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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26李圣祥

清明 2022年5期
关键词:定窑大秀姨父

李圣祥

儿时每次和爹犯冲,都是我输,直到长大成人,爹那威严才像关不死的柴门,呼呼漏出风来。

那日正午,我路过后山看见了小老汉。他正在荒坡上一把一把撒石灰,他爹黄其贵正沿着灰线挖圈圈。我问他弄这个做甚?做窑吗?小老汉哆嗦着,一脸惊讶,问我怎么知道?我反问,咋?你不晓得我刚从江南窑厂回来啊?

黄其贵是个外行,跑到人家窑上走马观花溜一圈,回来就学人家建窑了。我有着江南窑厂的工作背景,简简单单说几句,便激起黄其贵一脸膜拜。他留我吃饭,我要走。一旁的小老汉窜上来嘻嘻哈哈勾住我脖颈,你走,你往哪儿走?小老汉比我劲大,我无法挣脱。

小窑堡的方言比普通话深奥,在小窑堡“老汉”不是老者,而是爹妈最小的宝贝,有了老汉,意味着当妈的已关门不生了。

我和小老汉自小就是玩伴,骂过、打过,但没分过。小老汉是黄家唯一的儿子,我爹却养着两个儿,这便注定我的童年比小老汉惨。

小老汉家的窑建起来了,小窑堡人都叫它定窑,因着和小老汉的关系,我成了定窑常客。明知我爹和黄其贵是对头的人开始起哄,说他入了定窑股。我爹气不打一处来,瞪眼,骂我吃家饭屙野屎。

我试着和爹犟嘴,我已比爹高出半个头,不愿意任他打骂了。我的反抗出乎爹的意料,他迷茫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至高无上的爹。他气糊涂了,粗气直喘,像铁匠铺里一拽一送的风箱。我哥李成国小心翼翼地和稀泥,没用。我妈骂句有老就有小,将脸盆狠狠摔到地上,哐哐当当很响,唬得老和小统统一缩头。

我照样三天两头去定窑,一点都不考虑我爹的感受。我在定窑冒充师傅,黄其贵对我可虔诚、虚心了。一次我打摆子两天没出门,就听见小老汉对着我家后窗唱牧羊曲。小老汉很少来我家,说一见我爹那张寡妇脸就头疼。他的牧羊曲唱得真好,像神曲在对我呼唤。

小老汉和我一样没考上高中,被他爹送去学武,在河南嵩山下面的什么沟,只有在假期才能回家。刚放暑假那会儿,小老汉老是跟我提杨大秀,还缠着我陪他去老赵集逛逛。杨大秀在老赵集街上开裁缝店,是我大姨父家丫头,大长腿、大辫子,白白净净一笑俩酒窝,大名鼎鼎的乡花,好多小爷为之夜半辗转。我佩服小老汉的审美,但又骂他猪脑子,大秀大我们三岁哩!你不知道?小老汉说知道,女大三抱金砖。我的退路被他堵死,只能吓唬他说我大姨可凶了,街油子都不敢进裁缝店。

我说的是事实,前些日子,大秀裁缝店门口经常停着小轻骑,发动起来蓝烟直冒,像风一样快。老赵集乡有三辆小轻骑,杜屠户家少爷骑的铃木最好,张小铁匠的黑老鸹最酷,大秀的木兰也不差,突突突十分钟就能从家跑到老赵集。

杜少爷和张小铁匠隔三差五就来,有时来量体裁衣,更多的时候是来闲逛。两人一个德性,来了就将轻骑显显赫赫支在裁缝店门口,先是摸摸被风刮乱了的头发,再摘下车钥匙,钥匙圈套在食指上慢悠悠转,眼神躲躲闪闪输送邪念。大姨从骨子里看不惯这类人,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不是过日子的人,还是二皮脸。二皮脸就是两张皮合成的脸,比一般人的脸皮厚一倍!二皮脸们多情,不计较我大姨的脸色,照来不误,赶都赶不走。大姨担惊受怕,说给我大姨父听,我大姨父又跑到派出所说给所长听。

所长来了裁缝店,踢一踢挡在门口的铃木说,杀猪家的少爷,哪有你这么停车的,没学过交规啊?杜少爷斯斯文文撑一下眼镜,又撑一下,不语也不动。所长怒了,一脚将铃木踢得两个轮子朝天,然后要杜少爷把车辆证明拿出来。杜少爷没证,老赵集乡五万多人,谁知道骑个车还要办证?所长说没证怎么能证明铃木是你的呀?也许是偷的。铃木被扣,杜屠户费了杀牛的劲才把事情摆平。

裁缝店门口再没了铃木和黑老鸹,但大姨还是不放心,天天陪着大秀早出晚归。

我和小老汉逛到裁缝店这一带,大姨喊我们进去喝口茶,小老汉埋头喝,腼腆得很,不敢看大秀,更不敢多话,大姨问一句他才答一句。茶杯见底,要走,哪里走得掉?大姨说家里娃还客气啥,婶子又不请你下馆子,你回家还不是吃你娘做的饭,婶子做的饭就不能吃?

小老汉吃一碗饭便有了丢碗的意思,大姨晓得他没饱,但是怕落个大肚汉的坏名声。没等小老汉说话,大姨抢先又盛一碗放他面前。小老汉没怎么推辞,埋头继续吃。两碗饭下肚,小老汉有了六成饱,决定放碗了,没想到突然从背后伸过来一双玉手。玉手扣在小老汉的空碗上,随即一撤,一个又大又圆的白米饭团又把碗填满了。小老汉一回头,大秀正红着脸望着他笑。大秀这招叫扣饭,是新女婿上门才有的待遇。

老赵集五天一逢,小老汉逢集必赶,轻车熟路后,干脆把我撇开了。他信心满满地单飞,暧昧的眼神网一样罩在大秀身上。我精明的大姨渐渐看出端倪。大姨后来说小鳖仔心急了一点,否则大秀真有可能吃亏。在大姨眼里,大秀大了小老汉三岁,二人压根不合适。起初大姨也许是看我面子,才把小老汉当客待。不曾想他动机不纯飘了起来,竟趁我大姨出门之时悄悄约大秀去合肥看电影。大秀红着脸蛋不置可否,恰巧大姨进门听见了。我大姨面目扭曲,两眼通红,后槽牙紧咬,腮帮子鼓出两个紧绷绷的包,大骂,胎毛未干的鳖仔子,不学好,看个电影还要去合肥?

