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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的空间交融与自我建构

2023-08-14邹建军甘小盼

关键词:田村己方现实

邹建军 甘小盼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村上春树在小说《海边的卡夫卡》(以下简称《海》)中,讲述了一位十五岁的少年离家出走,最终获得强健的体魄、建立起坚定的自我意识,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1]4。为了逃避父亲“杀父娶母”的诅咒,少年田村卡夫卡(以下简称田村)离家出走,后在甲村图书馆安顿下来,并遇到了疑似母亲的佐伯。但是,佐伯陷入爱人无故被杀的回忆中不曾脱身,最后以幽灵的状态进入高知森林的“彼世界”中。在图书管理员大岛的帮助下,田村前往高知森林营救佐伯,确认了和佐伯的母子关系。为了让田村怀抱希望地回到人间,佐伯以生命为代价留在森林,用鲜血打开连通现实世界的大门。至此,田村结束了这一冒险的传奇旅程,以“全新的少年”身份开启生活的新篇章。

作者通过主人公所处空间的变化,具体而深入地揭示了其自我生命的成长过程,这是村上春树在叙事性作品中常见的叙述方式,空间的转变暗示了主人公的生命历程。在对《海》的研究中,隐喻、叙事艺术、人物形象和空间都引起了学界的重要关注,但是,学者们对空间的解读主要表现在对其所具备的叙事功能的分析。实际上,《海》是村上春树作品中对空间刻画最为成功的作品之一,其对空间结构的精心安排完美对应了田村人生的三个阶段,通过“家—图书馆”“图书馆—森林”“森林—家”三个空间的转换,形成闭环的“去—离”叙事结构,象征着少年从自我意识缺乏到逐渐确立并丰满的全过程。值得注意的是,村上春树并非简单地将三个空间固化为少年成长空间的三个阶段,而是在每个阶段通过他的精神世界与外部世界两个空间的对比反映出田村的成长。在“家”中,田村的精神世界接近于无,而到了结尾,他的主体意识完全建构,成为现实世界这个外部空间的“内部”,与世界形成呼应。村上春树的小说惯常“以一种平行世界的结构,本质上分为‘己方’和‘彼方’”[2],《海》中现实世界与精神世界不断重合,直至精神世界进入现实世界,田村也由茫然走向坚定。外部空间于少年而言,是他凝视的“彼方”,只有当“己”与“彼”互为内在、相互融通,才能实现人格的完整。

一、“内”的觉醒与“外”的映照:填补空荡的躯壳

文学地理学的空间分析关注人物活动的地理空间,人物的情感、性格、命运与他所处的地理空间及其位置之间的关系[3]289。“家”“图书馆”“彼世界”这三个场所暗含了少年精神世界的三种状态。“家”是少年成长的起点,是他的“此前”。田村的生活以十五岁为分割线,此之前他与父亲在“家”中生活,但父亲漠视他,不惜对他施以最狠毒的诅咒,虽在家中生活,但陪伴少年的只有无尽的孤独,他与父亲、与家有着明显的隔阂。在田村踏入旅程前,“家”是他的“彼方”。巴什拉精准地概括了人与空间的这种关系,在《空间的诗学》中,他写道:“想象力用无形的阴影建造起‘墙壁’,用受保护的幻觉来自我安慰,或者相反,在厚厚的墙壁背后颤抖,不信赖最坚固的壁垒。”[4]3-4在小说《海》中,“家”是一个相互伤害的场所。在田村的家庭生活中,虽然只有父亲参与,但他“同父亲很早以前就回避见面了”[1]8。田村在学校也是一个不合群的孤僻少年,“我在自己周围筑起高墙,没有哪个人能够入内,也尽量不放自己出去”[1]8。少年的孤僻生活来自于狭窄、压抑的家庭环境,田村的生活亦是如此,在经历“集体昏睡”事件之后,他与整个现实世界基本脱轨,生活在自己狭小的空间内,不能接受人类社会的知识与生活,活动范围仅限于中野区。他这样形容自己的脑袋:“就像拔掉浴缸的塞子,脑袋里空空如也,成了空壳。”[1]54家是一切故事的起点,家的状态暗示人物的生存状态——孤僻、孤独、空荡、虚空,寓意少年“内”部空荡而亟待填充,家的空荡暗示了少年精神世界的虚无。在《海》的故事中,众人都离开了原有的家庭,而独自地在社会中生存,佐伯、大岛、樱花、星野,他们都是活动在某一个空间之内,并被不同的原因所限制。空间对他们的限制是一种暗喻,他们的“彼方”与“己方”状态相同,这一共同的特性暗喻人类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处于“游离彷徨”的生存状态[5]。他们的“己方”与“彼方”相互敌对,他们对“内”无法获得解脱,只好纷纷涌向家庭之外,逃离这个闭塞又孤独的空间,寻找一个新的“彼方”。

