么了,没有哪儿不舒服吧?一只远道而来的瘦小松鼠,在我正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我们对视片刻,它歪头,发出“吱吱嘎嘎”的叫喊。我鼓足勇气,说,杨川我们离婚吧。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你先别生气,也别冲动,等我晚上回家再打给你。我挂掉电话,看见松鼠很快跑走了。不远处,罗音像只即将冬眠的小熊,正摇摇晃晃地靠近我,手里还举着两听可乐。

本来想去买柠檬茶的,她说,但是小卖部早就关门了。这俩可乐是门口收费小哥送我的,刚从他车上的冰箱里拿出来,还凉着,都没收我钱。喏,请你喝。

我接过来没打开,握在手里,凉意很快便散了。

罗音仰头,很痛快地吞了几大口,打出一个长长的嗝。她问我,姐姐你要不要摸一摸我的肚子?他又在里面表演杂耍了。我小心翼翼将手掌贴上去,感觉到有一只小小的脚丫,正如流沙一般,轻轻滑过我的手心。我转而将自身幻想成大地,仿佛有一个透明的婴孩,正轻踩着我的手掌练习行走,过后他会飞速地长大。罗音很认真问我,姐姐你摸到了吗?我点头回答,嗯,看到了,是个很漂亮的小孩。

4

大约一个礼拜之后,M给我打来电话,语气显得很疲惫,说自己好些天联系不上罗音了,问我能不能受累去她的住处看一看。我答应了,转天便开车前往月子中心。工作人员热情接待了我,跟我说,罗小姐老早就从这里退房了,临走之前还和他们大吵了一架。我问,为什么吵架?对方说,其实都是一些生活上的小事,鸡毛蒜皮的,也不排除孕妇有产前抑郁的倾向。我听完这话不太高兴,但还是尽量避免了冲突,只问她,我能不能去罗音之前住的房间看一看?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领我走上二楼,说,她的好多东西还没来得及清走,如果不麻烦,您看能不能帮着领走一些?我点点头。她心满意足似的退到了一旁。

房间不大,并没有我想象当中能看到海与风景的窗户。实际望出去,只有如复制粘贴一般的二层民居,连绵不绝,透露出一种规整的无望。房间配有小型步入式衣帽间,和一个颇为窄小逼仄的厕所,里面确实还堆放着许多属于罗音的衣服、杂物。一张双人床靠墙摆放,与另一侧的墙壁之间留有一米多宽的通道,应该是预留出的婴儿床的位置。床脚是带有圆镜的梳妆台,上面的瓶瓶罐罐或立或躺,东倒西歪,好似集体喝醉了酒。镜子上方,夹有三张拍立得照片。其中两张是风景照,关于不同时刻的海,夕阳下的淡紫色,以及模糊成一片的暗夜。最后是一张近乎于半裸的孕照。罗音跪坐着,一只手捧着自己的肚子,同时抬起下巴,很冷酷地盯着镜头看,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看穿了。我将照片取下来,问工作人员,除了我,之前还有没有其他访客来找过罗音?对方摇头,倒是没什么人来这里找她。不过她在彻底搬走以前,就时常夜不归宿了,有好几次竟然连第二天早上医生的预约都错过了,这小姑娘也真是心大。我懒得回应,最终只取走了三张照片。工作人员像是对此颇有微词,我也顾不上了。

照片被我反复看了好几遍。背景是一面光裸的白墙,半点装饰物都没有。唯一的线索是,墙角处好像摆放了一面镜子,看不出具体轮廓,只有轻微的反光。不知为何,这样的场景突然让我想起曹闯来。继而又想起罗音先前所说的,早已知晓了我的秘密,意识到也许那句话当真意有所指。总而言之,我怀着一种解谜的心情,开车去了曹闯短租的公寓。

进门的时候发现他正在收拾屋子,也就是将屋内的众多破烂重新归还到垃圾房去。我问他,你要走?他说,在这里的拍摄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退租以后想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我说,有多远?他说,非洲或者南美,具体的还没有定下来。我说,就你一个人?他抬眼,很古怪地盯着我看,你想和我一起去?我当然很快拒绝了他,同时把罗音的照片拿给他看。这张照片是你拍的?我问他。他没回答,但也没否认。我进一步追问,所以你是怎么认识罗音的?他才说话,不是你把我的手机号码给了她?至少她说是这样的。

