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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蜜的蜜有毒

2022-11-26

清明 2022年5期
关键词:贾老师理工柳条

川 妮

周一是我的闺蜜日。回到锦城,生活重新安稳下来后,每个周一的下午,只要没出差没生病没发生意外,铁定是我跟柳条一起泡温泉的时间。

工作一周,周末接回住校的女儿,再送女儿参加各种培训班,外加做几顿营养大餐和进行家庭大扫除之后,柳条非常需要一点享乐时光来放松和平衡自己。我也一样。在教育培训机构上班,周六周日是最忙的。培训机构是焦虑家长和焦虑孩子的聚集区,焦虑就像核爆后的辐射云一样在我们机构的空气里扩散传播,好不容易熬过一周我都快要抑郁了。周一是我们的休息日,我必须彻底放松清空自己。懒觉、温泉、闺蜜三合一,是我最好的修复方式。

我当然不止柳条一个闺蜜,但是,能够约着一起泡温泉的闺蜜只有柳条一个。柳条也一样,我们跟其他闺蜜的关系,怎么发展都只能停留在吃饭喝茶逛街的初级阶段,无法上升到可以分享隐私分享孤独的高级阶段。

如果把人生比作一款不停升级的经典游戏,我跟柳条的闺蜜情谊,在每一次升级中,都同步完成了晋级。幼儿园时期我们是分享玩具的好伙伴,少女时代我们是分享秘密和烦恼的知己,成年后我们是既可以分享快乐又可以共克艰难的益友,我想老了以后我们依然会是一起回首往事的老闺蜜……

在我们的人生中,闺蜜失联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年龄越大,闺蜜越少。我从小就没见我妈有什么闺蜜,曾经挤满一本相册的四个女孩,从笑靥如花的少女时期到略显羞涩的青春时代,她们一直在一起,却在结婚后彻底失去了联系。

我们结婚之后才会发现,那个跟我们结婚的人很难愉快地接受我们有闺蜜这件事。丈夫们的借口五花八门,实质就是不希望女人在家庭之外建立独立的情感根据地。在婚姻中,丈夫用来对付妻子的武器太多太顺手了。几千年的传统文化,早就把各种控制女人的武器打造成了精巧美丽的珠宝首饰,好让女人愉快地接受。婚姻中的威逼利诱,看不到硝烟四起,就能让女人丢盔卸甲心甘情愿放弃闺蜜,退出根据地。我小时候经常看见我妈收拾房间时翻到那本相册,颤抖的手一页一页翻下去,直到泪水涌出她的眼睛,亮晶晶地挂在她那又黑又长的睫毛上。长大后突然想起某个失联的闺蜜,我脑子里就会同步出现我妈睫毛上亮晶晶的泪水,心中感伤不已。

我跟柳条没有失联,我们从幼儿园起就是闺蜜,我们做闺蜜的时间已经超过三十八年。结婚之前,我们已经讨论过我们的闺蜜情谊将要面对的考验,在这个问题上,我和柳条始终保持着人间清醒。所以,我们扛住了时间、空间、利益、不同的人生选择和各自婚姻的考验,始终在一起。

柳条的丈夫老王,还没结婚时就致力把柳条和我拆散。第一次跟老王见面,我给老王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坏印象。那时候我正跟贾老师闹离婚,被我父母赶了出来,我一直住在柳条家里,柳条干什么都叫我一起去。老王跟柳条第一次正式约会,柳条叫我去帮她把把关。我说,就我这看中了贾老师的眼神,你也敢相信?柳条一脸坏笑地盯着我,说,你帮我考验他一下。作为姿色平庸女生的美艳闺蜜,这个角色非你莫属。我嘎嘎一阵狂笑,答应了柳条。我和柳条,总能在一切严肃认真的事情上,找到可以取乐的地方。我提前下班回家,按照美妆教程,化了一个性感妖艳的烟熏妆,在白色休闲款西装外套里穿了一件特别紧身的玫红色低胸衬衣。这套衣服,我很喜欢,但我从来没有穿出去过。在社交场合,我都是素颜出场,穿忽略性别的休闲装。镜子里那个美艳的时尚女子,哪像正在闹离婚的女人啊。我咧嘴一笑。

我故意比柳条早去了十分钟。老王坐在座位上腰板挺得笔直,眼睛望着天花板。我一眼认出了他,径直走过去,坐在老王对面,两手托着腮帮子,用直勾勾的眼神看着他。老王猛地低下头,看了我一眼,手足无措地说,不好意思,这儿有人了。我放肆地大笑起来,笑足了“哆来米发梭拉西”七个音符的长度,才伸出手,说,我叫朱丽。柳条说今天跟你第一次约会比较紧张,希望我在场,她跟你请示汇报了吗?老王眼皮下垂避开我的眼神,说,我叫王五,很高兴认识你。柳条说今天要带个好闺蜜。柳条没说她的闺蜜这么漂亮。我说,夸柳条的闺蜜漂亮是什么意思?觉得柳条不够漂亮?老王紧绷着脸上的皮肤,头发根里渗出汗来。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理解错了。你要先喝点什么吗?我说,热柠檬红茶。老王叫来服务生,替我点了一杯,他自己也要了一杯。我喝过一口茶,用解剖刀一样的目光扫视老王。老王像犯了错误的小男孩,不知道把眼睛望向哪里。我说,老王,你别紧张啊。你还怕我不成,一个淑女有什么好怕的?我忍住了想大笑的冲动。我知道我看上去明眸皓齿,鲜艳夺目,眼神放肆,没有一点淑女风范。

老王扯开嘴角,做出笑的表情,说,我也不想紧张,但不由自主就紧张了。

我露齿笑了一下,说,为了缓解你的紧张,我们聊点什么吧。

老王睁着一双特别无辜的眼睛,努力寻找跟我聊天的话题。他说,我真不知道你们女生喜欢聊什么,历史,文学,科技,军事?

我突然生出恶作剧的念头,说,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擅长。不如我问你个问题吧?

老王松了一口气,说,尽管问。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故意眨巴了一下眼睛,说,你准备好如实回答了吗?看到老王点头,我才说,你是那种对女人的纯洁度有很高要求的人吗?

老王被柠檬茶呛住了,他费力地把茶水咽了下去,用手捂着嘴,爆发出一阵咳嗽。

我不依不饶地问,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老王憋得脸红脖子粗,艰难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我扬了扬眉毛,说,那你现在可要想一想了。这个事情蛮重要的,一定要想清楚。

老王特别尴尬地捧起茶杯假装喝了几口水,才说,这个话题,有点超出我的能力了。

我忍住心底深处冒上来的愧疚感,继续说,我正在闹离婚。我的丈夫贾老师,是我和柳条的高中语文老师。估计柳条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跟他谈恋爱的时候,实在太美好了。所以,作为过来人,见到你们年轻人,忍不住想搞点传帮带。

老王的好奇心被我勾了出来,说,那你为什么要离婚呢?有什么问题你们不能好好谈谈吗?

我咬着嘴唇,停了几秒钟,说,因为我的纯洁度达不到贾老师的要求,他对我开启了家暴模式。作为在婚姻中体能弱势的一方,家暴已经大大越过了我的底线。有些事情,触到了底线,就没有挽救的余地了。

老王的脸色看起来还正常,但脖子上的动脉突突跳动。他说,我还是个恋爱小白,对婚姻问题,确实没有任何发言权。两个人既然爱过,不管什么原因分手,不加深伤害,应该是一个共同努力的方向。

我对老王竖起了大拇指,说,要是贾老师也这么想,我也不会到现在还离不了婚。

柳条来的时候,老王已经恢复了镇定。我看了一眼时间,柳条迟到了十分钟,她是故意的。柳条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对老王说,你没被朱丽吓着吧?我这个闺蜜最近心情不好,喜欢捉弄人。老王说,能被这么漂亮的女士吓破胆,是我的荣幸。听了老王口是心非的话,柳条露出了笑容。我看着柳条说,你再迟到十分钟,我就要爱上老王了。柳条说,老王要是以新晋男友的名义出马,贾老师马上就会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一秒钟都不敢耽搁。老王,要不你明天陪朱丽去吓唬吓唬贾老师?我说,你就不怕弄假成真?柳条说,我对你和老王都有信心。我说,我有自知之明,把刀架在老王脖子上老王也不会爱上我。老王已经适应了我们的说话方式,表情淡定地说,经过短暂集训,我调整好了心态,摆正了位置,我今天就是给二位寻开心的,你们越开心,我的任务就完成得越出色。我和柳条大笑。

老王让我们点菜。我说,太好了,我今天准备磨刀霍霍宰老王。老王说,我今天就是待宰的羔羊。柳条说,你们两个合作说相声说不定会火。老王说,你猜得真准,我就是我们连队的笑星,每次联欢会我都要表演单口相声。我对老王说,我真的要去看眼科了。柳条忍着笑,拉我一起翻看菜谱。

我偶尔抬起头,发现老王的目光在我和柳条之间游移着,眼里有深深的不安和迷惑。我知道他在迷惑什么,我和柳条肩并肩坐在老王的对面,是一对反差极大的形象。柳条的身材属于淑女身材,不显山不露水,单眼皮瓜子脸嘴唇不厚不薄,身高一米六四,一切都恰到好处地符合端庄典雅的标准。我则是火辣身材、黝黑大眼睛和红润厚嘴唇,简直就是性感标配。加上那天我故意浓妆艳抹,特意突出了妖娆艳丽的特征。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做了闺蜜?我要是老王,也会迷惑不解。

点完菜,有点冷场。老王说,我不仅会说相声,还会读心术。我说,我那颗仇恨贾老师的心已经是外挂模式,不用读了。赶紧读一读柳条的心。老王把目光聚焦在柳条的脸上,假装清清嗓子,用一种老学究的语气说,这位小姐,你最近心情颇不平静,既要忧国忧民,又要忧谗畏讥,可谓忧心如焚。这样下去使不得,待老夫给你一个定制锦囊,里面有老夫的独家妙计。柳条捂着嘴笑得倒在我肩膀上。这次约会,老王一定做了充分准备,智商情商都非常在线,他不停地把柳条逗得大笑。柳条看老王的眼神越来越软,老王看柳条的目光越来越热,柳条脸颊泛起了红晕。我赶紧找个借口提前撤退了。

柳条跟老王顺利地谈起了恋爱。我对柳条说,我真心后悔,不该逗你家老王,你家老王一定恨死我了。柳条说,那我就不用担心上演老公出轨闺蜜的剧情了。我说,这种三流电视剧的剧情,别说老王,你把老公换成贝克汉姆,我也会拒演。

