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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犯罪

2023-09-18菲利普·麦克唐纳

译林 2023年5期
关键词:盖特帕里卡洛

〔英国〕菲利普·麦克唐纳

卡尔·波登从塞曼书店出来,走到窄小曲折的埃尔莫罗海滩主街,此时阳光正好。他朝四周看了看,发现妻子不在附近,便走进了老鹰酒吧。他块头挺大,不算结实,看上去漫不经心,一头金发乱糟糟的,脸部很小,五官可谓平淡无奇,不过,硕大的蓝眼睛却生动异常,总是充满活力。他是个小有成就的作家,作品虽然销量平平,却也口碑不错,至少在唠唠叨叨的评论家口中如此。

他在吧台进门处的高凳上坐下,向多克韦勒点了点头(他曾是个好莱坞演员,现在成了房地产商),又向画壁画的俄罗斯人达里耶夫点了点头,随后似乎又朝着卡座里的几个人略微致意。但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就连点啤酒时也没有对酒保笑。多克韦勒对他身边的老帕里说:“你去看看波登吧,看他今天怎么样……”

酒保拿来卡尔的酒(人们都称酒保为“海霍”,至于这个名字怎么来的,没人记得了),放在他面前,瞥了他一眼,问道:“嗯……波登先生,您最近过得怎么样?”

“啊!还算好啦……谢谢你,海霍。”卡尔答道,端起冰冷的杯子喝了一大口。

海霍又问:“那波登太太呢?她也好吧?”

“她也好!”卡尔说,之后又重复了一遍,“很好!”他把一张一美元的钞票放在吧台上,海霍拿起它走向收银台。

卡尔胳膊肘撑在吧台上,托着脸,看到海霍拿着找零回来时又迅速坐直。他把零钱塞进口袋,草草喝完剩下的酒就起身了。他朝海霍点点头,没有说话,就出了门,又走到了街上。

他的妻子抱着一堆包裹,站在车旁。“嘿!安妮特,等我来!”他喊道,随后加快脚步,有些笨拙地小跑过去。

她冲他笑了笑。这个笑是短暂的,只飞快地露了牙齿就结束了。她还是那么苗条利索,酷酷的,很有气质。她是诺曼人,三十多岁,一头金发,和卡尔结婚九年了。他们在不怎么熟悉的人眼中是一对“模范夫妻”,不过对那少数几个密友而言,这一点最近似乎有点说不准了。

卡尔打开车门,从安妮特怀中接过包裹,放在后座上。“谢谢你,卡洛(卡尔的简称。——译注)。”安妮特说着便坐上副驾驶,卡尔也上了车。“请去一下比顿那里吧,我有个大包裹要拿呢。”

他开到拉斯昂达斯路,在一栋有白色围栏的小楼边停下,也不管这里是不是停车的地方。那围栏的牌子上写着“比顿父子—婴儿用品”。

他一走进店里,女服务生就递给了他一个巨大的纸袋,里面塞满了各种东西,几乎要漫出来了。他拿起袋子,但是底部撑破了,东西喷涌而出,撒了一地。

卡尔低声咒骂了几句。 “哦,糟了!” 服务生一惊,立刻转过身来帮他。他把拾起的东西放在柜台上,又弯腰捡起一本厚厚的小册子——《玫瑰种植者手册》——和一盒除草剂,盒上白色的字母上方印着红色骷髅和交叉骨头的图案。

服务生捡起了剩下的东西,连声道歉,然后把这些东西装到两个新袋子里。卡尔用胳膊一边夹一个,又走上了阳光明媚的街道。他看到温盖特医生正朝着车的方向过来,便叫道:“嗨,汤姆!”温盖特医生转过身来看见了他,卡尔笑了,这是他今天早上第一次笑。

“嗨,兄弟!” 温盖特回应道。他四十五岁左右,打扮得挺俊俏,戴着整洁的有饰边的小礼帽——这在医生中很不寻常,有人认为它很有特色,也有人觉得只是普通的羊毛帽子。他转向汽车那边,向安妮特脱帽道早安,这一套看起来有点夸张。然后他又为卡尔打开后车门,帮他把两个包裹放进去,和后座上其他的包裹放一起。他看着卡尔,目光突然显出他的职业特有的犀利,问道:“书写得怎么样了?”卡尔犹豫了一下,“还算好!当然,很艰难,不过我觉得会好起来的。”