之后曹闯打开电脑,给我看了他最新剪辑出的短片。依旧是类似的模式,两位女性作为主角,彼此呈现镜像关系。第一段故事是年迈的母亲躺在病床上——之前在论坛上展映过的片段——她的面孔苍白,五官褪色,仿如一片光裸、赤贫的土地。午后的阳光照下来,缩成一团跳脱、明艳的白兔,在那缺乏表情的面孔之上来来往往。最终一个不显示上半身的身影走过来(应该是护工,也有可能是女人远道而来的孩子),为她合上了窗帘。白兔很快消失,黑夜因此降临,由此预示死亡。第二段故事则与之相对应,讲述生育的主题,其中主角竟然是罗音。背景就是一面白墙,光线不明不暗。罗音只穿内衣,跪坐在床垫之上,双手举着那面太阳形状的镜子,反复观察镜中自己身体的成像,尤其是肚子,庞大,洁白,几乎在发光。肚脐之下爬满紫红色的妊娠纹路。镜头在这个时候靠近了些,妊娠纹像是某种蓬勃的爬藤植物,正在枝枝蔓蔓地生长、延展,伸出无数的触角来。罗音用手指轻轻拨弄那些藤蔓。这个时候,她肚皮的右侧突然鼓出一个尖角来,那尖角继而又向中央挪动,像是有个外星生物正隐匿其中。镜头迅速向上移动,罗音对着镜头,很羞赧地笑了一下,然后表情复归平静。她开口说话,声音弱小,但是坚定:你说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逃离他?一个永远不被找到的地方。你说这世界上存在这样的地方吗?影片到此戛然而止。

曹闯合上电脑,跟我说,里边的台词并不是设计好的,他从来没想过台词的事儿。当天拍摄到最后,罗音脱口而出那些话。他感到惊讶,同时恐惧,像是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正从山坡滚落,爆发出一种震撼性的古怪的力量。那几乎让他爱上了罗音,一种灵魂意义、艺术层面上的迷恋。

我问他,她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拍摄结束以后,她带走了那面吉普赛女人的太阳镜子,说如果有一天她消失了,那么就到镜子那边的世界去找她。除此以外就没说什么了。

我没再追问这句话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曹闯也没试图解释。他点了根烟,我们一人一口,很快分着抽完了。

当天晚上,M再次给我打来电话。这回开了视频,画面里他的脸色发灰,像是老了十岁。他问我,怎么样,有没有罗音的消息?我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M又说,你说她能跑到哪去?挺着那么大个肚子,连英语都说不了几句,什么也不懂,纯属小孩儿一个,你说她能跑到哪去?我想了一会儿,说,你可能得做好准备。他问,准备什么?我说,她可能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离开你。M停顿了很久,嘴唇动了几下,没说出话来。我觉得不应该欺骗他,便鼓足勇气,直白说,罗音已经从月子中心退房了,具体去了哪儿不清楚,又简明扼要将曹闯拍摄影片的事情也告诉了他,其中省略了关于照片的细节。M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短暂地离开了镜头,有可能是去冲了把脸,回来的时候头发和鼻头都被打湿了。我试图安慰他,说,罗音也不是小孩了,她有自己的想法。没想到这句话彻底激怒了M。他开始对我破口大骂,说这一切都怪我乱交狐朋狗友,带坏了罗音。早就看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了。罗音她才二十几岁,能懂个屁啊?好人坏人她都不会分辨。我挺生气,想要对骂回去,你才是屁都不懂的那个。可不等我开口,M率先哭了,头埋得很低,双手捂脸,囫囵着说,我这辈子可能都见不到我的孩子了,你懂那种感觉吗?就像是把我的心都撕碎了,还不如让我死了。对此我竟然感到厌烦,有些冷酷地问他,那你爱罗音吗?你又把她当成了什么?这个时候M停止了啜泣,用袖子抹干净脸,抬头,像只愤怒的公牛一般,恶狠狠地盯着我看。你以为你是谁?他咬着牙说,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再说。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我觉得吃力,懒得再回应,单方面挂断了电话。

