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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的儿子

2022-11-26杨晓升

清明 2022年5期
关键词:小董童童电话

杨晓升

晚上十点半钟,我正准备洗漱睡觉,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电话冷不丁打了进来。寂静的夜里,这响声一如午夜凶铃,多少有些让人意外。北方不像南方,夜生活丰富热闹。一般来说,北方只要过了晚上十点,没有特殊情况,相互间是不会打电话的,即便是亲戚或要好的朋友,至多也只是互发短信或留下语音。

我以为是人家打错了电话,要不就是骚扰电话,毫不犹豫地掐断了。可这电话一而再,再而三,不屈不挠,第三次我有些生气,干脆将号码拉进了黑名单。不料我刚刷完牙,手机又响起来,妻子在床上叫喊起来:“谁那么烦啊,这个时候还打电话!”末了,她不顾三七二十一地替我将电话掐断了。我胡乱地擦了擦嘴,挂上毛巾快步走进卧室查看手机,发现刚才的未接电话显示的名字是陈梦芸。陈梦芸是我的硕士生导师,我读新闻系本科时也是她给我们上课,讲新闻写作。我就是在听了陈教授的课之后真正爱上新闻专业的。正因如此,考研时我毫不犹豫地报考了陈梦芸教授的硕士研究生,也很顺利地考上了。毕业时,她甚至还将我推荐给了北京一家知名的社会文化类杂志。可以说,当初是陈教授手把手将我带进新闻出版行业的,她对我有栽培之恩。现在,我在这家杂志社已经干了近三十年,并且在十年前当上了杂志社的副总编辑,而陈梦芸教授也早已经退休。后来我因为工作异常忙碌,再则自己也家事缠身,与陈教授联系少了,除了前些年她因老伴张开平教授去世找我帮忙,之后的几年,我除了逢年过节发个问候短信,只到她家看望过她一两次。

一看是陈梦芸教授的电话,我二话没说回拨过去,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却很陌生。一个中年女人怯生生地问:“您好,您是李英俊老师吗?”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满腹狐疑:“请问您是?”对方有些焦急,不再跟我兜圈子,而是直截了当说:“李老师啊,我是陈梦芸教授家的保姆小董。陈教授病了,肚子痛得厉害,她让我给您打电话,想请您现在过来帮忙。”大概是怕我不相信,她又说:“要不您等等……”电话那头是一阵刺刺啦啦的声响。不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喂……是……哎哟……哎哟……是李英俊吗?”对方气喘吁吁,说话艰难,仿佛是被压在地震的废墟里,不过这声音我很熟悉,确实是陈教授的声音。我大声问:“陈教授您怎么了,病得很重吗?”陈教授依然气喘吁吁:“英俊……你……你快来……帮我!”说完电话又是一阵声响,不一会儿就挂断了。

我脑袋“嗡”的一响,感觉事态严重,一边向妻子说明情况,一边快速穿上外套。我同妻子说,无论如何我得赶快去看望陈教授。妻子有些不悦,不停抱怨,说半夜三更的还骚扰人,这叫什么事啊,真烦人!

出了门,我迅速下地库开车,车缓缓驶出小区,而后快速行驶在北京的街道上。其时,北京城灯火通明,已经一派寂静,只有大街上汽车行驶的声响和寒冷的北风时不时嗖嗖地从我的车身掠过。我家住的小区在朝阳区东南四环以外,而陈梦芸教授的家却住在海淀区学院路那边。从我家到陈教授的家,必须由东向西穿过大半个北京城,即使现在是夜间,不至于堵车,但开车至少也需要半个多小时。这半个多小时,我的心情像刚烧沸的开水不停翻滚,久久不能平静,一种忐忑不安的担忧也不期而至,紧紧地罩上了我的心头……

陈梦芸教授之所以向我求助,肯定是迫不得已。其实,假如她的儿子张童童现在能在身边,是用不着向我求助的。论年龄,张童童也该四十好几了,刚好是年富力强可以在父母身边尽孝的年龄,然而这时候他却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张童童是陈教授的独生子,他出生时陈教授已年近四十,算是十足的高龄产妇了。老来得子,自然是爱子更甚。遗憾的是,一直被视为掌上明珠,从小就被寄予厚望的张童童,自打上小学开始成绩就一直不理想,中考的分数也只能上普通高中。张童童本人似乎无动于衷,可做父母的却无法接受,夫妇俩觉得自己是堂堂的大学教授,儿子却只能上普通高中,实在是太说不过去!退一步说,即使做父母的能勉强接受,可儿子将来能考上大学吗?即便能够考上,又能上什么好大学呢?那些日子,他们夫妻俩内心都像爬进了一群蚂蚁,坐卧不安,寝食不香。夫妻俩反复协商,千方百计寻找门路。张开平教授忽然想起在美国洛杉矶定居的学生刘海洋。刘海洋本科毕业后,考到美国的一所名校读研,硕士毕业后又自立门户开了一家公司,主要做国际贸易。由于在校时刘海洋与张开平教授关系比较密切,出国后一直与张开平教授保持着联系。陈梦芸教授与张开平教授商量,决定将儿子送到大洋彼岸去接受美式教育。张开平教授联系刘海洋,希望他能帮忙联系学校,并提供一些生活上的帮助。

张开平教授联系的结果,让夫妇俩大喜过望,因为刘海洋满口答应。不到一周时间,刘海洋就主动给张开平教授回电话,说已经联系到他居住地的一所私立中学。至于住宿和生活,刘海洋说可以帮助张童童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只是如果单独租房,费用可能比较高,吃饭也是个问题,毕竟张童童还是个孩子,既要读书,回家又要自己做饭,显然不现实。刘海洋建议说:“比较现实的办法是让张童童在我们家寄宿,刚好我也有一个儿子,虽然比童童小五六岁,但毕竟都是男孩,应该能玩到一块,这样孩子也有了玩伴。“

做父母的紧锣密鼓忙着筹划,操心了好几天,并且愿意倾囊而出。儿子张童童开始却并不买账,因为他不愿意离开父母。那个时候,他也就十五六岁,年龄尚小,并不知道“在家日日好,出门时时难”的古训,只是凭直觉,觉得在家有父母的疼爱,到了一个陌生环境,谁知道会遇到什么意外,会碰到什么困难?所有这些,年龄尚小的张童童竟然前前后后都权衡了一遍,权衡的结果是:“爸,妈,我不愿意出国!”可张童童却头一回遭到了父母的否定与批驳。父亲说:“谁让你考不上重点中学的,如果就在国内读普通高中,你觉得你有前途吗?”母亲说:“儿子,为了你的前程,我和你爸爸已经商量好多天了,这是你未来发展的最佳途径。虽然你离开家我们也舍不得,但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好在美国那边有你爸爸的学生刘海洋,你爸都同他联系好了,到了美国你就住在他们家。他们家有个比你小几岁的小男孩,放了学你们俩可以一起玩。他们也会照顾好你的。”做父母的一唱一和,事情就这么定了。

将儿子送出国,夫妻俩总算了却一桩心愿。但他们经济上的付出也是巨大的,儿子赴美留学的费用,折合成人民币,每年少说也得三四十万元,这对于家庭年收入满打满算也不到三十万元的陈教授夫妇来说,不啻压在他们头上的一座大山。刚开始的时候,他们是动用家里多年的积蓄,分头找儿子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借,而后又找各自的亲戚、同学、朋友,反正凡是能借的,可以借的,几乎都被他们地毯式扫了一遍。这些人当中有愿意借的,也有不愿意借的,陈教授夫妇俩自然也免不了遭遇尴尬。好不容易总算支撑到儿子在美国读完高中,顺利考上了美国的大学。尽管并非名校,那所大学在美国排名恐怕要在百名之后,但做父母的还是很知足,他们觉得再怎么说儿子上的也是美国的大学,将来学成回国再怎么说也算是留美海归,总比在国内上个普通大学要听着受用吧?

可自从张童童上了大学,留学的费用也水涨船高,增加的部分主要是张童童的学费和零花钱。儿子毕竟过了十八岁,是成人了。为了儿子的美好前程,夫妇俩决心再大的压力也要扛。面对儿子源源不断的需求,本来就已经入不敷出的陈教授夫妇显然无法再借到钱了,再说原来的借款还没有还清呢。开始的时候他们拆西墙补东墙,也就是说借了西家还东家。自打儿子出国,夫妇俩一直节衣缩食,原本家里餐桌上每天都会出现的肉或鱼,变成了两三天出现一次,甚至有时候一周才出现一次;原本每逢新片上映都要光顾的电影院从此彻底告别;原本逢年过节必添置新衣的习惯,夫妇俩不知不觉也改掉了。与此同时,夫妇俩除了努力工作,还想方设法拼命挣些外快以补贴家用。即使如此,还是杯水车薪。到了儿子上大三的时候,夫妇俩快要撑不住了,迫不得已决定卖掉一套房子。

卖掉了房子,看着自家账户上增加的那六百万元,一块大石终于从夫妇俩心头上滚落下来,他们忽然感觉轻松许多。不过,这六百万元,还了之前借的账,很快就只剩下四百余万元了。陈教授夫妇俩估摸着,这四百余万元,足够支撑儿子留学到硕士毕业了。

四年之后,张童童在美国本科顺利毕业,还考上了另一所大学的硕士。读本科的时候,他的成绩依然不上不下,不好不坏。尽管勉勉强强考上硕士,学的依然是商科,但将要去攻读硕士的那所大学,在美国排名依然是百名之后。做父母的虽然不满意,可也毫无办法,急不得恼不得。夜深人静,夫妇俩在床头反复嘀咕,最终双双降下了期望值,彼此间互相安慰,只要儿子两年后能顺利毕业拿到学位,不管怎样也还算是个留美硕士吧。这种相濡以沫式的安慰,总算让夫妇闹腾了好几年的内心渐渐归于平静。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两年时间,做父母的克勤克俭又为儿子支付了一百五十余万元的留学费用,但张童童偏偏未能毕业,没能如期拿到硕士学位。这个消息当然不是张童童自己向父母说的,而是刘海洋特意打电话告知的。