“哦,”温盖特说,“别灰心,这是多好的事啊。”卡尔耸了耸肩。安妮特有些不耐烦了,说道:“我们该走了,卡洛。”他上了车,发动引擎,向朋友挥手告别。

他开车回头穿过小镇,又从岔路向内陆的山头驶去,五分钟后上了那条狭窄、险峻的道路,路的那头就通到他的房子,孤零零地立在小山崖上。那是一座庞大的灰色建筑,后面是高大的树木,前面是一块草坪,中间有个玫瑰花圃。草坪旁有一条石子车道,鬼草和其他杂草从缝隙里钻出头来,一直蔓延到车库。

刚停车,一条巨大的狗就从房子后面蹿出来,奔向他们。安妮特先下了车,看着那狗说了声“你好”,又伸出手来似乎想摸摸它。

狗退了回去,仰头站着,盯着她。这是一条大型刚毛犬,和大丹犬一樣大。卡尔叫它G.B.,因为它一脸的毛发以及轻慢的眼神总让卡尔想到萧伯纳(萧伯纳的全名为George Bernard Shaw,即G.B.萧伯纳。——译注)。

安妮特看了看它,又立即转头看向她丈夫,尖刻地说道:“这狗怎么回事?怎么这样看着我?”

卡尔正从车上下来。“什么样啊?”他说着,那狗突然朝他扑来,尾巴兴奋地摇来摇去,大嘴张开像在笑着,露出白色的牙和猩红的舌头,流着口水。

“你好啊,G.B.!” 卡尔说道。狗用后腿站立起来,前爪搭在他肩上,试图舔他的脸。狗的头颈高度几乎与卡尔平齐。

安妮特皱着眉头说:“真是奇怪,它最近不太喜欢我。”

“啊,是你想多了。”卡尔一面说,一面把包裹从车上拿下来。那条狗落下前爪,跑到了一边。

卡尔拿出大部分包裹,安妮特拿了剩下的。在厨房里,安妮特开始收拾买回来的东西,卡尔站在一边看着她。他的蓝眼睛深邃而透出忧虑,就像大人国里一个不知所措的小男孩,莫名地陷入了困境中。

安妮特正要往冰箱走,但被他挡住了去路。她推了推他的胳膊,责怪道:“走开!你在厨房里我都没法儿转身了!”

但他用他的长臂搂住她,把她拉入怀中,说道:“安妮特!亲爱的,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吗?”

她想要挣脱,他却抱得更紧了,把脸埋在她冰凉而结实的脖子里。

“卡尔!”她有些惊讶。

他靠在她的脖子里继续说话,声音几乎带着哭腔,“别说是我想多了!到底怎么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已经好几个星期了,或许已经几个月了,自从你上次旅行回来,你就不一样了……”

安妮特一动不动地站着,缓缓说道:“你知道吗卡洛,我觉得你也是这样。”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感觉你是在怀疑我呢。我根本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她皱着眉,“我……我……”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我们俩都很蠢。”她的表情慢慢放松下来,恢复了平静。

“两个都很蠢啊!”她又强调了一遍,“我们两个都不再年轻了,不怎么见其他人,就开始胡思乱想。”

开着的窗子外面传来汽车的声响,听起来是辆老旧的车了,正费力地开上山。这声音打断了她,“啊!”她双手环绕着卡尔的肩,亲吻着他的嘴角说,“是信件来了,我去拿。”随后便轻快地从侧门出去了。

他没想跟过去,看来安妮特也没有让他去的意思,她对自己的信件总是很小心,看来今后还会更加注意保密。

他只是站在原地,低垂着肩膀,先前与她相视的笑容渐渐退去。他摇了摇头,深吸了口气,拖着脚步穿过宽敞的客厅,又踱步回去走进书房。他坐下来,盯着面前的打字机发呆了许久。

他开始工作了——一开始慢腾腾地,后来却是越发疯狂热烈、如饥似渴……

天色渐晚,他早已打开了台灯。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柔的声响。他把自己拽回这个不可控的世界,在椅子上转过身来,看见妻子正站在门口。她穿着园艺工作服,非常苗条,十分英气。她说:“其实我不想打扰你,卡洛,就是问问你想什么时候吃晚饭。”她说话时也许是微笑着的,但光线昏暗,看不清楚。

他起身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说:“随你的便就是。”安妮特正要转身离开时,他又说:“等一下!”

