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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居奇遇

2023-09-18史蒂文·海顿

译林 2023年5期
关键词:后备箱车子

〔加拿大〕史蒂文·海顿

詹娜和贾斯廷把汽车停在她住所前方的联合大街上,两人的膝盖绕着汽车手动挡,靠在一起,他俩在车内说着喁喁情话,卿卿我我,车窗玻璃内侧蒙上了一层雾气。“我们最好就此打住,”她说,“现在我该走了。”此时是凌晨一点,周四夜晚已成了周五凌晨。成群结队的学生喝得酩酊大醉。到目前為止,还没人经过那辆汽车。嗨,把车开到彩鸿酒店,伙计!在这样的夜晚,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以下的事情——有一次,一只强有力的手使劲捶打着汽车引擎盖;还有一次,有人砸碎了副驾驶座旁边的车窗玻璃,当时窗玻璃离她的一只耳朵只有三十厘米的距离,贾斯廷正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他的手指突然僵在那儿动弹不了了。

他告诉她说:“我不能错过这部分。”

“我真的该走了,贾斯(贾斯廷的昵称。——译注)。”

周五是她的“噩梦日”,她目前在一家高档咖啡馆兼酒馆担任经理,每天两班倒。每周四晚上,她坚持要单独睡在自己的住所。他觉得睡觉并非真正的问题所在。这似乎是一种表示自立的老规矩,他明白她会严格遵守这个老规矩,她已经明确宣布她会坚持等到过了新年之后,他俩彻底搬到一起合住为止。每个星期的其他夜晚,他俩要么睡在他的住所,要么睡在她的住所。他俩将来会搬进一座平房,平房经过暴风雨雪的侵蚀,用维多利亚式的实心红砖砌成,卧室三间,硬木地板。这座房子所在的社区吸毒成风,此地正逐渐被波希米亚人和年轻的上班族占领。贾斯廷和詹娜介于这两种人之间。他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声称,三月份计划乘飞机到拉斯维加斯去登记结婚。

这些互不相连的周四夜晚,如此具有象征意义的痕迹(在他看来),一点一点将他撕成碎片。他可以接受她的一切,再多也不嫌多。他之前从未身处过这种境地——他爱得比其他人爱得更深,而且对于爱情他甘冒生命危险。起初事情并非这样,接着就成了这样,然后又不是这样,现在又成了这样,后来更是这样。他觉得这必定是好事一桩——这是欲望天平在来回摇摆——他会试图绞尽脑汁找出这桩好事究竟好在何处,互惠互利和互依互存这两个词会从某个地方冒出,还有“婚礼舞蹈”的念头,他觉得可能在某个地方读到过,没错,他确实读过……他开始浮想联翩,无法长时间专注于这件事,他只想要她的身体再次贴近他的身体。就目前而言,似乎不可能有过分举动。

“好吧,”他说,“我明白。”

“明天见,贾斯。”

“很好。”

遥远的某个地方,传来了大学兄弟联谊会男孩们狂吼乱叫不成曲调的歌声。听上去,感觉他们正朝这边走来。在这个城市生活,人们可以终身享受社会福利,同时这里充满了精神病患者,令人感到可笑的一个现象就是学生“贫民窟”。在某个周末夜晚,学生“贫民窟”可能像市中心以北的任何一所贫民窟或者战争时期更靠北面的那些建筑一样危险。她双目圆睁,透过雾气蒙蒙的挡风玻璃凝视着车外。她的眉宇之间竖着一道皱痕,她身体疲倦时,皱痕就会加深。那是道很硬的皱痕,要是没有它,她脸部连一点线条都没有。

“那是什么?”

男孩们似乎走得离他俩越来越远,也许他们转头向南朝湖边走去了。接着传来另一个声音——是一部手机嘟嘟嘟的单调铃声,好像就在车子后方。他俩仍然松散地拥抱在一起,掠过各自的肩膀回头向车后方张望。有个人影正站在车子右侧保险杠旁边,像是透过磨砂玻璃看到的样子。

“什么?是的,但我现在不能说话。好吧,我正要去。什么?是的,我想是那样。”

“我得走了。”她说。

“我陪你进去。”

“好吧。”她说。但她身子坐着未动。

“五分钟后给你打电话,”那声音听起来笨拙洪亮,嗓音却压得很低,“是我打给你,不是你打给我,明白吗?”保险杠旁边的阴影不见了。驾驶座旁边传来一阵敲击车窗玻璃的声音,一个庞大笨拙的身影赫然出现在车门外。贾斯廷用脚踩住离合器,拧了一把点火器上的车钥匙,但没扭动。他腾出另一只手,在车窗玻璃雾气上擦出一个洞。作为一名中产收入人士,他讨厌这种敲车窗玻璃的无礼行为,对凌晨一点钟这个蹑足潜踪的身影更为讨厌。

“把车门打开。”一个粗鲁的声音叫道。从车窗雾气上的洞向外看不到人脸。贾斯廷扭动了车钥匙。

“不要发动车!”