对“彼方”的重构可以重新建立“己方”,“外”的丰富有利于“内”的充盈。少年离家出走,意在寻找“己方”所缺失但必须具备的某种事物,它只能寻求于外部世界,一旦拥有了它,个体将获得成长。在家中,少年自身是“己方”,除自身以外的一切存在物为“彼方”,作为“己方”的少年被“彼方”的父亲,强加了一个俄狄浦斯式的命运诅咒。在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中,“斯芬克斯之谜”寓意人对自我认知的觉醒,同时也暗示了命运的不可抵抗。少年离家出走时,仍抱有一丝美好的愿望,希望通过远离家而使自己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人,开启全新的人生。作者不断强调田村十五岁的年龄,对此,日本心理学家河合俊雄给出了解释:“十岁期是人类确立自我意识的重要阶段,也是成人思维方式形成的重要阶段。”[6]“叫乌鸦的少年”一再告诫少年,他已经十五岁,要求他作为一个成人认识自己周围的世界,培养其“成人思维”,建构“自我意识”。这是少年田村在“家”中所缺乏的,是“己方”成长的起点。少年因此在“叫乌鸦的少年”的催促中,走向了辽阔的外部世界。

少年的成长通过“家”与“海”的对比展现出来。与逼仄压抑的“家”相对,“海”以其广阔与深邃而吸引着少年。“家”这一特殊的场所,远在陆地,与“海”相隔。遥远的海洋时常在意识中泛起波浪,使“海”成为映照少年生活的“外”。少年在成长的过程中,多次表达了对“海”的向往,使“海”这一意象获得了与“家”不同的含义。与 “家”相对照,“海”是远处的“彼方”,含有“家”这一“己方”理应有却没有的东西。或者说,此时,家与田村一样,都只是一个空洞的存在物。充盈的“海”在田村的成长过程中扮演了“彼方”的角色,这一意象与主人公的意识世界相联系,与他的自我命运相关联,是他为建构自我而寻求的“彼方”。家的闭塞与海的广阔无边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暗含少年对自由广阔生存空间的渴望。由于田村试图进入海而成为如海一般的充实且丰富的存在,原本是“外”的海,通过少年的意识活动成为 “内”,变成了“己方”。少年对海的想象,揭示出他在成长过程中所发生的重要心理变化。

首先,“海”弥补了“家”对少年成长的指引。少年通过对海的想象,从生理和心理两方面开始成长。在前往高松的汽车上,田村遇到疑似姐姐的樱花,她丰满的胸使他想到大海:

静静的雨幕下无边无际的大海。我是孑然独立在甲板上的航海者,她是大海。天空灰濛濛的,尽头处和同样灰濛濛的海面融为一体,这时候很难区分天和海,将航海者同海区分开来也不容易。甚至难以区分现实境况和心的情况。[1]25

这里的大海正是象征着少年正在觉醒的性意识,以及对不可预测命运的想象。在生理上,对女性的兴趣象征着少年的身体出现了成熟的预兆。从心理上,田村认为自己如航海者在海上漂流一般,也泊于无边无际的人生旅途中,不见前路。对命运的忧虑,是他心理成熟的标志。

其次,“海”弥补了“家”所缺乏的母爱。母性的爱是最初的爱,而“海洋是母性的”[7],人类对于海洋,有着天然的依恋。少年对海的想象,感受到了海所具有的澎湃而温柔的力量,使他获得了前行的动力。