他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膀,低头看着她。她的身子僵直了一秒,随即便搂上他的脖子,纤细而坚实的柔软身体紧贴着他,仰起脸对着他。

一阵热烈绵长的吻。落地窗外突然一阵砰砰的撞击声,打破了此刻的温存。

安妮特猛地从丈夫的怀抱中抽离,嘴里嘟囔着,好像在说:“该死的狗!……”然后迅速从身后的门出去了。

除了桌上那一小片光亮,屋子里黑漆漆的。过了一会儿,卡尔伸出手啪地打开了頂灯。他慢慢走到落地窗边上,开窗让那条大狗进屋。

狗紧挨着他,高度已经超过了他的腰。他抚摸着狗,轻轻拉拉它的耳朵。他关上窗户,走出书房,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那条狗一路跟着他,步子沉甸甸的。他洗了把澡,换了衣服,这时仍然可以听见妻子在她房中的声音。他说:“来吧,G.B.。”然后又下楼,出门了。

他把车停好后关上车库,然后一直在外面溜达,直到安妮特叫他进来吃晚饭。

这顿饭和以往的一样,还是那么完美丰盛,就像一件艺术品一样。不过这次更加令人愉悦,吃饭时安妮特似乎回到了以前的样子,开朗、健谈、笑容明媚。虽然那条狗直接躺在她去厨房的路上,一动不动,她也毫无愠怒,只是绕过去。

饭后,他们一如既往地在客厅喝咖啡。喝完第二杯,卡尔站起来,舒展了一下四肢,朝G.B.打了个响指,它随即便去了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他。卡尔低头看着坐着的妻子,对她微笑着,刚想说话,却被抢了先,她一脸关切地看着他。

她说,“卡洛,你好像状态不好啊!……我想你可能工作太辛苦了!要不就别出去了?”

卡尔却不听她的,“没事我很好!”他说着还弯下腰来亲吻她的额头,然后走到门口出去了。

G.B.在前面蹦蹦跳跳,他吹着口哨,走下门前陡峭的斜坡,来到坡道缓和的步行街。

他迈着稳健的大步子,走了不到五百米,就开始摇晃了,踉跄了几步之后,彻底停了下来。他无法站稳,扶了扶额头,头上满是黏稠的汗水。他摇摇晃晃走到路边,在草地上坐下,双手支着脸。黑暗中,一个巨大的黑色物体突然出现,用湿漉漉的鼻子蹭着他。他喃喃自语了几句,把双手从脸上拿开按在胃部,头低向两膝之间,呕吐起来……

老帕里正坐在客厅里,膝盖上放着一本书,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杯子。门廊外传来一阵抓挠声,接着是一连串短促、低沉、急迫的吠叫声。他站起来,引得沙发嘎吱作响。来到门前,打开门,他朝那条狗鞠了一躬,咯咯地笑了起来,大声说道,“真荣幸见到您,萧伯纳先生!”那条大狗却打断了他的笑声,用牙咬住他的衣角,开始把他往外拽,动作不算激烈,但很急切。

“怎么了,孩子?”帕里问道,随后就朝着那狗示意的方向去了,不一会儿就看见了路边病恹恹的卡尔。

卡尔已经不再呕吐了,他坐直了些,但身体还是颤抖得厉害,整个人虚弱得像只小猫。看着他的模样,帕里很是震惊,便询问起来。卡尔含糊地回答着:“……现在没事了……真是不好意思……刚刚只是胃不舒服而已。”他强迫自己笑起来,却发出了一种细微而可怕的声音。他说:“我没喝多,一会儿就好了,不用烦神。”

然而,帕里还是得烦神。他看清了卡尔的脸——苍白憔悴,带着诡异的青绿色,还泛着一层油光。他还是费力让眼前这个大个子站了起来,想办法把他带进了屋里,让他半坐半躺在沙发上。刚毛犬的黄色眼睛全程注视着。

“谢谢,谢谢……你真好……”卡尔小声说道,又倚回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等一下。”老帕里说。他走到门厅处打了个电话。十五分钟不到,一辆车就停在了门口。温盖特医生提着包进门,向他们走来。

卡尔表示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他已经好多了,虽然脸色还是苍白,但至少恢复了一些。他又尴尬,又不好意思,心中很感激老帕里,但显然对这一番折腾感到心烦。G.B.待在他的脚边,他努力坐得很直,坚定地说:“你们看,我真的好了!可能只是食物中毒而已。”他看了看帕里,又看了看医生,“真是太谢谢你了,帕里,为我做了这么多。也很感谢你赶过来,汤姆,不过——”

“不过什么不过!”温盖特打断了他,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腕,摸了摸他的脉搏。“你吃了什么东西?”