“贾斯,他手上有东西,别发动车!”

“我可不跟你们闹着玩——把该死的车门打开。”那个男人用枪口啪啪啪地敲打着车窗玻璃。手枪后面出现了一张脸——路边钠灯照射之下,露出了一张麻子脸,面色如月,两只眼睛大而空洞。那人头戴一顶棒球帽,帽子尺寸相对脑袋显得过小,两只耳朵后面披着长发,上唇蓄着黑色翘八字胡。

贾斯廷慢慢地走出车子,两腿麻木,站在车旁,两只眼睛盯着那个八字胡。那人把手枪顶到贾斯廷的胸口。这是个身材高挑,体型健硕的男人。贾斯廷脑海中某个毫不相干的区域浮现出意大利人拍摄的美国西部片中的群众演员——脏兮兮、胡须满腮,无关紧要的一名群众演员,下巴上还残留着被风吹干的、白霜般的一口唾沫。

詹娜从副驾驶座走出车门,他能听到她走出车子的声音。

“把钥匙给他,贾斯廷。”

“给你。”

“还有你的钱包,”那人说,“钥匙链看上去不错。还有你的包,太太。快点。”

“太太。”他说。贾斯廷把手伸到口袋里掏钱包。他的手指和身体都在颤抖,像是体温过低所致。那个夜晚天气并不冷——温和的空气从安大略湖向上升起,贾斯廷闻到了弥散在空气中的湖水味道,其中储存了整个夏天的热度。贾斯廷心里揣摩着,这个男人一双苍白的瞳孔扩张开来,这要么是冰毒的效力,要么是可乐饮料的作用,他再次意识到自己体内那个冷漠的观察家——那位科学家。尽管在生活中,他过于冲动,在工作中,他也是凭借直觉大步跳跃取得进步,而不是小心翼翼、按部就班。他不够专心致志,但精力充沛、直觉超准。获得博士学位两年了,他在大学从事医学研究,协助一项为期五年的胎儿醇中毒综合征的研究,这个城市从来就不缺乏研究课题。

手枪体积看起来很小,或许是把假枪,但他对武器的了解甚少。他交出钱包,然后突然本能地出于礼貌,把手从车顶上伸过去,从詹娜手里接过她的橄榄色小山羊皮手提包——是为了把手提包递给那个男人。詹娜额头的皱痕明显变得更加深陷,她瞪着一双碧眼,表情木然,如石头一般。脸上并未流露出恳求英雄救美之色。她看起来一脸茫然,愤恨不已,他不知道她这是在针对谁。

那个男人坐上了车。贾斯廷仿佛在等待那人把自己打发走,那个男人拉上车门时,他站在车门旁边。“把你那边的车门也关上。”那个男人告诉詹娜——他的声调变得更细,声音更大。她把车门使劲一推,车门弹了回来——汽车安全带扣卡住了。“别那样摔门!”他喊道,对于詹娜的无礼举动,他正极力维护着他刚到手的这份财产。她关上了车门。贾斯廷和詹娜身体像是冻僵了一样,两个人在车顶上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个男人正试图发动汽车。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贾斯廷两条腿显得僵硬,如同踩在高跷之上,他的身子绕过车身后方,慢慢朝詹娜挪动——詹娜往后退,仿佛是要远离他,尽管更可能是在朝她所居住的楼房大门走去。

那个男人甩开车门,大声喊道:“这车什么东西啊,伙计?”

“沃尔沃,沃尔沃二四〇。”

“我是说这车什么毛病?”那个男人从车里跳了出来,摇摇晃晃站在车门口,现在和他俩隔着车子相对而视,那双眼睛冰冷清澈,但心不在焉,可能他也喝醉了。他喘着粗气压低声音,手里的枪在空中上下晃动。贾斯廷环顾四周,街上空无一人。

“我不知道,”贾斯廷说,“这车是手动挡。你不开手动挡吗?”