我和柳条的闺蜜关系,在老王眼里,就是一颗埋在他婚姻里的炸弹。老王像一个执着的拆弹兵,锲而不舍地努力着。假装喝醉了跟柳条吐槽是老王惯用的手段,醉眼蒙地把柳条拥在怀里,甜言蜜语就开始了,柳条你太好了,柳条你什么都好,能够找到你,我一定苦修了八百年,不,一千年。柳条腻歪在老王怀里,用流淌着蜜汁的声音说,亲爱的你一定要好好珍惜我,我也要好好珍惜你。老王的醉意更深了,他摸着柳条的头发,说,柳条你太完美了,要是没有朱丽这个闺蜜就更完美了。我真的不喜欢朱丽。你也不应该喜欢朱丽,你们两个完全不是一类人,没有一丁点相同的地方。亲爱的,要是没有朱丽,我们的婚姻幸福指数肯定还能高至少十个百分点,不,二十个。柳条动作轻柔缓慢不带任何情绪地坐起来,笑眯眯地看着老王,语气温柔地说,亲爱的,那是你那方面的数据,我可不这么觉得,失去朱丽,我的婚姻幸福指数下跌不会少于五十个百分点,不,六十个。合在一起是涨了还是跌了?老王说,这些数据把我绕晕了。柳条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干涉我跟闺蜜的关系,我干涉过你和你的任何一个朋友吗?老王打断柳条说,亲爱的,我不是要干涉你跟闺蜜的关系,除了朱丽,你可以跟任何人成为闺蜜。柳条还在笑,但声音里的蜜已经变成凉水了。她说,我跟朱丽成为闺蜜的时候,压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你。我再跟你重申一遍,我跟柳条的闺蜜情谊,你不需要弄明白。柳条的笑脸靠近老王,老王的醉意立马醒了一半,但他还是挣扎了一下,说,从什么时候起闺蜜变得比老公重要了?什么闺蜜,我看是毒蜜。柳条说,亲爱的,男人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时代过去了,一个新的闺蜜时代已经来临了。你要是不升级你的认知系统,恐怕要落后于时代了。老王彻底醒了,他嘟嘟囔囔地说,我刚才睡着了吗?柳条嫣然一笑,你说梦话了。老王无奈地闭上了眼睛,长叹一声。

真是难为老王了。在他跟柳条的婚姻里,他得一直容忍我这个讨厌的毒闺蜜。

别说老王,就是我亲妈,也对我和柳条的闺蜜关系困惑不解。每次看见柳条跟我在一起,我妈都忍不住用白眼球斜视我,说,柳条为什么会搭理你?我要是柳条,我才懒得搭理你。在我妈的眼里,柳条小时候是学习努力行为规范的乖乖女,长大了是符合主流价值评判标准的职业女性。柳条大学毕业分到电力行业报社一直干到现在,事业稳步发展。到了该恋爱结婚的年龄,单位同事给她介绍了老王,两个人中规中矩谈了一年恋爱,水到渠成结婚,婚后生了一个女儿。柳条就是我们身边的淑女典范,她和老王的家庭,经常被各自单位评为五好家庭。我完全是柳条的反面典型,感情混乱婚姻动荡,四十岁之前已经结了三次婚离了两次婚。第一任贾老师是我妈最认可的,贾老师是著名示范高中的老师,我妈用尽洪荒之力阻止我离婚。第二任是三线城市的小公司职员,第三任是丧偶带着孩子的男人。我妈评价我找丈夫的水平是坐滑梯往下溜,一个比一个差劲儿。感情混乱还可以甩锅,运气不好遇人不淑。工作上自毁前程瞎折腾只能自己负全责。一个金融专业的硕士,为了一个在飞机上认识的不靠谱的理工男,辞掉国有银行前途看涨的好工作,离开大城市去一个三线城市的旅游公司当导游,被理工男抛弃后一无所有地回到锦城,落得去一家个体教培机构打杂的悲惨境地。年过四十既没有孩子又没有事业。在我妈眼里我就是个没脑子的二百五,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我妈现在每次见到我,都一副马上要犯心梗的吓人样子。

我和柳条的闺蜜关系,远远超出我妈的认知能力。事业有成,家庭稳定,婆媳关系和谐,生活得正能量十足的柳条,为什么要搭理我这个生活混乱,负能量爆棚的可笑女人呢?我要是我妈,我也无法理解。我的生活,就像从我妈家门前经过的河流,我妈只看到了流过她面前的那段平静水面,看不到水下的激流,看不到曲里拐弯的河道。我对我妈的困惑深表同情心怀愧疚,我总是笑眯眯地安慰我妈,我也觉得奇怪啊,说不定是柳条太傻了。我妈快速反击我,柳条才不傻,就你这样的,还好意思说柳条傻。我说,是啊,要说傻也是我傻。那就是柳条上辈子欠了我的,上辈子我救过她的命,上辈子我是个猎人,柳条是一只狐狸……我能一直这样胡扯下去,我妈的耐心很快就会耗光。一本正经地胡扯是我找到的终极武器。

我跟我妈的关系,说不上亲密。我做任何事情,像结婚离婚辞职这些重要事情,从来不征求我妈的意见。我一直在努力摆脱我妈对我的影响,但每次打开衣橱,看见一柜子宽松休闲,式样和色调都刻意忽略了性别的衣服,我就十分沮丧。我妈对我的影响,比我以为的要深远得多。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根本认识不到这一点。高一开学前的暑假,我跟柳条在一家小店听了半个小时《粉红色的回忆》,心血来潮,一人买了一件粉红色的紧身一字领T恤衫。我们约好第二天一起穿着去看电影。回家我就换上紧身粉红色一字领T恤衫,配了一条低腰牛仔裤。我很想看看效果,但穿衣镜在我妈的房间里。我妈下班回家开了房门,我马上溜进我妈的房间,站在落地的穿衣镜前,第一次看见自己高耸的胸部和柔软的腰身,我有些慌乱。我试着像芭蕾舞演员那样踮着脚尖,双手举过头顶,我被镜子里的陌生形象惊呆了。

你哪儿来的这种衣服?脱了。我妈冷冰冰的声音从我的脖子后面冒出来,像一股从空调里吹出来的冷风,刺得我打了个寒噤。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从心底腾起一股黑色的愤怒情绪,全身变得僵硬。我妈恶狠狠地盯着镜子,她的瞳孔似乎缩小了。她说,你这副招蜂引蝶的模样,不晓得会惹多少麻烦。招蜂引蝶这个词,我最早是从我爸嘴里听到的。我爸每次打我妈的理由,都是我妈又在外面招蜂引蝶了。我妈恶狠狠的眼里涌起了泪水,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就像溺水一般。我妈被我爸揪着头发往墙上撞的时候,也是这种溺水一样的声音。

我退回我的房间,手脚僵硬地扯下T恤衫,塞进衣柜的最底层。第二天跟柳条看电影的时候,我穿了一件宽大的深色圆领衫。我对柳条说衣服太小了穿不上。柳条说,是你妈不让你穿吧,我要像你这么丰满,我妈说不定也不让我穿。妈妈们都是老古板。柳条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很想哭,但忍住了。

从那天开始,我就有意掩藏我的身材,高中三年我一直穿最大号的校服。上了大学之后,我的衣服也都是休闲宽松的中性风格。我从来不在公共场合穿超短裙吊带衫这些紧身服装,暴露身材的衣服再喜欢也不穿到外面去,实在喜欢也顶多买了自己在家穿给自己看。只有把身体掩藏在宽松衣服里,我才觉得自在。但是,隐藏身体,并没有如我妈希望的那样,改变我的命运。

从高一开始,我一直在承受长相带给我的困扰。高中刚开学,就不停地有男同学给我递纸条,约我见面,往我书包里塞巧克力表达爱慕,有的男同学还威胁说如果我不答应,他就要自杀。遇到这种事情,我绝不可能去问我妈,即使我问了,我妈也只会说,谁叫你长了一副招蜂引蝶的模样。我妈结婚以后,我爸已经通过无数次暴力击打的模式,成功地把招蜂引蝶的罪责推论植入了我妈的脑子。我唯一可问的人是我的闺蜜柳条,我们升入示范高中依然在一个班。放学路上,我愁眉苦脸地说,柳条,我要怎么办?柳条说,什么怎么办?我说,那些讨厌的男生,讨厌的纸条,讨厌的巧克力。柳条说,还能怎么办?他们有喜欢你的权利,你有不喜欢的权利。任何时候,拒绝都是你的正当权利。以自杀威胁就是流氓手段,你越害怕他们越得意。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街上,乌云密布的心情豁然洞开,照进来一束灿烂的阳光。

柳条把我拉出了困惑的漩涡,我理直气壮地行使拒绝的权利,发现纸条即刻当着全班同学撕得粉碎,发现巧克力也马上当着全班同学扔进垃圾桶。到了高一下学期,塞进我书包的纸条、巧克力被各种蜘蛛、蟑螂的尸体和发霉的香蕉皮、变臭的骨头代替了。每天坐在教室里,我都能感觉到各种痛苦的仇恨的恶意的目光像箭一样射向我。我不在乎,有柳条在,再多的恶意也伤害不到我,我用冷若冰霜的骄傲把所有射向我的箭击落到尘埃里。

跟我工作以后遇到的无耻男人相比,高中男生的伤害力根本不值一提。工作以后在社交场合遇到的无耻男人,总是第一次见面就敢出言调戏。我要是假装听不见或者表现得像个脾气温顺的淑女,更多更露骨的话就会像垃圾一样源源不断扔到我脸上,让我像咽了苍蝇一样难受。我每次都毫不客气一秒不耽搁地怼回去,我必须把令我恶心的苍蝇吐出来。

柳条就没有这样的烦恼,从来没有男人这样无耻和露骨地跟柳条说话。我跟贾老师离婚的时候,破解了这个谜。成年男人脑子里都装有一套好女人和坏女人的识别系统,他们跟一个陌生女人见面,识别系统就会自动开启,完成对女人的识别和标注。他们对待好女人和坏女人的态度有天壤之别,就像我们银行对待优质客户和失信人员。我的长相和我的婚姻状态,一旦进入男人的识别系统,妥妥被标注为坏女人。而柳条的一切,都会被识别为好女人。

我妈不明白我怎么会离开银行,她从来不了解我在职场上经历过什么。一旦被男人的自主识别系统标注为坏女人,职场就是堪比炼狱的可怕存在。我跟贾老师离婚之后,有一次总行来检查工作,晚上单位宴请,我被单位领导叫去参加。我很少参加单位领导的宴会,因为我坚持滴酒不沾,我明智地给自己贴上了酒精过敏的标签。酒精过敏加素颜加忽略性别的休闲服装,是我的三重防护铠甲。那天我怎么说都没用,领导坚持让我参加。我穿着上班的工作服就去了。到了酒桌上,发现我被安排到总行领导的身边,我就在心里暗暗担忧。宴会开始没多久,总行领导在酒桌上借酒发疯,不仅肆无忌惮地言语调戏,还发展到动手动脚的程度。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也不想得罪总行领导。我一边装傻,一边默默地躲闪和抵抗。根本不管用,我越不吭声越躲闪总行那个秃顶的领导就越来劲儿。我终于忍无可忍,把一大杯西瓜汁泼到了他脸上,大叫,把你的脏手从我的身上拿开。酒桌上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气氛瞬时石化。秃顶领导的脸沾了西瓜汁,像被子弹击中流了一脸血。秃顶领导拂袖而去,单位领导一路小跑赔着笑脸一个劲儿给总行领导道歉。酒宴不欢而散。

第二天到单位上班,单位的男男女女都拿白眼瞪我。我知道晚宴上的故事已经用各种添油加醋的方式加工成几十个版本,传遍了单位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人搭理我,也没有人听我讲述那个最接近真相的版本。得罪了总行领导,不利于我行的发展,他们已经认定了我是个罪人。我埋头整理客户资料,把该干的工作干好。好在中午不必去单位的食堂吃饭,我上班的银行跟柳条上班的报社,只隔着一条人行道。我几乎天天中午到柳条他们报社食堂蹭吃蹭喝。他们报社食堂的饭菜比我们银行好很多,他们报社的同事也比我们银行的同事有趣得多。