卡尔咧嘴笑着,有些刻意,“晚饭比你们吃得都好,啊!我午餐在外面吃的,也许就是午餐出了问题!我和安妮特去了山核桃餐厅,我吃了炸虾,两份!汤姆,我敢说就是因为这个!”

“也许是的。”温盖特放开卡尔的手腕,又看了看他的脸,站了起来,“反正你的肚子是有问题。”他对帕里说:“我来送他回家吧。”

卡尔也站了起来。他再次向帕里道谢,然后和温盖特来到车边。他们把G.B.放在后座,它紧贴着卡尔身后坐着,嗅着他的脖子,似乎想要保护他。

车子到了卡尔家屋前的车道,温盖特放慢了速度,几近停止。“听着,”他的声音带着直率和不安,“我很了解你的情况,无论是作为医生,还是一个普通的朋友。这次的——姑且称为‘发作吧——可能根本不是因为吃错了东西。或者说,食物只是很小一部分原因。也就是说,我的朋友,最根本的可能是大家总是说的‘神经方面的问题。”这时他们到了停车道,他停下车,但没有下车的意思。昏暗中,他看着卡尔的脸说:“我想纯粹从一个医生的角度问问你,卡尔,你最近有什么心事吗?”他停下了,卡尔却没有接话。“这几个星期,你好像不太对劲啊……”

卡尔打开他这边的车门,草草地回了一句:“我不懂你胡乱说的这一堆是什么意思。”

他下了车,家中的前门正好打开,安妮特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廊上。她看到夜色中的车,喊道:“是谁?那是谁啊?”她的声音听起来又尖又细。

“是我啊,亲爱的,汤姆送我回来的。”卡尔打开后门,G.B.跳了出来,跟着主人和温盖特走上台阶,来到屋里。

安妮特就站在门内,等着他们进来。虽然光线昏暗,看不清她的脸,但她似乎很憔悴。温盖特庄重地向她问候,她只欠了欠身子以示回应,有些僵硬。卡尔看起来很疲惫,浑身不自在。他不想叫温盖特告诉安妮特发生了什么事儿,但还是没拦得住他。温盖特语气平稳,礼貌地交代了事情经过,叙述很简练,又对安妮特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

她非常苦恼,说晚饭后卡尔脸色就不太好,她也不想让他出门。她对温盖特医生非常礼貌,仔细重复了他的指示,期望他确认卡尔并无大碍。不过,在此过程中她一直很僵硬、固执,十分冷漠。不一会儿温盖特离开了,她的态度这时才缓和了。不过,是彻底缓和了。她冲到卡尔身边,显得异常体贴,把他扶上楼,像母亲般照料他。卡爾舒适地躺在床上,她吻了他,仿佛回到了以往的温柔。

她轻声说道:“卡洛,我的小可怜儿。我刚才对你的医生不太友好,真对不起亲爱的,不过,不过呢,好吧,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欢他。”

他拍了拍她的肩,她又吻了他一下。很快他就入睡了……

这事儿过了十天以后,他又出事了。深夜,他正在书房里工作,疼痛再次袭来。已经一点多了,一个多小时之前安妮特就上床了。

这次情况要严重得多,是一种剧痛。刚开始是大腿痉挛的疼痛,他站起来想要缓解,这时胃部又传来可怕的烧灼感,接着是一阵眩晕,让他跌回到椅子上。他弯着身子,双手死死按住肚子,头上、脖子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开始呕吐。他拼命地在椅子上转过身来,把头向着大的金属垃圾箱。他呕吐得很厉害,好像没完没了。

最后,抽搐停止了片刻。他试着抬起头来,只觉天旋地转。G.B.在外面抓挠着落地窗,发出令人不安的呜咽声。卡尔无力地捂着嘴,手指上却沾染了血迹。他额头靠在桌面上,费力地去够电话,把它拉过来……