他想着生活在城市的男人都会开手动挡,小型卡车之类的也应该都会开。那人眉头紧锁,仿佛内心正进行着一些思想斗争。没错,他也喝醉了。

“你为啥刚才不告诉我?”

“嗯。”贾斯廷吓了一跳,这个词淹没在他所呼出的空气之中。

“我不会开他妈的手动挡!”

“哦,”贾斯廷说,两眼盯着那人手中晃动的手枪,“很遗憾。”

“我很少开车。”那人说,样子显得比之前安静些。

“没关系。”贾斯廷说。

“请丢下车子离开吧,”詹娜说,声音单调,像是录制好的电脑合成的声音,“你已经拿到我们的东西了。”

那人的手机像警报一样响了起来。

“待在那儿别动,你们俩。”

手枪影影绰绰地在贾斯廷和詹娜身体之间来回瞄着,贾斯廷想缩短和詹娜之间的距离,同时身体尽可能保持不动。那人把手机贴近自己的耳朵。詹娜僵在那儿,她性子急躁,属于好动型——如此僵在那儿的样子不像是她平时的作风,她俨然一尊蜡像。

“没错,但我说过我会回电话。怎么样?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东西没来,你自己给他们回电话!我知道,我知道,这就是为啥我说不要再用他们了,明白吗?是的,没错。这次菠萝只放一半,对吧?不要再给我打电话。我可能需要更长时间,现在我没车。不,我现在不想。我会处理的。”

他把手机插到自己的夹克口袋里,看了看自己身体的两边。

“你们俩到后备箱去。”

“你说什么?”贾斯廷说。

那人把车钥匙往车顶上轻轻一扔。钥匙从车顶一侧滑落下去,当啷一声掉入路边树叶和腐烂的橡树果实中。

“快点儿!”

“你尽管拿走我们的东西,你没必要——”

那人显得有些慌乱,双手紧握手枪,两只胳膊伸直,把手枪放在车顶上对准他俩,就像一名警察站在警车后面,将警车作为路障似的。他俩可能会在一秒钟之内被他开枪打死,要是那样的话,贾斯廷咽气之前看到的残像会在黄金时段的电视节目中播出。

“把后备箱打开!”

“好吧。”

“我现在他妈的得走了。”

贾斯廷目前的头脑和视力依旧清晰得离奇。他弯下腰找到钥匙,站起身来,端详着手中的钥匙链。那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塑料制品——歌星猫王的半身像。这是在上一个情人节时她送给他的礼物。他走到车子后面,打开后备箱。不过,这还不至于太糟吧。总会有人经过这里,和其他车子后备箱相比,这辆车的后备箱还算宽敞。那家伙没有把他俩带进小巷子开枪杀害。虽然贾斯廷今晚忘记把自己的手机带在身上了,但他知道她带着手机,她总是机不离身,也许现在不在她的手提包里,有时她会把手機放在她自己的夹克里。

“我不进去。”詹娜说。

“进去。”那人低声说。

“不,我不能,拜托。”

“詹娜,拜托。”

“你住嘴!”她私下里对着贾斯廷嘘了一声,两眼中充满了愤怒。

那人用一只干瘦的手臂把她推向后备箱,她倒抽一口气。贾斯廷一掌推向了牛仔夹克里面凹陷的胸膛——想都没想就这么干了。那人挥舞着手枪,用枪托在贾斯廷的头部一侧重重地给了一击。他坐在后备箱里面时,看见一幕蓝光,听到嘶的一声,就像静电或者打开一听易拉罐啤酒时发出的声音。骨头里有一种难受、寒冷加恶心的感觉,这种感觉沿着他的脊椎骨一直往下,直到他的各个脚趾。他精疲力竭,收起他僵硬的双腿,乖乖地蜷缩到后备箱里面。她跟着他爬进后备箱时,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哀号。“不,我不要进去,”她爬进后备箱时说,“我做不到,拜托。”