5

我终于和杨川谈到了孩子。

胚胎的起始是我过生日那天晚上,我们出去吃了饭,又喝了酒。后来太累了,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转天还要早起工作,完全把这码事抛到了脑后。从那一刻起,一個鬼祟的小东西,开始在我的身体里挖洞、扎根。十周之后我才意识到它的存在,同时也是它开始凋萎的时刻。那会儿它应该已经长出了人形。古老的继承自海洋生物的尾巴消失不见;脑袋与躯体相比,庞大得出奇,我猜测它像一朵蘑菇;还没有发展出大脑,也许它就已经在思考了。这个地方与想象之中的伊甸园相差太远,以至于让它生发了无法克制的类似于思乡的愁惘。之后便是漫长的剥离,漫长的流血,它决定彻底离开我。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从那个时刻开始,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发生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变化。明明看起来还是一模一样的,可就是有些东西变了。你懂吗,杨川?

这个时候杨川开始不停地道歉,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些事发生的时候我竟然不在你身边。我每天都在干吗啊?简直是个混蛋。

我用手摩挲他的后脑勺,安慰他,说,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们真的有了一个孩子,这一切会不会变得更好一些?

他停止了道歉,像个无助的小孩一样望着我。我已经快被生活打垮了,他低声说,感觉自己完全烧尽了,没有力量可以承受另外一个生命。

后来我们相互拥抱着睡了过去,如同恋情初始时最普通的一个夜晚。可我知道这已是我与杨川分别的时刻。从明天起,我们会像两滴水,涌入无边的大海,即使再次相见,也无法将彼此辨认出来。

第二天起床,我收到来自同事的消息,说A在自己家中去世了,走得很安详,应该没有太多痛苦。我照常来到办公室,在自己的信箱里,意外发现了一卷被打印出来、装订得很整齐的论文。是我最新的一篇文章,从头到尾被人用红笔加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在最后一个章节,我着重分析了几部电影作品对于传统“母亲”形象的塑造与反叛——结果那一整段都被框了起来,打上了一个巨大的红叉。旁边写有“BULLSHIT”,所有字母都是大写,笔触极宽,极深,几乎快要把纸张戳破了。我举着看了一会儿,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后来在悼念A的晚宴上,同事C小声跟我说,A的一生坎坷,能取得这些成就很不容易。我问,怎么个不容易法?C说,A从一出生就被生母抛弃,后来被送到了领养家庭,与五个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领养儿童一起长大。十八岁成年以后,五个孩子当中的三个,联合起来要起诉领养家庭的父母。官司很复杂,涉及虐待和性侵,法律程序走了许多年,最后由于缺乏证据而败诉。也许就是因为这些复杂的经历,A一生没有结婚,更没有子女。粗略地谈过几次恋爱,最终都无法存续。听说当初与他一起打官司的两人,其中一个英年早逝,另一个也在前两年彻底音信全无。我问C,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得這么清楚?C注视着我的眼睛,说,我年轻的时候,在北卡罗来纳州,与A有过一段短暂的恋情。我愣了一会儿,有些手足无措,只好礼貌性地同她说,我很抱歉……C摇了摇头,伸出自己枯槁的手掌,轻轻握住了我的手。不要道歉,她说,应该感到抱歉的是A,我知道他是一个彻底的混蛋。之后我们碰杯,再次握手。分别的时候,我看见C皱褶堆叠的眼眶之中噙满了泪水,显得无比苍老,又无比年轻。

大概半年以后,我再次收到来自罗音的消息。先是一张照片,其中的婴儿胖乎乎的,头戴卡通老虎的毛线帽,身穿粉色连体衣。之后才是挺长一段信息。罗音说,后来我回到了老家,在预产期的前一天,我的女儿出生了。她毛发很茂密,连后背上都有绒毛,眉毛中间几乎连成一片。我看着搞笑,就给她起了个小名,叫猛张飞。现在她还小,什么都不懂,一喊张飞她就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也不知道长大以后她会不会因此记恨我。

我觉得有趣,举着手机笑了一会儿,问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她说她现在请了个阿姨照顾她和孩子。一时间完全被琐事给绊住了,没办法出去找工作。M之前打给她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包和首饰也卖了大半,但还是很难支付阿姨的薪水和小孩的各项费用。最后问我能不能借她些钱,等之后工作了一定马上归还。