整整十分钟后,外面一辆车传来刺耳的刹车声——温盖特跳下车,飞快地跑上台阶。前门没有上锁,他径直冲进客厅,半路上看见了站在楼梯口的安妮特。她穿着睡衣,双手摸索着在穿罩衣。她生气地说道:“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温盖特喝道:“卡尔呢?”一听到书房里的动静,他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

卡尔正趴在卫生间的门边。他抬起头来,脸色很吓人。他想要说些什么。书房里一片狼藉——G.B.待在他身边,一旁落地窗户的叶片被撞开了。

卡尔怎么也站不起来。温盖特说:“慢慢来,别着急……” 他迅速走到病人身边,半拖半抬地把他弄到沙发上,开始给他检查。G.B.安静了,躺了下来。安妮特走进房间,站在温盖特旁边。她绑着紧紧的辫子,脸上即使涂了面霜也还是能看得出苍白。她睁大了眼睛,瞳孔有些扩大。一进来,她就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也许是没有喊出声的尖叫。不过现在她似乎恢复了平静,尽管双手还在颤抖。她刚要开口,温盖特就近乎粗鲁地打断了她。

他喊道:“去拿热水!还有毛巾!杯子!”

安妮特跑出房间,很快就带回他要的东西,之后就待在他身边打下手,又机灵又顺从,他倒是忙碌了一个多小时。

到了三点钟,卡尔终于回过神来,舒服地躺在床上,虽然还是虚弱无力、面容憔悴。他对温盖特笑了笑。温盖特“啪”地合上了包。

“谢谢你,汤姆……真是给你添麻烦了。”他说。

“你已经没事了。” 温盖特带着疲惫的眼神朝他笑了笑,又转向安妮特。

他说:“您去休息吧,波登太太。他很快就要睡了,这下累坏了。”他转身准备离开,在门口,手指按在门把手上时停下来说,“我明天上午八点半过来,如果他想吃东西的话,先别给他吃。”

安妮特刚要送他出去,他就说:“不用麻烦了,我自己走就行。”之后便离开了。

安妮特非常缓慢地走到床边,低头看着丈夫。她脸上那层冰冷的面霜已经龟裂成小块,缝隙间露出干燥、紧绷的铅灰色皮肤。

卡尔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说道: “我吓到你了吗,亲爱的?真是抱歉!”

她有些机械地弯下腰来亲吻他,“睡吧,明天就好了……”

第二天,他确实好多了,只不过还是浑身没劲,胃有点疼。直到八点半温盖特过来的时候,他才刚刚醒,但五分钟后温盖特离开时又睡着了。

正午时,他起床、洗漱、穿衣,像个想给家里人制造惊喜的孩子。之后,他有些疲惫,不过也不如之前想得那么累。他悄悄地打开门,轻轻地下楼。正要进书房时,安妮特刚好从里面出来。她穿着平日里做家务的衣服,拿着簸箕和扫帚。头上扎着的鲜艳头巾让她的脸看起来瘦骨嶙峋,十分奇怪。

一看到他,安妮特就驚叹起来:“卡洛!你怎么起来了!怎么不叫我?”

他对她温柔地笑了笑,捏了捏她的脸颊,然后吻了一下。“我没事了,只是胃还有点疼,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搂过她的腰,和她一起进了书房。安妮特对他嘘寒问暖好一会儿,才让他在书桌旁的大椅子上坐下,这时电话突然响了。

卡尔接起电话。“喂?……啊,是汤姆,你好……”

“你已经起来了?现在感觉怎么样?”温盖特说道。

卡尔说:“挺好的,不过我饿了……”

“吃了吗?”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

“还没呢。不过我——”

“那好。先别吃。等见过我再说。我想给你检查一下——做一两样测试——要你空腹的。你能来我这里吗?你来的话更好一些。或者我去你家?”温盖特语气温和了起来,似乎比平时更加随意。

“当然能去了。什么时候?”

“马上就来,”他说,“我给你安排时间。拜拜。”

卡尔挂断了电话。他看着妻子,沮丧地笑了笑说:“还不能吃,汤姆想先给我检查。”他撑着两边的扶手,站了起来。

安妮特直直地站着。“我跟你一起去,”她坚定地说道,“我开车送你。”

“哦,不用!我知道你不喜欢半途丢下手上的活儿的。”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而且我现在完全没问题,亲爱的。真的!我已经添了够多麻烦了!”