“快进。”贾斯廷和那男人异口同声地说。“现在只需挪动一下你的一只脚。”那男人告诉她说,他的声音仍然很平静,却换了一种说话方式,也许是恢复了平静,也许是在说服,像是为了达成某种谅解。后备箱里面很深,随着砰的一声响,后备箱的盖子关上了。一秒钟后,一阵脚步声跑远了,前脚和后脚之间的声音隔得很长。贾斯廷在心里勾勒着,把想象的画面投射在周围密不透风的黑暗之中,那个男人正沿着联合大街迈着大步狂奔,垂着两只长胳膊,简直就是个猿猴模样,嘴巴松弛,在耷拉的八字胡下喘着粗气。在政治文明的社交圈子里,人们并不用废物或者垃圾这样的字眼来形容那些遭受痛苦之流——诸如瘾君子、假释者、世代穷人——他们让北城区看起来好像不属于这座有着“石灰石城”雅称的加拿大古老首府,而更像是密西西比州杰克逊市的贫民窟。但目前他怒火中烧,想起了这些字眼以及他本该要做却还没做的事。在今后的几周里,他心里会想着该去做什么事,就像拍电影一样回放之前的场景,然后重新剪辑。

“该死的乡巴佬,警察明天会把他抓起来。你还好吧?”

“不好。”她微弱地吐了口气,把这个词说了出来。他在黑暗之中摸索着寻找她的肩膀。然而他摸到了她的乳房,她似乎向后退缩着,尽管后备箱里已经没有空间了。在后备箱的深处,他俩侧身呈镜像蜷缩着,双膝挤在一起,脸贴着脸。她呼吸频率很快,呼出的热气带着铜锈味和酸腐味。

“詹娜?”他摸到了她的肩膀,她身子一动不动。

她说:“这里面的空气可能已经快耗尽了吧?我感觉就是这样。”

“不,不可能。这辆车子已经十年了。这里面还有些空气。”

“我感觉不到。”

“慢点呼吸,”他说,“你身上带手机了吗?”

“在我包里,现在没了。我刚才不想进来,你为啥进来?”

“我不想的。你也看到了,他打了我。我当时就晕了,他很可能会对咱俩开枪。我的头——”

“我不能待在这里面,贾斯廷,我不能!你也是知道的,我有幽闭恐惧症。”

他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即使在私底下,她总是表现得精明能干,沉着冷静,做事专业,好像时刻在某位职业道德导师的密切监督之下。他有时感觉她这样做有点过头。无论天气如何,她的日程安排如何,还是他俩共同的日程安排如何,春夏两季为她的三项全能运动训练时,她竟然一天也不会错过。她竟然谈论要“更认真”地对待明年的这项运动,或许还可以参加更多的比赛。她的娱乐活动——包括夜晚外出、聚会、度假——她甚至也采用同样的方式,仔细规划,按部就班。只能有这么多的乐趣。只能有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事,不能再多了。就好像她生怕到达某个临界点。

直到现在,他才开始扪心自问,她的这种自律——他长期以来都缺乏,也渴望拥有——如何慢慢令他感到苦恼。

“我告诉过你,我有幽闭恐惧症。你为啥不告诉他?”

“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这个词。上帝啊,我的头。”

“他当然会知道这个词。”

“我不知道你有幽闭恐惧症。我是说,我原以为你之前只是说说而已,大家都说自己有幽闭恐惧症。”

“咱俩一起睡觉时,我甚至不喜欢你把被子蒙到咱俩头上!”

他心里想着,在蚕茧一样完全独立的地方做爱,与世隔绝。

“对不起,詹(詹娜的昵称。——译注)。”他说。他头部在剧烈抽痛,他感觉一个尖东西扎着自己的臀部。或许是什么工具?这后备箱里会有什么东西可用吗?当然,后备箱里没有任何工具。他摸到了那个东西,原来是支旧圆珠笔。他嘴巴干得像是在冒火。

“我真的憋不住要尿了。”她说。

“你这只是神经紧张。”他说,他自己的内脏也在翻滚。但像个抚慰者和保护者一样能控制得住局面,不知为何,这让他有些平静。

“听,那是什么?”

一辆汽车加速驶过,放着一首说唱歌曲,接着八度音逐渐变弱消失,仿佛悲伤或者疲劳了。贾斯廷意识到他刚才已经大声喊救命了——他俩刚才都喊了,尽管最后一刻他不知怎么把第二个字吞掉了。

“你忘了带手机,是吧?”她低声说。

“还会有更多的车子经过。”

“他们听不到我们的呼叫,贾斯廷。我就知道,你总是忘记带手机!”