大姨的架势威风凛凛,谁见了都会做噩梦。小老汉额头冒汗,像老鼠一样虚着躲着溜回定窑。他不服,骂我大姨老不死,说他胎毛早干了,常在梦里放大秀水哩。小老汉嘴贱,却不好再迈进裁缝店一步。暑假后期,他天天约我下棋,往往手在动棋,嘴却落在大秀身上。小老汉认定大秀对他也有那层意思,都怪我大姨棒打鸳鸯。打是打不散的,谁也挡不住他和大秀走到一起。小老汉口气坚定,以他的做派,我真担心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我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他不屑一顾。

因为大秀的事,大姨来我家告了状。她要我少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更别把不三不四的人往裁缝店带。我爹有了理由,像得到一柄断我定窑之路的尚方宝剑。我妈也眼泪汪汪地求我别去定窑了,可一件已上了心的事,不是几句话可以止住的,我仍偷偷摸摸去。

我爹的急事是盖屋,墙用砖砌,顶用瓦封,宽度和高度都要压住邻居的大瓦房“鳖窝”。我爹终于活明白了,说人要争气,不要生气。

因为“鳖窝”,我爹实实在在憋屈了好几年。为了这口气,他向我大姨父取经,召集家人开会。爹清清嗓子,又用环顾全局的目光横扫与会者,一阵不紧不慢和词不达意的开场白过后,点名要我哥先谈看法。我哥李成国说没看法,爹的看法就是他的看法。爹说好,然后请我发言。我爹这回换了策略,竟把我当一碟硬菜对待了。他露出一脸讨好的笑,目光亮晶晶的,彰显出一家之主的机智。我注意到他的反常,也看清了他对一个败家儿子所表现出来的黔驴技穷。面对爹的诚意,我麻木不仁地坐着,好像也不是麻木不仁,只是他那诚意有点儿不伦不类,显得那么陌生与遥远。爹给李成国安排前程,让他农忙时做田,农闲去合肥抬大土找钱。爹说盖大瓦屋要花大钱,没个七八千的兜不住,一家人都得埋着头苦干。

我早就盼望砖墙大瓦屋了。土坯茅草房不行,刮大风的时候,爹常常需要爬上屋顶用身体压住蠢蠢欲动的茅草。

现在我爹要盖砖墙大瓦屋了,我当然激动。爹瞅瞅我,胸有成竹地示意我妈跟我摊牌。妈心疼我,要我表态去学手艺。我正沉浸在盖大瓦屋的兴奋中,二话没说点了头。

我爹竭力掩饰着渗出来的笑意,一脸正经地问我想学什么手艺?木匠、瓦匠、漆匠尽你挑。除了不能学杀猪匠,你学啥“匠”都成。我顶嘴,杀猪匠难道不是“匠”?咋就不能学了?我并不想与猪为敌,可逆反心理就是这样,爹说东我偏说西。

爹明知我看不上杀猪这一行,却装得像真拥护我一样,说,杀猪也好,杜屠户正托我找个逮猪腿的哩。

我不干杀猪匠。说了这话,就发现爹的两撇胡须笑得一翘,瞬间又一本正经道,那你想干啥匠?

我干啥匠呢?我从没想过干啥匠啊!可刚才我在妈面前点了头,赖不掉的。我的脑子很空,脱口说个随便。

干木匠呗。爹提议。

干木匠?是问句,等于把球踢给爹。

干瓦匠也行。爹不接球,重新发个球。

干瓦匠?我照踢不误。

爹终于擂了桌子。

爹怨我,我也怨他,他误了我当窑工的前程,硬是把我从江南窑厂抓了回来,说窑厂的粗活是老棺材瓤子干的,你一个细伢子怎么干?爹总是逼我学手艺,说做田没出息,当窑工更是睡床屙屎——不想好。只有墙上挂鳖壳——定归(钉龟)的人才下窑。我爹说这话时,不由得瞄瞄李成国。李成国眼皮一耷,头一低,仿佛认可自己就是挂在墙上的鳖壳。

李成国二十三岁了,在婚姻问题上,他再不抓紧真就定归了。我家拜托过无数媒婆,媒婆们也为我哥架过无数鹊桥,但没有一次成功。丫头们如今都看不上穷人、老实人,一窝蜂朝发达地区嫁。

定窑招工,我和李成国都是杰出人选,可我爹就像挂在门楣上的毒蛇,让我们越不过那道坎。李成国逆来顺受,乖乖按照爹的意思去合肥抬大土。尽管抬大土也累,但比下窑听着顺耳。我去定窑毛遂自荐,黄其贵面露难色说,不行不行!你爹还不把我定窑掀了?

我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每当游到定窑地界,便挪不动步,仿佛定窑突然伸出一条长臂,把隐在我内心一角的向往当场拽住。定窑已经很有窑厂的样子了。老黑牙等几个在江南窑厂干过的人才,都被黄其贵挖了回来,他们都是我曾经的工友。

我的犟劲与日俱增,整个人消沉郁闷,爹又偏偏落井下石断了我娱乐的路。过年的时候,放假回来的小老汉很少像从前一样和我下棋,他爱上了干牌九,说平常下棋,这大过年的不找点刺激还叫过年吗?我没钱,当不了赌鬼,但赌场经久不衰的刺激还是让我魂牵梦萦。

我刚靠近赌场,开赌场的主人就迎了上来,劝我别跟赌博鬼们挤了。

原来是我爹打了招呼,不能放我进赌场,否则他来掀桌子。主人说,你爹也是为你好,十赌九输,玩物丧志。

爹太过分了,我有了回家找爹吵一架的冲动。我一路酝酿着如何找爹的茬,这个茬真难找,我都走到家门口了,仍没找到突破口。我靠在窗前的大椿树上,继续冥思苦想,眼睛透过窗户瞪着屋内捧手坐着的爹,越看越气。小老汉同情我,安慰我说,怪谁呢?不怪你爹。你想啊,你一个爷们,成年累月游手好闲,换我爹也不能容忍。小老汉劝我赶紧学样手艺,自立、自强。

我愣了足有三分钟,感觉小老汉长大了,说的全像大人说的话。我向小老汉掏了心窝子。不是我不学手艺,都啥年代了,学手艺还是老传统,受气不说,给师傅白干活也不说,可倒贴钱粮给师傅我着实想不通。我家哪有得贴,房子是有三间,但只防天晴不防下雨。我哥都老大了,还光棍哩!我想当窑工挣钱,可爹又不许……

我围绕大姨父转圈圈是个必然,爹已把我的事和大姨父讲了,派我再来加把劲。

大姨父正收麦场。我招呼一句忙哩,他飞快地赏我一个笑脸说,小忙。我开始奉承,乖乖!好收成!这一场收成恐怕有小千把斤。

大姨父一本正经地向我招手,来来来,帮我扛两包。大姨父让干活我当然斗志昂扬,百多斤的麦包,我说起就起,还能扛着小跑。

吃晚饭的时候大姨父给我斟酒,我不敢多喝,我是来加把劲的,喝两杯壮壮胆就行了。我投石问路道,姨父,听我娘说大秀姐和黄冬梅都进环球厂了。大姨父也没回避,表扬我娘耳朵长,啥事都瞒不住她。

老赵集乡这回大手笔,竟和南京人联合开办毛纺厂,取名“环球”。环球就是围绕地球,乖乖!还是做出口产品的。无数立志毛纺事业的人开始围着“环球”转了,连大秀这样的小店主都想进去拿工资。可毛纺厂总共只需三四十人。乡政府把名额平分到各个村,小窑堡分到五个。僧多粥少只能抓阄。三百多人抓五个幸运阄,谈何容易。我没抓到也认命,但我爹不认,顽固地认为事在人为,那么大的“环球”还能没个弹性?