在那种人人正常只有我像个怪物的气氛里熬到中午,我已经要脱水晕厥了。我坐在柳条对面,扒拉着盘子里的饭菜没一点胃口。柳条说,你很反常啊,发生什么事儿了?我忍不住把头天晚上饭局上的遭遇告诉了柳条。我说,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我真的有什么错?柳条气得满脸通红,她语气坚定地说,你有什么错?长得美有什么错?明明是他们对美缺乏敬意和尊重,明明是他们无耻还想让你承担责任。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你傻不傻?赶紧吃饭。睿智的柳条总是一眼看透问题的本质。我眼泪汪汪地看着柳条,说,其实每次遇到这种麻烦,我都知道不是我的错,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在心里检讨自己。连我亲妈都怪我长成了招蜂引蝶的样子。柳条,要是没有你,我要怎么办啊。柳条说,别煽情别软弱。记住,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重要的事情,每天默念三遍。坐在我们邻桌的一个男记者扑哧笑了,说,我听说张爱玲姐姐说过,男人勾引女人,女人说他不是绅士;男人不勾引女人,女人说他不是男人。那些在酒桌上骚扰女人刷存在感的男人,会不会是上了张爱玲姐姐的当,怕你们女人说他不是男人?我咬着下嘴唇,把一口笑咬得软化了,才说,那些人根本不知道张爱玲是谁。柳条不紧不慢地说,你张爱玲姐姐懂得真多,你张爱玲姐姐还教了你什么?那个男记者做了个鬼脸,没再吭声。柳条说,愣着干吗,把饭都吃了。

人生有一个柳条,我真的知足了。

高三暗恋上贾老师的时候,绝对想不到,我的情路会如此坎坷。贾老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刚大学毕业分到我们学校,比我们大不了几岁。贾老师长得帅气,上课风趣幽默,还会写诗。我们高二的时候,贾老师那个长发飘飘的女朋友离开了他。尽管他讲课的时候努力表现得神采飞扬妙语连珠,但在我们写作业或者考试的时候,他坐在讲台边望着窗外那种涣散无助的眼神,让我心疼得想去吻他的眼睛。就是在那个时刻,我爱上了贾老师。

心里装着一个炙热的秘密,每分每秒都在灼伤我的血管我的神经。暗恋的煎熬,让我度日如年。深秋的下午,我和柳条站在学校操场边的银杏树下,地上掉了一些金黄的银杏叶。我仰头看向天空,眼睛滚烫,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柳条说,你怎么啦?你最近不太对劲儿。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爱他,看到他涣散无助的眼神,我心都要碎了。柳条愣了一下,说,他?这下男生们彻底死心了。我明明在哭却又笑了,说,不许取笑我。柳条说,把你的心思藏好了,被人知道会毁了他的。我点点头,说,我大学不跟你一起读新闻专业了,我要读金融专业,毕业后挣很多钱,让他能够专心写诗。如果他还爱着那个长发飘飘的女朋友,我要用我的钱帮助他去国外找她。柳条望着我,眼睛里涌起泪水,说,朱丽,你让我觉得爱情太美好了,恋爱的女孩太美好了。我也想拥有这么美好的爱情。等你出嫁的时候,我要做你的伴娘。等我出嫁的时候,你必须做我的伴娘。

把暗恋的秘密跟柳条分享后,我有一种高烧退去如释重负的感觉。内心暗暗生长的爱情,像裂变的原子一样产生了强劲的动力,本来预期只能考个普通大学,高考后我拿到了211院校的录取通知。离开锦城去上大学之前,我终于鼓起勇气向贾老师表白了。我把贾老师约到操场边的银杏树下。学校放暑假了,操场空荡荡的,银杏树亭亭如盖,蝉鸣声嘶力竭。贾老师刚刚走到树下,我就抢先说话了。我说,贾老师,我明天要去上大学了,我今天必须告诉你,我已经暗恋你一年了。从今天起,如果你不反对,我要正式开始追求你。贾老师被我吓得后退了两步,惊愕地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怕自己哭出来,说完就跑了。跑了好远,回头看见贾老师还站在树下。进了大学,我给贾老师写了三封信,贾老师才写信给我,他说他被我的表白吓坏了,他不敢想这辈子还能被我这样纯洁美好的女孩爱上,他要用心珍惜我一辈子。我飞快地跑去柳条的学校,跟她分享我巨大的幸福。贾老师给我写的情书,每一封都是一首绝美的诗。我们恋爱的几年,贾老师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大学毕业一年后,我嫁给了贾老师。

我出嫁的时候,柳条是伴娘。做彼此的伴娘,是我们十八岁时的约定。十八岁的我们,满眼都是玫瑰色的光芒。谁也想不到,我跟贾老师的婚姻在新婚之夜破裂了。会写诗的风度翩翩的贾老师,唯一在乎的只是我纯洁不纯洁。当他以他的经验验证我已经不是纯洁的女孩后,竟然逼问我把第一次给了谁。我太惊愕了。从高三开始,我就一心一意爱着他,眼里从来没有别人。我不懂贾老师如何判断女人的纯洁度。愤怒涨红了我的脸,我骄傲地直视着贾老师的眼睛,说,大学的时候跟舍友打赌,跟班里一个男生去开了房,我赢了舍友一个包包,她们三个人打了一个月工才凑齐钱买给我。贾老师一个耳光扇到了我的脸上,打碎了我瓷器一样精美的初恋。从贾老师嘴巴里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婊子。那两个字像锋利的子弹射进我的身体,射穿了我的心脏,打得我摇晃起来。我稳住自己的身体,用力把一记耳光甩到贾老师狰狞的脸上。我回赠给贾老师的一记耳光,把他打回了原形。他的真身不过是一个泥塑的凡夫俗子,脑袋里装满泥土一样古老陈腐的观念。是我用崇高的想象、美丽的诗歌、甜蜜的思念、崇拜的眼光和年轻幼稚的恋爱脑给他镀了一层金身。我站在摆满玫瑰花的新房里,身上的每一根毛细血管每一个神经细胞都在传递剧烈的疼痛。我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离婚。然后,穿好我的衣服摔门而去。

半夜两点,我捂着红肿的半边脸敲响了柳条家的门。柳条一把把我拉进房间,什么都没问,只是把一块冰冷的湿毛巾敷在我红肿的脸上。疼痛像钱塘江的潮水一样迅速退去,又更加汹涌地涨上来。我不知道我在哭,疼痛淹没了我的眼泪。

柳条从来没有问过贾老师为什么打我这个愚蠢的问题,贾老师不管为什么跟新婚的妻子动手,都触碰了柳条的底线和原则。在不关乎原则和底线的事情上,柳条从来不会在意。一旦遇到触碰原则和底线的问题,柳条一丝一毫都不会妥协。我也一样。那些无法理解我和柳条闺蜜情谊的人,从来都不明白,我跟柳条,我们骨子里是一样的人,我们都在心里坚守着某些重要原则和底线。我跟柳条唯一不同的是我们的处理方式,发生了触碰我们内心底线的事,我是张牙舞爪地硬刚,柳条是绵里藏针地坚持。

如果没有柳条,我的离婚之路会更加艰难。我跟贾老师闹离婚那几年,父母把我赶出了家门,我无家可归,一直住在柳条家里。柳条的弟弟上大学去了北京,我就住她弟弟的房间。她弟弟放假回来,我就跟柳条挤一个房间。我们仿佛又变回了幼儿园里分享玩具的小伙伴,这一次,我们分享的是成长秘籍。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这对柳条来说是书本知识,对我来说,是生活经验。

不管贾老师在接下来的日子给我送了多少玫瑰,买了多少珠宝,流了多少忏悔的眼泪,写了多少虚伪华丽的诗,我离婚的决心从不动摇。贾老师不管往脸上涂抹了多少吨美丽的油彩,我还是一眼就能看见那个泥塑的真身。我把贾老师送的玫瑰和夹在玫瑰里的诗一起扔进垃圾桶,我把他硬塞进我手里的珠宝礼物扔到地上转身就走。贾老师联合我的父母一起围剿我。关于离婚,贾老师编造了一个故事讲给我父母听:新婚之夜他跟我闹着玩没掌握好轻重把我推倒在地,他还没来得及拉我起来,我就迅速站起来给了他一个耳光,他被打蒙了,很生气,很不冷静地还了我一耳光,我就气跑了要跟他离婚,怎么道歉都没用。贾老师的故事编得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推敲,但我父母马上就相信了他,或者他们只是假装相信了他。我被父母骗回家里,贾老师在我父母的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说他那晚喝多了,打耳光绝对不是有意的,他只是被我抽了一耳光很生气,本能地还击了一下。希望我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像珍惜稀世珍宝一样珍惜我。

我的父母被贾老师的表演蒙蔽了,或者假装被蒙蔽了,他们完全站在了贾老师一边,一起给贾老师帮腔。我妈说,两口子哪有不闹矛盾的,都像你这样一闹矛盾就离婚,还不得家家都离了。我爸说,贾老师打人肯定不对,你更不对,怎么能扇耳光呢?打人不打脸,男人的脸哪能随便打。贾老师已经认识到错误了,知错就改就是好同志。我妈说,你要不解气,就当着我们的面打贾老师一顿。

我妈话音刚落,贾老师马上把脸凑过来让我打,还顺手举起一把我爸的痒痒挠。他说,朱丽你使劲打,让我记住这次的教训。贾老师虚假猥琐的表情让我一阵恶心。我妈夺过贾老师手里的痒痒挠,塞给我一个绒布娃娃让我当武器。我妈还真怕我把贾老师打坏了。我妈我爸和贾老师一起望着我,他们脸部肌肉紧绷,目光温度飙升。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一箩筐甜言蜜语,只等我接过绒布娃娃扔到贾老师脸上,捂着脸一哭,他们就会把心肝宝贝乖女儿好妻子小甜甜等一箩筐蜜汁语言浇灌在我头上。他们满心期待我在蜜汁语言的浇灌下,像花朵一样露出娇憨的笑容。然后跟贾老师手挽手回家,演一出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正能量大团圆好剧。我忍住恶心,忍住已经到嗓子里的冷笑,一言不发摔门而去。

我知道我的冷硬心肠让我的父母难以消化。但我从小不看别人脸色,不是愚笨看不懂,恰恰相反,是太敏感了一看就懂。三年级的时候我就列了一个表格,把跟人相处的模式做成各种选项,毫不犹豫地划掉了胆战心惊低眉顺眼让自己不痛快等选项,在做个倔头倔脑的拧巴孩子让别人不痛快这个选项上打了一个大大的红钩。很快我就发现,做一个拧巴孩子,在别人越不自在的时候自己就越自在。在我长大的漫漫征途上,我早已经变成了那种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的讨厌角色。我很奇怪我的父母对此居然毫不知情。

贾老师和我的父母看我软的不吃就给我来硬的,他们商量好了另外一个剧本,挑选我妈当主演——我妈直接以死相逼,站在楼顶颤颤巍巍地说,你要不答应跟贾老师好好过日子,我也不活了。我看着我妈,冷冷地说,你要想好哦,万一没摔死,一定很痛。如果摔死了,样子也一定很难看。我妈蹲下来号啕,我怎么养了你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儿。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真想把新婚之夜发生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诉我妈,看她还会不会劝我跟贾老师好好过日子。我妈一定以为我愚蠢透顶,即使真的背叛过贾老师,也要抵死不认啊。想着我妈可能会有的反应,我什么也没说,默然离去,留下我妈在楼顶号啕。

穷途末路的贾老师,疯狂地找我单位的领导,找我的高中班主任,找我的办公室同事……他把能找来当说客的人都找了一遍,他把讲给我父母听的故事给这些人又讲了一遍,我的领导,我的班主任,我的办公室同事……所有被贾老师找来的人都向我求证故事的真实性——贾老师讲的故事,要解释新婚之夜离家出走闹离婚事件,说服力显然不够。他们按捺不住一颗活蹦乱跳的八卦心,目光里流露出渴望真相的焦灼热切。我看着他们沉默不语,目光平静如水。我什么都不说,即使离婚,我也愿意给贾老师留一点体面。我用天使般的耐心倾听他们把准备好的说辞讲完,把劝我回心转意的话说到山穷水尽。