“人们会从我们这里走过。”

“不到早上不会有人来。我觉得这里面的空气不够,空气就要不够了。”

“别担心,会有空气的。”

“我真的要走了。”

她之前说起话来从未这样像个小女孩,或者说孩子气的女人。有时他渴望她这样,希望她把自己毫不设防的小部分交给他,以便他有机会尽展他的骑士风度,甘当她的护花使者。但这太过了。她的小腹(现在看不见,但当他用手指戳了一下他手表上的液晶屏,时间显示凌晨一点二十二分时,他瞥见了她蜷缩成一团的样子,仿佛在水下看着她)像个洗衣板,皮肤黝黑,比他自己的小腹更坚硬、更强壮。她在哭泣,抽抽搭搭的,混合着抽搐的些微呼吸,就像小孩子刚刚大发雷霆之后的样子。他摸到了她的双手,把它们紧握着放在他俩的胸膛中间。后备箱似乎稍微晃动了一下,仿佛是他脉搏的跳动声,他俩心心相印。他俩终究还是要在一起度过这个夜晚。他研究过各种蜷缩胎儿的模糊超声波图像,有次是一对双胞胎——很快就患有胎儿醇中毒综合征——愚昧无知、粗心大意或者绝望无助的父母的牺牲品。两个婴儿共同淹没在有毒的起源之海中,似乎在抚慰地拥抱着对方。

“救命啊,救命啊。”她叫着,声音非常微弱。

又有一辆车子缓缓驶过。他再次不由自主地叫喊着,意识到他的心底压着一个正在肿胀的恐慌毒瘤。

“如果你刚才告诉他说我有幽闭恐惧症,他可能会放我们走。”

“好的,詹娜。”他说,腔调尽可能显得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结果喉咙里却嗫嚅了一声:“让我想想。”

“我是说,他不想让咱俩死在这里!他不想因此而坐牢!”

“你不会有事的,詹。”

“你他妈的怎么知道我不会有事!你甚至连我有幽闭恐惧症都记不得!”

“詹娜。”

“你是個医生啊!”

“你知道我不是医生。上帝啊!”

“你快把我的双手压烂了,贾斯廷!”

她的牢骚似乎要把他的脑袋撕裂。这就像是最野蛮残忍的宿醉感——这比他遇见詹娜以及有了一个更稳定的生活基础之前,上大学和研究生院时最糟糕的经历还要糟糕。他以前还是学生时,整天酗酒。他会诙谐地说,这是我多年的研究结果。

“上帝啊,詹娜,冷静点。”

“为啥没人经过?大多数晚上我躺在那儿,就会……就会……就会有川流不息的人像是游行队伍一样经过,像野人们一样在喊叫。”

“有人会经过的,不用担心。我们会呼叫,我——”

“我只知道你没带手机,我们如何呼叫,如果——”

“闭嘴!我是说叫人。”

这句把她激怒了。她扭动着挣脱了双手,在狭小的空间里喘着粗气。“不,不,你不是医生,真走运。你不……不……贾斯廷,你就不能镇定点儿,对吧?你为啥不能振作起来?你这个样子会令我发疯!你总是——”

“听我说,够了。”

“哦,这就是你对病人的态度。”

她的呼吸很浅,酸腐味充斥着后备箱。

“你这样会换气过度,詹娜。你要是换气过度,就没有足够的空气供你呼吸了,这是后备箱唯一没有空气的可能。”

“我受不了了!把我弄出去,贾斯廷!”

“你这是在干吗?”

“好吧,好吧——我现在背朝下平躺着,我用两只脚顶后备箱盖。你也跟我一起做。”

“詹娜——”

“就像蹬腿机,我身强力壮,况且这还是辆旧车。”

十年时间还不至于让一辆沃尔沃变旧。这句话从某个地方传到他的耳朵里——好像是一句广告语?还是几年前他父亲说的?她哼了一声,继续用双腿顶后备箱盖。在健身中心,她雇了一名私人教练,并想着将来自己也当个私人教练玩玩。几秒钟后,他也翻转身子背朝下,用两条腿顶后备箱盖。后备箱的盖子太结实,而且四条腿顶的角度又太小。

“来吧,”她呼了一口气,“拜托,拜托,拜托,拜托。快开呀,快开呀。”

他俩这样做的唯一结果就是,后备箱金属盖发生了轻微的弯曲。然后是车身下面看起来更像是暂时摇摆了几下。过路人也许会认为是一对恋人在汽车后座上亲热。

“我听到了周围有些动静,”他说,想用手捂住她气喘吁吁的嘴巴,“你听。”