“哦,卡洛——别说傻话!”她脸色发白,说话时嘴唇开合的动作像是要哭了一样。

卡尔伸出胳臂搂住她的肩膀。“你一定是累坏了,亲爱的。”

她立马打断了他:“我很好,一点都不累。”接着她用力挤出一丝笑意,说道:“也许是累了呢。我有点生气你别介意。去找你的温盖特医生吧……”

她搂着他的胳膊,和他一起走过客厅,走到门口时吻了他。

“照顾好自己,卡洛,早点回来。”她关上了门。

他一进车库,G.B.就飞快地跑了过来——卡尔刚打开车门,它一下子跳进去,巨大的身子把副驾驶覆盖得严严实实。它伸着舌头,咧嘴笑着。

卡尔对着G.B.笑了,这一笑却弄疼了他的胃,他只好收敛了,说道:“好吧,你这流浪汉。”随后坐上驾驶座,倒车出去了。

他开得很慢,但几分钟后就在温盖特的办公室外停车了。他把G.B.留在车上看着,向后门走去。这是少数特殊客户专用的入口。

温盖特正站在办公桌旁。背着光,卡尔看不清他的脸,不过他似乎比平时更苍老了,还很疲惫,就连那点胡子也更灰白了些。他招呼卡尔坐下,然后站在他身边,摸了摸他的脉搏,又让他伸出舌头看了看。

卡尔咧嘴对他笑着,“你这一早可真有他妈的专业派头呢。”

对于这番微笑和打趣,温盖特都没有予以回应。他坐在转椅上,盯着卡尔说:“你昨晚的病情很严重,我的朋友。”卡尔插话说:“那还用说吗!”温盖特语气严厉地补充道:“你没死就是万幸了。”

卡尔脸上的笑容慢慢退去。“啊?”他感到十分惊愕。

“我已经说过了。”温盖特拿起一支铅笔转动着。他目光盯着那支笔,没看卡尔。

“哦对了,这儿有你的东西,” 他用铅笔指着旁边桌上一个笨重的圆柱形包裹,外面随意地包着牛皮纸,“要带走吗?”

卡尔一脸茫然,不解地盯着那个包裹。“什么?……你在说什么?”

温盖特仍然盯着那支转动的铅笔。“你的垃圾桶。从你书房拿出来的。我昨晚走的时候拿的……”

“干吗呢?……哦——你是说把它弄干净了……” 卡尔愣了一下,突然又说,“这到底是为什么?你想说什么,汤姆?”

温盖特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以单调的语气说道:“你很快就知道了。你昨天在哪里吃的饭?”

“当然在家。怎么——”

“等等。你是在家吃的?最后吃了什么?可能是午夜左右吃的东西出了问题。”

“没什么呀……等等,啊,我怎么忘了。我喝了一碗汤——安妮特做的洋葱汤。她睡前给我端过来的。可是那不可能……”

“慢着!所以你大概十二点的时候喝了这个汤。大约一小时后,你的腿和胃开始痉挛,然后眩晕、恶心、肠道剧痛。接着你不停地呕吐。大部分呕吐物都在这个金属垃圾桶里,这些东西我们分析之后,发现你肯定至少吞下了一粒半的砷……”

他的声音逐渐消逝在沉默中。他站起来面对卡尔,而后者早已惊得站了起来。他握住卡尔的胳膊,让他坐下,口中不觉重复着前一天晚上的那些话:“慢慢来,别着急!”

卡尔坐了下来,脸色更加惨白,一只手颤抖着拂过额头。他想强迫自己微笑。

“真是死里逃生哩,”他说道,接着又说,“一粒半呢,嗯?那剂量相当大了。”

“可以致命了。不过也许你吃的还不止这么多。”

卡尔回应道:“那你觉得我是怎么吃到的?”他目光绕过了温盖特。“蔬菜还是什么?他们会打农药的吧?”

“农药里的还不至于这么厉害。”温盖特回到椅子上坐下。“十天前你也发作了,相同的情况,不过没有这次严重。”他的声音毫无起伏。“而且两次你都是在家吃的。”

卡尔一下子又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的脸扭曲着,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怒火。

他叫喊道:“哦天哪!你疯了吗?!你到底什么意思?”