再次,“海”与“陆”的隔离象征着主人公精神世界与肉体之间的隔离,“己方”与“彼方”被海岸线所隔开,暗示了少年在“内”与“外”之间所呈现的分离状态。画像《海边的卡夫卡》也具有这层含义,隐喻了少年的生存状态。田村卡夫卡坐在海岸边的长椅上凝望大海,在陆地与海洋的交界处生存,影射他正处在现实世界与意识世界的边缘。正因为如此,当他从彼世界回到现实世界中,才会强调这个与自己经历相似的萨达,终会“返回大海的波浪,返回他自身的世界,返回他自身的问题之中”[1]507。大陆反映了少年现实世界中的生存状态,海洋说明其意识世界的形态,前者是“己方”,而后者是“彼方”。但是,当少年建构自我意识时,后者被内化成为了“己方”,而前者被外化成为了“彼方”。田村所需要和所追求的都蕴含在了大海之中,他才会选择从陆地走向海洋,从而建构起自我意识的世界。

作为生活着的个体,田村与他身处的世界之间存在着“内”与“外”的联系。他背负着外界带给他的诅咒与家庭空间所带来的压抑与逼迫,开始了他的离家之旅。家是影响个体生活的外界因素,自身作为一个空荡的个体在外界中生存,家庭空间与外在空间相隔离,个体与家庭相隔离,“己方”与“彼方”处在隔离的状态中。因此,少年在世界上没有找到自身存在的意义,无法确定自己的价值。在这个过程中,少年对海的向往一方面是对自由的、无拘无束生活的期盼,另一方面是为追求他应拥有而未曾拥有的母爱和理想。这些原本应在他“内部”的东西,却被寄予在了外部世界的海洋中,所以他一路南下,越来越接近“海”,也就越来越接近自我。

二、“内”的视察与“外”的接纳:自我意识的建立

离家出走的田村,最后住进了甲村图书馆。这是一个典雅的私人图书馆,临近海岸,是一座古香古色、富有古典韵味的日式建筑。图书馆居于陆地与海洋的边界,既是边缘地带,也是连接二者的纽带,是现实世界与意识世界的交汇处。到达图书馆后,田村与海更近了一步,“己方”与“彼方”的距离开始缩短。在图书馆中,少年通过大量的阅读,尤其是对外部世界的主动观察与探索,使他开始审视自我,建立起自我意识。温暖的图书馆对少年而言,是独立于自我之外的又一个“彼方”,通过“成为图书馆的一部分”这一过程,“己方”与“彼方”不再是决然相对的存在,在逐渐融合的过程中渐为一体。“外”成为了“内”的参照物及本身,“己”与“彼”合为一体。

图书馆是一个具有母性的现实空间。当星野称赞这是一个“家庭式图书馆”时[1]415,大岛回答道:“也许真的可以称为家庭式的。我们的目的是提供能够精心看书的温馨的空间。”[1]415田村对图书馆具有更深刻的感情,图书馆不仅是一处遮风避雨的场所,还是他“真正的家”[1]35,是一个“居于浓厚母性亲密情调的空间”[8]。每当少年进入图书馆时,就被温暖的母性所容纳,感受到此前未能体会到的母爱。在管理员大岛的指引下,田村开启了对“内”“外”关系的认知,这正是图书馆对他“自我意识”建立之初的馈赠。而这种认识,是建立在人类浩荡的历史文化基础上的。图书馆作为人类历史文化的传习地,本质是“文化共同体记忆的存储空间”[9]。在这个空间中,少年借助古今中外的历史典籍认识人,认识人与外界的联系。他将自己投射到《矿工》的主人公身上,认为人是在被动中接受生活。通过对阿道夫·艾希曼审判的故事,田村认识到个体需要对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既包含可见可感的暴力行为,也包含意识形态中的恶念;通过对“活灵”的讨论,田村对人性的善与恶有了新的认识。空间是“人类意识的居所”[10],人对空间的架构体现出个体选择与意识状态,“成为图书馆的一部分”暗含了少年对“内”的填充与完善。在图书馆中,田村汲取了藏书中的思想和情感,以历史文献为“外”,为“彼方”,将其内化为“己方”,通过这样的方式,使所获得的认知成为自我意识的一部分。