我该上班上班,该吃饭吃饭,该春游春游。在贾老师、我的父母和一众外人眼里,我已经恢复如初,谈笑自如。只有我知道,初恋的碎片,扎在我心里,拔不出来。每一次看见贾老师,心上的刀又扎深了一点。只有柳条懂得冷硬的盔甲是我的防护武器。柳条说,我们来想想,看看有什么办法能让你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她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做了一个表格,把各种止痛的办法做成选项,把每一个选项的止痛强度按照等级进行标注。表格中,暴饮暴食、醉酒、整夜蹦迪、吃巧克力、找人恋爱等标注的止痛等级是一级。玩游戏、疯狂购物、去庙里烧香等标注的止痛等级是二级。旅游、跳槽、做兼职、学钢琴学跳舞等标注的止痛等级是三级。学外语、考研、做义工帮助别人等标注的止痛等级是四级。标注为最高止痛等级五级的只有一个选项——自杀(必须杀死)。

读完柳条为我做的表格,我笑了三分钟还停不下来。笑完之后,就像甩掉了捆绑我的绳索,浑身松弛柔软。我说,用表格列选项,最早是我教会你的。你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柳条说,做这个表格太烧脑了,参考了医学书籍,研究了疼痛原理,请教了心理学家。我再一次大笑起来,说,你的五级止痛选项居然是终结模式——自杀(必须杀死),你怎么想到的?简直是天才选项!作为普通人,我还是不选的好。我看着表格研究了半天,在止痛等级标注为四级的考研选项上郑重地打了一个大红钩。我说,我选在职考研,明天你陪我去买书。柳条说,一起考,谁考不上谁是小狗。我们像小学时代每次考试前那样拉钩保证。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踏踏实实睡了过去。第二天,感觉自己像做了大脑更换手术一样,重启了自己。工作,考研,在职读研。我忙得没有时间去理会贾老师,他的骚扰给我造成的痛苦慢慢减轻了,每见他一次,扎在心上的刀就往外拔出来一点。我和柳条拿到硕士文凭那天,柳条的爸妈做了丰盛的晚餐,开了一瓶茅台为我们庆祝。我跟柳条的爸妈比跟我自己的爸妈亲,我在柳条家比在我自己家自在。

贾老师拖延了五年,终于答应跟我离婚,原因是他不得不跟学校的体育老师结婚——体育老师怀了孩子。贾老师不敢跟我说,他怕我报复他不答应离婚,他让体育老师来找我。体育老师找到我工作的银行,我给她倒了一杯水,跟她面对面坐在银行VIP等候区的沙发上,体育老师把她的处境坦诚地告诉了我。体育老师的第一段婚姻因为没有孩子失败了,医院诊断她子宫后位很难怀孕,这个意外怀孕的孩子对她来说太珍贵了。我盯着体育老师充满肌肉的身体,阴暗地想,若论打架,贾老师恐怕不是体育老师的对手。脑补出体育老师把贾老师按在地上摩擦的画面,不由得笑出声来。体育老师望着我,脸上流淌着巧克力一样浓稠的焦虑。我收住笑声,握住了体育老师的手,说,放心吧,我明天就打电话给贾老师,一起去把离婚手续办了。体育老师眼里溢满了感激的泪水,说,谢谢你,你跟他们说的不一样。我冲她笑了笑,说,他们说得没错,我是一个心肠冷硬的人。碰巧今天是我生日,一早起来我就对自己说,今天有求于我的人,我一定有求必应。你运气不错。体育老师笑起来,说,很高兴认识你,没想到你这么有趣。跟你离婚是贾老师的损失,我替他感到遗憾。我说,遇到你是贾老师的幸运,你和贾老师一定会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们互相吹捧了一阵,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分别的时候,我们留下了手机号码,我跟体育老师一直保持着联系。有了微信之后,我经常在她的朋友圈给她点赞,她和贾老师的女儿长得很像贾老师,是个漂亮女孩儿。她的朋友圈生活秀看上去很美好。我真心为她高兴。

柳条结婚的时候,我跟贾老师离婚还不到半年。一个离婚的女人,即使在我亲妈眼里,也是没资格给柳条当伴娘的。在柳条的婆家人眼里,伴娘更得是白莲花一样纯洁的姑娘。只有柳条不管这些,她坚持要我当她的伴娘。

婚前的忙碌告了一个段落,柳条到我的公寓找我,要陪我一起去买伴娘穿的衣服。这个一居室精装公寓是我离婚后迅速买下搬进来的。我买公寓柳条特别支持,她问我需不需要赞助,我说不需要。那些年银行的收入不错,房价也还没有大涨。我的公寓在柳条婚房的隔壁小区,跟她住邻居,是我买房的首选条件。柳条忙着新房装修和结婚事宜,还没顾得上给我暖屋。她进了我的公寓东看看西看看,说,伍尔芙早就说过,要有一间自己的屋子。你有一间自己的屋子了,可惜我就要失去自己的屋子了。我说,别矫情了,你是奔向幸福美好的二人世界。我这可是独身女人的卧室。我赤脚站在地板上,脑袋里涌出无数的诗句。我张开嘴,脑袋里的诗句脱口而出:这个世界已不是我的,我好像出生了一个世纪,面容腐朽,脚上也长出了皱纹,独身女人没有好名声,你不来与我同居。今夜,没有人来和我同居。

柳条笑着说,贾老师教你背了不少诗嘛。伊蕾的诗都会背了。我说,贾老师最讨厌女诗人,他说女诗人都是神经病。这是我自己喜欢的诗。我曾经一遍遍阅读伊蕾的诗,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喜欢。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喜欢她的诗了,她是作为女人在写诗,她的诗是真相。而贾老师为女人为爱情为矫情写诗,贾老师的诗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跳到沙发上继续朗诵:星期日没有人陪我去野游,公园最可怕,我不敢问津,我翻出现存的全体歌本,在土耳其浴室里流浪,从早饭后唱到黄昏……

柳条打断我,说,别卖惨了。我还不知道你心里乐得开出了牡丹花,我一进门就闻到了自由的空气。她突然伤感起来,说,以后我跟老王吵架了无家可归,你必须无条件收留我。我说,给你一把钥匙。欢迎你随时来同居。柳条说,我不要钥匙,我就要你半夜三更亲自给我开门。我说,求求你,能不能跟老王商量一下,把吵架时间提前到晚上十点之前。柳条笑着扑过来打我,我们像小时候那样滚作一团。

闹累了,我们披头散发地坐在地板上。柳条看见我墙上的电子钟,跳起来,说,赶紧收拾出门,差点忘了正事。我迟疑地说,柳条,你真的想好了吗?柳条说,我们十八岁就想好了。我说,十八岁的时候,我们懂什么呀?情况已经改变了。我妈听说我要当你的伴娘,说我是在害你,你进门之前她还打电话骂了我一顿。要不,让你十八岁的表妹做伴娘吧。我不会因为你没有遵守我们十八岁的约定而怪你的。柳条愤怒得眼睛都瞪圆了,她说,你说的情况变了是什么意思?是指你离婚的事吗?难道你也跟你妈一样的认知水平?你也认同离婚女人不洁不祥?我说,我当然不认同了,那是一种应该鄙视和唾弃的落后认知。我为什么要认同?我是怕你为难。我妈代表的保守势力是非常强大的。我妈也代表了老王的妈,代表了所有人的妈。柳条说,我才不管别人。你要不愿意做我的伴娘,我就不要伴娘了。柳条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天际线,她单薄的后背看上去那么孤独。我为站在我妈的立场而愧疚,要是柳条每次都站在我妈的立场上,我跟她早就做不成闺蜜了。我在柳条背后大喊一声,走,陪我去买伴娘服。我要买名牌。柳条转过来,对着我的耳朵大声说,反正你自己掏钱。我说,好了,耳朵要聋了。本单身贵族,不差钱。我们出了公寓,手挽手走到了街上。黄昏绚丽的晚霞,把街上的树叶染成了金色,微风吹动树叶的时候,好像蜜汁流淌在树叶上。

柳条和老王的婚礼定在老王父母家的县城举行,婚礼当天,迎亲车队从县城出发到锦城接亲。新修的高速路只要一个小时,下午婚礼结束后,车队把新人送回锦城的新房。

离婚礼还有一个星期,老王的父母和两个姐姐还有老王一起到锦城跟柳条和她父母商议婚礼细节。柳条父母在饭店宴请老王一家,柳条拉着我一起参加。柳条说,伴娘问题是晚宴上最核心的议题。我坐在老王的两个姐姐中间,宴会还没开始,老王两个姐姐话里话外传递出的信息已经足够让我明白了,我这种离婚的不吉利的女人,最好连婚礼都别参加。我微笑着给她们倒茶水,拿水果,给她们介绍锦城的各种好吃的好玩的地方。我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口舌生香嘴角淌蜜。我根本不在乎她们说什么,柳条才是我唯一在乎的人。

宴会开始气氛很融洽,谈了有关婚礼规模,接亲车队到达时间等等一些必须确定的事项。饭桌上一直是老王妈主谈,老王爸闷头喝酒,基本不说话。老王的妈,柳条未来的婆婆,在县里的妇联工作,干了半辈子为妇女伸张正义主持公道的事情,一看就是个习惯了当家做主的强势女人。柳条的父母对操办婚礼不在行,除了点头,也不参与意见。老王妈的话题绕来绕去,终于绕到了核心问题上。她低声跟坐在身边的柳条妈说,亲家母,咱们推开窗子说亮话,伴娘的事,按说柳条做主就行了,但是柳条毕竟年轻,难免考虑不周到。有些老理儿,年轻人确实不懂。柳条妈看向柳条,说,亲家母,我们家一贯尊重孩子,有什么话,你跟柳条直接说吧。老王妈没想到柳条妈是这种意见,她转向柳条的爸爸,问,亲家的意见呢?柳条爸爸说,孩子们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做主吧。我们祝福他们就好。老王妈胸口起伏得很厉害,看得出来,她在压制自己的脾气。

酒桌上一下子冷了场。老王怕他妈发作,赶忙给他妈倒了一杯葡萄汁,顺便给柳条妈也倒了一杯,又给柳条爸和自己的爸倒上了白酒。老王妈喝了半杯葡萄汁,估计已经把火气压进了小肠里,才再次开口,说,我就不绕弯子了。不怕朱丽生气,我们家一致认为,朱丽当伴娘不合适。结婚毕竟是两个家庭的大事,希望你考虑一下我们男方的意见。老王妈威严冷酷的目光扫过我的脸,把我一直保持的微笑扫到了地板上。

柳条站起来,笑了笑,用一种温柔极了的语气说,王五,我先求证一下,阿姨说的意见,包不包括你的意见?老王低声说,不,不包括。老王妈秋风扫落叶一样的目光扫过老王的脸,老王低头避开了他妈的扫荡。柳条又轻轻笑了笑,看着老王妈说,阿姨,谢谢您这么坦率。我其实只有一点不明白,想请教阿姨,朱丽为什么不适合当伴娘?老王的姐姐按捺不住了,抢着说,朱丽是个离过婚的女人,当然不适合当伴娘。说完,扔给我一个白眼,我绽放出一个如花的笑容回敬给老王的姐姐。老王姐姐显然没想到我还能笑靥如花,愣住了。

柳条温柔的语气没有一丝一毫波动,她依然笑着说,阿姨,离婚的女人为什么不适合做伴娘?这里面有什么逻辑关系吗?您觉得一个女人今天离婚了,跟她昨天没离婚的时候,就不是一个人了吗?我是真的不懂,因为我看朱丽,离婚不离婚,她还是朱丽。所以,阿姨,您让我换掉朱丽这个伴娘,需要说服我。我是讲道理的人,只要您的理由说服了我,我一定会愉快地接受您的建议。柳条逻辑清晰,声音温柔,但充满力量。我在桌子底下偷偷给柳条竖了个大拇指。