这消息如数九天当头泼到陈梦芸夫妇头上的一盆冷水,一时间让他们感觉五脏六腑都凉透了,他俩的情绪忽然降到了冰点,抬眼望去灰蒙蒙一片,仿佛苍蝇撞到玻璃上,有亮光没前途。接电话的张开平教授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一时无话,这让无法适应电话中半途沉默的刘海洋在大洋彼岸焦急起来,在电话那头大声问:“张教授您怎么了,您没事吧?”大约过了数秒钟,张开平教授才眨了眨眼,定了定神,冲话筒那头说:“没事没事,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童童怎么就拿不到硕士学位呢?海洋你能否实话实说,平时他是不是光顾贪玩,学习不努力?或者,你觉得他原本就不是留学的料?”那边的刘海洋沉默了一会儿,说:“张教授,童童挺聪明的,平时我看他学习也挺努力的。至于说玩吧,我觉得不能说贪,课余时间或假期,年轻人时不时聚在一起玩也很正常。我儿子不也一样,他俩有时间也爱在一起疯玩。说起来童童和我儿子还算好的,平时我们都看管得比较严。不瞒您说,我们周围一些国内来的孩子,因为家长不在身边,玩得就比较放肆,远在国内的父母只知道一味给钱,甚至给孩子在这边买房买车,可他们的孩子却无心向学,时常聚在一起疯玩,喝酒,赌博,打斗,飙车,甚至玩枪、逛夜店,看着都让人担心。但童童绝无此种情况,因为他没有这种条件,再说他住在我们家,基本情况我们还是掌握的呀。再说了,任何学校都有能毕业的学生,也有不能毕业和拿不到学位的学生,这很正常啊,说明学校对学生要求严格。所以,我看你们不用过分紧张,也不用太过担心。依我说,不妨让童童再读一年,争取拿到硕士学位。当然了,如果童童不愿意再读书,也可以先工作,到我的公司先干几年,以后想读书的时候再说。张教授您看如何?”

刘海洋的一番话,听得张教授夫妇头皮像被谁抹了辣椒粉,热一阵儿冷一阵儿。一想到儿子多读一年书又将花费至少六七十万元,夫妇俩内心就像被谁塞进了一团棉花,堵得慌。

当天晚上,夫妇俩给儿子打了越洋电话。他俩事先商量好了,不要直截了当质问儿子为何没拿到硕士学位的事,更不要批评责怪他。电话打通了,首先是父亲说话,父亲说:“儿子啊,你的情况海洋叔叔同我说了,硕士学位没拿到虽然令人遗憾,可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人生那么漫长,谁能不遭遇挫折?再说了,挫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遭遇挫折之后一蹶不振。我和你妈都希望你不要气馁,希望你总结经验,吸取教训,振作精神再攻读一年,争取明年将硕士学位拿到手。你看如何?”谁知张童童在电话那头说:“爸,我不想再读书了。读书实在是太苦,我希望在这边工作。海洋叔叔的公司正在招人呢,他说我如果不想读书,可以到他公司工作。”每逢与儿子跨洋通电话,父母这边按惯例都相约双双在场,并且电话按下扬声键,以便做父母的都能同步与儿子通话交流。陈梦芸教授一听儿子不想读书了,有些急,抢过话筒对电话那头的儿子嚷:“儿子啊,你年纪轻轻的,可别急着考虑工作的事。我们送你到美国就是要让你好好专心读书的,我和你爸希望你至少是拿到硕士学位之后,再考虑工作上的事,知道吗?不然我和你爸干吗这么多年花那么多钱供你在美国读书!如果你在美国连硕士学位都不能拿到手,那之前的钱我们算是白花了。所以,我跟你说,你一定要下决心再读一年书,听清楚没有?”那边的儿子沉默了一下,说:“妈,读书太苦了,感觉很无聊,我实在是不想再读一年书。再说了,我现在要是参加工作,也不用再花家里的钱了。不仅不花钱,我还开始挣钱,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这回轮到父亲急了,父亲抢过话筒:“儿子啊,你这么说真是让我们着急、焦心!你妈刚才说了,当初我们送你出国目的就是想让你专心读书、拿学位。如果是为了工作我们干吗花那么多钱送你出国,留在国内不就得了?所以我同你妈的意见是一致的,希望你再读一年,争取明年将硕士学位拿到,之后再工作。不过我们有话在先,即便明年毕业要工作了,我们也希望你回国,听清楚没有?”儿子却有些倔,他反驳说:“你们花了钱送我到美国,我也读书了呀,还拿到了学士学位。虽然硕士学位没拿下来,毕竟也多读了两年的硕士课程,我这两年里也学到了不少新的知识,读书的目的主要还是要学知识而非只盯着学位吧?再说了,读书的最终目的不也是为了工作吗,人总不能只为了读书而读书吧?退一步说,即便听从你们安排再读一年书,我也保证不了明年就一定能拿到硕士学位。如果再拿不到学位,你们岂不是又为我多花了一年的冤枉钱啊?!”儿子的这番理论,让做父母的又气又恼,一时却无言以对。左思右想,做父母的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懊恼,甚至开始后悔当初送儿子去美国。可事到如今,到底该何去何从?陈梦芸教授夫妇俩反复权衡,决定忍痛将选择权交还给儿子——他们担心如果强行逼迫儿子继续读书,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那就太让人绝望了。

张童童最终决定放弃继续攻读硕士学位,到刘海洋的贸易公司上班了,他的工作是销售助理。刘海洋的贸易公司其实是小公司,员工总共也就十来个人,公司主要从事中美之间的商品贸易。虽然公司规模不大,效益不算太好,但也不差,按人均利润计算,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儿子虽然工作了,也为陈梦芸教授夫妇节省了每年六七十万元人民币的开支,可夫妇俩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儿子未能朝着父母设定的目标发展,做父母的对此已是无能为力,只能任儿子独自跋涉,不知道将来会漂向何方。他们几乎每天给儿子和刘海洋打越洋视频电话,电话的频率高得连儿子都烦了。有时候刚说了两句儿子就说手头正忙着呢,编个理由将电话挂了。有时候干脆不接电话。随着时间的推移,陈梦芸教授夫妇越来越担心,也越来越灰心。他们开始谋划着怎么动员儿子回国发展。

张开平教授对张童童说:“儿子你回来吧,中国这些年发展很快,就业机会很多。我有很多学生都在商界,其中也有不少在从事国际贸易工作,你回来我帮你找一份工作毫无问题。我和你妈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回到北京工作我们也比较放心,对你来说生活等各方面也都更有保障,万一遇到什么困难也方便互相照应。”张童童听了好半天不吱声,电话里静得几乎可以听到蚊子叫,引得父亲对着话筒“喂喂喂”地一个劲催问:“儿子啊,你到底听见没有?”只听那边支支吾吾,末了才蹦出一句:“听见了,可我不想回国!”听罢这话,当妈的生气了,声音也随之提高了八度:“你别再自作主张了!我问你,你留在美国有什么好,你在美国再待几年能有啥出息,当老板、科学家还是总统?你倒是说呀,这几种角色你要是真能当上其中的一种,那倒也罢了。可你连一个硕士学位都拿不下来,我们还能指望你鲤鱼翻身跳龙门?你现在虽然勉勉强强找了一份工作,可凭你每月挣的那几千块钱美金,再过几年又能怎样,你能保证过几年你就能发达吗?”母亲的这番话像打出的一梭子弹,哒哒哒冒着火气,可电话那头却默不作声,仿佛那一梭子弹是打在一座庞大的棉花山上。这次通话,母子和父子之间,就这样不欢而散。

儿子不想回国,做父母的自有办法。夫妇俩协商一致之后,张开平教授给刘海洋打了电话:“海洋啊,童童在你公司到底干得怎么样?当初我们送他去美国是想让他专心学习拿学位,至少是希望他拿到硕士学位后回国工作。毕竟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回到我们身边工作我们放心些,遇到困难可以互相照应,再说将来我们年纪大了更离不开儿子的照顾。如果童童留在美国不会有更大的发展,我们想让他现在就回到国内工作,不知你意下如何?”刘海洋说:“张教授,童童在我公司干得挺好的。至于说发展嘛,不瞒您说,我们是小公司,日子过得还可以,虽不会大富大贵,但也不愁吃喝,在同类小公司中算是可以吧。童童若留在公司继续干,薪水逐年增加是没问题的,但也只能是逐年提升,想一夜暴富也不现实。您想让他回国,这很好理解,童童毕竟是你们的独子,我肯定尊重你们的意见。只是童童自己愿意吗?据我所知,童童正在恋爱,他谈了个女朋友,而且是美国人,童童愿意离开她回国吗?”这话像平地里的一声惊雷,让电话这头的张开平教授夫妇瞬间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难怪童童不愿意回国呢,原来如此。夫妇俩最担心的事出现了,当初送儿子去美国,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儿子到美国后找个美国老婆结婚生子,数典忘祖不愿意回国,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陈梦芸教授一听急得五官都挤在了一起,急火火地对话筒那边的刘海洋嚷:“海洋啊,这可不行,无论如何请你帮助我们制止童童的这场恋爱,童童绝不能找美国人结婚。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与美国人结婚,岂不成了放飞的鸽子,再也回不来了,这简直是要我们的命啊!所以求求你,无论如何帮我们劝说童童,让他尽快回到我们身边!”刘海洋听罢,嘿嘿笑了:“陈教授啊,你们的心情我很理解,帮助你们劝说,我这边也没问题,一定照办。只是童童毕竟是大人了,精力充沛,荷尔蒙分泌旺盛,让他不恋爱可没那么容易。“张开平教授接过电话说:“海洋啊,我们现在很焦急,如果不能制止童童与那个美国女孩恋爱,我们这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恐怕是要白养了。我们现在迫切希望童童立即回国,如果童童不听话,我们希望你立即辞退他!”张教授说出的这番话不啻重磅炸弹,让刘海洋沉默了。印象中张教授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这番话真可谓句句沉重、字字千钧,让刘海洋不得不认真起来。刘海洋说:“张教授,既然您这么说,那我就抽时间和童童认真谈一次,尽可能动员他回国。”刘海洋的话,总算让张教授夫妇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