弹性是有,同样没抓到阄的大秀就是弹进去的。黄其贵帮的忙。这位老赵集乡著名的企业家,已当上了环球总顾问。

大姨父去找黄其贵时,黄顾问先端着,火候到了才高深莫测地一拍脑壳说,你提醒了我,毛纺技术老赵集人可不能两眼一抹黑,得挑两个丫头去南京培训。大秀算一个,大秀有裁缝底子,这个底子与毛纺是一个系统。

大姨父赞叹黄顾问一箭双雕,既突破了南京人把握的技术关口,又合情合理地解决了大秀的进厂问题。

黄其贵挠头,说我只能帮到这儿,下面就看乡里了。大姨父一口咬定这个不难,我和乡里的关系你也知道。黄其贵点点头,摸出火机给大姨父点烟,自己也点上一吸一吐。他说,我家冬梅手气也背,也没抓到进厂的阄。冬梅和大秀是发小,一道去南京我们也放心。大姨父这才明白,黄其贵弄的是一箭三雕。

大姨父说一箭四雕是不可能了,鼓励我好男儿志在四方,闯的是大江大海,环球这个屁股塘有什么闯的噻?大姨父要我去深圳闯出个样子给小窑堡人看看。他的老战友中有一位深圳人,他已替我联系好了。

不久,我来到深圳,在深圳阿成服装厂落了脚。干的是搬运工,搬的运的都是服装,不重,只淌一点小汗。八小时工作制,不像计件制的裁缝们,没早没晚地干。裁缝们的收入浮动相当大,只有我固定,每月五百六十块,相比裁缝们的一千出头,简直是倒档又倒档。裁缝们大多是女流之辈,让我这八尺男儿情何以堪嘛!我把心里的憋屈告诉小老汉。小老汉在电话那头羡慕地说,可以了,我的教练一拳打死牛,工资也才三百来块,深圳这条道你走对了。

小老汉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萎靡,我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说没有。我大声奚落他没吃饭啊?阴死阳活的。我等他反击,也做好了再反击回去的准备。不料电话那头沉默下来,接着传来轻轻的抽泣声。我蒙了,一声连一声问他出了啥事?快说,急死人了。我急他不急,呜呜咽咽哭了足有五分钟,才开口说他想死。

小老汉哭诉大秀去了一趟南京就不理他了,电话不接,信也不回。他求他姐黄冬梅从中撮合,他姐反骂他屎糊了心,凭他一表人才,凭他家这条件,找啥样的姑娘找不到?偏去找大三岁的杨大秀?

他姐靠不住,他便抱住我这根稻草不放,我表示找个机会帮他问问。我能问谁?还不是一个电话打给黄冬梅!

南京城里的黄冬梅依旧大大咧咧,人来疯,自来熟。南京的厂子叫“北极毛纺”,是个街道厂,没法效力国营大厂者,才来这里屈就。大秀和冬梅不知道这个弯弯绕,“北极”里屈就着的城里人也不讲。

北极毛纺厂只有一个车间,独一个车间主任姓宋,人称宋肉头。宋肉头执行厂长的指示一丝不苟,厂长把作战任务交给他,就看报纸等着下班。没错,上班就像作战,但“北极”的人仿佛都是算盘珠子,拨一下动一下,有时还拨不动。拨不动了他就孤军奋战,终于赢得外号——宋肉头。大秀和冬梅的到来,让宋肉头有了左膀右臂。乡下丫头踏实能干,像两个充足气的篮球,一拍直蹦。

礼拜天休息,宋肉头约大秀和冬梅逛街,大秀不去,冬梅去。回来跟大秀吹,说玄武湖好大,有大屁股塘三个还转弯。大秀动了心,宋肉头再邀时,就去了。

明孝陵的大兴土木,阳山碑材的硕大无朋等等,都让大秀和冬梅震撼出几十个为什么。宋肉头引经据典,解惑释疑,也添了不少自己酿造的酱油和醋。一个半月下来,大秀对朱元璋的好奇渐渐转变成对宋肉头的景仰。宋肉头哪里肉头了?分明有一肚子货嘛。

这哪里是宋肉头?分明是宋滑头。大秀觉得这个宋肉头挺有意思。宋肉头长大秀四岁,家境不行。他向黄冬梅求援,希望能帮他在农村物色一个对象。黄冬梅有点吃惊,扬扬眉毛眨眨眼,脸就红了。宋肉头改日再求时,黄冬梅一改平时的大大咧咧,低声细语答复,我们俩可以谈谈。这回吃惊的是宋肉头,他再不找黄冬梅帮忙了,他直接找大秀表白。

实习期满,大秀和冬梅要回,宋肉头劝大秀留下来,说他是“北极”的半个厂长,安排个把人就业的本事还是有的。大秀不吱声,黄冬梅张嘴就吼,我们可是乡政府花钱派来学技术的,老赵集几万乡亲眼巴巴等着我们哩!大秀打个激灵,蓦地感到使命在身,当即决断,回,我们回。

两个丫头一回来即参与“环球”的设备安装。冬梅强势,指手画脚安排大秀跑东跑西,大秀反倒很像“北极”厂里那些拨一下动一下的算盘珠子。大秀心不在焉,时常一个人站着发呆,偶尔还莫名其妙脸红。冬梅就吼,杨大秀,你想什么哩?晚上睡觉慢慢想呗,请把四号扳手递给我。大秀回过神,讪笑着摸个工具呈上。冬梅接过一扔,扳手,要扳手。大秀这才明白自己递的是钳子。冬梅望了望尴尬的大秀,似笑非笑,扳手错成钳子,咋不把宋肉头错成李成国?

我大姨找大秀谈心,大秀和盘托出与宋肉头的事。大姨却说当局者迷,宋肉头老江湖了,闷坏。冬梅就是人精,要不能有你的份儿?大姨对宋肉头的套路门儿清,要大秀赶紧把心思收回来,说人家是男娃,心眼又多,傻丫头,吃亏的是你。大秀没表态,大姨认为大秀听进去了,再说南京和小窑堡隔山隔水,她不信大秀能飞过去。

黄冬梅爱把宋肉头和大秀结合起来开涮,大秀嘴硬说滚你的,心里却暖暖和和。冬梅要是三天不提宋肉头,就能在大秀闪烁的眼神里发现她又想老话重提了。

大秀天天给宋肉头写信,也天天收到宋肉头的来信,却和身在河南的小老汉断了书信往来,生生把一条练武的硬汉急哭了。

我把大秀的情况反馈给小老汉,没想到原本令人心碎的结局有了喜剧性的转折,小老汉把一身郁闷撒到练功中。从鲜花盛开到硕果累累,小老汉都没休息过,寒暑假也不回小窑堡了,他忙碌的身影不是在训练场就是在教室里。第二年,小老汉成了武校里的优等生,打败了前来切磋功夫的日本拳手。也是这一年,大秀变成了宋夫人。

大秀管不住自己私奔了。

大秀奔去了南京,黄冬梅也炒了“环球”奔回定窑。小老汉荣归故里时,定窑已由土窑变成了庞大的轮窑。小老汉帮他爹挑了不少担子,有些事他无需请示就可做主。窑工们的工资也涨了,比在合肥抬大土挣得还多。李成国有了跳槽的打算,妈支持,爹也找不到反对的理由。李成国兴冲冲地去找小老汉,要入职定窑,说挖土方、掼砖坯、码窑、出窑他都行。

小老汉喊声国子哥,说冒昧地讲一句,您还是个伢秧子啊!