温盖特话音还是很平稳,“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十天之内你经历了两次砷中毒,至少第二次肯定是的。”

卡尔又重重地瘫坐在椅子里。他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

温盖特说:“你不会以为我想故意指向谁吧?你必须面对事实,兄弟!有人在给你喂砒霜。如果说是意外的话,那概率只有两百万分之一。”

卡尔死死握住扶手,关节处勒得白森森的。他声嘶力竭地吼道:“如果我跟你不熟的话,我一定会拧断你的脖子!”他又提高了音量。“整件事情都只是个奇怪又可怕的意外罢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你心里想的东西完全不可能,绝不可能!你不懂吗?”他突然止住,气喘吁吁,像是奔跑了一路。

温盖特坐着一动不动,双手捂着脸。他又说话了,像是没听到卡尔的话。

“想弄到砷并不难,尤其是对于做园艺的人,像杀蚁膏、巴黎绿、玫瑰喷雾、除草剂——”

“上帝诅咒你!”卡尔一拳砸在椅子的扶手上。“家里是有除草剂,可那是我让她买的!”

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瞅着温盖特,说道:“我要走了,再也不会来了。我确实是吃了砷,这点我不怀疑你。但至于我是在哪里吃的,你的推测真是又可怕又邪恶。你这么聪明的人不该犯这种错误!”

他朝门口走去,又回过身来。“哦还有,我无法阻止你那些肮脏的想法——”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颤抖着,“但我不允许你把它说出去,决不允许!如果你向任何人透露一个字,我不会放过你,我会废了你!给我记住。我说到做到!”

他在温盖特身边站了很久,然而温盖特一动不动,甚至没有看他一眼,最后卡尔走到门口,开了门,出去了。他又到了路上,向汽车走去。他脸色很白。他打开车门,瘫坐在驾驶座上,手臂搭在方向盘上,垂下头来靠着手臂。他深深地倒抽着气息,颤抖着。G.B.轻声呜咽着,舔着主人的耳朵。两个路过的女人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大概是感受到了她们的目光,卡尔抬起头来看着她们。他坐直了身子,把狗碩大的脑袋轻轻地推到一边。

回家的路上他开得很慢。安妮特听到了车声,便马上去开门了,这时卡尔正爬着台阶。她急切地问道:“他怎么说,卡洛?他知道你发病的原因吗?”她的神情看起来更加憔悴、疲惫了。

卡尔看着她,摇了摇头。他走进门,跌坐到最近的椅子上,缓慢地说道:“不……他不知道。我想他也不太了解……”

他说道:“啊我好累!亲爱的,过来亲亲我。”

她走过来坐在扶手上,低头亲吻他,环抱着他的头,抚摸着他的头发。他无法看见她说话时的神情。

安妮特说:“可是,亲爱的,他一定多少知道些什么吧。”

卡尔叹了口气。“哦,他用了很多医学术语,都是以‘胃开头的……但我觉得他知道的并不比我多,我可能胃部神经紊乱了。”他靠在椅子上,抬头看着她。“我觉得,也许你对汤姆的感觉是对的。当然我不是说他不是好人,他或许不是个多好的医生吧。我想过阵子,再重新找个医生……”

安妮特跳了起来。“别再提什么医生了。啊,我啊,我怎么这么粗心呢!我的可怜人儿啊,这么久没吃东西了,那么苍白,那么虚弱!等着卡洛,就等一会儿……”

她匆匆跑到厨房,似乎卸下了先前的疲惫和紧张。

卡尔坐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却眼神空洞。

不一会儿,安妮特就回来了,手里端着一个小托盘,上面放着勺子、餐巾纸和一个碗,碗里微微冒着热气、散发着香味。

“来了!”她把托盘放在他的膝盖上,递给他勺子,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他。

他定定地看了她好久。安妮特说:“快喝汤吧!”他却似乎没有听见。

他突然冒出一句:“安妮特,你爱我吗?”然后继续看着她。

她愣着看了他一会儿说:“当然,当然啊,卡洛!”

她接着笑了起来,说道:“你怎么跟孩子似的!喝你的汤吧,已经不烫了。”

他看了看手中的勺子,似乎很惊讶自己正拿着它。他把勺子放在托盘上,端起碗来,目光从碗的边缘瞥着安妮特。

他说:“祝我健康!”他把瓷碗靠在嘴边,开始大口喝汤。

那天晚上,他没有感到疼痛。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还是安然无恙。在此期间,他没有和温盖特医生说过话、见过面,也没有收到他的任何消息。

那天晚上11点多,他带着G.B.走在步行街离家最近的斜坡上。身后,老帕里跟他道了声晚安,他半转过身,冲他挥手告别。这次,他散步的时间比以往更长。他回来时在邮箱那里遇到了帕里,然后去他家喝了酒,陪他聊了很久。他们谈到了这日益失去理智的世界,这是帕里最乐道的话题。

到了自家门前的小陡坡上,他步子迈小了些,对G.B. 吹了声口哨,那狗立马就跑上前来,跟在他身边轻轻地走着。

他一边哼着歌,一边大步走下车道,又迈上台阶。他打开前门,跟在狗后面进去了。

他喊道:“哦,天哪!”