老王妈看着柳条,一脸惊愕,她在妇联工作了半辈子,一定从没遇到过柳条这样的。她以前实在看错了柳条,以为柳条是个温柔的没脾气的人。老王的姐姐看老王妈处了下风,跳出来助阵说,不行就是不行。从没见过离婚女人做伴娘的,老祖宗就没有这个理。

柳条对着老王的姐姐灿烂一笑,说,大姐,要是老祖宗的话都对,我们现在还在裹小脚呢,男人也还在三妻四妾呢,阿姨也不可能在妇联工作,你也不可能接受教育,你觉得那样更好吗?老王的大姐败下阵来,不再吭声,坐在我身边呼呼喘气。

老王的二姐不服气地说,柳条,我们没你有文化,没你会说,我们那儿是个小县城,在我们那儿,大家都认为离婚女人就是不纯洁不吉祥不适合当伴娘的,离婚女人当伴娘,会给婚姻带来霉运。

我实在忍不下去了,肺都要气炸了,马上就要发作了。柳条脸上的笑容让我冷静下来,我深吸几口气,在脸上堆满了笑容,才对坐在我左手边的老王他二姐说,亲爱的姐姐,原谅我不能赞同您的观点,婚姻是很复杂的事情,婚姻会因为各种原因出现问题,但婚姻出现问题跟伴娘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我结婚的时候,柳条是我的伴娘,柳条那个时候连男朋友都没有,我不是也离婚了吗?按照您的观点,我离婚岂不是要找柳条算账?这也太不靠谱了吧?老王的二姐气得腰上的肥肉都在颤动,我怕自己笑出声,赶紧低头喝了一口果汁。

柳条笑得更加灿烂了,她对老王妈说,阿姨,您是长辈,又是妇联的干部,难道您也认为离婚的女人是不祥的?当伴娘都没资格?离婚女人不纯洁不吉祥,那是万恶的旧社会对妇女的歧视。这就是我的看法。王五,我再向你确认一次,你也觉得离婚女人不洁不祥吗?如果你这么认为,那我觉得我们的认知差异很大,我们不太合适。柳条说完,款款地坐了下去。

老王慌乱地说,柳条,你别误会,我没有这种想法,我妈也没有这种想法,我们不过是顾及亲戚们的想法。小县城的人,毕竟没有大城市的人思想解放。柳条微笑着回应道,结婚是我和你的事情,我只在乎你怎么看,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柳条说话的声音不急不慢,她的目光扫过老王妈的脸,定在老王的脸上,温柔地跟老王对视着,老王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我隔着桌子看见老王妈脸上的肌肉一直在不规律地跳动。

老王妈艰难地站起来,说,我们吃好了,先回去了。我马上站起来,说,阿姨叔叔,两位姐姐,我去送你们。我声音里掺了一吨蜜糖,甜腻得我自己都受不了。老王妈说,不用了。我和柳条一起把他们送出了酒店。回到包间,柳条爸和柳条妈脸色凝重,柳条妈担心地说,他们家这是什么意思?婚不结了?柳条说,妈,爸,你们别劝我妥协,也别怪朱丽,朱丽早就跟我商量,要我叫表妹当伴娘。我好不容易才说服朱丽支持我。我结婚,我的伴娘当然是我做主。原则问题,我是不会妥协的。三观不合,结了婚也过不到一起。

柳条的爸妈什么都没说,柳条把父母送上车,我们一起回了我的单身公寓。我在镜子前面用双手搓揉着自己的脸,说,今晚为了装淑女,我笑得太多,脸皮都变厚了。柳条把自己扔到沙发上,摊开手脚半躺着,说,元气大伤,累死我了。我说,你今天太威武了,简直是舌战群儒啊。我忍不住要膜拜你。柳条叹口气说,什么群儒,也就几个群众。我使劲搓揉了一分钟,感觉脸皮没那么厚了,我问柳条,老王给你发信息了吗?柳条说,没有。我心里弥漫上一股冷丝丝的忧愁,我说,要是办不成婚礼,你跟老王分手了,你也会混成我这样的。柳条说,你不是挺开心吗?我说,哪有那么开心,离婚女人会被另眼看待的,日子不好过。柳条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说,我们是独立自由的新女性,有爱就结婚,没爱就单身。可爱的世界,美丽的人生,哪有时间瞎担心。倒酒来,为我们的独立精神自由领地干杯。我栽倒在沙发上,笑得喘不过气。笑够了,我开了一瓶红酒,我俩就着开心果喝了起来。我们很久没在一起喝酒了,柳条很快就喝醉了,安静地睡在沙发上。柳条喝醉了就是这种特别安静的样子。我喝得脑袋晕乎乎的,坐在地板上,看着外面的夜空,特别想哭。

第二天下午,柳条回家看她父母去了,老王背着柳条来找我,我把他让进屋。老王脸色灰暗,可能一晚上没睡觉。他进门就对我说,朱丽,我妈不可能同意的,昨天回去我跟我妈大吵了一架。我让老王坐下,给他拿了一瓶冰可乐。我说,老王,我很同情你。老王急切地说,你们太不了解我妈了。你知道我姐出嫁之前,我妈怎么教育我姐吗?我妈眼冒金光地对我姐说,第一次跟婆家人和丈夫发生矛盾绝对不能认,吵要吵赢,打要打赢,要有敢拼命的精神。第一次矛盾冲突的解决方式非常重要,那是在给婚后的生活立规矩定秩序,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不想受欺负被婆家当软柿子捏,就要狠得下心,女人的地位是自己给自己争取的。你知道我当时听了有多么心惊肉跳吗?

我笑起来,说,你妈战斗力爆棚啊。老王不满地白了我一眼,说,你知道我跟柳条准备领证之前,柳条妈怎么对柳条说的吗?她说,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每个人后面都有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你跟他们性情合不合得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尊重他们,因为他们是小王的亲人,这个关系一定要处理好。你想想,你要跟小王的亲人发生冲突了,你让小王怎么办?那不是让他为难吗?家庭和睦才能万事兴盛,夫妻争斗没有赢家,只会两败俱伤。把家庭搞好了,家庭里的每一个人才会受益。男人在工作上的机会多一些,这是现实状况,柳条你一定要支持小王去发展事业。女人专注家庭多一点,把家庭维护好,把孩子教育好,同样重要。夫妻分工不同,不存在谁高谁低。把家庭搞好的同时,也要在工作上用心。如果经济条件允许,家务活可以找保姆分担。我听了,差点流下眼泪来。你知道我有多么珍惜跟柳条的缘分吗?

我在心里咀嚼着柳条妈对柳条说的话,怎么也想不起我妈在我结婚前对我说了什么。我妈绝对说不出柳条妈那样有水平的话,她也没胆量说老王妈那样的狠话。我看着老王,嘴角不自觉地挂上了一抹嘲讽的笑意,我说,柳条妈这样教育柳条,柳条注定要吃亏啊!还是你妈说得对,我觉得柳条应该多听听你妈的话。

老王皱了皱眉头,说,我妈教育出来的两个女儿,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我妈整天替那些受气的妇女维权,已经养成了一套敌对的思维模式。我妈的敌对思维模式,是没有妥协选项的。这才是我要说的重点。

我提高了声音,说,听你的意思,你妈没有妥协选项,那就是要让柳条妥协?你们一家人这样做,是把柳条和她父母的通情达理理解成了软弱好欺负吗?

老王的眼球焦灼地转了一圈又一圈,他痛苦地说,朱丽,相信我,我爱柳条。我一定要娶柳条,没有柳条我会活不下去的。朱丽,我求你了。我妈不会妥协,柳条也不会,这是个死结。只有你能解开这个死结。

我说,恕我愚钝,我确实不明白我有什么超能力。

老王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用哀求的语气说,朱丽,你只要装病或者去出差、假装出差,不管什么办法,你只要不参加婚礼就行。朱丽,柳条是个认死理的人,她在乎你们的约定。我理解你们的闺蜜情谊。想来想去,在不伤害任何人的情况下,你退出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你一定不要让柳条知道我来找过你,你一定有办法把事情弄成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模式。朱丽,求你了。

我心里充满对老王的鄙夷,冷冷地说,老王你错了,你太不了解柳条了。柳条的确是认死理的人,但她认的死理不是你理解的那样,非要让我当伴娘。她认的死理是视离婚女人为不洁和不祥是错误的。如果你真爱柳条,你就去说服你妈。你找我的事我可以一辈子不告诉柳条,但我不会背叛柳条私底下跟你达成什么协议,我不能让柳条孤立无援败给你们一家人,败给你们那种陈腐的观念。

老王急得眼珠子都突出来了。他说,朱丽,我能怎么办?我妈在我们家从来说一不二,你这样会搅黄我和柳条的婚事!

我说,你和柳条如果结不成婚,那也不是我搅黄的,我才不背锅。你要真爱柳条,你就会尊重柳条,而不是站在你们一家人的立场来让柳条妥协,还这么卑鄙地采用迂回战术,抄柳条的底。我对老王怒目而视,老王水也没喝,恨恨地离开了我家。

老王在求我无果之后,给柳条发信息,让她把父母家的电话线拔了,接下来的三天,不要接他们家任何人的电话。柳条问我老王这是要干吗?我说,老王爱你,不想失去你,这是要孤注一掷跟他妈对抗呗。果然,老王不吃不喝翻着白眼在家里躺了一天,就低血糖晕倒了,不得不送到医院挂水。老王醒过来直接拔掉了针管。老王妈让医生把老王的手绑住继续挂水。老王痛苦地闭着眼睛。老王妈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抓起电话就给柳条打,只要让柳条知道老王绝食躺在医院,柳条不会不妥协的。柳条对她儿子的感情,她还是有把握的。她不知道的是,老王提前做了布局,在战术上领先了一步。老王妈给柳条打电话,柳条关机了;给柳条父母打电话,永远占线;给我打电话,我不接。老王爸看着老王家三代单传的这棵独苗脸色发白眼睛紧闭躺在床上,终于奋起反抗老王妈。老王爸对老王妈说,你要把儿子逼死了,我就跟你同归于尽。你自己还是个妇联干部,你咋还看不起离婚的女人?柳条说得对,你那些腐朽的想法,都是对女人的歧视。朱丽那姑娘挺好的,让她当伴娘怎么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儿子,起来回家吃饭。

柳条和老王的婚礼如期举行了。婚礼上,老王一家人都是强颜欢笑,我和柳条是发自内心的快乐。我把所有顶级美好的词都用来祝福柳条和老王。柳条跟老王结婚后,我遵守了对老王的承诺,从来没有将他找过我的事说出来。

蜜月之后,老王完成了在锦城机关的工作任务,回了老部队。结婚前的冲突,把柳条和婆婆的关系推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老王走前,万分担心,他说,柳条,我妈和我的两个姐姐,都不是省油的灯。柳条说,放心吧,我可以开一个加油站,她们要多少油,我就给她们加多少油,决不让她们省油。老王搂紧了柳条。

老王走后,老王妈就启动了对柳条的修理模式。老王妈对柳条的修理不动声色。在老王妈的带领下,老王家所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排着队到柳条家来了。他们每次来,都有很好的理由,老人要看病,孩子要去动物园游乐场,年轻人要购物……老王妈不费吹灰之力地把柳条家变成了不拨经费没有编制的接待办。