小窑堡“伢秧子”的标准是没结婚,下窑等于糟蹋了。可李成国咬定抬大土比下窑还邋遢,再说他都二十六岁了,已经是挂在墙上的鳖壳了。小老汉心里酸酸的,喉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给李成国倒了茶,自己也一仰脖子咕咚喝下半杯。小老汉不让李成国下窑,安排他当了机修工。

定窑设备都是新的,没啥维修事,可李成国天天都在机器旁守着。冬梅也改了坐办公室一动不动的习惯,得闲便拎个茶壶跟着徒弟转。偶尔给李成国传授点机械维护的知识,更多时间是讲东讲西。谁谁嫁南京去了,嫁在离玄武湖三十里开外也算南京?

冬梅天天泡一壶猴魁,讲累了就喝茶,也递给李成国喝。两人同饮一壶水,共用一个茶壶嘴。小老汉查岗遇见两人违规,总是不声不响掉头就走。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喝了两杯的小老汉登了我家门。我爹受宠若惊,我妈热情过头,竟有点儿慌张。自从我哥当上机修工,小老汉就从反面走到了我爹的正面。

我爹弓腰端茶围着小老汉团团转,小老汉接过杯子吹吹热气,浅浅咂一口,呸呸两声吐出来,柳树叶子啊?涩嘴。我爹的脸顿时漏勺似的漏掉了全部尊严。小老汉不管,他把茶杯搁到板凳上,倒背起双手,仰头打量我家茅屋上的大梁,然后要我爹下月把屋翻翻。砖瓦嘛,定窑多的是,要多少拉多少,打张白条就中。国子哥大了,成亲的事拖不得,没个像样的家不成啊!

小老汉走后,我爹一直犯愣,仿佛刚才的一切是在梦中。他睡不着了,想东想西想出一个好法子。

第二天一早,我妈去找小老汉,恳求小老汉把我爹也收下。你叔说了,再累的活也压不垮他,可欠你家的砖瓦钱要压死人的。你让他进窑干几年,工资抵债,填平了窟窿他就走人。

我爹和老黑牙等几个老棺材瓤子专职出窑,这活把苦累脏占全了。我爹不怕,下班回家,一层尘灰蒙在脸上,但蒙不住那双精明的眼睛,还蒙不住咧嘴笑时露出来的两排黄牙。几个老棺材瓤子累并快乐着,身子累软嘴却死硬。老黑牙孤家寡人,年龄老长,咳咳巴巴的,咳得凶时缩成一团像个破球。小老汉掌控的保卫科招人,老黑牙竟被选中。老黑牙糠箩跳进米箩,当上了门卫,享福了。他时常传播小老汉对他的好,说小食堂有啥好吃的,小老汉都会给他送一碗。我爹听了心里闷闷的,都晓得我和小老汉是发小,况且两家是老邻居,小老汉该先照顾发小他爹才对。我爹很失望,每当灰头灰脸下班路过门房时,总是拐过脸不望正在小酌的老黑牙。可人家偏偏假客气说,早来一脚噻,看我这都残汤剩菜了,也不好意思留你喝一壶。

老黑牙窑龄最长,受累吃灰最多,腰身早弓成虾子状。尽管调进保卫科坐值班室,也没能躲掉迟早要来的后遗症。咳,由小咳到大咳,由大咳到咯血,他得了肺结核。老黑牙觉得自己不行了,这痨病是没医头的。他赖在床上不动,小老汉劝他去医院,他反倒掏出积蓄求小老汉帮忙买棺材。老黑牙别无所求,把一生荣光都寄托在死后的棺材上。

小老汉拗不过,接过钱走了。一袋烟工夫,他领着四条大汉又闯进来。小老汉努努嘴,壮汉们气势逼人。老黑牙吃准了这帮人不会害他,抱紧床沿哀号,不能,你们不能……壮汉们抓腿的抓腿,捉手的捉手,强行把他按在凉床上,一个“嗨哟嗬”,抬起凉床向外狂奔。

小老汉把老黑牙的棺材钱交给了医院,老黑牙撕心裂肺地喊,老汉啊!难为你一片好心,我也给你个面子,这就去抓些药,然后回家。这地方我待不惯,硬逼我住下,不是逼我死得更快?老黑牙哀号过急,引起一串猛烈的咳嗽,几口血痰吐成一堆。

小老汉晓得他心病比肺病重,当即回定窑找他爹,黄其贵答应承担老黑牙的部分医药费。小老汉估计仍不能打开老黑牙的心结,干脆把另一部分揽到自己身上。小老汉要老黑牙安心就医,说你是五保户,老赵集乡出医药费哩,这个福利不享白不享。老黑牙从此悠然自得睡在医院,再不提走了。两个月后,老黑牙出院,又精神抖擞地坐进定窑门卫室。

定窑大门口依旧繁华,两侧开着小店,大门对面一排商行,素的荤的都有。定窑还是出门在外的游子和家沟通的桥梁,他们打回来的信件和汇款单子,都由定窑办公室代转。我在深圳已近三年没归家了,只给家里打信,不给家里打钱。没钱嘛,我的钱都变成了当时最拉风的小轻骑、摩托罗拉手机和梅花牌录音机。

小老汉来深圳玩,骂我还是原来的败家玩艺儿。我骂他饱汉不知饿汉饥,你都有儿子了,我还光棍哎!小老汉眨眨眼,明白了我的苦心。服装厂丫头多,我买这么多时髦东西,还不是想勾引个把小裁缝?

当晚,我和小老汉睡在一张床上,彼此都掏了心窝子。他说你已经老大难了,想老婆想疯了都不为过。可你方法不对,尽整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怕人家不知道你败家啊?小老汉给我支招,要我尽快在小窑堡上空放个炸雷,保准过年回家就有丫头上钩。

半个月后,小老汉信守承诺汇给我两万块。我有了放炸雷的资本,豪气干云地直接把两万块汇回家。当两万元汇款单子出现在定窑时,黄冬梅的惊呼声当即传遍了小窑堡。

两万哎!不得了!黄冬梅拿着汇款单子急匆匆去找李成国。无数颗头颅鹅一样伸过来,一张张黑洞一样的嘴都在哦嗬哦嗬叫。在窑口忙活的我爹灰头灰脸跑过来,被大家围住要吃喜。我爹买了两包“大重九”都不够散,众人起哄要他再买两包。我爹两眼笑成两条缝,说荷包没钱了,下次,下次。众人不干,纷纷建议他赊账。幸亏黄冬梅站了出来,说钱是汇给成国他娘六姐子的,你们去缠六姐子才对。快嘴快舌的黄冬梅意在替我爹解围,压根没往深处想。可我爹想到了,我爹的脸色迅速变化,由黄金变黄铜,由黄铜变生铁。