图书馆是少年进行内视的空间,是“己方”与“彼方”近距离接触的场所,使它们相互映照成为镜像。想象力是“映照”得以顺利进行的条件,空间“在想象力的全部特殊性中被体验。”[4]23文学作品的空间可分为地理空间、心理空间与艺术空间,地理空间作为实际存在的物质对象,是心理空间与艺术空间存在和形成的基础,三者之间相互影响[11]38。文学作品中空间的存在形式,可以反映出创作者的心理活动,是其全部意识活动的结果。图书管理员大岛十分排斥现实中的空虚,他认为:

缺乏想象力的狭隘和苛刻却如同寄生虫无异,它们改变赖以寄生的主体、改变自身形状而无限繁衍下去。这里没有获救希望。作为我,不愿意让那类东西进入这里。[1]196

图书馆作为充满想象力的空间,对“外”的空洞总是排斥,暗示了其“内”的多种可能性。这里的图书馆具有圣洁的意味,是人的精神世界、意识领域的象征。少年在融入图书馆空间的过程中,图书馆是他观照内心的“彼方”,渐渐地成为他的“己方”,个体的“内”与“外”成为了相互映照的镜像。田村将“彼方”内化为“己方”,其自我意识在此觉醒并建立。

图书馆是一个横跨历史与现实的空间,同时也是一个能为个体提供内省的私密空间。大岛邀请少年进入图书馆,是田村融入日本历史的开始。田村在图书馆中阅读书籍,在汲取知识的同时反思人性,这个过程让个体成为了图书馆的一部分。少年在这个安静而温暖的空间里阅读着人类历史的智慧,思考着个体与外界的种种关系,将自身与外界相联系,直至合为一体。知识以及母性的爱为他们提供精神治疗,他们需要成为“图书馆的一部分”,将自身祼露其间,通过内视对自我与外界社会获得更为中肯的认识。图书馆也是一个亦真亦幻的场所,在白天是一个现实性的空间,在夜晚却成为一个异质性的空间。在甲村家长子曾经住过的房间外,游荡着十五岁佐伯的幽灵。在图书馆所发生的事件,既成为少年的“彼方”,也成为他的“己方”。所谓“活灵”,是“从剧烈的感情中自然产生的”[1]243,既有因强烈的妒意杀死葵上的六条御息所产生的幽灵,也有为信义不惜剖腹赴菊花之约的武士的幽灵。“所谓怪异的世界,乃是我们本身的黑暗……所谓活灵既是怪异现象,同时又是切近的极其自然的心的状态”[1]242。小说中活灵的存在,以魔幻的手法展示了个体的内心世界,展现了生命个体对外界的认识。从本质上而言,“活灵”是个体对外界的投射,表达了个体的强烈情感,是个体对外界作出的情感反映,是“外”在个体“内”的映照。正如大岛所言:

外部世界的黑暗固然彻底消失,而心的黑暗却几乎原封不动地剩留了下来。我们称之为自我或意识的东西如冰山一样,其大部分仍沉在黑暗领域,这种乖离有时会在我们身上制造出深刻的矛盾和混乱。[1]243

成“灵”的大多是邪恶之心,表现了个体对外界的不满与怨憎,少年却认为,爱应当也具有产生“活灵”的可能,“爱即重新构筑世界”[1]244。对爱的强调意味着田村已经放下了对父亲的仇恨和对人生的迷惘,能以平和的心态面对外部世界的挑战。因此,对爱的强调是对“内”的再一次填充,是对建构自我的可能性探索。同时,图书馆还应该被视为“时空转换的通道”[12],连结了人类的历史与现实。田村在此建立的对自我与世界的认知,在悄然之中被放置于历史的洪流,他的“内视”与他对人生、对命运的反抗并非他个人的求索,而是背负着日本历史文化中的善恶,在现实世界中探求出路。因此,图书馆打破了时间的限制,既代表现在也代表过去。游荡在图书馆的十五岁佐伯,以“活灵”的姿态提醒着一段历史的存在。空间可以为意识提供停留的居所,“活灵”的出现促使田村深究佐伯的人生,同时也使他意识到现实世界的局限性。