老王妈不会提前给柳条打电话,往往是周末柳条正在睡懒觉,门铃响了,柳条穿着睡衣打着哈欠开了门,柳条妈已经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身边还站着最少一个最多N个柳条不认识的亲戚。老王妈一脸假装出来的抱歉表情,站在门口说,柳条啊,不好意思,又要给你添麻烦了,你姨奶奶这阵子感觉不好,想到大城市检查检查身体。柳条的睡意瞬间就跑到小区外面的街上溜达去了,她马上笑容甜蜜地把婆婆和姨奶奶让进屋。新一轮接待按下了启动键:买菜做饭,安排上医院检查,安排买东西看风景……柳条有时候实在忙不过来,柳条的父母和我,就自觉成为接待办的志愿者。

柳条从不跟老王抱怨。老王回家休假,老王妈也不带人打扰。很长时间,老王都不知道接待办的存在。我气不过想告诉老王,被柳条制止了。柳条说,我向老王抱怨,老王回头去指责他妈,他妈再在他面前指责我。信息传递一轮之后,除了增加老王的痛苦,增加婆婆对我的恶意,没有任何积极意义。婆婆对我的考验总会有结束的时候。我准备好打一场持久战。

我真的心疼柳条,也真的佩服柳条。我对柳条说,你爱老王的样子,绝对是爱情最美的样子。只要你的接待办需要我,我随叫随到。柳条握紧我的手,说,有你真好。

老王的妈还知道讲究个策略,用装出来的客气绑架柳条。老王的两个姐姐每次来,不仅毫不客气地提出各种无理要求,还对柳条各种挑剔。柳条一个人的接待能力根本不够,光是大人孩子的饭菜,就要做一大桌子。每次被柳条叫去帮忙接待老王的两个姐姐和孩子,我都被她们和她们的顽皮孩子气得肝疼。要是依着我的性格,早就撂挑子不伺候了。柳条的教养太好了,她从来不跟老王的姐姐们大声说话,她们脾气越大,柳条越温柔。柳条绝不是装出来的好脾气,装和不装,差别大了。因为我是装的,我必须装,我不能让柳条的努力被我搞砸。

每次老王的姐姐们走了,我和柳条都累得筋疲力尽,我们必须去美容院放松自己。躺在美容院的按摩床上,浑身松软。我忍不住问柳条,面对老王姐姐们的无礼,你怎么可以这么心平气和?柳条说,我是这个家里的主人,她们只不过是我的客人。哪有主人对客气发脾气的?我忽地从美容床上坐了起来,说,惭愧啊,我的认知跟你差了一座喜马拉雅山的高度,怪不得我肺都要气炸了,你还能笑容满面。柳条咯咯地笑着说,哪有那么高,顶多差一座峨眉山。我重新在美容床上躺好,半天,又说,站在喜马拉雅山顶看下去,老王的姐姐们以客人的身份在你家指手画脚横行霸道,自以为威风凛凛,原来如此可笑。老王姐姐们唯一的价值,就是做你的陪衬,衬托出你的完美形象。老王还真是火眼金睛啊,一眼就看中了你。柳条说,什么火眼金睛,老王看你就看走眼了,一直不认可你,一有机会就搞挑拨离间的小动作。我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王的挑拨离间行为,每一次都被你成功挫败了。柳条笑了,帮我们按摩的美容小姐也笑了。

老王妈的诡计,终于被老王戳穿了。有一次老王出差,领导照顾他让他顺道回家过个周末。老王跟柳条小别胜新婚,缠绵缱绻了大半夜。第二天在深睡眠里听到了敲门声,老王醒不过来,柳条却一下子醒了过来,她快速起床,到门口打开门。老王妈笑容满面地说,柳条啊,实在不好意思,我又要来打扰你了,你舅舅的小孙子吵着要去动物园看熊猫……老王妈说话的时候,那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已经溜进了屋,穿着鞋跳上了沙发。柳条把老王妈和老王舅舅让进屋,老王舅舅大声呵斥孙子,让他别在沙发上跳。柳条柔声细语地说,没关系,小孩子哪有不闹的。老王舅舅的嗓门儿很大,老王彻底从睡眠中醒来,他走出房间的时候,柳条已经给婆婆和舅舅泡了茶,给小男孩开了橙汁。老王妈看到老王的瞬间,有点反应不过来,她说,你怎么在家?老王说,我到机关出差,首长给了我一天假让我回家看一眼,我明天就回部队。老王妈马上对剧本进行修改,说,我就是过来看一眼柳条,你不在家,我得经常过来关心关心。一会儿我带着你舅舅他们去动物园。柳条对老王说,你赶紧换衣服,一会儿咱们一起带舅舅和小朋友去动物园。去完动物园,在麦当劳吃个饭。妈,您看看还有什么安排?你们是今天回还是明天回?要是明天回,我去给舅舅订个房间,让舅舅和小朋友住宾馆。家里这次住不下了。老王妈不自然地说,我们看完动物园吃过饭,下午就坐车回去,不打扰你们了。

柳条立马轻车熟路地启动了接待工作,有条不紊地带着大家坐上了去动物园的车。老王一路跟他舅舅聊天,把他不在家的时候,他妈带着亲戚们络绎不绝到锦城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老王的脸上阴云密布,老王妈小心翼翼看着老王的脸色。柳条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她跟老王不在家的时候一样温和亲切周到。她一路上照顾调皮的小男孩,还给小男孩买了玩具。

回到家,老王一把搂过柳条,紧紧地抱着她。老王声音哽咽地说,柳条你受委屈了。我想到了我妈不是省油的灯,没想到她这么不省油,那些亲戚她自己都不待见,她这是成心跟你过不去。你为什么从来不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柳条说,我就是辛苦一点而已。我不希望影响你跟你妈妈的感情。老王愤愤地说,我妈都不怕影响你和我的感情。柳条说,除非你不爱我,不然什么都影响不了我和你的感情。老王说,我舅舅告诉我,凡是见过你的亲戚,都对你赞不绝口。你对我们老家那些素质不高嗓门儿挺大的亲戚不存偏见不搞歧视,你真是太包容了。你做到的这些,我妈做不到,我姐做不到,我也不一定做得到。柳条你太好了。老王吻着柳条的脸,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都在爱着柳条。

柳条安稳地睡熟了,柳条的脸,在橙色的灯光里,柔软极了。老王轻轻抚摸着柳条散落在枕头上的头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自己的妈和两个姐姐从来没搞明白过,在婚姻关系里,强硬的一方即使取得了胜利,也不会获得幸福。老王爸早就认命了,忍气吞声只求安稳;老王的两个姐和两个姐夫,鸡飞狗跳地抗争了很多年,最终以两个姐夫认命平息。但是,老王爸和老王的两个姐夫,表面上怕老婆,内心里从来不关心老婆。他们这种内心的冷漠,又成为老王妈和老王的两个姐对他们发泄不满的原因。他们的家庭就这样在一轮又一轮的恶性循环里运转。老王的妈和姐姐,都没有能力建立一种良好的家庭模式。而他和柳条的家庭,是按照柳条父母的模式建立的,那是他梦想的家庭模式。遇到自己妈那样的婆婆,如果不是柳条,一定会整天鸡飞狗跳,让老王在家庭战争中血肉横飞。多少男人的事业和幸福,都毁于婆媳之战。

老王回去后,老王妈和老王的两个姐姐突然停止了折腾。柳条得意扬扬地告诉我,婆婆对她的考验终于结束了,接待办准备关停。为了感谢我这个志愿者对接待办的贡献,柳条决定请我吃饭。我们在很有情调的日式餐厅里,喝了一点清酒,心情无比美好。柳条说,我还以为要打几年持久战,没想到速战速决了。我说,你家老王犹如神兵天降,一番降魔伏妖,彻底铲除了你身边的妖魔鬼怪。柳条说,什么妖魔鬼怪,老王妈顶多是低配版的恶婆婆。我刚刚把三文鱼寿司放进嘴里,不敢笑,咬住嘴唇搏斗了一番,把寿司咽下去,才大喘气地笑起来。

柳条怀孕后,老王转业回到了锦城,柳条父亲动用自己的人脉资源,把老王安置到了区教育局。老王妈和老王的两个姐姐彻底改变了立场,转换了模式,从对柳条的各种挑剔不满和折腾,转换成了对柳条无微不至的照顾。老王对柳条说,你这是彻底把我妈收服了。

在经营婚姻方面,柳条是当仁不让的优等生。柳条的婚姻从剑拔弩张的婆媳关系起步,不到一年,就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在柳条和老王的婚姻中,还有一个藏在深处的暗礁。老王家已经三代单传,老王有两个姐姐,老王的父亲有五个姐姐,老王的爷爷据说有七个姐姐。老王妈盯着柳条肚子的眼神,跟B超似的。我真的很担心,柳条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万一生的是女儿,老王妈又会作什么妖。老王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我想试探一下老王,假装跟老王开玩笑,说,你希望生儿子还是女儿?老王说,儿子女儿都是我跟柳条的宝贝。我撇撇嘴,说,你们家到你已经是第三代独苗了,我要是柳条,我会很有压力的。柳条说,我才没有压力,老王要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我才不会嫁给他。我说,老王你到底有没有啊?你要是有重男轻女的想法,赶紧暴露出来,我有一个挽救的办法。老王说,你是气功师,会隔空改变性别?我说,那倒不会。要是柳条生的是女儿,干脆给我,你们再生一个。老王气得大声说,朱丽你脑子不正常,哪有你这样胡说八道挑拨离间的。你赶紧找个对象结婚,自己生一个。我说,那你是真的没有重男轻女思想了?柳条说,好了好了,你这不是搞刑讯逼供吗?我相信我家老王。

柳条孩子出生的时候,我也在产房外面等着。护士报告是个女孩。老王爸有一瞬间差点没站住,他用手扶着墙才没倒下去。老王妈的脸色有一刹那暗淡得像停电了一样,但是她很快恢复了正常。老王面上没有露出分毫差池。柳条从手术室推出来,老王紧紧地握着柳条的手,贴着柳条的耳朵说,谢谢你给我生了一个漂亮女儿。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柳条疲惫的脸上绽开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柳条的女儿诺诺出生一年后,我在飞机上认识了一个理工男。他后来成了我的第二任丈夫。我跟他在飞机上刚好坐在一起,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突然很肯定地说,你是我们学校1998届金融专业的朱丽。我太诧异了,眼珠子都瞪圆了。他说,我是信息工程专业的,我是2000届,比你小两届,算是你师弟。我说,我们认识吗?我记忆力似乎衰退得很厉害。他腼腆地笑了笑,说,不用担心你的记忆力,我肯定没有保存在你的记忆数据库里。只是我一直在关注你,你非常独特。我来了精神,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说,独特是什么意思?他说,你是漂亮女生,但你从来不穿裙子,也不化妆,你最喜欢穿休闲宽松版的衣服,你的衣服以黑白灰为主调。我说,不会吧?我有那么引人注目吗?他说,你相当引人注目。而且,你特别符合我们理工男的胃口,你的着装,你的素颜,你冷冰冰的表情,都表现出我们理工男喜欢的特质,聪明理性,漂亮而不浅薄。我说,我一直以为你们理工男喜欢傻白甜。他说,喜欢傻白甜的不是真正的理工男。真正的理工男是充满智商自信的,我们总是优先选择跟我们智商匹配的女生。我们专业跟你们一届的好几个师哥都被你迷住了。我说,怎么可能?学校从来没有人追过我,情人节我是我们宿舍唯一没有收到过鲜花的。他说,你听我解释。我们理工男追女孩,都是先获取尽可能多的信息和数据,做可行性分析,可行性分析如果能提供百分之六十的成功率报告,才会展开追求。他们收集数据的时候,发现你已经有男朋友了,收集的数据越多,可行性报告提供的成功率就越低。他们还没开始就放弃了。但他们放弃了又不甘心,每当新一届师弟入学,他们就会选中一个男生作为接力选手,希望会出一个把你拿下的人。他突然转开了目光,说,我是我们那届被选中的男生。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一直一丝不苟地收集更新你的信息数据。我知道你毕业后回了锦城,去了银行,在银行信贷部上班,你毕业一年后,跟你的男朋友结了婚,然后,分居了五年,离了婚。现在,你是单身。