当晚李成国打来电话,说爹发了大火,说他还没死,打信、打钱还轮不到打给妈。

我爹上半夜还在生气,下半夜就和我妈商议给我讨媳妇了。我的婚事是爹妈的心病,我以败家著称,哪里能找到愿浑水的呆丫头嘛!可现在形势变了,败家子已成财神,那笔两万块的汇款单就在枕下,爹妈底气十足。

这年春节,我成了相亲专业户,马不停蹄地落实我爹筹谋已久的计划。秤杆终于找到秤砣,我和小裁缝郭巧云对上了眼。小年一过,我和巧云双飞深圳,她成了我的人。我们举案齐眉,同舟共济,只是在对待小老汉的问题上有点不和谐。她说小老汉是定窑的少爷,自然可以灯红酒绿,你和他不在一个频道。巧云话里有话,我懂,我晓得小老汉的名声已被淮北的煤染得漆黑了。

小老汉常去淮北购煤,去年出了一次岔子,煤没买到,钱却少了两万,说是被盗了。黄其贵咆哮,两万块哎,你咋不报警?无论黄其贵怎样审怎样问,小老汉都抱着头死活不吭声。黄其贵气急,提起少林棍就打,可棍子刚抡起来,小老汉已窜出大门八丈开外了。黄其贵没打着儿子,却闹出不小的动静。渐渐有流言传开,说小老汉花天酒地,是超级嫖客,嫖资两个月一结,一把结了两万块。

小老汉被异样的眼神包围,我爹还得意于当年的高瞻远瞩——我早说过的,这厮不是流芳千古就是遗臭万年。果然果然,吃喝嫖赌无师自通,再配上鸦片烟就到顶了。

这事让我非常愧疚,我曾劝小老汉干脆说出真相,甩了这口黑锅。小老汉叹口气,说怎么甩?把你借我两万放炸雷的事捅破吗?就算捅破又有几人信?反倒又把你变成超级骗子。郭巧云才咬钩,随时都会脱钩,为了你不当光棍,我就委屈点吧!反正我儿子都三岁了,也算有家的人,怕啥?

小老汉不怕他爹怕,黄其贵当机立断,一把将儿子的采购大权撸个干干净净。小老汉成了无所事事的闲人,定窑大局有他爹撑着,内务有他姐把握,他天天坐在保卫科里玩魔方。他的武友散落全国各地,几个铁杆师兄弟每年都来定窑义演。好功夫,有南拳有北腿,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从前时常来定窑喝酒借钱的一帮小爷不来了。小爷们借钱,软中夹硬,不借也得借,且有借无还,全当交了保护费。黄其贵算过一笔账,自从小老汉习武回来,定窑每年的冤枉开支一下少了七八万。

小老汉不但是家里的定海神针,连黄其贵当过顾问的环球毛纺厂也跟着沾光。此时的“环球”已改成私企,老板姓刘,和黄其贵称兄道弟,自然把小老汉视为子侄。

“环球”是块肥肉,三五成群的小爷隔三差五就来。这天天刚黑,马三扛一杆自制猎枪,带着两个小爷和一条狼狗,说是打兔子路过。刘老板头皮发麻赔笑问好。马三说好个屁,老不死的骑牛摔得不能动了。

“老不死”是马三亲爹,亲爹住在医院等钱手术哩!马三说是等米下锅,只好来找刘老板。马三爹妈饱经风霜,不是腿和胳膊断,就是肺痨肝炎胃出血,反正都是大病。马三经常扛着猎枪来借医药费,他爹这回是膝盖骨碎了,比骨折复杂,没个五千打不住。

刘老板早被马三弄得心烦意乱,想从这个无底洞里跳出来。他稳稳心绪,抹抹头发,说自己不是银行家,更不是慈善家。马三脸上冒出一股寒气,刘老板感觉到了,但没被吓住。刘老板摸出摩托罗拉掂掂说,马老弟不会逼我报警吧?

马三没料到刘老板会叫板,端起猎枪抵住他脑袋,刘老板吓得小腿肚子如筛糠。马三一脸狞笑,报警呀,报呀。刘老板吓得摩托罗拉都抓不稳了,哪里还敢报警?只能结结巴巴圆场,开……开个玩笑哟!马老弟咋……咋还急眼了呢?刘老板要马三改日再来,五千块不是小数目,急抓不来啊!

刘老板清楚这样下去不是事,决心去找黄家帮忙。黄其贵同意让小老汉出面斡旋,但要以理服人。小老汉说知道了。

刘老板约马三过来议事那会儿,小老汉就在隔壁竖着耳朵听。刘老板慷慨激昂讲得起劲,忽然气一岔,呜呜地听不清了。小老汉急忙跑过来,发现马三正在掐刘老板脖子。

小老汉蓦地血涌,挥起铁拳直砸马三面门。马三也学过三拳两脚,身子一扭头一偏,小老汉的铁拳直直砸在了砖墙上。跟着马三来的两个小爷晓得眼前是个练家子,战战兢兢往后缩。马三冷静下来,端起猎枪直指小老汉,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小老汉冷冷地盯着对方,忽地挪步斜插,闪电般避开枪口,没等马三反应过来,小老汉已抵到眼前。他劈手夺过马三的猎枪,一记摆拳砸中马三的腮帮子。马三真不经打,直直地像截枯木桩倒了下去。两个小爷见状,撑住墙根瑟瑟发抖。小老汉手中的猎枪,不计后果地抵住马三大腿直接开火。枪没响,没上火药的空枪怎么会响?

马三栽了,自此远走上海收废品去了。

马三走后,小老汉给我打电话报喜,说他爹给他松了绑,他可以外出走走了。我欢迎他再来深圳,他说深圳已经去过,老去没意思。我也向他报喜,说我已不再孤单,有巧云,还有我表姐大秀也来深圳了。

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呼吸声,又传来调息过后的赞叹,那好!那好!

大秀上周才到深圳。阿成服装厂有几个丫头跳槽,机位空出,阿成老板问我可有熟悉的裁缝,我想到了表姐杨大秀。

大秀接到我的电话很兴奋。“北极”倒了,宋肉头主内带孩子,全靠大秀在外打零工。我问她可愿来深圳,大秀迟疑了一会儿,说明天正好休假,先回小窑堡看看长辈,然后从合肥搭车来深圳看看。

我从深圳站把大秀接来,领着她在厂内参观。阿成服装厂的缝纫机都带电,自动转,没什么声音。不像大秀裁缝店的机子,要用脚踩,哒哒哒的声音八丈以外都听见。大秀在一个空工位上试机,竟先问我操作流程,显然她还是第一次摸带电的缝纫机。

要说裁剪,大秀更是不懂。大秀先用画粉在布上画线,再拿剪刀捏呀捏的,半小时才能捏出一件衣服。阿成服装厂都是集中裁剪,整匹整匹的布一叠两百层,根本不用画线,电裁刀直接上,呼呼地响个几分钟,两百套布件就裁下来了。

我的大秀表姐哪见过这种裁法?当即将内心的惊讶展示到脸上,说深圳比南京先进,既来之则安之,不走了。

阿成服装厂的传达室经常出现大秀接电话的身影,宋肉头打来的最多,其次便是我爹。我爹叮嘱大秀分点心思给我上课,教我和巧云好好处。我爹怕自己的话不灵,说是我妈一想到我的德性就吃不下饭,生怕我和巧云闹翻了。