图书馆作为少年内视的外部投射,无法解答“活灵”的存在,因而少年势必要在意识世界中寻求答案。在烧毁了佐伯的日记之后,星野说道:“世上有形的东西又减少了一点儿,无又增多一点儿。”[1]446在小说《海》中,充满了相互依存、相互对立的“上”与“下”、“内”与“外”、“有”与“无”,在同一个整体之内此消彼长,“内”与“外”相依存、“有”与“无”相关联、“内”与“外”相联系。“活灵”的产生与行动,是少年意识世界中的“外”, “己方”需要与“彼方”构成一个整体,在整体之中相互映照。在现实世界中是否存在着看不见的恶,在意识世界中是否存在着看得见的黑暗,都需要进一步地认识与解答,并以此建构真正的、完整的自我意识。在现实世界中,十五岁的少年惧怕被警察发现,以免被遣送回家,被迫接受现实社会的规训。在精神成长中,少年还未能看清内侧的黑暗,未能完整解答“人”与“人性”的内涵。随着诅咒的一步步破除,似乎必须面对“无论内侧还是外侧都过于黑暗”[1]408的现实,于是少年进入了最后的场所,寻找最终的答案。

三、“内”的觉悟与“外”的融合:成为世界的“内部”

对内的审视并非最终目的,习得在现实世界生存的能力也并不是村上春树“成长”主题的终点。小说中的少年已经知道个体必须建立自我意识,内里必须丰富充盈,才能对外界作出相应的回应。他必须更进一步地看清体内的“那个什么”[1]408,不仅要认识面前的现实世界,而且也需要认识自我的意识世界。于是,少年进入森林深处,进入了“彼世界”。“彼世界”是《海》中的异质世界,也是一个意识世界。田村必须进入这个世界,探究意识世界的本源,回答图书馆空间未能解答的生死问题。对人类的“生死”有所彻悟,才能使自己进入世界的内部,才能重新回归世界。对生的拷问贯穿少年的成长之旅,对死的认知在甲村图书馆中初现端倪,佐伯的两种存在状态,即暗示了物质与意识的两种存在方式。“十五岁的幽灵佐伯”是佐伯年轻时光的缩影,她在彼世界中的出现佐证了她作为意识形态的存在。十五岁的少年田村与“叫乌鸦的少年”的关系与此类似,“叫乌鸦的少年”是少年的影子,是少年意识中的真实自我。这两种存在方式相对独立,说明二者的意识世界尚有裂痕,进入彼世界的少年则需要修复这一裂痕,从而使自己的意识世界真实反映外部,让“己方”与“彼方”、“内”与“外”达到高度的融合。

“彼世界”的构型,类似于日本文化中的死亡世界“黄泉国”。山折哲雄曾经有这样的描述:日本的世界由“高天原-苇原中国-黄泉国”[13]48三层世界组成,黄泉国的地位高于人世间,亡魂最终“从山间的地下下到地上”[13]49。高知森林中的彼世界,就位于山间小盆地中间。彼世界是一个异质世界,是现实世界的“彼方”,当它不能被内化为观照自身的他者时,此与彼的联系就不复存在。这里的“灵”进出都有着特别的仪式——性、血、暴力,缺一不可。佐伯在现实世界死去之后,五十岁才得以进入。“杀猫人”琼尼·沃克也是在中田杀死他之后,才能徘徊在入口处。而从中活着出来的人,往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比如中田无意间进入之后影子变淡一半,并且丧失了心智,从天才沦为智障。这个世界里的人没有自己的名字,这个世界中没有图书,电视循环播放着《音乐之声》。在彼世界中,时间变得不重要,活在这里的人终将丧失对现实世界的记忆,作为空壳活在这里。有幸从中离开的人,“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不可再次回头”[1]488。这些特性使彼世界类似于死亡世界,具有死亡空间与意识空间的双重属性。琼尼·沃克逼迫中田杀了他,最终在森林的入口处试图进入彼世界。中田代田村卡夫卡杀父,同星野打开入口石,并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从而使少年获得进入彼世界的机会。而佐伯为了田村能够离开彼世界,以自己的鲜血为媒介,通过“灵”的死亡换取少年的回归。但是,彼世界并不是一个吸纳亡灵的死亡世界,有的人即便死去,还是要被阻止在彼世界之外,如杀猫人琼尼·沃克。可见,进入其中的人或“灵”则需心存善念,双手未染鲜血。就其功能而言,彼世界首先被认为是一个“逃亡之地”。诅咒的实现,使少年建立的心防崩溃,他难以在现实世界里继续生活,于是前往森林深处进入彼世界。但这是一个杀死意识的场所,进入其中的个体必须付出代价。因此,中田去去智慧成为智障,田村也面临着丧失记忆成为空壳的危险。田村必须进入彼世界的内部,成就他建构自我的最后一步,同时彼世界的特殊性不允许他作为活人离开此地。因此,少年田村进入彼世界后,虽成为了“内”的一部分,但却与“外”相割裂,既不成为其“内”,也不成其“外”,就如同生活在彼世界中的所有人,既未“死”,也未“生”。