我的眼珠子都不会转动了,瞳孔都放大了。我说,这天方夜谭的故事,居然是关于我的。我有点穿越时空的感觉,你让我缓缓。理工男侧过脸来,认真地打量着我,说,刚才我在心里粗略地做了一个可行性分析,我觉得在学校追你的成功率是百分之十,现在我要追你,成功率可能会有百分之四十。尽管达不到百分之六十的标准,我还是决定要追你。你可以给我提供更多的信息和数据,比如你的家庭,你的爱好,你的性格,你的朋友,你的人生规划,职业规划,你的理想生活模式……你的一切信息。我也会把我的所有信息,做成一个文档,发到你邮箱里。

我处于巨大的震惊中,脑细胞完全停摆,死机了。理工男师弟和我交换了联络信息,留下了手机、邮箱和QQ号码,戴上耳机听起了音乐,一直到下飞机,都没再跟我说话。

回到锦城,放下行李,我急不可待地去跟柳条分享我的奇遇。那天柳条家的保姆请假了,老王在加班,我到她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了,柳条还没顾得上吃饭。诺诺出生后,老王的仕途走得很顺,工作越来越忙,家庭的担子,差不多都压在了柳条身上,各种突发情况,诺诺生病,保姆请假,柳条单位有急事,柳条都得自己扛着。柳条看见我,马上说,我快饿死了,你赶紧给我煮碗面。我去厨房给她煮了一碗面,马上接管了诺诺。柳条狼吐虎咽地吃了面,收拾好厨房。我们一起坐在地板上,继续陪诺诺玩。诺诺精力旺盛,走路还不稳,玩具到处乱扔。快九点的时候,诺诺终于打起了哈欠。柳条麻利地准备好洗澡水,剥掉诺诺的衣服,把诺诺放进洗澡盆里,洗完了,用浴巾裹好诺诺,把她抱到小床上,换好睡衣,调节好床头的灯光,打开录音机,播放轻柔的音乐诗词。柳条说,你帮我把诺诺的衣服放进她的小洗衣机里洗上。她还得一会儿才能睡着。

我把诺诺的衣服洗上,到客厅给柳条和我一人泡了一杯玫瑰花茶。我把第一道茶喝完,柳条终于回到了客厅。她扶着腰坐在沙发上,端起茶一口气喝掉半杯,我赶紧站起来帮她按摩肩膀。我说,怪不得古人说为母则刚,你现在整个一钢铁战士。从我进门到现在,你一刻不停,就像设置了程序的机器人。柳条说,别瞎煽情,哪有你说得这么可怜。今天刚好小保姆请假,她妈妈病了。平时小保姆在,我没这么忙。我说,你家老王这是要卖给单位了?你也是职业女性,你挣的钱比他多。你干吗千斤重担自己挑,让他落清闲?柳条说,别一来就搞挑拨离间破坏我们夫妻感情。我跟老王的感情,那是老铁,谁也挑拨不了。再说了,照顾自己的孩子,就是辛苦一点,有什么可抱怨的。支持自己深爱的老公,又有什么可抱怨的?朱丽,你的思想境界滑坡了呀。作为你的老闺蜜,在你进入下一段婚姻之前,我必须强力矫正你的怨妇心理。不然,再好的爱情也扛不住婚后的抱怨。我说,你批评得太及时了,我的思想境界不仅滑坡了,还是严重滑坡了,简直是发生了泥石流。柳条说,行了,我知道你没心思听。你进门的时候眼睛发亮,嘴角都在笑,一定有什么艳遇要跟我分享吧。我说,不是艳遇,是奇遇。我把在飞机上遇到理工男师弟的事儿分享给柳条,柳条也被惊呆了。她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说,我真的很羡慕你,你就是那种会经历各种神奇事情的女人,不像我,注定了一生平淡。我说,平平淡淡才是真,你可别羡慕我,谁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陷阱。柳条说,什么陷阱你都会跳的。你照照镜子,看看你的眼神,十八岁那年在银杏树下,你就是这样一种眼神。我很久没在你眼睛里看到过了。你心里有爱情的时候,看上去那么美。我坐在柳条身边,靠着柳条的肩膀,说,我就知道你永远都会支持我。不管我干什么,你都会支持我。如果没有你,我不会这么勇敢,我的人生故事会有完全不一样的走向。暗恋会死在萌芽状态,离婚的后续情节可能是妥协,然后凑合一辈子,奇遇从走下飞机那一刻就会永远结束。柳条端起透明的玻璃茶杯,看着里面飘荡的玫瑰花,好半天,才说,傻瓜,你永远都不必说这种话。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你就是我内心的另一个自我,一个我自己不可能去实现的自我。我呆住了,眼泪慢慢涌出来。

在眼泪滂沱之前,我跑回了自己的单身公寓。平静下来打开电子邮箱,理工男师弟的文档已经发过来了。文档之外,他只写了一句话,师姐,我保证我提供的信息都是真实的。我给理工男师弟回了一句话,师弟,你可以把下一份可行性报告的成功率修改为百分之九十吗?

我跟理工男师弟的奇遇,快速发展成了异地恋,半年后,我们闪婚了。恋爱一个月的时候,我们就要闪婚,理工男师弟的母亲坚决不同意。她的优秀宝贝儿子,多少人眼中的白马王子,居然要娶一个比他大两岁的离过婚的女人。理工男师弟的母亲打电话来骂了很多难听的话,我在电话里一声不吭,等她骂累了,挂断了电话,我才挂电话。我特别理解理工男师弟的母亲,在一个女人前面加上大两岁离过婚这样的定语,相当于在理工男师弟母亲的心里扎了两根尖刺。理工男师弟替他母亲向我道歉,他说,师姐,给我一点时间,最多半年,我会说服我妈的。理工男师弟用五个月说服了他妈。我不知道他用什么方式说服了他妈,是用他的信息数据模型分析方式,还是绝食之类的传统方式,他从来没有跟我共享这方面的信息。

我跟理工男师弟没有举办婚礼,理工男师弟的母亲,根本没有心情大张旗鼓地迎娶一个比他儿子大两岁离过婚的女人。我们在婚姻登记机关办理了结婚证。理工男师弟怕我有什么想法,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跟婚礼相比,结婚证才是合法婚姻的唯一凭证。我摸了摸理工男师弟年轻光洁的脸,说,不用说服我,我不在乎举不举办婚礼。我们的爱情才是唯一重要的。理工男师弟紧紧地抱住了我,用他的胡茬扎我的眼睛。他说,师姐,你果然是女神级的。

结婚半年之后,我出租了我的单身公寓,辞去了银行的工作,去了理工男师弟工作的三线小城市。得知我辞去银行的工作,我妈简直要疯了。我妈的疯狂戏码永远是痛骂加痛哭,我的应对方案永远是沉默耐心地等着她把所有戏码演完。得罪了总行秃顶领导之后,我们单位领导给我准备的小鞋一双比一双小,我的脚就是裹成三寸金莲,恐怕都穿不上,何况我一双大脚。穿小鞋的滋味,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妈。走出银行大楼,我快乐地大叫了几声。扔掉小鞋的感觉,实在太舒服了。

我很快在理工男师弟的三线城市找到了工作,做了一名旅行社导游。我太喜欢旅行社导游的工作了,总是争取带更多的团。带着旅行团到处跑,尽管每天要处理各种奇葩事情,遇到各种奇葩的人,但我每天都心花怒放。我喜欢看不一样的风景,喜欢在路上的感觉,喜欢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喜欢经历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喜欢充满不确定性的旅程。旅行途中想起以前在银行大楼当白领职员混过的那些年,简直乏味透顶。

我非常珍惜跟理工男师弟的婚姻。理工男师弟是一个特别单纯、特别真实的人,跟他在一起,我可以做我自己,放心地穿我在旅途上买的各种奇葩衣服,跟他的朋友聚会,我可以想喝醉就喝醉。在他眼里,我永远是那个聪明理性漂亮的女神师姐。跟理工男师弟的爱情,像火焰一样烧掉了我上一段婚姻所有屈辱不堪的记忆。

理工男师弟唯一的问题,是他有一个控制欲极强的母亲。更要命的是,跟理工男师弟结婚后,我们一直跟他父母住在一起,尽管是两层楼的房子,我们单独住在二楼。理工男师弟的母亲结婚前极力反对阻挠,结婚后又不放理工男师弟和我单独出去住。为了理工男师弟,为了这一场浴火重生的爱情,我真的改变了很多。柳条是我的榜样,柳条能够化解跟老王妈剑拔弩张的婆媳关系,我也能。从柳条的婚姻里,我学到了最珍贵的一课。柔软的爱是滔滔不绝的水,坚硬的仇恨不过是水中的鹅卵石。跟理工男师弟结婚后,我做到了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委曲求全忍受婆婆随时随地干涉内政,随时随地释放对我的恨意。理工男师弟不会干任何家务,我努力学习厨艺把自己变成了家务能手,还要忍受婆婆对我家务能力的冷嘲热讽。我努力工作挣钱,按月把超过本地消费水平的生活费交给婆婆——结婚之前,理工男师弟是不交生活费的。在婆婆面前,我做到了低眉顺眼忍气吞声。我告诉自己,在争夺理工男师弟的战争中,我是那个胜利的人,我以他母亲无法认可的劣势取得了胜利,婆婆对我的种种打击,不过是要修复失败创伤。

如果必须每天下班回家面对婆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得住。我的导游工作,让我经常世界各地到处跑,减少了待在家里的时间。每次回家,我都给婆婆带一份重量级礼物,希望可以抵消一部分她对我的敌意。买礼物我一贯兼顾高档和审美两个方向。我知道我送给婆婆的礼物,包包珠宝什么的,她都偷偷拿去鉴定过。我跟婆婆的暗战,理工男师弟根本不懂。

结婚之初,我跟理工男师弟讨论过生活规划和家庭模式,理工男师弟说他很喜欢小孩子,想尽快有一个孩子。有了孩子,他可以跟孩子一起升级游戏装备。理工男师弟在他母亲的强势培养下,多多少少有点妈宝,他并不明白养孩子意味着什么。理工男师弟每个月帮我测体温,精算排卵日期,希望我们尽快有一个小宝宝。但我一直没有怀孕。结婚快要五周年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时我带着一个团在泰姬陵,正在给游客讲泰姬陵传奇。在这座被誉为爱情纪念碑的瑰丽建筑面前,我心里涌起柔软的绵绵不绝的爱意。

回到家里,我精心准备了烛光晚餐庆祝我们结婚五周年,怀孕的消息是我要在烛光下给理工男师弟的惊喜。理工男师弟坐在餐桌前,他的目光在烛光里摇晃,看上去含情脉脉。他隔着桌子握住我的手,说,师姐,你出去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件大事情。真正的大事情。我在机场候机厅遇到一个女孩,我们一见钟情了。天啊,就是那种电光石火,彗星撞地球的感觉。我从来不知道爱情是以这种方式来临的。根本来不及收集数据,根本来不及做什么可行性分析,根本不需要很多年一直追踪收集信息。太神奇了,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师姐,我必须第一时间告诉你,我发过誓,永远不骗你。我知道你会祝福我。我那只被他握着的手瞬间石化不能动弹,我用另一只手灌下一大杯红酒,又灌下一大杯白酒。我说,谢谢你没有骗我。师姐祝福你终于遇到了真正的爱情。你说得对,爱情不需要任何数据,更不需要替别人接力收集数据。理工男师弟满含泪水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那么无辜和单纯。