事不宜迟,趁热打铁。当天晚上,陈教授夫妇俩又给儿子打电话。电话打通了,可儿子就是不接。过些时间再打,还是不接。一而再、再而三。此种情况可从未遇到过。儿子正在忙吗?这个时间是美国的夜晚,儿子不应该是在工作或加班吧,做父母的特意选择这个时间与儿子通话,就是想与儿子多说话、多沟通,可儿子怎么不接电话呢?是正在与那个美国女孩厮混,还是仍然在与父母置气?所有这一连串问号让陈教授夫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不安。迫不得已,张开平教授又拨通了刘海洋的电话。张教授开门见山,焦急地说:“海洋啊,实在抱歉,不得已又打扰你了。我们给童童打电话,打了好多次可他一直不接,真是急死人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你能不能帮助我们联系下他,务必让童童尽快给我们回个电话。”刘海洋说:“好的张教授。不瞒您说,今天上班的时候我特地将童童叫到办公室来了,你们的意思我也原原本本转告给童童了。明确地告诉他:一是不要与美国人谈恋爱,要尽早断绝与那个美国女孩的关系;二是让他尽快回国,不然公司也会辞退他。不过这两点童童一时还难以接受,可能需要有个过程。建议你们也不要太急,先让他消化消化,过两天再给他打电话,或者过两天我再问问他,让他给你们回电话,您看如何?”刘海洋的话说得入情入理,张开平教授同意了。

两天总算过去了。陈教授夫妇迫不及待又给儿子打电话,时间还是选择在美国时间的晚上,可打了几次,儿子还是不接。张开平教授有些恼怒,内心直骂儿子,翅膀都还没长硬呢,就敢这样冷落父母,如果在美国待的时间再长些,岂不是翻脸不认爹娘了?这么一想,张教授越发愤怒,又急火火地拨通了刘海洋的电话,憋不住的怒气让刘海洋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海洋啊,对不起又打扰你了,张童童这臭小子真是反了啊,我们怎么打电话他就是不接,真急死我们啦!麻烦你现在无论如何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务必立即回复我们的电话!”刘海洋这回回答得很爽快:“好的,张教授,您先别急,我这就找他,让他立即给你们回电话!”

不到五分钟,家里的电话响了,号码显示来自美国,一看就知道是儿子打来的。这铃声仿佛喜鹊报春,让陈教授夫妇积攒多日的怨气眼看就将飘散。张教授兴奋地抢先一步接起电话,满心期待着儿子能回心转意。不料儿子连爸妈的称呼都省略了,一出口便劈头盖脸:“你们烦不烦啊,三天两头骚扰我,这还不够,你们竟然还找我的老板告黑状,有你们这样的父母吗?你们到底是要我好还是要将我往死里整?我都告诉过你们了,不想回国,至少我目前不想回去。我现在是大人了,不再是小孩,我有选择个人生活的权利你们懂不懂啊?你们连这点权利都不给我,那还算什么合格的父母?!”晴天霹雳——这是什么话,这是自己辛辛苦苦养育了二十多年、供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说出的话吗?夫妇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天说不出话,好像被什么噎住了。张开平教授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挨了一棒,嗡嗡作响,疼痛难忍,浑身的血忽然间被烧沸了,腾腾地直往上涌。他感到脑袋有些眩晕,眼前天旋地转。他使劲眨了眨眼,摇了摇头,想定一定神,极力稳住自己虚飘飘的身体,不料力不从心,最终扑通一声一头栽倒在地,原本握在手里的电话也咣当一声摔了下来。陈梦芸教授一声惊叫,她扑上前一遍遍呼叫着丈夫的名字,可丈夫此刻全身像个沙袋一样软塌塌地瘫在地上,不省人事。此刻陈教授家里,除了陈教授一遍遍凄厉的呼叫,还有儿子张童童在掉落的电话话筒里传来的声音:“爸,妈,你们那边怎么啦,怎么半天不说话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子的这个声音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伴随半吊着的话筒如钟摆般左右摇晃……

张开平教授最终被120救护车送进了附近的一家三甲医院,医生诊断的结果是大面积急性脑出血。张教授在医院前前后后治疗了三个月,虽然命保住了,却落下了半身不遂。出院回到家,张教授已经不是原来的张教授了,他不仅无法站立,而且脸面歪斜,眼、鼻、嘴全是歪的,说话含含糊糊,口齿不清,室内活动和出门只能用轮椅推着。眼看着丈夫忽然间变成这个样子,陈教授百爪挠心,心如刀绞。丈夫身边离不了人,她一个人也顾不过来。无奈之下,她到家政公司请来护工,专门照顾丈夫。护工除了管吃管住,每月工资四千五百元。

家里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张童童不得不回到国内。张教授病倒的事,是陈教授在手忙脚乱将丈夫送进医院之后,打电话告诉儿子和刘海洋的。从接通电话那一刻起,陈梦芸教授带着哭声,断断续续地描述丈夫被气倒的过程,继而声泪俱下地责骂儿子的冷酷与无情。刘海洋获悉之后,肯定是痛斥了张童童并给他施加了巨大压力。张童童被逼无奈,总算收拾行李回国,他是带着负疚和抑郁的心情回来的。原本,张童童只是希望回来看望生病的父亲,而后返回美国继续工作的,不料父亲却病成这样,显然短时间内是无法回去了。

回到父母身边,面对卧病不起的父亲和整天愁眉不展的母亲,张童童虽然也心存愧疚,后悔那天与父母通电话时的冒失,可内心深处依然觉得自己原本的人生选择没错,是父母不尊重他的选择。父母压根就没有将他当成人看待,压根就是将儿子当私有财产,可以任由他们摆布。虽然出于血缘和责任,张童童在父亲住院期间悉心照料父亲,也在父亲出院之后尽可能协助母亲照顾父亲、分担家务,可张童童丝毫感受不到回家应有的亲切、温馨与快乐。一方面,他日日夜夜思念着大洋彼岸的女友,每天无论怎么忙都要与女友视频互诉衷肠,相思之苦不断折磨着他。另一方面,印象中北京的家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温馨快乐的家了。生病的父亲无法进行完整的语言表达,每天只是用歪斜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似乎时时都在表达对儿子的愤懑与怨恨。母亲则失去了昔日的开朗与笑容,仿佛遭遇寒霜突袭之后的花朵,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虽然张童童回国之后,母亲对他并无半点责怪与抱怨,似乎儿子最终能够回来已经可以抵消掉先前所有的不快,但与儿子说话时却缺少了往昔的随意与松弛,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万一言语不当又会将儿子吓跑了似的。张童童无法快乐起来。加上家里请来了保姆照顾父亲,有了外人,无形中家里增添了生疏感与陌生感,往昔的轻松、温馨与快乐已经难觅踪影。尽管如此,张童童一时也无法改变现状,毕竟这个家留着他太多成长的记忆,毕竟父母也曾经为他付出了很多很多,毕竟父亲眼下病成这个样子,他无法推卸责任,撒手而去。

在母亲的督促和帮助下,张童童找了一份工作,同样是在一家贸易公司做销售,只不过同事变了,客户变了,接触的人变了,销售方式和销售渠道也变了。这家贸易公司有好几十号人,公司里分了好几个部门和好几个大组,没有人为张童童提供现成的关系和渠道,他必须靠自己去拓展新的渠道并发展新的客户,这让习惯了坐享其成的张童童很不适应。更让他感到不适应的是与客户打交道的方式,总是要请客送礼、吃吃喝喝。张童童并非不喜欢吃吃喝喝,他不喜欢的是这种消费方式,让一方出钱买单,另一方坐享其成,目的无非是为了促成生意获得利润,要命的是吃喝的成本最终还要在个人业绩中扣除。张童童觉得这种方式很滑稽很势利。何况每次饭局,主客之间还要互相劝酒,而且非得让对方喝得满脸通红。这种方式在张童童看来,表面热情,实则无比虚伪。因而,他内心每每抵触,却又无法摆脱,这让他时常感到厌烦,疲惫不堪。每天他下班回家,母亲和保姆已经做好饭菜等待他一起吃饭了。周末的时候,张童童也很少一个人外出逛街,因为他不仅没有女友,连朋友也很少。他时常是宅在家里,看书、上网、看电视、玩游戏,每天与女友艾米丽通视频,偶尔也陪母亲说说话,或推着父亲到小区楼下晒太阳。一场大病似乎让父亲失去了说话的欲望与能力,这反倒成全了张童童,因为看着父亲,张童童心情沉重,多少还带着某种愧疚,不知道该与父亲谈些什么。因而,张童童推着父亲晒太阳的时候,总感到自己只是默默地承担着某种责任。