我爹把深圳当小窑堡了,总认为没定日子、没摆酒席就不是焊定的婚姻。其实我和巧云早从俗世脱身,牵手融入了烟火男女最高光的天堂。工友们都夸巧云真漂亮,真能干。

大秀如实把我的动态反馈到后方,我爹妈不愁了,都去操心我哥。

我哥和冬梅已好久没照面了,心神不宁,仿佛被人抽走了魂。这天下班,我哥决心去看她。冬梅办公室的门闭着,李成国不知她在不在。轻敲一下,没动静,再敲,门开了。黄冬梅没有一点预兆地站在面前,吓得李成国嘴一张,妈哎。

找你妈啊?六姐子不在。黄冬梅坐回原位看报纸。李成国摸头傻笑,问东问西问个没完,冬梅却像耳聋了,一言不发。隔壁的冬梅娘过来了,进门就咋呼,是李成国啊。我哥心不由得一紧,冬梅娘平常总是和风细雨哥长哥短,这会儿咋就咋呼李成国了?

冬梅娘仍在咋呼,李成国,你比黄冬梅资格老多了!工作上的事你向她汇报个啥?她老子就在隔壁。

李成国落个大红脸,踉跄着走了。

我和巧云一门心思挣钱,粗略一算,累个一年半载就能盖上小二楼。我们有了新的想法,决定不要家里的房,三间瓦屋都给我哥,哥是家里功臣,快三十岁了,该成家了。

我哥又回到了“东宫”。东宫是我们对他卧室的戏称,当初为了我和巧云的婚事,他只好搬到柴房去凑合。“东宫”里的摆设还行。一排组合柜挡住一方墙,大床居中。前窗下面是写字台,后窗下面是梳妆台。三合板墙裙是栗壳色,天花板是乳白色。我哥被五颜六色包裹着,感觉像做梦。

李成国三番五次邀黄冬梅过来看“东宫”,冬梅不来,反倒问他别扭不?意思是可怜巴巴捡个漏还招摇。黄冬梅眼里没有东宫,人家的黄府比东宫强多了。黄府落在老赵集街心,占地三亩,既有乡村风情,又有都市韵味。

黄冬梅最近被一个外号叫“名人”的中学老师追乱了心思。她本就和李成国时好时坏,“名人”这么插进来,黄冬梅对待李成国便只剩“坏”了。可怜我哥天天打电话向我哭诉。

我向小老汉传达我哥的痛苦,他说知道了。小老汉找他姐谈话,骂她给老黄家丢人,是个有眼无珠不识货的大傻。黄冬梅说好货孬货我自己清楚,不用你这个做弟的指手画脚。小老汉口才不如黄冬梅,干脆一巴掌扇得黄冬梅原地转了两个圈。

小老汉干涉黄冬梅的婚姻,黄其贵一直作壁上观,自始至终不出气也不吸气,只是叮嘱小老汉以理服人。在择婿这件事上,黄其贵心里一直看好我哥的忠厚、实诚,没有什么比这些更重要的了。

黄冬梅不敢跟她爹作对,乖乖做了我哥的老婆。

大秀来深圳后,小老汉再不说“深圳去过”的话了。他成了深圳的常客,一来就住七八天。最近一次是例外,仅住一天就要回——他的“大奔”捎带上了大秀,大秀要回南京探亲,巧了,搭上小老汉的顺风车。

大秀走后的第三天,我接到宋肉头打来的电话,说大秀手机打不通,让我问问啥情况。我的脑子一嗡,心想还能是啥情况?大秀一定是跟小老汉旅游去了。怪不得小老汉一来,总是围着大秀转,叽叽咕咕没完没了,原来是钓鱼啊。

我心急火燎拨了大秀手机,果然不通,转拨小老汉,通了。小老汉支支吾吾说大秀回南京了,我说,你放屁,大秀的丈夫刚刚才来电话,找她哩。手机那头的小老汉没了声音,急得我心直蹦,扯直嗓子,喂喂喂。那头有了回复,一个讪讪的女声说,要死,手机没电了。

我长长地舒口气,叮嘱大秀抓紧给家里回个电话,要用自己的手机。她在那头结结巴巴解释,我们顺便来张家界了,住两个房间,没有什么。又说这事别对外人说,现在人嘴坏,没有什么东西都能瞎编出东西。

此后,大秀再没来深圳,而是落在定窑当会计了。她说父母一年老于一年,小窑堡离南京又近,两头都能照应。

我打电话埋汰小老汉是色鬼,还说大秀水性,看起来本本分分一个人,咋就……小老汉嬉皮笑脸地夸我会装,是最聪明的色鬼,只玩女人不结婚,钱玩干了,才找个老婆郭巧云。

小老汉嘴比刀快,瞎扯起来我根本不是对手。我搬出宋肉头压他,说肉头哥对你不薄啊!我们去南京他多热情,你就不心亏?小老汉不假思索,张嘴就将心亏的罪名送给了宋肉头。说他当年和大秀青梅竹马恋得好好的,宋肉头横插进来把锅端了,端得他心稀碎。他曾在武校的楼顶徘徊好几个晚上,差点就跳下去了。他陷得太深,一夜枯槁,内心嘶喊、撕裂了好多年。

我哲人一样陷入沉思,竟鬼使神差滋生出排山倒海般的悲壮之情。

我哥的娃抓周那一年,黄其贵在合肥给女儿买了一套房,还给了五十万,让我哥和冬梅带娃去合肥发展。

哥嫂开了一家“黄冬梅建材”公司,专营装修材料。店名是嫂子的,营业执照上的法人是我哥。省城好大!又适逢地产行当如日中天,有钱人买房,没钱人贷款也买,买了房都要装修,而且比着装。我每次通话问哥生意咋样,他总是说忙得很,忙得有劲。

我哥就这么顺风顺水地融入了土豪圈子。我第一次去他合肥的家,差点认不出哥了。他一身“老人头”,白白胖胖,四平八稳,俨然一个有头有脸的富商。我爹妈也在,他们也进了合肥城,就住我哥对门。

妈让我改口喊冬梅姐,说我从小没姐,这下有了。我喊了姐,结果发现喊姐和喊嫂子感觉还真不同。这一声姐,让黄冬梅绽放出一脸笑意,两眼泪光闪烁。

冬梅姐不喝酒,但在给我接风洗尘的那晚却喝了不少。没人劝,她自己把自己喝高了。她红着眼,不知是醉红的还是因情绪激昂而红。她喋喋不休地抨击当下的不良时风,一副勇往直前捍卫公序良俗的样子。

冬梅姐的忧愁和烦恼还是那样不隔夜,第二天小老汉赶来请客的时候,她好像已彻底忘了昨晚的不愉快。

小老汉带来了杨大秀,说她是跟过来买单的。大秀浅浅地笑,不答。

小老汉虽是富二代,但他爹有掌控全局的本领,他的日常花销都有定额。他大手大脚惯了,手头总是紧张,又不敢向爹伸手,就把眼光对准了姐。冬梅姐手上有一沓借条,落款都是小老汉。冬梅姐要他写借条,并不是指望弟弟还钱,不过是想通过写借条的方式,无声地提醒他平常尽量节约些。