我第一时间让柳条帮我收回了出租的单身公寓。一个人悄悄处理了还没来得及变成孩子的受精卵,跟理工男师弟离了婚。离开的时候,理工男师弟的母亲拥抱了我。她说,朱丽,你是个好女人,我儿子配不上你,他就是个玩心很重的孩子。你给的生活费,我存在这张卡里了,密码是你的生日。我忍住了没有落泪。

我跟到机场接我的柳条说,我又搞砸了,没有躲过男方出轨的婚姻套路,剧终还是落入了家庭关系解体的俗套情节。柳条拥住我的肩膀,说,别责怪自己,我要是遇到这种情况,一定不会处理得比你更好。

我的婚姻失败了,工作也丢掉了,我重新回到了我的单身公寓。我心灰意冷,无所事事,每天睡得天昏地暗,蓬头垢面。跟理工男师弟的一场爱情,让我受到了重创。柳条让我找工作。我说,不想工作,一个人饿不死。柳条让我去健身。我说,没劲儿。柳条让我去旅游。我说,没心情。柳条说,那你每天放学去接诺诺,负责给诺诺辅导作业。诺诺不能白叫你丽妈妈。我说,好。我爱诺诺,诺诺也喜欢我。为了接诺诺,我必须把自己收拾得像模像样。柳条总能找到让我振作的办法,一个天使般的孩子,也许可以帮我修复创伤。

我接诺诺,柳条下班直接回家做晚饭,我送诺诺回去顺便在她家吃饭。我离开了五年回来,诺诺七岁了,老王当了处长,柳条当了编辑部主任。幸好柳条的一切变化都是积极向上的,她的生活,仍然像城堡一样稳固。我每一次搞砸了,都需要躲进柳条的城堡里。每天在柳条家吃晚饭,泡在柳条家欣欣向荣温暖如初的烟火气息里,我慢慢觉得没那么沮丧了。

我是在柳条家吃晚饭的时候认识老胡的。老胡跟柳条家的老王是战友,老胡当营长的时候,老王是副连长。回到锦城,他们也是联系密切的朋友。连着三次在柳条家吃饭遇到老胡,老王还一个劲儿给我讲老胡的故事。我怀疑老王想撮合我跟老胡。

第三次吃完晚饭后,老胡先走了。老王说,朱丽,我给你介绍个工作吧。老胡和几个自主择业的战友搞了一个教培机构,发展势头不错,特别需要人才。我松了一口气。说,谢谢你老王,我还以为你要扮演婚介所的红娘,没想到你这次扮演的是职业公司的猎头。老王说,柳条你看看你的毒闺蜜。柳条笑,朱丽就是生化病毒,你也得忍。

我去了老胡的教培机构任职。没跑出我的预感,老胡很快就开始追我。老胡妻子患癌症去世一年了,留下一个上高中的女儿。我分析他可能急需一位贤妻良母入驻。我态度坚决地对老胡说,我是女权主义者,根本不是你需要的贤妻良母。老胡说,谁说我需要贤妻良母?我照顾生病的妻子四年,还把女儿照顾得妥妥帖帖。我练就了一身照顾人的本领没处使,就想找个自己爱的女人来照顾,不行吗?谁说这个世界的男人都是需要女人照顾的?我就不是。老胡理直气壮振振有词,一贯伶牙俐齿的我居然张口结舌。老胡乘胜追击,说,你负责貌美如花,我负责赚钱养家。嫁给我,你会像所有女孩期待的那样,被宠成公主。我不屑地说,公主被拿去和亲的时候,是没有任何自主权的。老胡的眼球在眼睛里向左转了一圈,又向右转了一圈,马上转变了思路,说,嫁给我,你就是我们家的女皇,可以作威作福为所欲为。我是你的贴身侍卫兼管家,负责你的安全保卫后勤保障。女权主义的冷知识根本不在老胡的认知范围内。我再怎么跟他解释女权主义不是要作威作福当女皇,只是要追求平等的权利和责任。老胡一概不理,固守他那一套让我作威作福当女皇的歪理邪说。我告诉老胡,我离过两次婚,对婚姻已经免疫。这种拒绝力度,一般人也就退了。老胡没有退。他一有机会就向我表白,他的土味情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你不要忙着拒绝我,你有空了问问自己,过日子是不是得一日三餐有人给你做饭?万一生病了有个头疼脑热的是不是得有个人给你端茶倒水熬白粥?一个人烦了孤独了寂寞了是不是需要有个陪伴解闷的人?一个人生气了是不是需要一个出气筒在身边候着?一个人高兴了总不能对着墙壁傻笑吧?如果你需要一个一日三餐给你做饭、生病的时候给你端茶递水拿药、寂寞了给你解闷、生气了让你出气、高兴了陪你傻笑的人,我随时等候你的召唤。

老胡的土味情话就像防不胜防的病毒,无限复制无穷变异,指不定在什么时候就感染了我。每次老胡跟我表白过后,我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单身公寓里,拉开只有酸奶和面包的冰箱,心里的寂寞就会成倍放大。

我问柳条怎么办,柳条说,你确定你能爱上老胡吗?我说,有个人给我做饭还是不错的。柳条说,越来越务实了嘛。我说,也就是务实的时候,觉得嫁给老胡不错,务虚的时候,又觉得没必要。

我不再搭理老胡,反正他追追就累了。可老胡不屈不挠地追了我两年,最后是我累了,同意跟他结婚。

我回家看我妈我爸,我妈痛心疾首地说起贾老师当了示范高中的校长。我打断我妈,说,我也准备结婚了。我妈说,这次又要嫁个什么人?我说,一个丧偶带孩子的男人,比我大十岁。我妈鄙夷地说,你居然落得给人填房的下场。我妈老了以后,成了一个身材臃肿的胖老太婆,她跟我爸的关系,彻底颠倒了过来。我爸中过一次风恢复得还不错,每天战战兢兢看我妈脸色过活。从我妈的胖脸上,看不到一点慈祥的光。我并不需要我妈的同意和祝福,她要不说贾老师,我都懒得告诉她。

没想到老胡还挺认真,我们在柳条家里喝酒,老胡居然说他打算提着礼物去拜见我爸我妈,请示我爸我妈对婚礼的意见。我说,婚礼就算了,你二婚我三婚,结婚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去拜见我爸我妈也算了,别自找没趣。老胡说,你这是什么话?不管几婚,我可是明媒正娶,必须请示岳父岳母。我说,我要做填房这件事,我妈觉得很丢脸。你以为她愿意接见你?我故意把填房两个字拖长了节拍,像唱歌那样说了出来。说完我乐不可支,笑得停不下来,我被填房这种表述方式逗坏了。柳条也忍不住笑。老胡黑着脸不说话,老王对老胡说,她们就是一对毒闺蜜,任何严肃认真的事情,都能被她们拿来开玩笑当乐子。你以后习惯了就好了。

跟老胡结婚后,我一直努力跟老胡建立一种合作而不是捆绑的婚姻关系。结婚之前,我以为这很容易。老胡第一次婚姻的最后几年,被他老婆的病深度捆绑,他对捆绑关系应该比我更有切肤感受。我很快就发现我错了。跟老胡这样的老油条过招,我还是太傻太天真了。老胡是个贪心的家伙,他照单全收了我给他松绑的自由,反过来却要捆绑我。我每次去外面吃顿饭回来他都要刨根问底。他把我烦得透透的,我要不跟他翻脸他能不依不饶问到天亮,跟他翻脸的级别低了都不管用,要直接把翻脸提升到最高的级别——以离婚相威胁,才能让他消停。

我们结婚的第一年,老胡一直在各个方面试探我的底线,企图突破。遇到我的顽强抵抗之后,老胡选择了偃旗息鼓。我们也一直相安无事。

我以为我跟老胡的关系,再也不会起什么波澜了。没想到老胡的心思,就跟六月的天气一样不稳定。培训机构的快速发展和老胡的女儿结婚这两件事,搅起了老胡内心的风暴。老胡那天做了一大桌子我爱吃的菜,我就觉得老胡一定没安什么好心,我说,老胡,有什么事你吃饭前说。老胡说,你咋这么敏感呢?我能有什么事!我说,大家都是明白人,别绕弯子。老胡说,朱丽,我们生个孩子吧。我冷淡地说,你不是有孩子吗?老胡说,女儿嫁人了,我觉得好空虚。我说,让女儿女婿经常回家看看。老胡说,不是看不看的问题。我说,那是什么问题?老胡说,继承人问题。我说,你女儿不是继承人吗?老胡说,女儿能继承啥?连我胡家的姓都继承不了。她的孩子要姓侯。我说,让他们生两个,一个姓侯,一个姓胡。完美的解决方案。老胡说,不指望他们。朱丽,我们完全有能力自己生。我跳起来,说,做什么梦呢,我都四十二了。老胡说,我妈生我的时候四十八了。我说,万一我也生个女儿呢?老胡用老中医那样的语气说,你一定会生儿子,我会看。我懒得给他科普生男生女由男人决定这种基本常识,直接一剑封喉,不生。不用讨论了。老胡说,哪个男人不想有个儿子。你结了三次婚,怎么还这么不了解男人。我说,人家老王就没想要儿子。老胡笑起来,说,老王想要儿子比我迫切,他可是三代单传。我说,老王才不像你,满脑子重男轻女的封建意识。老胡说,以前独生子女政策是国策,想也没用,老王是个识时务的人。你和柳条还真幼稚,居然被老王骗了。现在国家提倡生二孩,老王的机会来了。老王爸妈已经赶到锦城坐镇来了。我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说。老胡说,上周,你不是去外地谈合作去了吗?我头皮上冒了一层冷汗,心情跌到了冰点。我说,二孩政策才放开,老王爸妈动作够快的。老胡说,你和柳条这个年龄,耽误不起啊。朱丽,我保证,你生完孩子,什么都不用管。养孩子的事交给我,你要喜欢工作,我把培训机构交给你管,我们女主外男主内。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老胡,说不出话来。老胡嬉皮笑脸地说,我知道,太突然了,你没有思想准备。你需要时间,可以慢慢考虑,但也不能太慢。三个月够不够?半年?七个月?八个月?九个月?十个月?最多一年,一年是极限。一年总可以考虑清楚了吧?我看到老胡嘴里吐出白雾一样的病毒,在空气中无限复制,大团大团地向我扑过来,马上就要吞噬我。我大吼一声,谁告诉你我要生孩子?做梦!吼完,我摔门而去,到了楼下,发现自己流了一脸的眼泪。

十一

中午一点,我和柳条泡在温泉里,偌大的温泉池子,就泡着我和她。我们伸开手脚,闭着眼睛,让水淹到下巴处。我们一直很喜欢温泉水的浸润和抚摸,喜欢身体细胞像慢镜头里绽放的花朵一样打开,再打开,无限打开。漂浮在温热里的感觉,好像天地还没有分开,我只是一个漂浮在混沌世界的单细胞物种,我的未来和地球的未来,都还有无限可能性。

但是今天不行,我们泡了半个小时,身体还是僵硬的,心情还是紧缩的。我长叹一声,说,我们竟然殊途同归,遇到了同一个婚姻暗礁。我无所谓,大不了离婚,反正我已经习惯性离婚了。可是柳条,你要怎么办啊?

柳条不说话,她仰头望着头顶的玻璃,玻璃上面,是炫目的阳光。我像柳条那样仰起头,炫目的阳光射进我的眼睛里,有一瞬间,我好像失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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