为了留住儿子的心,陈梦芸教授在艰难的家庭生活之余,开始托朋友给张童童物色对象。开始的时候,张童童一概不理,任你怎么劝说,甚至将物色好的女孩的照片和个人情况都发到他微信上了,他也一概不予回应,仿佛根本就没有看见。因为人家等着回复,陈教授不得不利用晚上张童童下班回到家里的时间,将他硬生生堵在房间里,询问他到底看到人家发的女孩照片及情况介绍没有,感觉怎么样?张童童每每都是面无表情,硬生生地说,看了,没感觉。陈教授不大服气,因为那些女孩的照片和情况之前她都是看过的,无论是长相还是身高、学历、职业及家庭背景,配张童童可谓绰绰有余,心想人家见面是否能看上你还难说呢,你倒是挑剔起人家来了?于是陈教授问儿子:“我觉得女孩的长相和其他方面的条件都挺好的呀!”儿子抬了抬眼皮,一脸的不屑,说:“嗯,又不是你要找女朋友,反正我没感觉!”当妈的一脸不解:“你们连面都没见呢,怎么就说没感觉了?要知道照片与人的实际模样是有差距的。依我说,你先与对方见个面如何?”儿子头摇得像拨浪鼓。当妈的急了,拍掌跺脚地说:“哎呀,我的好儿子啊,那你倒是说说,到底想找什么样的人啊?”儿子有些烦了,说:“哎呀,妈,我的事你就别管了,我又不是小孩,我找什么样的女朋友还用得着你操心吗?”这话硬生生的,像一把刀,将陈教授的心扎痛了。陈教授转身躲到一边,抹起泪来。不料这情景让坐在轮椅上的丈夫看到了,他刚才肯定也听到了妻子与儿子之间的对话,此刻他看到妻子的伤心和无助,竟然也伤心地哭泣起来。要命的是他的哭声像一声声狼嚎,尖刻凄厉,毫无节制,很突然地在屋里回响,将妻子、保姆和儿子全惊着了。几个人像家里失了火一样争先恐后地向哭声发出的地方迅速聚拢。当他们发现哭声的源头时,一个个都目瞪口呆。他们肯定未曾料到,一个因愤怒和伤心憋屈得太久的灵魂,发泄情绪时是如此的惊天动地,仿佛天塌地陷,火山爆发……

迫于父母的压力,张童童终于同意跟一个女孩见面。那天是周六,张童童出门时,陈教授提醒儿子不能不修边幅,甚至提前为儿子熨好了他平时上班常穿的一套咖啡色西装,可张童童就是不穿,理由是西装太正儿八经,行走都不方便,平时上班天天穿已经很烦了。张童童坚持穿运动装,也不是不行,可要命的是那套运动服有些大,张童童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走起路来看上去有些吊儿郎当,做母亲的看着别扭,可儿子乐意,不听劝。陈教授只好皱了皱眉,哭笑不得地看着儿子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走出家门。

张童童与那女孩约好见面的地点,是海淀区远大路那边的金源时代购物中心,该中心五楼有一家叫温野菜的日本风味自助火锅,这个地点是女孩选定的。女孩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看照片女孩长得白白净净,慈眉善目,这一次张童童没有驳母亲的面子,表示同意见面。

这是周六的中午,张童童到达时那女孩已经在火锅店里一个相对僻静的卡座上等候他了。他们约好见面的时间是十一点半,可女孩说她十一点就先到这里占座位了。她说这家火锅店太红火,尤其是周末更火爆,来晚了是没有座位的,只能在店门口排队等候。很显然,女孩对这家火锅店情有独钟、熟门熟路。

见到女孩的时候,张童童对女孩也还认可,觉得她与照片的形象差不多,确实长得白白净净,慈眉善目,而且瓜子脸,披肩发,身材高挑,前挺后凸,挺有女性曲线美的。这让他从内心有了一点点好感。女孩除了聊吃,聊玩,更多的时候是问,就像记者采访,将张童童当成了采访对象,比如:你啥时候到美国留学的,美国到底好不好玩,美国什么东西最好吃,美国哪些地方你去过之后印象最深,你为什么不留在美国……这还不算,女孩还像审判官一样问他,你有过女朋友吧,你以前的女朋友长什么样?还有,你对现在的工作是否满意,每月的工资待遇大概是多少?刚开始的时候,张童童硬着头皮,尽可能耐心地回答着对方的提问。到了后来,对方的提问越来越雷人,越来越让他感觉如芒在背,便不予回答,不动声色默默地审视着对方,直看得对方脸颊绯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而后,双方一时无话,只是自顾自默默吃饭。张童童吃得心满意足,竟然禁不住表扬起那女孩:“嗯,吃得还不错,看来你选这家是选对了,谢谢你!”女孩嫣然一笑,心想双方沉默了这么久,也尴尬了这么久,总算收到男方一句开心的话了。她原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正估摸着这男孩兴许也还可以试试,看是否继续交往下去。可用餐结束时,女服务生上前问男方打算怎么结账,不料张童童竟然不假思索地说:“AA,每人多少钱?”女服务生朗声一笑:“好的,每人二百。”

张童童答:“好的。”正要掏钱结账,一抬眼却发现坐在对面的女孩脸色如黑云压城,原本的慈眉善目全扭曲了,瞬间变得面目狰狞。她极不情愿地掏出手机扫了服务生举到她眼前的收款码,付了款,黑着脸一声不吭,拂袖而去。张童童傻傻地看着刚才发生的这一切,有些不明所以,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孩绝尘而去,很快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这次见面,结局可想而知。张童童回到家,倒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大大咧咧地回到家中,甚至踏进家门时还破天荒头一遭哼着崔健早年演唱的歌曲:“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一看儿子这副架势,陈梦芸教授不由得心中暗喜,估摸着这回可能有戏,遂将脸转向轮椅上的丈夫,似乎想将心中的喜悦传递给他。眼看着儿子走进自己的卧室,陈教授一串碎步追了进去,忐忑不安地问儿子:“儿子,跟那女孩见面了吧,感觉怎么样?”儿子“嗯”了一声,耸着肩现出一副无奈的表情,说:“妈,没戏,人家不会看上我的。”陈教授蹙着眉追问道:“为什么呀?”儿子答:“哼,我哪里知道,你得去问那女孩。”“我看十有八九是你穿着这套松松垮垮的运动服让人家不满意了!”“妈你想多了,那女孩一看我穿着这套运动服,连声说好,因为她说自己也喜欢运动呢。”儿子胡诌道。“那又是为什么呀?”陈教授嘀咕着,一脸不解地走出儿子的房间,当天晚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翌日一早,陈教授便急火火地托介绍人给那个女孩打电话,询问她到底对张童童印象如何。没多久,介绍人很快回复:“陈教授啊,很遗憾,人家没看上你儿子。”陈教授听罢,像被泼了一盆冷水,闷闷不乐,半天未缓过劲来。她没想到儿子果然有自知之明,见完面就猜对了,确实是人家没有看上他。只是人家到底怎么没看上他,介绍人回复道:“那女孩没说,反正是没看上。”

经历了那次约会,张童童死活也不愿意再见任何女孩了,任凭母亲再怎么焦急,任凭周围的亲朋好友同事同学再怎么热心,甚至人家一厢情愿将女孩的照片和简介悄悄发到张童童手机里,通通都得不到哪怕是一点点的回应。真可谓皇上不急太监急!陈教授时常着急上火,眼瞅着儿子闲下来时,她会憋不住悄悄问儿子:“儿子,你到底是咋回事嘛,那么多的女孩子你都不见,到底要找什么样的啊?”儿子瞅一眼满脸焦急的母亲,竟然现出少有的嬉皮笑脸,调侃道:“妈,我脸皮薄,怕人家又看不上我。我的自尊心已经遭受过伤害,我可不愿意被再次伤害。就这,你老人家明白了吧?”儿子说完这话,撇了撇嘴,耸了耸肩,一副看破红尘、玩世不恭的神情。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陈教授也未再张罗着给儿子找对象的事。她似乎也想明白了,感情的事,像极了深水里的泥鳅,最难捉摸,何况这感情并非自己的而是儿子的,谁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呢,不管了,随他去吧!

日子缓缓向前流淌。轮椅上的张教授,依然是离不开妻子和保姆的照顾,偶尔儿子张童童会搭手帮忙。最麻烦的事,还是张教授每两周一次的复查。每每这个时候,陈教授都要提前一天到医院给丈夫挂号。第二天一早,张童童需要向公司请假,与母亲和保姆一起将父亲送进医院。到了医院还需要排队就诊,开单、交费、取药,楼上楼下反反复复来回跑好几趟,每个窗口还都要重新排队,这么一折腾往往需要整整半天。每每遇上这一天,张童童就有些发怵,内心很烦,他将这种情绪强行压抑在心里,不想在父母面前流露,不料这情绪却在身体里日渐发酵,使他整个人看上去郁郁寡欢,原本青春活泼的外表,似乎也老了好几岁。与此同时,张童童在公司的工作依旧没有太大起色,待遇依旧原地踏步。要命的是,美国女友艾米丽似乎也不怎么主动与他联系了。即使每次张童童主动联系她,艾米丽的话也不像先前那么多了,只是有问才答,哼哼哈哈的,明显是心不在焉,少了原有的甜言蜜语,这让张童童忧心忡忡、苦恼不已。他恨不得马上回美国去,与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友相聚。可冷静下来,又觉得不现实。父亲现在这个样子,他无法狠下心来全部扔给母亲。他觉得自己眼下就像一只被系上绳子的小鸟,想飞却飞不起来。有时候,他又感觉自己像被套上生活的十字架,步履蹒跚地负重前行,要命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走到哪里,还要走多远。