我没有多问什么,很快给她的账户转了账。

她回,收到了,多谢。没过多久,又给我打来视频电话。我没有马上接起,下意识开始整理头发,等自己稍微冷静下来一些,才接通了电话。镜头另一端,罗音手里正举着一只奶瓶,婴儿安静地睡在她的臂弯之中,白得发亮,宛如一团光。我有些紧张,用气音问,我们这样说话会不会吵醒小孩?她起身,将孩子放回摇篮,转头和我说,小张飞的睡眠质量好得出奇,是个很让人省心的小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说话,静默当中似乎能听见婴儿沉睡的呼吸声。罗音在摇篮边又守了一会儿,重新回到镜头前。我才发现她和上次见面相比,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五官虽然没有发生任何实质性的变化,却显得更加宽广、平静,好似一片被充沛的降水滋养过的大湖。

我说,你好像变了一些。

她愣了一会儿,过后朝我笑,说,怀孕到第七个月,我确实意识到自己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开始对身边的一切感到陌生,哪怕是生活中最熟悉的场景,也会让我产生一种恍惚的感觉。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好像是闯入了镜子的另一端,你从此只能隔着镜子去观察这个世界了。姐姐你懂这种感觉吗?

我想了一会儿,说,大概明白,又有点儿像是潜入了水底,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和影像都被水给扭曲了。

她说,没错,就是这种感觉。我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咱俩一起走过的那条镜子走廊。逐渐产生一种感觉,也许正是从那一刻起,这种变化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后来我试着把这种奇怪的感觉讲给M听。结果他全听不明白,只说这一切都是由于怀孕荷尔蒙的影响,让我别多心。可他说得根本不对啊。我自己的感受,他怎么能这么武断地去概括呢?一点儿都没有试图理解我。从那天起,我意识到他是永远不可能来镜子的另一端找我的,他是个被彻底困住的人。姐姐你说对吗?

我使劲点了点头。

罗音说,所以后来我不再理他。他疯狂给我发短信。起初是求我回他电话,求我回到他身边,说没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装得可怜兮兮的。结果没过多久就失去了耐心,说我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可能过得下去。最后完全气急败坏,开始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带着孩子回去就死定了。打那儿起,我彻底拉黑了他,换了城市,换了电话号码。这些事是一股脑做完的,不能停下来细想。夜里总是感到害怕,怕他找到我,又怕他之前说的都是对的,我最终还是会回到他的身边。

摇篮里的婴儿开始轻声哼哼起来,咿咿呀呀像是在找妈妈。罗音调整了坐姿,上身前倾,不由自主加快了语速。她说,最后一件事。在临生产之前,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女的——像是电影里的那种吉普赛女人,画着大浓妆,脑袋上包一块红色头巾,上边镶有金色闪片儿的那种——她把一面镜子交到了我的手里。我问她这是干吗,她说实际上她就是我妈,这个镜子是她们家传家的宝贝。我说不可能吧,你看起来太年轻了,顶多不超过三十五岁。她说你别在意这些细节,总而言之现在镜子终于交到了你的手上,这下我去到哪儿都能放心了。之后我醒了过来,看表,实际上才睡了一个多钟头。我怕自己忘了,赶紧又琢磨了一遍刚才的梦。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我妈走的那会儿,确实是三十五岁。另外就是梦里的镜子,特别像我从曹闯那儿顺回来的那块儿。他那个破烂堆里没什么好东西,就这镜子看起来还挺精致。拿回来以后,我随手把它揣进行李箱最底下了,也没再管。现在回想起来,我一路走过来,丢了那么多东西,结果这块镜子倒是始终跟着我,你说这是不是一种奇怪的缘分?

我听了有些起鸡皮疙瘩,说,确实是。

她转而又说,咳,其实这种事我一向是不信的。但不知怎么的,做完那个梦以后,我心里反而不再那么害怕了。就好像我真在那天夜里见到了我妈,我妈也真跟我说了那些话。总而言之,我现在越看那镜子越顺眼,还真像个传家宝了,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把它送给小张飞,谁知道呢?

这个时候,婴儿像是听懂了自己的诨名儿,开始咯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越来越真切,越来越洪亮,仿佛要吞掉天底下其余的所有杂音一般。罗音站起身,说,我就说一喊她小张飞她老爱笑,这下我真得走了。然后不等我反应,迅速挂断了电话。我在原地发了会儿呆,感觉还是能听见小孩的笑声,像是闷雷,又像是海浪,正从遥远的天边,冲着我的耳朵滚滚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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