“哦,上帝啊,有人走过来了。救命啊!”她说,随后屏住了呼吸。

“喂!”他大声喊道,车子外壳——也许还包括周围的黑暗——竟然能把他的呼喊声扼杀住,这令他感到非常惊讶。当脚步声靠近车子时,他挪动着刚才蜷缩着的双腿。这一举动牵扯到推来搡去,扭动身躯,詹娜微弱地哭出声来,他猜想着当他的膝盖碰到她的肩膀时,她嘴里骂着。现在他什么都不在乎。这是老电影中的主要情节,主人公给发癔症的女人掴几个耳光,她恢复了理智,露出一副感激不尽、顿生崇拜、心悦诚服的样子。

他把嘴紧贴着后备箱裂缝,靠近锁的地方。“喂!救命啊!”

脚步声停止了。

“在这儿!拜托!我们在车里!”

“后备箱。”詹娜低声说。

“我们在后备箱里!”

脚步声近了,声音听起来沉重有力,这是个好兆头。

“这儿有人吗?”

“有!”詹娜抽泣着叫出声来。她的呼吸变缓,虽然还是呼吸得很浅。

“什么,你们两个?”

“是的。”

“你俩在这儿干啥?”说话者心里淡淡的污蔑之情把这几个词拼凑在一起。声音很低,嗓音沙哑,听起来说话之人上了年纪。其实这嗓音听起来仿佛嗓子有点痒。

“我们被锁在里面。有个人打劫了我们。”

“不可能!真他妈的无聊!我从未见过这种事。”

“求你了。”詹娜说。

“你能把后备箱打开吗?”贾斯廷说,“钥匙可能就在锁上,或许在地上某个地方。”

“嗯,不在锁上。”

“要么你只需给警察打个电话就行了,我的未婚妻患有幽闭恐惧症。”

“是吗?我妻子也有这个毛病,按照——”

“你有电话吗?”

“什么?哦,有,我家里有。我来看看能否在这附近找到钥匙。”

“钥匙链是,呃……是歌星猫王的头像。”

今天在这儿真没交到多少好运。那人开始轻声吹着口哨。机不可失。

“我觉得我要尿了。”詹娜低声说。

“坚持住,”贾斯廷说,“先生,能请你快点吗?”

“嘿,我尽力而为,老板!”

“也许你应该去叫警察。”

“不!”詹娜说,“钥匙一定就在附近!”

“他可能把钥匙偷走了,”那人说,“不在路上。”

“我觉得他没理由把钥匙偷走。”贾斯廷固执地说,希望自己说的这句话没错。

“他为啥不把车开走?这车不错,我喜欢这些欧洲车。”

“他当时是想把车开走,”贾斯廷说,伸出手去抓詹娜颤抖的肩膀,“他不会开手动挡。”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这个男人像是从鼻子里爆发出了狂笑。“啊,那真是太妙啦!”他最后说,“那家伙不会开手动挡!”

“我憋不住啦,”詹娜说,“啊,上帝啊!”

“没关系。”贾斯廷低声说。

“啊,上帝,把我从这儿弄出去吧,拜托!”

“请现在就去叫警察吧!”贾斯廷大声喊道。

“好的,是的,我会的。我现在就去。但我首先要弄清楚一些事……”

“什么?”

“这些天我只有晦气。我老婆说我从不会交好运。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吧。你能给我一点定金吗?”

“你要一点什么?”

“你知道的,一点定金。这是法律用语,就像电视节目上说的,一点费用。”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无论你们身上有什么东西,给我从后备箱缝隙里塞些钱出来。我需要钱,然后我就可以帮你俩给警察打电话,街那边有个付费电话。”

“我告诉过你,我们刚被打劫了!”

“贾斯廷,等等。”

“我们身无分文。你他妈的竟然要——”

“贾斯廷!”

“等一下,老板。我告诉过你俩,我一贫如洗,我正在帮你俩的忙。我的意思是说,要是由我自己做主的话,我宁愿不和警察打交道。对我而言,这会让我陷入困境。看起来你俩并不是掏不出这点钱。看看这辆车,他妈的,这该死的沃尔沃。”

“但我们——”

“没关系,”詹娜说,“我身上有点东西,有些钱。”

“什么?”贾斯廷说。

“只要从靠近后备箱锁的缝隙塞点钱出来就行了。或许我可以撬开后备箱,我这里有几把钥匙。”

“我的钥匙,”贾斯廷说,“詹娜,你要如何——?”