张开平教授的病又加重了。开始的时候是出现癫痫,发作很突然,正坐在轮椅上的他整个人像失控的机器突然浑身激烈震颤,重重地摔倒,幸好身边的保姆眼疾手快,赶忙扶住了轮椅,才避免了张教授脑袋撞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即便如此,在场的陈教授和保姆都已吓得不轻,两个女人平生从未见过这种阵势,大呼小叫,手忙脚乱。待张教授癫痫发作停止,两人定下神来,发现彼此都急出了一身冷汗。惊魂未定的陈教授赶紧给主治医生打电话求助,询问医生到底是怎么回事,遇到此种情况该怎么办?医生的口气却很淡定,说这是癫痫,癫痫是脑梗患者比较常见的后遗症,有一定的周期性,但发作的时间不固定。医师交代,发作的时候不用慌张,一是千万注意别让他摔倒或撞到硬物;二是注意别让他咬到自己舌头,发作时最好及时用一块小毛巾或海绵垫到患者嘴里。医生还让陈教授第二天务必送病人到医院检查就诊,陈教授忐忑不安地答应说好。谁知到了傍晚,张教授的癫痫又发作了,陈教授按照医生说的办法赶紧扶住他的轮椅,并迅速找来一小块毛巾垫进他嘴里。可这一次癫痫发作持续的时间很长,之后又有些不省人事,这一切让刚下班回家的张童童看见了。母子俩发现事情不妙,遂呼叫来120救护车,将张开平教授送到医院。医生一阵紧张的检查和诊断,结论是张教授大脑再次大面积出血,生命垂危。张教授被紧急送进重症监护室,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三天,虽经医生全力抢救,最终还是不幸离世,享年七十五岁。

丈夫的不幸离世让陈梦芸教授悲痛欲绝,儿子张童童虽也不乏伤心,内心深处却或多或少感觉到了一种解脱。他觉得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生病瘫痪,自己是不会中断在美国的工作回到北京的。眼下,父亲走了,虽然不幸,但无论对父亲还是母亲或他自己,都是一种解脱,毕竟父亲半身不遂,而母亲和张童童自己,也因为父亲的病彻底丧失了生活的快乐和自由。正因如此,张童童安慰起母亲:“妈,你想开点,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再怎么伤心我爸也无法复活。这几年因为我爸,你太累了,感觉都老了不少。生活还得继续,咱们还得好好活着,你照顾好自己吧。”

张开平教授去世之后,原来请来照顾他的保姆自然也辞掉了。剩下陈梦芸教授和儿子张童童,家里骤然平静下来,也轻松下来。退休多年的陈教授确实解脱了,恢复了正常的退休生活。每天一早,儿子上班去了,陈教授一个人吃完早饭,下楼到小区里遛弯儿,在林荫道和花园里呼吸新鲜空气,步行两三千步,然后到园区与其他老人聊天,或观看人家打牌、下棋、唱歌、跳舞,她的心情也轻松愉悦起来,慢慢地忘却了丈夫伤病和去世时的悲痛,久违的笑容也像冬去春来的花朵,整个人看上去明显恢复了生机。临近中午,她会到小区超市或附近的自由市场采购,买回新鲜的肉、鱼、蔬菜和水果,回到家一个人下点面条,蒸几个包子,午饭就轻轻松松解决了。午饭后,她大约会在下午一点的时候开始休息,两点准时起床。然后上网浏览当天新闻,看看书,听听音乐或刷刷微信朋友圈,很快一个下午也就过去,她又开始准备晚饭了。她与儿子的晚饭,通常是两菜一汤,菜是一荤一素。鲤鱼、草鱼、鲫鱼、鲈鱼、带鱼、平鱼,猪肉、牛肉、羊肉、鸡肉,每天变花样换着吃。汤类简单的有菠菜肉片汤、西红柿鸡蛋汤、冬瓜排骨汤等,复杂的有山药鸽子汤、母鸡蘑菇汤、骨头海带汤等等,也是每天变着花样。傍晚七点左右,儿子下班回家,陈教授的饭菜也做好了。母子俩开始吃晚饭,每每这个时候,做母亲的便会主动问儿子,饭菜可不可口,咸淡是否合适。如果不好吃或不爱吃,或者更想吃什么就说一声,妈明天去买回来做。俗话说,爱子莫如母,何况家里现在就剩下母子俩人,可以说是相依为命,她总是想着趁自己现在身体尚好,手脚还麻利,尽可能将儿子照顾好。她内心的念头又死灰复燃,盼望着儿子有朝一日能够回心转意找个中意的女孩,生儿育女。

对于母亲的关心,张童童有问必答。语言很简单,比如母亲问饭菜如何,明天想吃什么,他的回答常常是“好”或是“不好”,要么就是“随便”,这让本来兴致勃勃的母亲时常觉得很无趣,多少有些热脸贴了冷屁股的意思。可张童童对此似乎也不大理会,一般是只顾埋头吃饭,或者刷手机。母亲猜不透儿子到底是累了一天不大想说话,还是确实对吃什么都无所谓,反正她每天晚上都是看着儿子将饭菜吃完的。

直到有一次周末,母亲正张罗着做晚饭,儿子却制止了。儿子说晚上要带母亲去吃西餐,母亲这才恍然大悟,心想儿子最想吃、最喜欢吃的原来是西餐。儿子主动请母亲到外面吃西餐,还是破天荒头一遭。为了不扫儿子的兴,她同意了。

儿子开着车,将母亲带到了位于崇文门饭店二层的马克西姆西餐厅。餐厅很豪华,优雅的环境,华丽的吊灯,色彩浓烈的油画、地毯等各类装饰令人炫目,洋味十足。儿子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菜单,快速地扫了一眼,问母亲想吃什么。母亲说我不懂,你看着点吧。于是,儿子不再征求母亲意见,熟门熟路地点了煎鳕鱼、焗蜗牛、波士顿龙虾、菲力牛排,外加奶油蘑菇汤。热情的女服务生将张童童刚才点的菜品重复了一遍,问两位顾客有没有忌口的菜品。陈教授一听“蜗牛”二字,像被毒蛇咬了一样惊叫起来:“等等等等,你刚才说什么,蜗牛?”女服务生笑容可掬:“是的,这位先生点的是蜗牛,这可是我们这儿的名菜。”陈教授将信将疑,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儿子。张童童说:“妈,我知道蜗牛你没吃过,才专门给你点的,可好吃了。我觉得,人这一辈子,没吃过的要尽可能尝尝,别给人生留下遗憾。再说这道菜确实好吃,又很有营养,干吗不吃?”眼看儿子说得一脸真诚,陈教授没再说什么。

不到一刻钟,菜端上来了,热腾腾香喷喷,很是诱人。张童童平生以来破天荒头一次给母亲夹菜。此刻,张童童用长把铁勺,给母亲舀了一勺蜗牛,放到母亲的餐盘里,让母亲尝尝。开始的时候,陈教授吸鼻蹙眉,将信将疑,用自己的铁勺挑了一小点送到嘴里,小心翼翼地嚼了起来。越嚼,她那张紧绷的脸越松弛。越嚼,她那双原本满是疑惑的眼睛由暗转亮,而后慢慢生动起来,紧蹙的双眉也忽然一扬,像小鸟张开的翅膀展翅欲飞。最后她禁不住惊叫起来:“哇,香嫩可口,还真是不错!”她这一夸,张童童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母子俩开始手忙嘴也忙地吃起来。张童童边吃边说:“妈,这西餐还不是特别正宗。真要吃正宗的,还得到美国去,那里的各式西餐比这儿的好吃多了。你要是有兴趣,我以后带你到美国吃更正宗也更好吃的西餐。”

陈梦芸教授正嚼着一块牛排,腮帮鼓鼓的。听儿子那么一说,她张着流油的嘴说:“不去,我可没那个口福。你以后要是能时不时带我到这里来吃,我就心满意足了。”

见母亲回答得随意,甚至头都不抬,张童童停了下来,抓起一张餐巾纸抹了抹嘴,擦了擦手,对母亲说:“妈,跟你商量件事。”

母亲见儿子一本正经,也停下来,微笑地注视着儿子:“说吧,是不是想找女朋友了?妈支持!”

张童童扑哧一笑,道:“哪儿跟哪儿呀!妈,我……我是想告诉你,我……我还是打算回美国。”这话说得平平淡淡,不动声色,可钻进母亲耳朵里简直是一声炸雷,她睁大眼睛追问:“儿子,你刚才说啥,你可不要乱开玩笑,你是说——你要回美国?”儿子接住母亲的目光,肯定地点了点头。母亲像触了电,目不转睛,嘴不合拢,一动不动,久久地盯着儿子。张童童继续说:“妈,我都回来好几年了。当初要不是我爸生病,我是不会在北京待这么多年的。虽然已经回来好几年,也工作了好几年,可实话跟你说,这几年我过得并不开心,工作干得也不顺利。妈,不瞒你说,这事我已经考虑好久了,我绝不是开玩笑。要不是我爸病了那么长时间需要照顾,我早就回美国了。“

儿子的这番话让陈教授猝不及防,她耐着性子静静地听着,内心却早已经翻江倒海五味杂陈。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与丈夫含辛茹苦将儿子养大,几乎倾尽家资供他读书留学,原本是希望儿子学成归来,娶妻生子,自己好享天伦之乐,到头来儿子却像一只在外面玩疯了的野鸟,一心只想远走。陈教授这么想着,越想越生气,越想心里越堵得慌。她感觉这时候自己的内心涌动着千言万语,想说却无法说出,因为她无法理出头绪。此刻多种情绪互相纠缠、杂糅、交织,在胸腔内挤压成不断上升的气流,一阵阵撞击着她的泪腺,最终眼泪从她的眼眶决口而出,扑簌簌地往下掉。这一切,让餐桌对面的儿子看得清清楚楚。他似乎早有准备,一边给母亲递纸巾,一边安慰说:“妈,我知道你肯定舍不得我离开,我离开你肯定会伤心。可我毕竟是大人了,自己有独立的思想,也应该有独立选择生活的权利。话说回来,我要是为了你留下来,工作干得勉勉强强,日子又过得混混沌沌,生活得很不开心,你愿意看到吗?再说了,过两年在那里稳定下来,我将你接过去不也可以吗?”