彼世界是现实世界的镜像。日本一直保留着“神圣他界”[13]47的看法,从现实观察他界,将现实与他界理解为异质的隔绝空间。因此,死亡并不可怕,它可以成为对现实世界观照的镜像,这种特殊的死亡观念使生与死之间建立起密切的联系,小说《海》强化了这种联系。在书中,彼世界是一个意识消散、生死相联的处所,少年必须将这个世界内化为自我的存在,“吞进自己内部”[1]479,作为生命个体的田村才可与作为 “彼方”的外界成为一体。在对生与死的考察中,作者对自我的建构提出了最终的回答——不是割舍或抛弃,而是容纳、接受一切讯息,并将其内化为自己的一部分。由此,“你将彻底成为你”[1]479。明白个体的意识世界与外在的现实世界之间存在的紧密关联,才能将外界内化为自己的内心世界,以意识世界中的善与爱重新建构、认识自身与外部世界。

《俄狄浦斯王》中司芬克斯之谜的谜底是人,人类社会的道德体系建立区分开了人与其他物种的区别,使人成为万物的灵长。俄狄浦斯王为神谕所惧,为了逃避命运而落入了命运的枷锁。村上春树给这一命运以新的解答,人性中原有善与恶,命运的莫测在于人生有许多可能性,重要的不是命运本身,而是作为个体的人如何看待外界加于自身的命运,看清自我与外界的关系。同时,个体应该重视内省,将自我与外在融合一体,实现“内”与“外”、“己”与“彼”的交融。由于人性由善与恶所构成,而善与恶很难分辨,因此,个体必须充分内视,审查自我的内部,清楚深刻地认识人性,并将“外”囊括体内,以爱与想象力对这个世界加以重构。在彼世界中,佐伯正是如此告诫少年:看清自己的内在,将外界变成自己的内在,将自我与外在视为一个整体。英国学者迈克·克朗将空间划分成四种类型,认为第三种空间是“由文化结构和我们的观念而形成的存在空间,这是一种充满社会意义的空间”[14]。这就是《海》中空间所具有的深层含义。《海》作为一部成长小说,清晰地勾勒出少年精神成长的历程,但是由于少年所背负的原罪与战争导致的不幸幼年,使少年意识形态的构建具有了普遍的意义。家与图书馆作为文化结构而形成的存在空间,对家的反叛与对图书馆的守护,寄寓着个体寻求生活的社会意义。或许村上春树勾勒少年的成长路线不仅为了说明少年的成长,而且更为了说明战争摧残下的日本,应当如同十五岁的少年一般,重铸国家信念,以坚强的意志投入现实世界的生活中,让自我的命运与世界的命运息息相关。

四、“内外融合”的世界观与“人天一体”的人生观

小说中少年的成长过程经历了三个阶段:从家前往图书馆,到森林深处的彼世界,再返回家,这是一个从现实世界深入意识世界、再返回现实世界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意识世界与现实世界相互交叠:家的空间现实性更重,彼世界空间的意识性更强。而不论是现实世界还是意识世界,都是通过主体的人的参与,使之构成一个整体。所谓的自我意识远不止自我的投射,因为“人不仅可以将自己与容器分开来把握,而且可以通过将自己投射在作为媒介的课题上来主动地更深刻地理解自己。这就是自我意识”[1]297。自我意识的建构通过对外物的内在反映,将外部世界作为内在的观照对象,使之内化为个体意识的一部分。《海》强调自我意识的建立,将整个外部世界作为构建自我意识的“彼方”,使“己方”在与“彼方”的相互观照中不断认识对方而建构自己。因此,小说在空间的塑造上表现出鲜明的对立统一性。小说中对空间及地点的描述,总是以相互对应的方式出现,如“这里”与“那里”、“上到山顶”与“下到地底”、“内侧”与“外侧”、“此”与“彼”等,相辅相成,互为参照。以内外一体的空间观为基础,形成了作者以外视内的人生观,体现了作者独特的空间美学与人生价值观。空间的对立统一,在人与空间的关系中同样成立。对作为主体的人而言,外部世界是其认识的对象,人与世界可以相互观照。作为“彼方”的外部世界是主体观照、认知的对象,同时通过主体的认知活动可以内化为个体意识世界的一部分,而成为“己方”。村上春树在《海》中所描述的个体与外部世界的相互认识与交互融合,体现了作者人天合一、内外交融的世界观与人生观。