“我身上总带着一张二十美元的票子,”她说着,“以备不时之需。”

“那是当然。”贾斯廷低声说。

“什么?”

“你当然有钱。”他告诉她说,如今在他的脑海里,他看见——心情不是宠溺和愉快,而是紧张和愤怒——詹娜正用她弯钩状的小指开门,或者用她同一根发疯的小指在自动提款机数字键盘上精确地输入她的密码。不过,正如他告诉她的一样,在任何一天里,一个人会碰上十几种传染性介质,如果你身体过于衰弱,那会让你生病或者病情加重。但她很强壮——也许在酒馆为诸多顾客服务多年让她更强壮了,她在工作中同样会用到她的小指。在那种环境中,这必定被视为一种时髦或者滑稽的矫揉造作,而不是她多疑、过于谨慎的性格的又一表征。

“二十美元够了,”那人说,“试着从这里塞出来。”

“不要!”贾斯廷说,“把钱收起来,詹娜。”他在黑暗之中摸索着,手表液晶屏闪着光,试图摸到她的手。

“贾斯廷,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要把咱俩弄出去。必须得有人帮我们出去。”

“让她把钱给我,你这个笨蛋。”声音现在听起来更近了,那人好像跪在地上。“我觉得你可以把钱从后备箱的盖子缝隙里塞过来。”

“如果我们把钱给你,”贾斯廷说,“我们如何知道你会帮我们?”

“你还有其他选择吗?”声音听起来像是冷嘲热讽。贾斯廷急促地吸了口气。然后那人接着说:“呵呵!”对于贾斯廷而言,这就是结束的宣告。这个温柔的低声的呵呵。

“操!要是你知道屁眼在哪,你可以拿走我们的钥匙以及你要打的电话和你的……把这些东西通通塞到你的屁股里。我明天会去找你!警察会——”

他还没说完,后备箱的盖子上传来一声可怕的重击,然后这声音仿佛来自四面八方,他俩在后备箱内感觉到猛烈一击,比他俩急剧跳动的心脏还要更缓慢、更稳定,那人像是在用拳头或者巴掌捶打着后备箱盖。可能有一帮街头混混在用拆装轮胎的扳手或者垒球棒砸车。贾斯廷迅速用双手捂住自己的两只耳朵,然后再捂住詹娜的两只耳朵,以保护她所剩不多的几根正常神经。“住手!”他大叫道。砸车声持续不停,詹娜发出一声长长的高声吼叫,既像是痛苦又像是害怕。他试图用拳头把后备箱盖子顶住以减少震动。他用手掌使劲向上拍打,车外之人一定是感觉到了他这个微弱的反击,于是就更加狠命地加速敲打着后备箱的金属盖。贾斯廷把身子蜷缩成一团,两只手掌夹住詹娜的两只耳朵,然后再夹住他自己的两只耳朵,如此来回替换着。虽然他俩身体的许多部位挤在一起,然而在此极端情形之下,他却感到十分孤单。她一定也有同感,他猜她一定有同感。敲打声终止了——沉重的脚步声消失了。夜晚又安静了下来。她的呼吸变得比之前缓慢了——呼吸间隔加长,带着抽泣,小口喘着气。后备箱里有一股像是氨气的味道,他似乎感觉到了透过右膝盖牛仔裤的湿气。他把手放在她的髋部。她似乎睡着了,或者在慢慢昏厥。他心里猜想着,她的神经系统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心理压力。

如今的詹娜神志不清,他没法哄她,他自身所有的恐惧和愤怒已经卷土重来。他抽泣了片刻,没有流眼泪,眼皮下夹着干涩的双眼。他不止一次地琢磨他俩是否真会在这里窒息而死。或许这就是她为啥已经失去了知觉。他呼吸紧凑,但那可能只是因为恐惧,也可能是因为他头部的创伤。一辆车子驶过,接着另一辆车子驶过,他毫不掩饰地哭出声来。