陈教授反驳说:“你长大了,翅膀也硬了,想飞就飞吧,飞得远远的,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老了,没什么用了,哪儿管得了你?!”说完,她站起身,毫不理会一脸尴尬的儿子,拂袖而去。

当天晚上,我先后接到张童童和陈梦芸教授的电话,母子俩都是为他们之间的分歧来找我帮忙的。

那天是周六,晚上我刚打完乒乓球,正大汗淋漓地走出我们小区会所,发现手机里有好几个未接电话,是张童童。因为数年前张教授生病,陈梦芸教授打电话让我前去帮忙,那些天我跟着她在医院为张教授住院治疗的事忙前跑后,也见到了从美国赶回来的张童童。好多年不见,张童童早已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他约莫一米八零的样子,个头高出我一截。他浓眉大眼,高鼻子宽脸,齐肩的头发有些鬈曲,一排毛茸茸的胡须,油性皮肤的脸上散落着零星的几粒青春痘。他这个模样,这副派头,与我对他少年时的印象完全是天壤之别了。因为张童童回来了,陈教授有了帮手,也知道我工作忙,不好意思继续麻烦我。我主动给张童童留了电话,并且彼此加了微信,让他需要帮忙时给我发信息或打电话。现在,张童童打我手机,而且前后打了三次,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我当即回拨了张童童电话,铃声刚响了两下,对方就接了,是张童童的声音:“是李英俊叔叔吗?”我说:“是的,童童,你有什么事?”张童童说:“叔叔你现在有时间吗?我有事想去找你。”童童回来这么多年,即使他父亲生病去世之前,也从未找过我,到底是什么事呢,莫非他母亲陈教授生病了?转而一想又觉得不会,若是陈教授生病,他一定在电话里直接说了。那又会是其他什么事呢?张童童见我犹豫,在电话中接着说:“叔叔,这事情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的,你若有时间,我想现在去找你聊聊。”听他这么一说,我心想如果再拒绝可能不大合适了,于是只好答应了他。我让他直接到我家来,并将家里的地址告诉了他。

大约过了半个多钟头,张童童按响了我家的门铃。我开门,将他让进自己的书房,顺手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调侃他:“童童,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直接说吧,到底有什么事找我?”他也不客气,打开矿泉水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一只手抹了抹嘴,说:“叔叔,我想去美国,可我妈不让我走。我想请你帮帮忙,做做我妈的工作。”

我有些吃惊,问:“你要去美国干什么,是短期、还是长期?”

他说:“我想,应该是长期吧。”他将自己真实的想法和盘托出。

我毫不客气地批评起他:“你妈辛辛苦苦养育了你这么多年,她年纪这么大了,你就忍心扔下她老人家一个人远走高飞?俗话说养儿防老,孟子也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看你都是三十好几的大龄青年了,可至今哪样都没让你妈省心。你这个样子,你妈要能支持你去美国那才怪呢!”

张童童反唇相讥:“没错,我是我妈生养的,可生下来她就能将自己的儿子当私有财产吗?我只能像影子一样一辈子跟在她的身边?我还有没有独立人格、独立思想和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他这一连串的问号,振振有词,理直气壮。

我说:“童童,你要是这么说,你爸妈算是白养你了!你爸妈当初为了供你在美国留学,多少年都节衣缩食,甚至将房子都卖了,这你不会不知道吧?可到头来你却要这么绝情地对待你妈,你懂不懂得感恩,你对得起你的良心吗?”

张童童说:“就算我为了我妈留下了,可我工作也一直不如意,日子过得并不开心,你让我怎么办?我要委屈自己一辈子吗?我妈还能活多少年,我又还能活多少年,我仅仅是为了她的晚年就必须牺牲一辈子?再说了,我到了美国又不是不管我妈了,我可以将我妈接到美国去呀!”

我瞪他一眼:“嗤,你别异想天开!你妈都多大年纪了,你觉得她会跟你去吗?”

张童童说:“如果她不去,那是她的问题,责任不在我了。反正我是非走不可,我决不愿意为了照顾我妈的晚年牺牲自己一辈子。我很不理解,平时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孩子,到头来其实是为了自己啊。“

张童童的这一连串说辞,听起来不入耳,甚至有些奇葩,可细究又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说到底,都是留学惹的祸,我不禁为他父母感到不值。可我又自觉无力驳倒张童童的这一套理论,更无法阻止他的选择。

我说:“好吧,你确实有自己选择生活的权利。可你这一走,你妈怎么办?她已年逾古稀,目前身体尚好,生活还能自理,当然没问题。可再过几年,身体出现问题,行动不便了,你又不在身边,她该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张童童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我也考虑过了。我安定下来之后,可以将我妈接过去跟我一起生活。如果我妈不愿意去,那她就去住养老院。”

我说:“你想得太简单了。她都这么大年纪了,语言环境、生活习惯等根本就难以适应。养老院是可以考虑,可条件差的养老院问题很多,吃不好睡得差,我不主张去,你妈肯定更不愿意去。条件好的养老院则是一床难求,很难进去,再说所需费用也奇高,你妈的那点退休工资根本就不够,除非你经济上能够补贴,你觉得你将来有钱养你妈吗?”说到这儿,我故意将他的军,看他能否回心转意。

可张童童说:“我可不一定能挣那么多钱,我自己能过得好就不错了。不过……不过我妈肯定还会有办法,比方将现在的房子抵押贷款,或将房子直接抵押给养老院,不就可以入住条件好的养老院了吗?”说这话时,他的眼神由暗变亮,脸也生动起来,显然是为自己想到的这个主意而得意。

看来,张童童是去意已决。我不想继续与他争论下去。我如实将自己的顾虑告诉了张童童,表示这事太难,恐怕无能为力。

张童童也认同我的观点。沉默。之后,他又说:“叔叔,我不强求你说服我妈,反正我无论如何都得回去。我是想跟你说,如果我离开了,你有时间可不可以多去看看我妈?如果她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拜托你关照她可以吗?”他这话一出口,我狠狠瞪他,心里恨得牙痒痒。他作为儿子反倒想将照顾母亲的责任推卸给我?真是岂有此理,简直太自私自利了!此刻我的内心山呼海啸,心想他要是我儿子恐怕我忍不住要扇他耳光,可理智还是让我忍住了。

张童童见我不悦,多少有些尴尬。可他眼球一转,很快说:“叔叔,我向你提这样的要求可能让你为难了,可我是万不得已,请你原谅。不过话说回来,你的孩子如果将来要留学,需要我时我也会尽力帮忙的。”

“得得得……”我连连摆手,他以为这样说是讨好我,可在我听来却异常反感,我才不愿意让我儿子走他的老路呢,如果砸锅卖铁花那么多钱培养出像他张童童这样离经叛道的儿子,那我的肠子可不得悔青了?

送走张童童,我正琢磨着是否应该给陈教授打电话,约个时间去看望她,顺便将张童童的想法告诉她,好让她先有个思想准备。不料说曹操曹操到,陈教授来电话了。我赶忙接通电话,试探性地问陈教授有什么事。不料电话刚一接通陈教授就声音哽咽,心情沉重地向我讲述了张童童执意要回美国的事,问我是否有时间打电话劝劝张童童,我只好如实相告。陈教授一听气得声音直哆嗦,大骂儿子不是个东西,痛恨自己这辈子真是养了个白眼狼,她又哽咽起来。我有些揪心,担心她想不开,一边安慰她一边说:“陈教授,您先别着急,要不我明天上午到您家来看您?”陈教授连声道谢,说:“那你明天来吧,我在家等你。”

因为好久未去看陈教授了,第二天一早,我同妻子打了声招呼,顺手在家里拿了一盒云南红茶和一盒新疆和田红枣。

春日的京城,阳光正好。我驾着车穿行在宽阔的长安街上,心情却不像车窗外的春光那般明媚,一心琢磨着陈梦芸教授和她儿子张童童之间的闹心事。不知不觉间,我来到了陈教授家。张童童不在家,刚好给我和陈教授提供了说话的空间。

陈教授的家在张开平教授生前工作的那所大学旁边,是大学的教职工宿舍,与大学校园仅一墙之隔,墙上有一个小门。出了宿舍穿过小门,可以通向大学校园。绿地、花园、教学楼、图书馆、体育馆一应俱全。既有休闲活动空间,还提供了一般的居民小区所不具备的便利,真是理想的生活居所。进门就是一个约莫二十平方米的客厅,客厅的四周分别是主卧、次卧、书房和厕所,空间利用率很高。房子数年前重新装修过,布置得体,看上去窗明几净,清爽整洁,书卷气十足。我不由感慨,多么好的房子啊,假若张童童不出国,娶个女孩回来,生儿育女,与母亲一起生活,三代同堂,其乐融融,那将是一个多么温馨幸福的家庭。

陈教授为我沏了一杯茶,让我在客厅的沙发坐下。她愁眉苦脸,一个劲抱怨儿子叛逆,责怪自己从小没教育好,尤其后悔送儿子去留学。她觉得儿子那么多年,学识和本事没学多少,坏毛病却学了不少。我一边安慰她,一边将张童童到我家谈话的情况详细介绍了一遍。

我说:“您没有想过不等于不会发生,毕竟人不是机器,不可能任由别人摆布,即使您是他的亲生母亲。如果逼得太急,一旦他的心理出了问题,那可就麻烦了。”我这么一说,陈教授沉默了,情绪似乎渐渐恢复平静。

少顷,她说:“英俊,谢谢你的提醒,之前我确实没有想到过。可是,如果让儿子走了,剩下我孤家寡人,我以后怎么办?”