小老汉的酒宴摆在双城酒家,我爹妈没来,这个我早料到。二老对大秀很不满,我曾在妈面前提过大秀,她没反应,像没听见一样。可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异样,又证明她是听见了的。她打量着我爹的脸色,我爹果然很凶,露出一脸要吃人的样子:“别提大秀了,你大姨父就死在她手。”爹还想继续往下说,被我妈制止住。

大姨父已不在世了,去年死的。我从深圳回来送他上山,烧了一堆纸。李成国也说大姨父是被大秀气死的。大姨父无法容忍大秀和小老汉的不清不楚,他这一生都是讲究人,不想会被自家丫头弄得无脸出门。

大姨父死后,我爹没给过大秀好脸色,也懒得搭理小老汉。

两代人三观不合,不能同桌,但我哥没来就有点儿出人意料了。我问冬梅姐我哥呢?她像没听见,拉我去大堂点菜。她是这家酒店的常客,熟门熟路说,四个人,老一套。菜点完了她悄声问我,你表姐和小老汉的事你不知道?我说隐约知道点。她神神秘秘一笑,你哥也隐约知道点,他皮薄,来了尴尬。

一桌的山珍海味,结账的时候,定窑会计杨大秀根本没有准备,小老汉双手搭上冬梅姐的肩膀,推小车一样推着她去吧台。

冬梅姐安排我们住进江淮大厦,我和小老汉住标间,另一间大床房给了大秀。我和小老汉靠在各自的床上聊天,聊着聊着就听见了呼噜声,我也只好洗洗睡。凌晨三点自然醒,发现小老汉不在房间了。我不愁他会失踪,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想东想西间竟招来一抹愁绪,孤灯孤影,心情就像窗外的天色,黑漆麻乌。

黎明时分,小老汉轻手轻脚摸黑进来了。我猛地开亮大灯,吓得他一抖。见我瞪他,他抱歉地讪笑。我挺直身子,骂他重色轻友,声称要把他的不检点通报他爹。

当然,我扬言要向黄其贵告状,无非是随口的玩笑话,认真起来的反倒是小老汉,他的辩解让我瞠目结舌。小老汉说他爹精明,蚊子飞过都晓得公母,能不晓得他和大秀有一腿?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儿子精力旺盛,又是个不老实的货,没有大秀挡着,这货肯定是声色场所的常客。

小老汉斜靠在衣柜上,一边抖腿一边向我描述他爹的大智若愚。

我瞪他的目光跌落下来,碎了一地。

2010年之夏,我终生难忘,承载我十多年青春的阿成服装厂解散了。解散的不止它一家,许多机动灵活的同类小作坊都渐渐在深圳销声匿迹。小作坊纷纷北上,最终安家在浙江湖州和江苏常州,以致两地至今还是我国最大的服装加工集散地。

我和巧云究竟去湖州还是常州呢?正纠结着,定窑和“黄冬梅建材”同时伸来了橄榄枝。

小老汉说什么常州、湖州?都不是自己家,都是寄人篱下。我都忙得焦头烂额了,你快回来帮我。

黄其贵早已退居幕后,垂帘听政,小老汉要我回小窑堡帮他打理定窑,他好去竞选村主任。村主任已不像以往那样清闲了,担子很重。三农抓得紧,水利、村村通的道路等等都要负责,事多如麻。

小老汉把家乡的未来描绘得风光如画,我真想回老家一显身手,但巧云死活不干。在巧云眼中,小老汉的恶劣形象根深蒂固:花花公子、纨绔子弟,活脱脱一个黄衙内。她看了两遍《水浒传》,欺男霸女、残害林冲的高衙内是她最恨的人。

我们投靠了“黄冬梅建材”,我当上了我哥的助理,巧云专职发货。我三岁的女儿自从出生就随我妈长在合肥,这下三口小家在省城团圆了。

我们回来了,大秀却出走常州。这都是我爹的功劳。我爹智慧尚存的时候,虽对大秀和小老汉的不清不楚非常唾弃,但只深埋在心里。我爹昏迷智慧不再的时候,情况就不妙了。

那天的“黄冬梅建材”格外忙,我爹忙到晚上九点才骑着电驴子慢慢悠悠往家赶。不敢骑快,因为他真真切切感觉到身体很不舒服。进门后,我爹紧捂胸口喊痛,呼吸也渐渐变成游丝。他从没有过如此凶险的感觉,他明智地意识到自己越来越接近奈何桥。他突然努力睁开眼睛,紧紧抓住我妈的手,颤巍巍的声音里包含着巨大的恐惧,六姐子!我要……要走了!我妈一下慌了神,跌跌撞撞地跑到对面拍门。

爹被送进了医院,经过抢救,好不容易醒过来,就开始交代后事。

看爹这副模样,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我心头涌动,这种东西与血脉亲情一脉相承,像音乐与舞蹈那样水乳交融,我哭了。

我爹还想讲点内容,可虚弱的身体已不允许了。他闭上眼睛顺口气,稍有调息又开始含含糊糊地唠叨。我爹一唠叨,围着的一圈人都敛住呼吸,病房内静极了,仿佛能听见绣花针落地的声音。大家盯着我爹的两片唇,等他说遗言。我爹攥着我哥手说,我……我要丢了!别让大……大秀送我上……上山。我哥一愣,泪就下来了。为了最后的孝道,我哥竟忘了大秀就在旁边,俯身安慰爹放心上路。

我爹终究没上路,他突发脑梗,医生说再迟一点就真的要上路了。后来,他成了公园的常客。

我爹那不算遗言的遗言,像一把榆木榔头夯中大秀的后脑勺。她当即面色如土,踉跄着退出病房。大秀的崩溃让我内心一紧,不由得跟出去追她。大秀在走廊里碎步小跑,左右手背轮换抹泪。她没走电梯,直接沿楼梯匆匆而下。我边追边喊表姐,她不答应。我喊得越急,她跑得越急,只听到她皮鞋底上的铁掌敲击水泥台阶发出的嗒嗒声。转眼追到医院门口,我看见她毫不犹豫地钻进了出租车,头也没回一下。大秀义无反顾地回到小窑堡,半路买了一堆纸钱,一车打到乱葬岗。这可是一个大白天也有鬼的地方,大秀不晓得怕,一屁股瘫在我大姨父的坟旁,脸贴着坟上的枯草,泣不成声,眼泪和着鼻涕糊了一脸。

当晚,大秀和她老娘叙了一夜话,叙一会儿抱头哭一会儿。天亮了,大秀的泪仍在脸颊上蹒跚。她拎着一个包,刚走出门又折回来,牵着她老娘坐下,说大秀给娘洗洗头。她打来一盆清水,把老娘盘在后脑勺上的头发拆散,浸入水中。她轻轻地打着香皂,细细地洗。泪水落在老娘的头发上,咻地钻进去,无影无踪。