他呆呆地愣在那里,只一瞬间,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安妮特躺在地上,身体扭曲得很难看。她趴着、蜷曲着,四周一片狼藉。

G.B.瞪大了眼睛,推开半敞着的厨房的门。它砰地卧下来。

卡尔跪在这个倒在地上的女人身边。他扶起她的头,她的头无力地耷拉在他的手臂上。她闭着眼,肿胀的嘴张开着,上面沾满污渍。她呼吸着,但轻微而羸弱。他摸了摸她的心脏,几乎感觉不到跳动……

他恍惚地来到书房,站到电话机旁……手指颤巍巍地拨通了一个号码,仿佛毫无意识……

电话打给了温盖特。“汤姆!”他大喊道,声音十分刺耳,“汤姆! 我是卡尔。马上过来!快!快点!”

他放下电话,恍惚中又走到客厅,再一次跪下来把妻子搂在怀里……

他一直抱着她,直到温盖特过来。

温盖特给她做了检查,之后摇了摇头。他扶着卡尔站起来,把他带到书房。他说:“你要面对现实,卡尔……她已经死了。”

卡尔浑身发抖,手、身体、头,全身上下。

温盖特说:“坐着,不要动!”他再次走进客厅。

他看着这个死去的女人,她周围的污秽,以及房间里的一切。他凝视着钢琴上面的两个咖啡杯,这时G.B.从厨房跑进来,又跑进书房,不见了。

温盖特逐一拿起杯子。两个小杯子里都有厚重的糊状土耳其咖啡的残渣。他把沾湿的指尖依次浸入两个杯子,又用舌头尝了尝。尝第二杯的时候,他预料中的反应来了。他的表情豁然开朗,大步走进书房。

卡尔没有动,但抖得更厉害了。那条狗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脸。

温盖特把手放在他颤抖的肩上。卡尔想说些什么,却牙齿打战,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温盖特说:“你知道的吧?她又尝试了一次……你不让我管你,但命运女神却眷顾了你!”

卡尔喃喃自语道:“我,我,我不明白……”

“她真是自信过了头,这下出了差错,恐怕是什么东西让她分了心。”他抬了抬肩膀。“她,嗯,她拿错了杯子。”

“天哪!……”卡尔捂住脸,手指像是要插进太阳穴。“汤姆,我多希望那个倒霉的人是我!”

“打起精神来!”温盖特抓住他的胳膊。“别想了,按我说的做!”

他把卡尔拽起来,把他拖出书房,再扶上楼,带他进入房间。G.B.紧跟在他们身后,然后躺下警惕地看着他们。温盖特帮卡尔脱下衣服,让他睡下,接着往他胳膊上扎了一针。

温盖特说:“好了!过五分钟你就睡着了。”

他正要转身离开,卡尔突然抓住他的手,紧紧握着。

“别走。那天我在办公室对你说的话……我很抱歉,汤姆。”

温盖特没有放开他的手,只是说道:“不用介意啊。我都忘了。”

然后,他又说了起来,缓慢、安静,单调的声音听起来很舒缓。“你现在只需要睡觉……其他的交给我就行……很快,这件事就会过去,像一场你快要遗忘的噩梦……不用担心这件事情会被宣传成丑闻之类的,卡尔。不用担心任何事情……我保证。虽然你之前不让我说出去,我还是告诉了尼科尔斯探长……我和他会向验尸官解释这事儿的。”

他的声音渐渐消逝,卡尔·波登已经睡着了。三个星期后,卡尔脸上才开始有了笑容。他已经离开了埃尔莫罗海滩,去了旧金山。罗娜在等他。

他笑着驶过市场街,G.B.正站在他身边。

“告诉你一个秘密,孩子,”他低声说道,“第二次我差点喝得太多了!”

他不觉地笑出声来。

(王雯婕: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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