我安慰她:“陈教授,先别想那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顺其自然吧。您现在身体尚好,生活自理不会有任何问题,那就先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如果您觉得一个人孤独,或者不愿意自己干家务,那就请个保姆,反正天无绝人之路,您说呢?”这一回,陈教授边抹着眼角的泪痕,边点了点头,但还是喋喋不休地抱怨儿子的各种不是。

我说:“您抱怨也无济于事,还伤身体,何苦呢?我建议您还是尽早请个保姆吧,这样家里也有个说话的人,要不然家里整天就只有您一个人,也怪憋闷的。再说有了保姆,您也解脱了,再不用做家务,时间完全留给了自己,可以看书、上网、散步、唱歌、跳广场舞、练书法等等,这样生活质量也提高了。您看张童童留在您身边,您整天忙着照顾他,给他做饭,还不见得讨好,既累身又累心,他要是真走了您反倒轻松了,何乐而不为?所以您尽量想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塌不下来。再说还有我呢,有事您随时招呼,还有啥可愁的?”

我这么一说,陈教授脸上开始放晴,一丝不易察觉的暖色宛若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透出,浮现在她的脸上……

夜色如墨,京城却灯火通明。

我驾车朝着陈梦芸教授家的方向,在北三环路上疾驰。

我一路心急火燎,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忽见陈教授所在的宿舍楼下,一辆120救护车正蓝灯闪烁。我停好车,赶忙迎了上去,发现两个身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刚好抬着一个人走近救护车,后面还跟着一个左右手都拎着东西的中年女子。走近一看我发现正是陈教授家的保姆小董,以前我来看望陈教授时见过。只是电话中我对她的声音无法辨认,听起来觉得很陌生。小董刚好也发现了我,我们互相打了招呼,之后我急忙察看担架上的陈教授,大声叫她,却发现她此刻正咬紧牙关,一脸痛苦,根本无法应答。

我扭头问小董:“陈教授的身份证和医保卡都带了没有?”小董说带了带了,说还给陈教授带了衣服、毛巾、牙刷、脸盆、卫生纸等生活用品,我连连点头,称赞她想得周到。

我和小董跟着救护车,很快将陈教授送到了附近的一家三甲医院急诊室。医生和护士忙忙碌碌做了一系列的检查,确认陈教授患的是急性肠胃炎,已经出现脱水、酸中毒、休克等症状,而且还伴有轻微的消化道出血,如果再晚一点送医院,恐怕会有生命危险。我与小董手忙脚乱,两人在医院的急诊室、检查室、挂号处和药房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我还帮陈教授垫付了住院费、医药费并办好了住院所需的一切手续。忙完这一切,时间已经指向午夜零点三十分,眼看着打了吊针的陈教授渐渐苏醒过来,我紧绷的神经总算松弛下来,遂安慰了陈教授几句并向她道别,又叮嘱小董陪护和陈教授吃药的相关事宜,然后疲惫不堪地离开了医院。

那些日子,我一边忙工作一边牵挂着住院的陈教授,几乎每天下班都要去医院看望病中的陈教授,以致妻子对我多有怨言:“你简直就像陈教授的儿子,都替人家尽孝了!”我一脸无奈:“说的是啊,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妻子也知道陈教授对我有恩,我不可能不管,所以也只不过是冲我发发牢骚而已。好在没几天陈教授的病情就明显好转,小董也已经熟门熟路,每天配合医生,将陈教授照顾得很好,喂药喂饭,无微不至。我为陈教授能请到小董这么好的保姆而庆幸。

大约一个月后,陈教授康复出院了。那一天,我提前准备了鲜花、营养品和水果,驾车早早赶到医院办理出院手续,与小董一起将陈教授接上车送回家。

小董来自四川农村,儿子在成都上大学,丈夫在家干农活并照顾年迈的父母。小董一个人到北京来打工,来陈教授家之前她已经在北京干了好几年。小董不仅性格温和、手脚勤快、动作麻利、讲究卫生,还特别善解人意,将陈教授的饮食起居照顾得井井有条。陈教授又有时间看书了,时不时提笔写上几笔,偶尔也给报刊投稿,重拾了生活的信心,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年富力强的年代,生活忽然间又充实了很多。有时候闲下来,陈教授喜欢与小董聊天,拉着她陪自己唱歌、打牌或下跳棋,抑或一起到小区或隔壁的大学校园散步。陈教授发现,小董虽然高中没有毕业,但文化程度不低,手机微信和电脑什么的都用得挺利索,对人情世故、生活常识等方方面面都懂得不少,而且品行端正、心地善良,对自己家双方的老人都很孝顺。刚来的时候,闲下来时,小董隔三岔五会给丈夫打视频电话,询问家里的情况时总忘不了问候公公婆婆。她对自己娘家的父母更是嘘寒问暖,关心有加。当然,小董最关心的还是正在成都读大学的儿子,她每周至少要跟儿子通两次视频,每次视频小董总是询问儿子的学习情况。小董的儿子也很懂事很乖巧,每次通视频都不忘记叮嘱妈妈别太累,注意身体。小董每月给儿子转生活费,儿子从不多要。小董每次要转钱的时候总是问儿子够不够,儿子总是说够了够了。小董还告诉陈教授,有一年春节回家,儿子还用课余时间勤工俭学挣的钱,给父母分别买了一只华为手机,因为父母的手机已经太老旧了,信号不好还时常卡顿甚至死机,换新手机更方便通视频电话。如此等等,陈教授每每听罢都不免感慨,赞赏小董教育有方,真印证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老话,联想到自己的儿子小时候娇生惯养、任性自私的表现,陈教授不免自责……

陈教授这次生病,没有人告诉张童童。陈教授自己不会说,小董更不会说。有一天周末,我又前去陈教授家看望她,闲谈中故意问及张童童的近况,陈教授也是一问三不知,说自己也不知道儿子的具体情况,儿子很少主动打来电话。我发现提起儿子时,陈教授早已经不像先前那么情真意切了,仿佛远走高飞的儿子如今可有可无,这到底是她在刻意回避以免伤感,还是哀莫大于心死?不得而知。反正她目前自顾不暇,不想儿子和不提儿子,对心态和身体的恢复也未必不是好事。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地向前滑行,转眼间又过去好几年。

这期间,陈教授的急性肠胃炎依然时不时发作,小董不厌其烦,像呵护婴儿一样照顾陈教授的饮食起居。陈教授也已经习惯了小董的照顾,潜意识中逐渐将小董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除了月薪从最初的四千五百元逐步提高到后来的六千元,她与小董的关系亲密无间,彼此间已经是无话不说。陈教授时常给小董讲自己过去的经历,讲自己一生的见闻和人情世态,还时不时给小董传授文化知识。小董则反过来给陈教授讲家乡趣闻,农家轶事,也讲自己的家庭和孩子。陈教授慢慢发现,小董的家虽然经济窘迫,但夫妻之间、上下辈之间同心同德,同甘共苦,关爱有加,关系融洽,儿子又懂事乖巧,成绩优秀,小董每每谈起家庭和孩子,总是充满憧憬。每每这个时候,陈教授不由得触景生情,自然而然地联想起自己辛辛苦苦养育了几十年的儿子。每次通话儿子都是匆匆忙忙或心不在焉,不是说自己正忙就是说自己现在困了累了,至于儿子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发展得如何,儿子总是遮遮掩掩,语焉不详。有一次倒是儿子主动打电话给母亲了,接电话的那一刻陈教授感觉到了一丝意外和惊喜,不料没聊几句,儿子就说:“妈,我想买房,咱们家还有多少存款,你能不能给我些钱?”兴致正浓的陈教授听了这话,那表情像极了正兴致勃勃吃着苹果却陡然发现咬到了半截虫子,忽然间兴致全无,甚至感到恶心。心想这逆子怎么还反过来找我要钱?真是想得美!自己这么多年的积蓄,包括卖了一套房子的钱,都早已经被儿子留学、丈夫和自己先后生病住院消耗得所剩无几,哪儿还有钱给你买房?即使有钱也不可能给你呀,要是给你不等于支持你在美国扎根吗?”家里没钱了!“这话刚一出口,电话那头的儿子显然很不高兴,只听“哼”的一声,张童童索性将电话掐断了。此后好长时间,至少是有好几个月吧,陈教授赌气不给儿子打电话,她已经习惯了与小董相依为命,似乎再也感觉不到孤独了。

赶上春节,小董不能不回家,陈教授又舍不得小董离开,这可怎么办?两人愁肠百结,思来想去竟然想出了两全其美的主意:陈教授跟随小董回四川。为了错开春运高峰,她俩早早购买车票,赶在春运之前到了四川乐山农村。前后近一个月,陈教授感受到了四川农村独特的民俗风情。之后几年,每逢春节,她俩都如法炮制。有了这样的经历,陈教授与小董的关系越来越亲密,越来越像母女了。小董像照顾自己母亲一样照顾着陈教授,而小董家里有什么难事,陈教授也时常出谋献策,排忧解难。家里有富余的食物或衣物,陈教授通通交给小董,嘱小董安排寄回老家。小董的儿子在成都电子科技大学硕士毕业,陈教授通过自己过去的关系,将小董的儿子安排到了北京中关村的一家电子科技公司上班,甚至还让小董的儿子住到家里来,免去了每月数千元的房租。这让小董母子感恩戴德,感动不已。他们母子对陈教授的照顾更加周到,陈教授的家也更加热闹融洽了。只要小董的儿子下班或休息在家,总是奶奶前奶奶后地叫个不停,陪奶奶说说笑笑,打牌下棋。晚饭后三个人齐刷刷一起下楼散步,感觉这就是祖孙三代一家人。