大秀回到南京的家,让宋肉头辞了正打着的那份工。宋肉头辞别六朝古都,随大秀去常州干老本行。从南京到常州,宋肉头走的是下坡路,然而我的肉头表姐夫就是阳光,他说大秀在哪儿,家就在哪儿。他说娶到了传统本分、善良能干的良家女子杨大秀,此生值焉。

大秀再没回过小窑堡,我大姨还是宋肉头开车接去常州生活的。

冬梅姐在我哥手机里不声不响揪出个“小奴家”,又顺藤摸瓜摸到法国“老人头”。

我和冬梅姐去找小奴家,她专营名牌服装——“老人头”。见来了生意,小奴家笑盈盈迎上来。冬梅姐是直性子,上来就请小奴家上车谈事。小奴家不上车,说有事就在店里讲,声音小点就是。

小奴家极力否认和李成国有那种事,埋怨李成国害她,今后再不跟这人私聊开玩笑了。小奴家态度诚恳,冬梅姐反倒显得被动。回来的路上,冬梅姐心情好了许多,说小奴家不像水性杨花的狐狸精。

冬梅姐也许是自寻安慰,反正我眼中的小奴家不简单。她的目光躲躲闪闪,仿佛藏着许多见招拆招的柔软,绕指柔拨了千斤。

我曾几次暗示我哥注意操守,都被他定性为“嚼蛆”。他在作死的路上风雨无阻地驰骋,偷人的胆子抑制不住地野蛮扩张。他有旺盛的精力和接二连三的机会。公司的老板椅留不住他,他时常拿腔作调接个电话,说有急事,就走了。他的花头可多了,联系货源、洽谈业务都是他现成的借口,好几次送货途中,我亲眼见他出没于宾馆。那副气定神闲、旁若无人的样子,一看就是老手。

出于手足之情,我把李成国的反常以及冬梅姐的警觉说给爹妈听,意在让他们劝他悬崖勒马。我妈直叹气,说冬梅不容易,再苦莫过心苦,再累莫过心累。母以子贵是真的,妻以夫荣不靠谱哩。

我爹也很上心,说果真有此事的话,哥就不对了。但一切要以事实说话,冬梅都说小奴家不像狐狸精,那就不是嘛。爹批评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我干事莽撞不靠谱,擅闯“老人头”兴师问罪无异于寻衅滋事……我爹一套一套的理论,让我惊叹他在“公园大学”进步之快。

小老汉也承认我爹变了,变得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他说我爹格局不大,还说格局不大的人,身上不能有四两油。这话够损,却恰如其分。小老汉见到我爹,仍然笑模笑样,但我发现,他的笑仅限于皮外。

我爹一贯对小老汉有偏见,只是不动声色藏在心底。自从成了公园常客,这种偏见渐渐发展到了脸上。小老汉给他敬烟,他有时接,有时只淡淡冒一句,我耳朵上有。

小老汉当然不舒服,我劝爹注意点,人家怎么说也是老赵集一带的人物嘛。我爹哼哼,眯着眼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人物?四川刘汉算人物吧!咋成了阶下囚?

我爹一语成谶,两个月后,小老汉真的被抓,导火索竟是我哥。

小老汉带着几个小爷摸进合肥,我哥被捉奸拿双了。冬梅姐脸气得乌紫,一把将小奴家掀翻,骑上去左右开弓打人脸。我哥早已吓瘫在地,但脑子没瘫,他害怕这样打下去要出人命,抖抖索索摸出手机报警。

小老汉误会了,以为我哥要搬救兵,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一脚踢飞我哥的手机,又一脚补中我哥面门。小老汉后来对我说,当时那一脚是收着踢的,根本没用什么劲,没想到还是踢出了纰漏。

我哥被踢得不省人事,满嘴冒血。冬梅姐顾不上小奴家了,急忙给我哥掐人中,可我哥的嘴已成一口陷阱,淹没了她掐下去拯救丈夫的大拇指——我哥的门牙不在了,一下飞出去三颗。

我哥上了救护车,小老汉上了警车。在公园聊大天的我爹接到儿子被打的消息,匆匆忙忙赶往医院,一帮老哥们也热心热肠跟了来。

前辈们跨进牙科病房时,我哥已醒。我爹暴跳如雷大骂小老汉是黑社会。我哥嘴疼,说话有气无力,家务事,算了。

怎么能算了呢?打掉两颗牙齿就够刑事犯罪,何况三颗!前辈们现场普法,有的把电话直接挂到公安局,有的联系媒体。我哥下跪磕头作揖恳求放过,都没拦住,反倒又激起一波民愤,水深水深水太深!一嘴牙齿打光了,还吓成这样。

小老汉进了派出所就没出来。黄其贵动用了全部关系也没捞出人。我哥也成天为他四处奔波,三颗烤瓷假牙亮光直闪。他说,他是我内弟,他怎么会打我?我是滑倒把牙齿磕掉的……有人劝他相信法律,有人警告他作假证的后果。

冬梅姐哭得稀里哗啦,我哥堪比蚂蚁跑在热锅上。我爹淡定些,他歪坐在椅子上,眼睛半睁半闭,表情不咸不淡,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拔地而起的愤懑,直接笼罩在我爹头顶,他感觉到了,试探着与我交流。他说小老汉的下场是咎由自取,今天不犯明天犯,明天不犯后天犯,反正是逃脱不了进去的结局。

落日金黄,我爹绕着饭桌走来走去,气色不好,步子也不对劲,醉了似的发软发飘。他没吃晚饭,早早上了床,眼皮微闭,往事在脑子里一幕幕回放。

自从小老汉从武校回来,小爷们再没动过小窑堡一草一木。小老汉当上村主任后上级进村审查,竟发现小窑堡没有吃喝账。老实巴交的会计架不住表扬,坦白哪有不吃不喝的?小老汉掏私人腰包,我们吃大户。年底分配救济金,没分到的人大吵大闹。小老汉这个狠角头疼了,干脆甩给会计一笔钱,说上头给的救济金紧紧巴巴,我赞助几个,你分给几个吵嘴精……

我爹在床上翻个身,推醒我妈问,六姐子,你说上次小老汉招待我那顿饭是公款吗?我妈没好气地回,你是公家人啊?还想吃公款?我爹不吭声了,心里莫名惆怅。他悄悄地摸到阳台上,黑暗中,我妈发现有光一闪一闪,惊吓不已。医生说了,得过脑梗的人继续抽烟等于找死。我妈去夺香烟,我爹竟孩子似的拖出哭腔,六姐子!我心好烦,你让我抽一根,就一根。

我爹抽了几口,似乎更烦,指缝间的半截香烟冲我妈直抖,嗫嚅道,六姐子,沉下心来一想,小老汉的好处明摆在那里,你说我平时咋就看不见呢?我爹僵在阳台上像个瓷人。

第二天清早,爹要我开车送他回小窑堡,他要召集几个老棺材瓤子联保小老汉。

车上高速,速度定格在极限。爹坐在副驾位子上,眉眼里隐蔽着一种深沉的东西,显得若有所思。他抬头看路眼睛眯起,前路平坦、宽广、直通天际,路心硬邦邦的隔离带,路侧冷冰冰的封闭钢构,都闪电一样被我们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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