文学的地理空间是审美空间,体现出作者对文学与地理的审美认识。文学地理学批评主要研究“作为作家的人所生存的特定地理空间与作为艺术的作品所反映和创造的、具有虚拟性的地理空间之间的关系,及其存在的意义与价值”[11]38。小说中对空间的建构建立在作家的生存经验之上,对空间的刻画反映了地理空间对作家本人所产生的影响。少年的历险从日本内陆南下到海边,在海岸凝望大海,回顾大陆,这是作者在岛国日本的生活经历所想象、创造出的文学空间。在陆与海的边界处,田村体悟个体的“己方”与“彼方”,体悟世界的“内”与“外”,并将其在意识深处归为一体,这种世界观与空间观是独特的地理环境所孕育的产物,反映了作者对人与客观世界之间相互融合、互相影响的认识。

由于作为主体的人的参与,地理空间不再是简单的客观存在物,而成为“具有象征意义与文化内涵的美学时空体”[15]。家、图书馆和森林不仅都是实际的物质空间,而且更是作家建构的三重心理空间,分别对应着少年成长的三个阶段。这些空间是外部的投射,并成为个体内视的对象。少年每一阶段的成长,都以自身所处的地理空间为自身的参照物,空间的状态象征着少年的生活状态与意识形态,亦以空间为对照填补着自身的“内”,最终建立起完整的自我意识。“外”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与“内”之间相互依存的关系。由于“文学人物处在不同的地理空间, 其情感、性格和命运往往会有不同的特点或表现”[3]289,从离家到归家,空间的改变暗示着田村的不断成长。自我意识的最终建立,象征着少年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他的“己方”与“彼方”达到融合,他对“内”和“外”的审视使自我与世界融合为一个整体。因此,通过少年的历险,“己方”与“彼方”从相互对立最终合而为一,田村成为了世界的一部分,世界也因此成为少年的“己方”,作为个体的人终于与自然地理空间融为一体。

小说中对空间的建构,显示出了深厚的文化内涵。《海》中的“地理文化空间”蕴含着日本的本土文化,对空间的建构也体现了日本文化的某些特征。日本的妖怪文化丰富且发达,“万物有灵”的文化观影响了作者的空间塑造,让小说中的空间显示出真与幻的一体化。《海》中的空间是被人文化了的地理空间,是一种“自然的地理空间人文化”所形成“人文地理空间”[16]。人与外界的关系,是以人为主体向外主动投射的认知过程,村上春树在《海》中的空间塑造,选取了日常生活中平凡、常见的空间与场所,他将空间与人放置在平等的位置中,空间可能对人形成压迫,也可能影响着人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少年在不同空间中的经历,其实是在文化空间中的“历练”。小说所建构的“家”“图书馆”和“森林”三个空间既是现实空间,也是艺术创造的想象空间,更是折射了个体意识活动的心理空间。对空间的分析,既是对现实世界在作者头脑中印象的分析,同时也是对作者所接受的文化的分析。

作家通过三个空间的转换说明了少年三个阶段的成长,通过少年对内的反省与对外的认知,以及外部世界对个体意识世界的影响,表现了作者“人天一体”的人生观。少年自我的成长与所处地理空间有着重要的联系,他必须使自己对外有着充分的认识,并且成为世界的一部分,才能真正建立完整的自我意识。个体的自我与外部世界成为一体,个体才能获得真正的成长。“内”与“外”的交融、“己方”与“彼方”的合一,将个体与世界融为一个整体。个体是世界的内部,世界是个体的外部,整体既包含对现实空间的认识,也包含对虚拟世界的认知,体现了作家身上所独具的内外融合的世界观与人生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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