过了一会儿,一阵轻柔的脚步声走近了。

“你好!请救救我们!”他试图轻声喊道,担心会把詹娜从昏迷中吵醒。

“這儿有人吗?”来人的嗓音听起来像是阉人,语调轻柔——说话声和脚步声同样轻柔。贾斯廷把前因后果做了解释,他说话时尽力显得语气平静,通过后备箱盖上的缝隙喃喃自语,有一次他感觉到了车外一股凉爽的空气。那人静听着,并含混不清地说了几句鼓励的话。他似乎是跪在地上,距离贾斯廷的嘴巴很近。那人说他是在医院工作的一名勤务工,他正在去往医院的路上,准备到产房开始值班。现在差不多是凌晨五点钟。他在路边只要看到第一辆过路车就会挥手拦下,叫人打电话给警察,或者他找一部付费电话打电话叫警察,如果这些都办不到的话,他到了医院会给警察打电话。从现在开始算,还需要十分钟。于是那人跑了。那个听起来带着鼻音的古怪嗓音逐渐消失了,柔和的脚步声——贾斯廷猜想鞋子应该是橡胶底——慢慢跑着消失在夜晚之中。

贾斯廷把头靠在冰凉的后备箱金属盖内侧,他的嘴巴尽可能靠近缝隙,一股纯净的空气仿佛从缝隙中渗入。又一股风吹到他嘴里时,他的两只眼睛泪如泉涌,他仿佛通过一个广角镜头,看到了万里无云的天空以及不设栅栏的翠绿草坪……虽然他能闻到田野的气息,但那看上去就如同游客拍摄的大草原定格照片一样。至少这里有足够的空气可以呼吸,警察很快就会来的。

当然,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俩今后的生活将会和从前的生活有所不同。

一辆汽车正缓缓驶来。车子又缓缓开走了——车子里面坐的也许是警察,他们接到线报说要寻找那辆沃尔沃。但是刚才那辆车子并未原路返回。又有一辆车子驶过,接着又驶过一辆。黎明时分的交通稀疏可怜。现在是凌晨五点十二分。他的手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光亮,她熟睡的脸庞显得如此安详,除了眉宇之间持久不变的那道皱痕。寒冷的后备箱里,她现在正紧紧依偎在他身上,他的臂弯紧紧地搂着她,他尽可能张开一只手掌摊在她的后背上。他想知道老夫老妻过去是否都曾被合葬在同一口棺材里?他从未听说过这种事,但这种事肯定发生过。还是有什么法律禁止这样做?又过了半小时,黎明之前的交通高峰时间似乎结束了。这种孤立无助、无法及时得到援助的感觉,为何没让他感到困惑,或者至少是伤透脑筋呢?他只是感到麻木不仁。任何事情都难以预料。其他车辆从东西两个方向各自驶来,但没有一辆放慢速度或者停下来。当然,真正的救援终究会到来——人行道上很快就会挤满了人。再过一两个小时,至多三个小时。一辈子中两个人就这样再待上一两个小时又有什么呢?

随后的几年里,他留意到一件怪事——有其他人在场时,他和詹娜经常会谈起那个夜晚,他俩要么夫唱妇随,就某个适当的话头提起那个故事(他俩甚至连眼神都不必交换一下就能心领神会对方的意思),要么欣然满足他俩所招待的客人们的请求,或是迎合招待他俩的主人们的请求。这些人要么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要么想要再听一遍这个故事。甚至在婚姻中经历过一段困惑期之后,他俩也只会以骄傲、赞许的各种方式,谈论起那个晚上对方的种种行为。他会说,詹娜的意志坚韧不拔,面对幽闭恐惧症患者最可怕的噩梦,整个过程中保持得比他还要理性。要是他当时只听她的话,她很可能会提前几个小时把他俩从后备箱解救出去。她会坚持说,贾斯廷就是她一直希望的那样,精明能干,身强力壮,并一直护着她,她才不至于感到彻底的“失控”。贾斯廷接着会公开声明他很懊恼,自己失控了,对着当时有可能解救他们的路人尖声呼叫,尽管事实上他回忆起自己当时那种不顾后果、大男子主义的大发脾气并不完全客观——这时,当詹娜看着他再现那晚的场景时,脸上似笑非笑,像是很生气,又像在撒娇。但是当故事讲完,他俩从招待他俩的主人家里出来开车回家,或者他俩招待的客人从他们家里出来开车回家时,他俩就会陷入沉默——既不是冷淡疏远也不是尴尬难堪的沉默,而是心事重重、相互包容的沉默——不再提那个夜晚,也不再提对那个夜晚所做的最新演绎。事实上,他俩单独相处时,对那个夜晚,谁都只字不提。

(王海潮:美国加州波莫那州立理工大学全球教育交流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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