星移斗转,又过了好几年。陈教授赌气长时间不给儿子打电话,儿子也不主动问候母亲。可时间长了,陈教授还是无法抵挡自己对儿子的思念。陈教授又拨通了儿子的电话,儿子未接。隔天再打,还是未接。一而再,再而三,还是未接,最后一次竟然关机了,陈教授有些急。转眼都七八年了,儿子竟然从未惦记回来看望自己的母亲,甚至连电话都很少打。这一回,陈教授实在憋不住了,忽然想到应该给丈夫的学生刘海洋打电话询问情况。自从丈夫去世,刘海洋便与陈教授断了联系。细想也正常,毕竟刘海洋是丈夫的学生而非陈教授自己的学生,再说人家也忙,怎么会平白无故主动给陈教授来电话呢?陈教授决定给刘海洋打电话,电话很顺利就打通了,刘海洋倒还热情,两人彼此寒暄了几句,陈教授就问:“海洋啊,我想向你打听下,张童童重新回到美国之后在不在你的公司工作,他的情况到底怎么样?”刘海洋说:“陈教授,童童回来后,刚开始是在我的公司干,可干了不到半年他就离开了,说是与朋友合伙做生意。之后他也很少同我联系,他的具体情况嘛,我……我目前也……也不是很清楚。”刘海洋说到最后,有些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这在之前可从没有过。在陈教授的印象中,刘海洋说话总是快人快语,办事也很干脆利落,到底是他对张童童目前的情况确实不了解,还是有其他的难言之隐?陈教授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大大的问号。陈教授禁不住追问:“海洋啊,实话跟你说,原本我是不希望儿子再去美国的,可他执意要去,我无论如何都拦不住。我心想儿子长大了,翅膀硬了,想飞就飞吧,飞得远远的,我赌气也不管他了。可时间长了,心里还是时不时惦记。不瞒你说,这几天我一直给他打电话,他都不接,最后一次干脆关机,我就想请你无论如何实话告诉我,张童童他到底怎么样了。如果你真的不清楚,拜托你帮我打听打听好吗?”电话那头的刘海洋支支吾吾,似乎在犹豫,最后还是说:“陈教授,正像您说的那样,张童童确实是长大了,翅膀也硬了,我行我素,不仅不服从工作安排,不遵守公司的考核规定,还与公司的好几个同事闹矛盾,被我批评后他一气之下辞职了。后来听说与别人合伙做生意,与我们一家的联系也少了。至于他与人合伙的生意到底做得如何,我觉得过日子应该是没问题,至于要挣大钱,恐怕不大容易。”陈教授问:“嗯,那……张童童是否还与以前那个女孩在一起,他成家了吗?这些事他也一直不告诉我。”刘海洋说:“至于成家嘛,他曾经同我说自己是独身主义者,一辈子都不想成家,他觉得婚姻和家庭是对个人自由的束缚。”听罢这话,陈教授有种被鞭子抽打心尖的感觉,又疼又麻,心里骂儿子真是离经叛道。陈教授最后问:“海洋,我这几天老是联系不上他,你有什么办法能帮我联系上他,让他给我回电话吗?”刘海洋又是一阵犹豫,支支吾吾。他越是这样,陈教授内心越急,甚至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冲电话那头大声嚷嚷:“海洋你倒是说话呀!”刘海洋被逼到墙角,只得说:“陈教授,那我就实话实说了吧,您可要有心理准备。张童童最近的情况不是太好,上周张童童和朋友一起在一家酒吧聚会时酗酒,与人家发生冲突。张童童用酒瓶将人家砸伤,被警察拘留了,现在还在看守所呢,听说至少还得十天半月才能出来。所以您暂时找不到他,我劝您也别找了。”刘海洋这话还没说完,陈教授就感觉脑袋遭受到重重一击,双腿晃晃悠悠,眼看就要摔倒。幸好身边的小董一把扶住了她,让陈教授坐到沙发上休息。镇静下来后,陈教授只感到绝望。

转眼间,时间来到了2020年。这一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球,无数生命之烛被这场凶恶的疫情无情吹灭。这一年,陈梦芸教授刚好满八十周岁,多年来小董对她照顾有加,让她安安稳稳生活了好多年,可毕竟岁月不饶人,她的睡眠越来越差,食欲每况愈下,身体日渐消瘦。到了后来,陈教授已经无法自己站立,更无法下楼,只好安排小董帮她买来轮椅,坐着轮椅在室内活动。又过了数月,陈教授连坐轮椅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卧床,让小董陪在床边说说话,或帮她打开收音机听听新闻、有声书和音乐。小董对陈教授的照顾和护理依然耐心细致,每天除了给陈教授做饭喂食,还得清理拉到床上的屎尿污物,然后端来热水帮助陈教授擦洗全身,每隔两个小时帮助陈教授翻身按摩,以防止褥疮。

也许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有一天陈教授让小董给我打电话,让我无论如何安排时间到她家去一趟。陈教授发话,我再忙也不敢怠慢,遂在傍晚下班之后急匆匆赶到了陈教授的家。其实陈教授卧床之后,我曾隔三岔五前来看望过她。这次她主动让我来,我预感到她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找我。

进入陈教授家,我同小董打了招呼,然后径直来到陈教授的卧室,轻轻呼唤陈教授,她微微点头回应。原本,小董是跟着我一同进去的,可陈教授挥了挥手,说:“小董,你……你先出去吧,我……我想单独同李英俊说说话。”小董听罢退出了卧室,顺便带上了房门。我发现陈教授脸色苍白,身体虚弱,呼吸急促,说话困难,但她还是强撑着打起精神,从枕头下摸出一张字条,颤颤巍巍地递给了我。我赶忙接过来,展开纸条,上面是我熟悉的字迹——原来是陈教授的遗嘱,她要把房子赠予小董。

这份遗嘱,仿佛一枚炸弹,在我的心灵深处爆响,我内心瞬间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我反反复复看了几次,心脏怦怦直跳,觉得事情非同小可。我抖了抖遗嘱,问:“陈教授,这可不是小事,您可千万要慎重考虑!”

陈教授似早有准备,她坚定地说:“英俊,这……这事,我……早就反复考虑过了。”

“那……小董也知道了?”

“小董……我先前……就同她说过了,可她……她坚决反对。她说……说这房产……应该留着……给我儿子。可我……我心想,我……以前……给儿子的……已经够多……够多了。我老了……儿子都不管我,我……干吗……还……还要……给他留房产?”

“可小董不是坚决反对吗?”

“她反对……也没用,反正……我早就……想好了,这房产……就是要……要给小董母子留着。不然……我良心……过不去……我死不瞑目!”

看来,陈教授真是下了决心。我说:“陈教授,我能理解您的心情,看来您确实是经过慎重考虑才决定要这么做的。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将小董叫来?”

陈教授连连摆手,说:“小董……不会同意的。之前我……将想法告诉她,她就……坚决反对,还吓唬我……说我要是这么做,她……她现在就离开北京回家,不……不管我了。”

我指着遗嘱说:“您这上面不是明明白白写着一式三份,其中一份要给小董吗?”

陈教授又摆了摆手:“不……不,不是现在给她,我是……是想交给你保管,等我以后……不在了,你再替我……交给小董。”我恍然大悟!陈教授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且还考虑得如此周到,真是铁了心要这么做了。既然如此,我只好支持她。

两个月之后,北京已经进入冬天,天寒地冻。

工作日早上,我刚刚起床准备上班,还来不及洗漱,手机响了,是小董的电话。这个时候来电话,我预感到不好,肯定是陈教授又有什么事了。电话一接通,小董就带着哭腔大呼小叫:“李老师你快来,呜呜……早上起来我发现陈教授不……不行了,求你快点来啊……呜呜呜……”我一听,心扑扑狂跳,但还是不忘叮嘱小董快打120,我这就来。

进入陈教授家,小董母子正守护在陈教授的卧室里,陈教授却已经驾鹤西归,母子俩早已哭得双目红肿。小董哽咽着告诉我,120救护车已经来过,医生对陈教授进行了急救,可惜为时已晚。

办完陈教授后事,我将陈教授生前委托我保存的遗嘱交给了小董。小董看完遗嘱,立马跪了下来,不停磕头。我发现此刻的她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之后,我又打通了张童童的视频电话,告诉他陈梦芸教授已经去世的消息,同时告诉他:“很抱歉,因为疫情原因未能及时通知你,即使通知你,你肯定也来不及回国处理后事。不过,遵照你母亲生前嘱咐,我们已经将你母亲的骨灰安放到你父亲所在的墓地了,请你放心。”

张童童听罢,只是“哦”了一声,既看不出有半点伤心,也没有对我道一声感谢。他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之后眉头一扬说:“好吧叔叔,我知道了。现在疫情管控,我确实无法回国,但过些时间我会回来处理父母留下的房产。我早就计划等母亲去世之后将房产卖了,然后在美国买房子。”我有些惊讶,试探着问:“你在美国都这么多年了,难道还没有房子?”张童童说:“我哪儿买得起房子呀!不是,我是说,我是月光族,每月除了交房租,剩余的工资都吃光喝光了哈!”

我不动声色地告诉他:“很遗憾,你母亲已经立了遗嘱,她并没有将房产留给你,而是将房产赠予了一直照顾她的保姆董春花。”

“什么,你说什么?!”我话还没有说完,张童童就像一头狮子一样咆哮起来,双目像功率巨大的探照灯,通过视频逼视着我。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张童童听罢,双目喷出怒火,声嘶力竭地嚷:“不可能,我妈肯定是让那保姆花言巧语给骗了,现在社会上这类骗子多了去了。不行,这事没完,我肯定要抽时间回国打官司,该我的东西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夺回来!”

此刻,看着视频里张童童那张完全扭曲的脸,我忽然感到他既可怜又可恶,同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一狠心,我只好将视频电话掐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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